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仲夏之死》第5章
  四

  在外公家裡不能大聲說話,所以後來只好到我家裡或別的地方見面。明確地說,春子同意我和路子約會,是作為有求於我的報償,可奇怪的是,自那天之後,她不再求我了。她總是同路子一起來,孩子般地玩一陣子,兩人就一起回去了。她們說,一定要讓光吃女傭做的飯餓瘦的我胖起來,所以姊妹二人總是換著花樣給我帶來些好吃的點心和飯菜。不知為何,我對自己十九歲這個年齡似乎特別中意,就像一個孩子,越是臨近被催促上床睡覺的時刻,越是瘋狂地玩耍、嬉鬧。大家嚴格遵守遊戲規則,其中一個規則是,姊妹兩個對過去的生活不肯提到的地方也不許打聽。事實上,對於春子來說,私奔事件在她的生涯中,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具有多大意義,那些貌似有意義的過去,早已變成容易馴養的小貓,總是在女主人的腳邊昏昏欲睡,只要喚它一聲,小貓就微微睜開眼來,溫柔地舔舔女主人的手心。

  打那時起,我的記憶一下子染上了錯亂的色彩。那種當我明白身陷其中而必須迅速逃脫出來的「快樂」,那種從第三者立場上看,令我神魂顛倒的「快樂」,利用我最容易接受的通道開始向我進攻。對於我來說,那是一條可怕的通道,但我不知如何加以說明。

  事情就那樣開始了。三人打麻將的時候,洗澡水燒好了,我總是先請春子入浴。

  「哦……」——春子有些遲疑起來。夕陽照射著庭院,乾枯的菜園宛若黃燦燦的花園一般。路子一邊像拿玩具似的拿著麻將牌,一邊望著空無一物的庭院。一度站起來的春子,沒有走出屋子,就像初次看到似的,好奇地注視著百寶架上的雌雄小鹿。

  這時,我心裡產生一種奇怪的感情。我叫春子先入浴,確實是想和路子兩人多待上一會兒,但我覺得這種做法既危險又不穩妥。而且,這種不安的心情似乎來自那種巴望被別人看到的異樣的慾望。

  我伸手捅了一下路子的肩膀。我的手指感受到一種結實的彈力。一瞬間,我懷疑這位少女是否真的純潔。

  「想什麼呀?快去入浴,和小姨一起洗吧。」——我極力顯出一副恬淡的樣子,其實我的話和我剛才的希望正相反。

  「那我過去了。」——少女望著對面沒有動彈,用一副懶洋洋的語氣回答。當時,我若無其事地朝小姨那裡看了看,春子的眼裡散射出放肆的光芒,臉上綻開了歪斜的歡喜的表情。我想,這下子完了。

  ——此時,我最大的心願是想把同春子一道走出屋子的路子一把拉回來,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加坦然地陶醉於痛苦的甘甜之中了。

  我倚在桌邊呆呆地凝視著,桌上鋪著打麻將用的毛氈,夕陽低低地照進來,一根根細毛閃耀著金光,平添了一層綺麗的美景。春子初次到家裡來的時候,我曾用一種不違反純潔的淫亂的好奇心,隨心所欲地想象著浴場裡的春子。如今,我已失去了那種淫亂的清純。我把姊妹兩個趕到浴場裡了,心中回味著對於無法再來的純潔的強烈憧憬。但是,我的想象力不會再回來了。我一點也想象不出浴場裡究竟在乾些什麼。那裡只是一片漆黑,彷彿什麼也沒有。更不會浮現出浴後靜靜而立的雪白的肩膀……

  這場澡洗得實在太長了,真叫人受不了。其間,我打浴場門口走過的時候,聽到浴場裡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響,中間還夾雜著啜泣的笑聲。這時,走廊上突然想起雜亂的腳步聲。我慌忙站起身打開隔扇,一股噎人的蒸汽直衝鼻子。春子帶著莫名其妙的微笑朝我使了個眼色。我看見春子的胳膊和身旁路子的胳膊緊緊輓在了一起,心裡不由一驚。然而,當我注意到路子那張令人心疼的、雙頰含著微笑、如麻布般毫無血色的臉龐,我一陣戰慄起來。

