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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4章
  三

  我想起翌日早晨上學途中所見到的街景。那景色給我留下空虛、曠達而孤獨的印象。街道樹在朝陽下閃耀,樹林、建築物等秋日裡清潔的陰影,竟然也出現在因強制疏散而一半被毀壞的房舍污穢的影像裡。女人們一大早餓著肚子在車站旁舉行防空演習,她們笑語聲喧地練習運送水桶,豐盈、澄澈的清水灑滿了路面。放送局正在播送晨間新聞——到處都沒有官能的陰翳,一如小學的教科書,一派平明、安詳的景色。這麼說來,孩子時代總是通過徹底透明而清爽的腦袋醒過來的。通向學校道路的印象,每天早晨都刻印在小學生的腦袋裡,那腦袋就像經過仔細收拾的明朗的小屋,光潔閃亮。公園的樹木經微風掠過,枝葉窸窣作響。我走到氣槍店明亮的櫥窗前,總是不得不停下腳步……

  ——正如反覆說明的,那是孤獨的印象。就是說,那是一種即便沒有接受感謝的人的得意而謙虛的微笑,也可以毫不客氣地進行感謝的快意。感謝,永遠是對我自身的感謝,而不是對小姨的感謝。

  話雖這麼說,母親他們疏散幾天之後,春子再次來訪,那一夜比最初的一夜更加艷冶。

  但是,我終於被遙遠的呼喚「路子」的聲音驚醒。這聲音暗示著我,使我感到我自己就是路子。而且,這不是在呼喚丈夫的名字——眼下,她不是呼喚死去的戀人,而是呼喚路子的名字,這叫聲令我產生一種負疚的感情,這種感情該如何說明呢?不管怎樣,作為路子的我,對於這種急促的叫喊,總想含著眼淚給予回應。這似乎是穿過暗夜寂寞的荒原、向我奔馳而來的呼喊。我想起古代本國神話小說,有篇故事講到某人能再次聽見陰間裡情人的呼喚。這是一種動物性的誘發生之哀憐的呼聲。我感到「嘎」的一聲水鳥般的嗚咽打心底迸發出來。其後,我覺得路子寧靜而熱鬧的笑聲,夢幻般漂蕩在我的脣邊。

  我認定自己還沒有醒過來,儘管這樣,我依然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路子。但是,作為路子的我為何要回應那種悲切的呼喚呢?對於這一點,我已經無法弄明白了——我用手舉著燈照著。

  「路子,啊,路子!」

  發出啜泣聲的是小姨。燈光映射著平時那個目不可視的東西。對於快樂,那是必不可少的「罪愆」;而為了快樂,那又是一直被掩藏、決不許人一見的隱秘。春子的那張臉,似乎已經覺察這個隱秘早就暴露無遺了。她扭著頭,緊咬牙關,女菩薩似的眯縫著雙眼,額頭上似乎嘎吱嘎吱有聲地爆出一條條青筋,眼角裡流出的絲絲淚水,濡濕了她的頭髮。

  「怎麼啦?」——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隨即搖醒了她。彷彿醜惡的東西已經流溢出來,她那醒來的美麗的睡臉,勉強地朝我嫣然一笑。

  「我做了個噩夢,給魘住了。」

  就像一般人講述夢中故事一樣,她的語調變得平淡無奇——至於她在夢裡呼叫路子的名字,我絲毫沒有提及。要說嫉妒,只能嫉妒變成路子的我自己;儘管如此,要說不是嫉妒,那隻能認為我已經愛上路子而不再愛春子了。我嘗到了這種奇異而錯雜的心情。

  昨夜的夢囈使我想起了久已忘記的路子。因為是星期日,我和春子從容地吃著早飯。朝陽正好照在春子身上。我發現自己正在不露聲色地細細打量著她,極力想從那張臉上找到額頭的皺紋、眼角的皺紋、脣邊的皺紋以及頸項上的皺紋。我對自己有著成人般極其殘酷的目光而感到快意。我的眼裡沒有出現一絲皺紋,心中湧起強烈的憤怒。因為沒有找到一絲皺紋,我便打算饒恕春子,至於饒恕她什麼,這倒沒有想過。

  「為什麼一直那樣看我?」春子像趕走蒼蠅一樣揮揮手。

  「嘻嘻,沒什麼。」——我自嘲似的微笑起來。這時,我想到自己才十九歲,一種自甘墮落的喜悅充滿胸間。

  第三次幽會已經不行了。「不是這個,不是這個身子。」就像《十日談》中那位本來想上女兒的寢床卻誤上了母親的寢床的青年,我一時困惑起來。本該事後產生的動物性的悲哀卻最先到來了。我當時的表情,肯定像一位滿臉慘白而悲戚的慈善家。

  春子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她用下流的語調嘲笑我。我生氣了,不由想告訴她那天夜裡說夢話的事。我打發她回去了,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約好下次見面的日子。我盯著小姨獨自出門離去的背影。前院裡普照著溫湯般和暖的秋陽。我不是不愛春子。我不是再次愛上了那個「春子」嗎?我這樣做到底意味著什麼?是把她趕出家門,使她獲到解脫,重新回到那種女藝人般寂寞而危險的生涯;——還是得到給人以快樂的船員的眼色,當我明白自己停泊於快樂之港時,然後立即被逃脫的誘惑弄得心神不寧呢?

