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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14章
  中

  治英並非完全缺乏自我表現的慾望,他寫過幾部小說,畫過許多油彩風景畫和靜物畫。但是,這些作品沒有顯露他的任何才能,只能說盡是一些有氣質的凡庸的製作。

  他對出沒於庭院中的蛇很感興趣,曾經寫過以蛇為主題的小說。他那昏昏欲睡的筆致,完全掩沒了小動物的光彩,但我很清楚,他寫得非常認真和愉快。

  他這個人,對自己人情方面的缺失絲毫不感到苦惱,當然也就對自己才能的不足同樣沒有任何苦惱了。在學校雜誌的評比會上,自己的作品受到無情的惡評,可他當時表現得泰然自若,那樣子可以說是一道特殊的風景。最後,看到沒有任何人能傷害治英,大夥也就沉默不語了。

  其實,他是在美的世界裡悠悠散步。例如,他毫無倦意地仔細眺望大海盛宴般的晚霞,要說他對此很感動那就錯了。他似乎不相信自然是粗野的,不僅如此,他甚至有些輕蔑自然的傾向。他在眺望晚霞,同時又在尋找它的缺點,將彩雲不均衡的形狀看成是結構上的瑕疵……他的目光看起來彷彿對晚霞色彩的過度使用也提出委宛的批評。

  酷烈的自然、險峻的群山、暴風雨、海浪……治英對這一切都毫不關心。他決不害怕閃電、雷鳴、地震,但也看不出他對這些有什麼明顯的惡趣。

  初夏黃昏,出沒於庭園草木中的蛇閃動著銀白的鱗光,這也在他心中激起了難以形容的喜悅。由此,他寫了一則戀蛇男子的凡庸的小說。但我懷疑他是否真正喜歡過蛇。單憑摸索和不確定的推量描寫戀愛,而且描寫的方法似乎也缺乏誠意,破壞了感情上的均衡。很明顯,他從一開始就有意迴避這些經驗教訓。

  月亮是如何從灰白的庭園的角落升起,風是如何微妙地掠過草地而吹來,治英在描寫這些現象時,多少帶著熱情。一種整頓自然秩序、治愈其不均衡的繪畫欲求在他心裡湧動,不為他所承認的外界本來的面貌,反而從他那過於均衡的構圖裡可以窺見一斑。

  他既不容忍一切不潔之物,也不贊成天真而褊狹的潔癖。

  他凡事都採取過於中庸的生活態度,這個秘密從他徵兵體檢不合格時我們就知道了。治英很可能患了一種叫做心臟瓣膜症的不治之症。因此,我知道了他平時為何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臉色,以及害怕過度勞累的個中因由。朋友們都認為治英的一切謎團消解了。大家認為他那一副所謂貴族特質,皆因心臟的緣故所養成。

  然而我不這麼看,人可以使疾病同個人特質達於一致,宛若衣飾穿著合體。越是久病越是如此。治英那種富於調和的敏感意識,或許早已將此病症攝入調和之中,變成原有性格的一部分了。這種疾病敦請他避免過勞,這對於他躲避陶醉與熱情的性格,也許是一種強有力的庇護。為什麼呢?因為後來我見到過一些血色很好、性格完全不同的瓣膜症的患者。

  治英經常大講夢話,這件事很讓人掃興,可他卻毫不在乎。他的夢帶有各種色彩,一會兒看到巨大的鳥影掠過晚霞絢爛的原野,一會兒那鳥影又消失了,他聽到深夜車庫發出可怖的響聲,和往常的汽車不同,忽然急匆匆駛出一輛靈車來;庭園的草坪驟然變紫了,那紫色漸次侵襲著廊緣,在那裡玩耍的嬰兒也被染得發紫……這些夢都充滿了不安。但是治英卻樂此不疲,一邊輕輕哼著鼻子,一邊用諧謔的語調娓娓敘說。也許,他只對於夢允許其不調和性與破壞性,不過,這也許出自他對這些夢幻漠不關心的緣故。

  治英愛貓,有一次他去拜訪親戚——津輕城主的舊領地,發現那裡的方言將貓稱作「茶牌」,覺得很有趣,經常掛在嘴邊。有一回,貓藉著椅子跳到他的書桌上,用頭蹭著他的下巴頦兒。這種小動物憑藉無與倫比的溫柔,能在生存的恐怖之中出奇制勝,它那慵懶、貴族式的任性,還有那副媚態,尤其獲得了治英的喜愛。

  貓的滑膩膩的頭部撫摩著他的下巴頦兒,這時,他彷彿隱隱約約觸到了慵懶的官能世界,一個他所絲毫不要求人性關懷的虛幻、朦朧的官能世界。

  對於不懼怕青春的不透明、泰然自若生活過來的治英來說,通過某種感覺的發現,由那種深刻規制自己存在的環境中醒悟過來的一天到來了。貓皮毛的滑膩觸感突然給他以啟示:自己過去一直在追求什麼呢?那就是基於對對象的漠不關心而成立的愛,不強求任何人性的義務,絲毫不謙讓自己的官能的形式。但他懷疑,這種感觸能從人身上獲取嗎?