  「她有輕度的腦缺血,把坐墊攤在那兒,讓她睡一會兒就好了。」

  我端來葡萄酒,春子問我毛毯在哪裡,就到側房裡去拿。

  春子去側房打開壁櫥、找到毛毯再拿回來,雖說時間不會太長,但春子馬上就會回來的恐懼,時時刻刻激盪著我對路子似乎早已忘卻的情愛。要讓春子看到才好。春子不在時的放縱,其中包含著奇怪的希冀春子快快到來的願望。我的面頰湊近路子的面頰。我感到她的臉像陶瓷一般冰冷。那張面龐以死的魅力將我征服,就是說,當我湊過身子的一剎那,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春子抱著毛毯急匆匆走進來。

  「你們喝酒啦?」

  「沒關係,我已經好啦。」

  路子響亮的回答很使人掃興,我吃驚地盯著她的臉。她的雙頰竟然紅潤起來,睜開的眼睛朝我微笑,然後轉過臉仰望著小姨,說道:

  「我要起來,呶,快扶我一下。」

  路子用毛毯裹著肩膀挨著姐姐坐在餐桌前,她什麼也沒有吃,只喝了少量的葡萄酒。她的面孔比平時更加明朗,排列整齊的牙齒第一次顯得這樣潔白。她不時將臉靠著春子的肩頭,緊緊閉上眼睛,於是春子也有點兒醉意朦朧了。路子突然又睜開眼睛,說要吃水煮慄子。

  一切大小瑣事都能擔待的柔情,地震後全家洋溢的和藹氣氛,把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瞎子。一般的友情可以看做愛情,愛情也可以看做友情。在每個人收回自己珍貴的面具之前,惡魔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一點點描畫著面具的肩膀、嘴角。——眼前,春子用筷子顫巍巍夾起一顆煮慄子,正往路子嘴裡送呢。我看著她的手,沒有絲毫的妒嫉之心,反而覺得春子醉意朦朧的表情非常俊美。這也許是惡魔所重新製作的面具在作怪吧。春子的容顏之所以俊美,是因為路子使她有了醉意,假若是其他男人讓春子迷醉,那麼在我眼裡就不會是美麗的。不過,這個「其他男人」假若是我呢?這樣一想我又弄不明白了。

  「剛才我打浴場門前走過時聽到啜泣聲,是誰在哭啊?」——我冷不丁地冒了一句。這對臉兒挨著臉兒的姊妹瞪著大眼睛,依然緊貼在一起地望著我。這使我想起了雨天裡兩人合撐的雨傘。

  「誰也沒有哭呀。」

  「姐姐切不可裝相。我說宏哥兒,姐姐入浴時肯定想起了死去的哥哥才哭的,就像光著身子哭泣的嬰兒。」

  這是路子第一次提到死去的哥哥,不管是真是假,對於被訓練得循規蹈矩的我來說,很害怕觸及這個話題。我不由想到路子茅崎的那位朋友,於是藉助那個笑話胡亂矇混過去了:

  「怎麼回事呢?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比賽摔跤,擦破了皮疼得哭哩。」

  姊妹二人聽罷,臉蛋兒像點燈似的欻然漲紅了。她們互相對望著,像兩個女犯人,嘴角邊盪漾著妖艷的微笑。

  ——當晚過了十點,春子和路子回去之後,一種平時少有的甘甜而溫熱的情緒縈繞在我的心胸。那天夜裡,我夢見她們比賽摔跤,姊妹兩個像野狗一般叉開雙腿站在那兒。兩人都穿著女藝人的衣裳。

  似乎隱含著某種欺騙、然而頗為愉快的秋日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我到東京車站為出征的同學送行,他的那位豐滿、健康、愛笑的未婚妻送他來了。載著未婚夫的列車開出後,她還是吃吃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有個愛笑的女朋友。兩人提起早晨也想笑,提起有人從丸大樓跳下來也想笑。

  恰好第二天,我偶然看到了使自己的願望得以實現的舉動。平時總是和春子一起來這裡的路子,晚上一個人單獨來了。她從院子裡進來,看到在客廳陽台上讀書的我,問道:

  「哎呀,姐姐呢?」

  「不知道。」

  「已經來了吧?從你臉上看得出。」

  「那你就各個屋子找找看。」

  「啊呀,怎麼啦?她從來不會拋下我一個人的呀。」

  這話聽起來有些怪。「從來不拋下我一個人」,那就是兩人一直做伴的意思,在外公家裡兩人有這個必要嗎?見我有些疑惑,她解釋說,不是的,她們今天約好在車站碰頭,但春子途中臨時要去辦事,路子只好晚到半個小時,她想大概春子先來了。看來今天的事是真的。然而,隨著我步步進逼,路子只好故伎重演,像以前每到走投無路時那樣一個勁兒眨巴著妖精似的眼睛,她說:「好啦,實話對你說吧。」