  ——春子主動站到請求者的一邊,而我則站在命令者的一邊。比起請求者,命令之於我是多麼難以忍受啊!春子不懂這一點,真叫人焦急不安。命令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處在這樣的地位,對於我來說,決不感到自豪和高興。相反,我覺得自己會因為命令他人而遭受侮辱。然而,春子似乎對這一點始終弄不明白。

  「你看,該如何是好呢?」——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她有氣無力的,輕蔑地笑了笑。眼下是她最嬌美的表情。

  「請允許我見一見路子。」我說。

  「我答應你,這個好辦。」——春子回答得很虛心,她神態非常平靜,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的朋友結婚,後天我們相約去買禮品,到時候你也一起來吧。」

  可以說,這是一個女人賞給一個被她奪去童貞的男子特殊的好意。換句話說,她力圖用這番好意抵消一切敵意和憎惡。

  這天一早下起了初夏常見的明淨的雨。一個令人心潮起伏、想到女人們清涼的絹傘的早晨。

  只和美女兩個人一起走路的男人是可以信賴的;夾在兩個女子中間走路的男人是小丑。我乾脆把她們兩個看做我的姊妹,出門時特地穿戴了制服和制帽。不打綁腿在外面行走,是我當時一種暗暗的自豪。

  在S車站等了一會兒,看到明艷的杏黃傘從郊外電車站台正向這裡走來。兩人共撐一把傘(我站在角落裡,她們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雖然雨不怎麼大,可她們幾乎臉挨著臉,靠得很近,連頭髮也分不清誰的是誰的了。

  別說嫉妒了,這番情景使我看得入迷,我甚至忘記自己是來和路子首次幽會的了。這給我留下一個十分快樂的印象。

  兩人雖說靠得很近,但一把傘總是顯得太勉強,隨著她們漸漸走近,我看到春子那隻握著瑪瑙色傘柄的光潔的素手被雨水淋濕了,盪漾著一種冷艷和嬌媚。傘下面經明麗的杏黃色的映照,兩個美女姣好的臉蛋兒緊貼在一起,宛若滿登登的一籃子水果。

  她們一看到我,兩個人都浮現出笑意。我很詫異,她倆的微笑多麼相似!一個內向型的少女,初次見面說起話來本來會臉紅的,然而,有些貧血的路子面頰沒有一點兒血色,這也許成了分辨兩種微笑的標記吧?今日的春子沒有像船員妻子那樣濃妝艷抹,但看上去格外年輕俏麗。路子呢,只是一副冬玫瑰般不甚著意的淡妝,將那略顯脆弱的美裝扮得十分豐蘊。然而,一旦倚傍在春子身邊,她的美不能不說是對春子之美的逢迎和幫襯。

  懷著一種足以證明愛著她的急迫和難耐,我和路子並肩坐在市內電車的座席上。我有一種類似沙子從指縫間漏泄下去的焦躁感。這時,那少女用一副從容不迫、令人焦急的口吻說開了。她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很使我懷念。

  「說起我的那個朋友,本是一位疏散到茅崎的有錢人家的小姐。她是個脾氣古怪而心胸開朗的人。據說有一次,她的未婚夫一大早來看她,小姐竟穿著睡衣帶他一起到海邊摔跤。誰知那位未婚夫偏偏喜歡她的這種性格,對她十分中意。再有一週就要舉辦結婚典禮了。」

  她對婚禮和未婚夫等表現出少女般極其自然的關心,這使我非常高興。不過,想來想去,只能認為她是故意繞圈子,向我表示她很想像剛才一樣,同我共撐一把雨傘。因此,我對她說,我的傘很大,回去時一塊兒走吧。於是,少女反問我要回哪兒。「你還沒到我那裡玩過吧?回去時請務必去一趟。」

  「姐姐能一起去我就去。」——這決不是找藉口,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樣的雨天,很少見到有人逛銀座買東西,除了我們之外就只有面頰發紅的鄉間士兵之類的人了。這些士兵帶著一副欺壓新兵的好色的眼神,賊溜溜地打量著這對共撐一把傘的姊妹。