  治英逐漸明白了,在過去所熱愛的眾多繪畫裡,他所付出的與其說是理智的關懷,不如說是官能的關懷,調和與均衡的感覺同這一點絲毫也不矛盾。

  實際上,正如從他以往精神生活的素描中所知道的那樣,他顯得無聊,有時顯得凡庸,這就意味著想躲避一切陶醉而因此躲避了理性的陶醉,由於這種陶醉而獲得前進的理性的探求被等閒視之。他如此畏懼理性的東西沒有錯。治英覺得,避免一切陶醉的捷徑已經磨練了自己的官能形式,只能將此作為獨自的東西看待。

  應該如何精練官能?這個主要由詩人們試著用於修行的方法,對於治英是不適合的。例如,面對一朵玫瑰花,絲毫不能訴諸於理性的理解,也不能倚靠概念,只能遵命於官能,運用一切方法,不斷改換角度觀察這朵玫瑰。我們不能用指甲將鼓脹重合的花瓣掰開來查看,而只能憑視覺仔細審視那一層層花瓣相互重疊的天然結構,隨即想象著這朵玫瑰所深深包藏的秘密……但是,這種詩人的自我修煉,是為創造而鍛煉官能的方法,和治英的方法不一樣。治英的獨到之處是在不同任何創造結合的不毛意識中,一定要通過極度利用官能而達到自我覺醒。治英同時終止了中途半端的小說和繪畫製作,堅決和創造訣別。

  夏夕,風吹過高大櫸樹的梢頂,傳來了小鳥們歸巢的鳴聲。此時,治英對於自然的浮躁之美總是通過自己嚴冷的官能加以過濾,然後才試著接受下來。對於他來說,嚴冷的畫布和畫紙存在於自己的心靈之中,他只愛永駐於此的東西。外界依然保持著體溫,隨時準備回應他的呼喚,這種狀態使他不安。他只能承認自己的感覺所反映的外界事物。而人,必須將此排除在外。

  以官能對峙陶醉,實際上是力求從生命裡排斥一切陶醉,這是他的生存方式必然尋求的歸結。為避免陶醉而磨練官能,他身負此種逆說而生存,他企圖使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官能的存在,亦即絕對無感覺的官能的存在。既非批評家,亦非創作家,一個理論上最為純粹的美術鑒賞家,就這樣在他心目中產生了。

  一幅繪畫已經存在於此,就是說較之一切更加鞏固的既定的秩序已經存在於此了。既定的社會秩序、法律、道德,與此相比則一概不在話下。而且,在保障他的理智的無關心方面,這幅畫所具有的既定的秩序是最為強有力的。現在,我可以粗略地總結如下:在這種思考方法裡,戰時青年褊狹的美的生活和他血液中存在的祖先權力政治的殘影,著實水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了……然而,我首先必須嚴守肖像畫家的本分。

  所謂藝術的官能的理解,是藝術最為幼稚的接受方法,同時,又必須是最高級的接受方法。一個身穿成套的上衣、褲子和坎肩,吊著懷錶金鏈子的紳士,看到裸婦的雕像所激起的邪念,由這一場面到達治英所希冀的高度的官能享受,還有著無數階梯和無數的差異。治英夢想的範圍不是藝術家的生活——和計算的生活,而只是極少獲取成功的藝術的生活領域。在這裡,官能並不親自出動,而是一直睡在躺椅上,所有微細的藝術的東西圍繞著它,向它的感覺諂媚,百般討好。它周圍的世界靜止了,完結了,再也不必擔心它會如何動搖了。世界已經結束了。這個固然如此,但沒有結束的或正在生長途中的東西,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閉鎖於此種密室之中的官能受到陶冶,諸如朦朧中的色彩的濃淡,風景、靜物、人物優雅的形態,金箔鋪底的湖心島的描繪,夕暮天空煙霞迷離的微妙的色調,載歌載舞的人們額頭上不安的陰影,大膽構圖中黑色的橋梁,畫面一角狂吠的小狗,黃昏中款款飛行的小灰蝶,橫切畫面的幾何學結構的堅固的古木傢具,貫穿整幅繪卷的細細飄流的行雲……所有這一切,都能使治英感受到官能的魅惑——那種同我們從異性肉體上所獲得的快感毫無二致的魅惑。除了以官能包裹終將完結的世界,別無它法。

  陶醉過去了,如疾風一般過去了。治英不再回顧陶醉。他那結冰的官能猶如冰花,並未枯竭,而是將瞬間的喜悅化作了永恆。宛若古代金碧輝煌的隔扇畫的畫家們,用絢爛的屏風和隔扇圈住了權力者們視野,擋住他們的眼睛,使他們看不到瞬息萬變的現象。治英憑藉自我觀念的力量,於自己周圍圈起一道五彩繽紛的屏風,遮斷了自然。在這個世界之中,人的悟性已經沒有發揮作用的餘地,也沒有必要發揮作用了。

  ……屏風之外,炮聲連天,炸彈飛鳴。人們往來奔走,抱頭鼠竄,戰爭接近尾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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