  原來去買花瓶幾天之後,路子離開了窄小難居的佐佐木家,搬進春子給她找的一間公寓。春子依然住在佐佐木家,怕路子寂寞,她每週必定來公寓住上四天。只是娘家的人顧及體面,一旦追究起來會惹起麻煩,所以在娘家親人中,不用說我了,就連她的親娘——我的外婆,她也沒有說明公寓在哪裡。春子打算等安頓妥當了,瞅空子由她親自通知我。聽路子的口氣,可以說一切全權都由春子掌管。

  我估摸路子不會輕易把公寓的地址告訴我。然而讓我更為擔心的是,小姨一旦此時從背後現身,我將失去與路子單獨待在一起的機會。

  「到樓上去吧。」路子默默隨我登上二樓我的房間,她幾次來這裡借過書。春子會不會馬上就到呢?誠惶誠恐之間,路子身上漲滿了一種面臨危機的媚態。沒有談到正經的事情,一個小時就過去了。於是,一邊是路子戰戰兢兢的,一邊是一個勁兒無聊地盯著她那身熟悉的西式女裝的我。一旦不再擔心被春子看到,我對路子的慾望也隨之衰萎了。

  廣闊的晚霞映射著敞開的窗戶,高台下面大街上的市聲,變成了寂寞、黑暗而愉快的無數聲音的微粒子交相飛舞。這些微粒子中夾雜著附近聯隊軍號聲的略大的圓滑而光亮的微粒子。——我百無聊賴,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書翻著。路子坐在我的書桌前一個勁兒亂畫。兩個人互相看不到對方的臉,反而使我們像平常一樣快活。

  「哎呀,是鴿子在撲稜撲稜飛旋呀。」

  「每天一到晚上,就看到有人站在屋頂上揮舞旗子呢。」——路子沒有回答。只聽她輕輕嘆了口氣,還有撕紙的聲音。接著,她自言自語:「怎麼還不來?莫非姐姐……」

  本該給我傷害的嫉妒沒有了,這樣一來,我反而被這種感覺所傷害。我沉默不語,有的只是奇怪的感傷的共鳴,就像打算回應夢中叫醒我的「路子」的喊聲那種浸滿淚水的共鳴。我覺得,一直同我在一起等待春子的不是路子,而是我自己。路子的心情十分清晰地映在我的眼裡。路子關在這間男人的房子裡,仰望著暮色蒼茫的天空,心裡一直呼喚著春子,我感到她不是一個一般的女子,她的心事也決不是憑「戀人的直覺」可以一下子感知到的。

  ——我極力想扼殺這種愚蠢的感情,然而不論如何扼殺,還是無法達到目的。暮色如猝然倒地的病人迅疾到來了。想到今夜單人床上的寂寞和黑暗,我就有點兒受不住了。路子依舊坐在椅子裡,她抬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仰望著我,就像仰望柱子上的掛鐘。那眼白看起來泛著水藍色。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感到她的肩頭在顫抖。我湊過嘴脣,她用可愛的堅實的芳脣回應著我。

  房間裡已是黑夜。路子膽怯地做著回家的準備。我沒有輓留她,也沒有送她到車站。

  ——儘管如此,那卻是一次沒有樂趣的接吻,路子只是為了安慰我今夜獨寢的岑寂,才賞賜給我的吧?「不是這個,不是這種嘴脣的味道。」我的嘴脣如此不滿地嘀咕著。於是,驀然之間,我想起和春子第三個慘淡的夜晚。「不是這個,不是這個身子。」如此令人作嘔的聯想是從哪兒來的呢?眼下和路子最初的接吻裡,難道從路子的芳脣上嘗到了春子的味道嗎?對於一個正經人來說,這是難以容忍的聯想。

  第二天,同路子一道來訪的春子,趁著路子出去的時候,臉上浮現著無力而典雅的微笑,用一種與此極不相應的乾燥無味的語調,直接問我:「我聽說啦,宏哥兒,昨天你和路子接吻了吧?」我一下子臉紅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最初的狼狽過去後,緊接而來的感情完全背叛了預想(不用說,我認為接踵而來的便是令人噁心的不快和憤怒),心中迅速湧現出一種新鮮生動的對於昨日接吻的追憶,重新咀嚼那個想被春子看到的接吻。接著,這個聯想又忽地變成可惱的最初接吻持續數日的酩酊的記憶,變成下一個慾望尚未實現的痛苦。——後來我詰問春子,路子的秘密住所在哪裡。「很快就會告訴你。」春子要我等路子同意之後再說。