  昭和十九年秋,正在實行建築疏散的銀座大街,為了填塞空出的地方,不知何時整條大街的櫥窗都被豪華的花瓶占領了,洋溢著一種莫名奇妙、不合常理的氣氛。空襲前如此虛榮的最後的豪奢,經著名的鐘錶店、珠寶店、古董商和陶瓷公司的專營店以及百貨商場等場所,進一步擴展開去,所有商店裝潢華麗的玻璃窗裡,都擺著根本無法銷售的巨大花瓶,燦爛奪目。這種經不住炸彈、只供觀賞、又不便於運輸的玩意兒,收藏在易碎的玻璃櫃和櫥窗裡,此番光景釀造出一種非人工的妖艷的風情。這種由沉滯而凝重的幻景、粗野而華麗的虛空形成的氣氛,進一步圍繞巨大的豪華的花瓶而搖曳生姿。

  雨停了,對面大樓貼著防止暴風的華美紙條的窗戶閃耀著光亮。兩個女子要麼站在花瓶前面,要麼徑直橫穿過去,或者抬眼注視著花瓶,或者對著花瓶低頭俯視……她們的姿影使我百看不厭。這也給了我更直接的快樂的印象。不可一個人,一定要有兩個女子緊挨著一道走才行。少女身上淺藍的夾克和小姨穿的棗紅色夾克,透過玻璃映在純白的陶瓷表面上。兩個年輕的美人一旦靠近,那自然飄溢而來的明顯的無恥的甘美,以及那種旁若無人、連鬼神都不感到畏懼的過剩的優雅,甚至連白瓷花瓶也給迷住了。

  「沒找到十分滿意的,我們再隨便逛一逛吧。」春子的話將我喚醒。今天幹什麼來了?到銀座之後,我同路子不是還沒有搭上一句話嗎?我不是一心巴望見到路子,靠近她,和她說說話兒嗎?——我從夢中之夢被叫醒以後,看到姊妹倆終於在橫街裡買到兩隻花瓶,這兩隻花瓶說不上是淡紅色還是別的什麼顏色,都帶有少女趣味。這時候,我才彷彿真正從夢境裡又一次被喚醒過來。

  「一樣的花瓶為何買兩隻?」

  「成雙成對嘛。」春子答道。

  邀請她們去我家,那段上坡路就得由我拿東西。我想,要是這樣,不如乾脆買那種幾乎拎不動的更重更豪華的花瓶呢。既然幫路子拿東西,越豪華、分量越重越好。

  走出商店又下起雨來,雲隙間的晴空像摺扇一樣閉上了。

  她們同意到我家來玩。欣賞花瓶的一段時間裡我的心境發生了變化(抑或這是春子耍的手腕),似乎沒有春子我就無法再見到路子了。一走出車站,雨更大了,兩個女子光憑春子一把雨傘,身子全被潲濕了,於是我趁勢叫路子走到我的傘下來。可是我家前邊的陡坡很難行,為了躲避一輛下滑的自行車,路子一下子跌倒了。我左手拎著花瓶,右手擎著雨傘,一時很難把她扶起來。不,她那樣子似乎是輕輕坐在了地上,自行車過去之後,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我眼看她站起身來,扶著膝蓋,像水鳥一般垂首而立,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招呼後面跟來的小姨。

  ——其後,我已記不清是如何將她帶到浴場去的了。只記得高高興興很忙了一陣子,心中感到無比快活。

  說不定我把左手裡的東西猛然托給小姨了吧?然後急匆匆生怕被別人搶了先,遂不顧路子一瘸一拐,輓起她的胳膊就向家裡快步走去。看到她下半身沾滿泥水,我似乎產生一種十分興奮的感情。一到家中,就一邊吩咐著,一邊將追上來的春子關進客廳。

  「請在這裡等著,藥和繃帶我很清楚。」

  路子站在浴場的腳墊子上惶恐不安,就像一個和人打架、弄得滿身泥水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等著我拿藥和繃帶回來。

  「傷著哪裡了?快洗洗乾淨,以防感染黴菌。」

  路子一直默不作聲,她好像十分睏倦,也沒有臉紅,慢騰騰捲起了裙子。男人穿的混紡毛線襪一直套到膝蓋下頭,沾滿了泥水。同樣沾滿泥水的膝蓋似乎有些擦傷,為此,白嫩的大腿看上去簡直如夢幻般白皙。她將膝頭伸到水龍頭下面,潔淨的水流猛衝下來,眼見著露出玫瑰色的渾圓的膝蓋來。附近柔軟的皮膚上有一處很大的擦傷,經水一洗,清晰地顯露出來了。流水沖洗的時候呈現些微的桃紅,水一旦偏向旁邊,鮮紅的血液彷彿猛醒似的,立即滲出來,染紅一片。

  「乾淨啦——血都出來啦。」

  我的心裡又是一陣興奮,真想將手中的藥和繃帶扔在那裡。幾個星期來和春子交往中產生的鬱悶心情被滌蕩盡淨,彷彿有人當頭給了一棒,一下子猛醒了。我以為我從這血色之中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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