  打這時起,「告訴我路子公寓的地址,我要去玩」這句話就成了紅著臉提要求的同義詞。出乎意外促使及早實現的,不用說是那個最美麗的秋末的一日。那天響起了最初的空襲警報。

  「明天一定告訴你我的公寓地址。」少女說。就是說路子答應了。恐怕也是獲得了那個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春子無法理解的許可吧。

  對我來說,到學校工廠勞動有著各種意義。那天整個上午,我在家裡實在待不住,便到工廠拼命幹活去了。我想,可能的話,從昨晚上起一直乾個通宵。午後一點光景離開工廠回家。婢女說:「她們剛來不多久。哎呀,到哪兒去啦?」屋裡有脫下的普通絲綢勞動褲,疊得很整齊。「是今天夫人穿的衣服,她脫下勞動褲,我一瞧,原來是挺好看的古代紫哩。」婢女也懂得高雅的詞兒。「我到庭院裡看看。」

  「哦,不用,我去找吧。」我說著,換上木拖鞋到院子裡去了。

  菜園的綠色大都失去了。草坪布滿枯草,呈現出溫暖的土黃色。萬物靜寂得猶如秋末斷弦的琴瑟。落葉掛在黝黑的雞冠花上。穿過側房前的防空壕旁邊,走到與廚房和浴場相鄰的裡院前,再向左一拐,有一片樹林將裡院隔開,這裡是一片一百坪的小空地。父親住在東京時,這裡是養狗場,每天一早,不管晴天雨日,飼養員都端來滿滿一臉盆雞頭喂狗。父親去大阪後,拆除犬舍改做花壇。犬糞肥地,就連難以著花的植物也都長得很旺盛。如今變成了菜園,由住在後面租房裡的一對老用人夫婦管理。花園的遺跡只剩下角落裡那間破敗的大溫室,玻璃幾乎都沒有損壞,冬天可以在那裡曬太陽。我經常坐在一把令人懷念的破椅子上閱讀冒險故事。不知何故,我覺得這對姊妹似乎到這裡來了。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嚇唬她們一下。一隻肥碩的蟋蟀跳到我的膝蓋上。雖然房門緊閉,但可以不經意地從細縫裡窺探屋裡的情景。春子對著玻璃屋頂坐在草叢裡的椅子上,似乎正在閱讀一本雜誌。她身穿印著碎菊花的紫色和服,系著素色的絲綢腰帶,和平時的春子判若兩人。路子依然一身平常的西式套裝,站在椅子後頭,兩手輓住姐姐雙肩,看樣子是在一同看雜誌。然而,也許是在普照的陽光下的緣故,那姿態就像背著個溺死鬼。路子驀地直起身子,兩手仍舊輓著姐姐的脖子,稍稍從遠處凝視著春子雪白而豐腴的頸項。她凝神注視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覺間,她的面頰至耳際漸漸泛起了紅潮,隨後又猛然將臉壓在姐姐的脖頸上。然後如小狗鑽進草窩之中,一邊沉重地抽搐般地搖著頭,一邊用前額磨蹭春子的頭髮,用雙頰磨蹭白皙的頸項和面龐。她那雙微微張開睫毛的美麗的眼睛,這時眼角裡似乎刻上了幸福的微笑。她又倏忽閉起眼睛,將嘴脣用力壓在頸項的肌膚上。春子一動不動地任憑擺布,彷彿對這些毫無知覺。她低俯著那同樣修長的眼睫。兩個人紋絲不動,大約有半分多鐘。少女只是將纖細的手指輕輕攏起,微妙地震顫著,撫摩著春子的肩膀。——又過了半分多鐘,春子如猝然醒來一般,她閉著眼,仰起頭,舉起雙手摸索到路子的脖頸,粗暴地將她的面孔摟到自己的眼前。路子一扭身,左手重重杵向春子的兩膝之間。接著,她用左手迅猛地撩起姐姐的衣裾……

  ——看到這裡,我差點兒瘋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又是如何跑回家中的。我進入樓上的書齋,鎖上幾個月未曾鎖過的門,一頭栽到床上,好一陣子直喘粗氣。我悶在屋裡不吃不喝,一直到天亮有人來敲門為止。

  那對姊妹似乎回去了,從此後久久斷了音信。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