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喜愛我們小說狂人的話,可以多多使用登入功能ヽ(●´∀`●)ノ
登入也能幫助你收藏你愛的小說~跟我們建立更深的連結喔 ♂
《仲夏之死》第6章
  五

  可是,我的情緒並未因此而了結。我還不熟悉路子的身子。「不是這個,不是這個身子。」一度使我大叫起來的那副身子,不是依然為路子所有嗎?不安和危懼至今還留在我的手上。對於此種不安和危懼的好奇心,甚至對於破滅的強烈的好奇心,依然是歸我所有。這個且不說,那座溫室中的春子和路子是多麼美麗、多麼柔情啊!那情景屢屢威脅著我的夜晚。

  結論尚未決定。我忍了又忍,三個星期無聲無息,幾乎使我憋悶至死。終於,我來到佐佐木家。這天一大早拉響了兩次警報,天氣陰霾,寒冷刺骨。可是一坐上郊外電車,搖搖晃晃抵達了外公家,我就好像沐浴著溫馨的小陽春天氣,陽光燦爛,薄冰驟解。——聽說春子剛剛遛狗回來,她坐在廊緣上織毛衣。夏爾克號依然陶醉於散步的興奮中,嘴裡咬著拾來的木片,轉眼拋出去,又遠遠嚎叫著去捕捉,腰骨像體育選手一樣柔軟、靈活。

  「哎呀,來稀客啦!」——春子說著也不臉紅。她織到一半,用兩根手指迅速數數網眼兒,隨即離開坐墊,一邊將雙腳垂下廊緣,一邊勸我也坐在那隻扎染坐墊上。調皮的夏爾克號悄悄咬住春子襪內的腳趾頭。幾個月來的相處,在這個家庭成員中,這隻狗的心和春子的心,將一個女人和一隻狗散步時的孤獨,反襯得多麼清晰!狗隻對孤獨的人獻出真心——我又陷入感傷和優柔的情緒之中了。我覺得春子似乎有所期待,我甚至感到春子今夜很想叫我住下來。

  看來,春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的眉宇間流露著忍耐時的一絲險峻,然而又倏忽轉化為有氣無力的乾澀的微笑。「今晚上,你去路子那兒吧。我本來約好八點去的,那就請你代勞吧。」她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發現她眼裡閃耀著過去那種奇異的光輝。她對我發號施令,彷彿她的過去就是我的過去一般。她今天不是又想成為地地道道的「新聞女人」嗎?她本人想把那樁已經了結的事件的意義,再度轉化為她的人生的意義一春子索要我的筆記本,畫上路子住宅路線圖,這時我朦朧地追索著這樣的思路。我捫心自問:今晚上我真的想去路子那兒嗎?我的心只用詭秘的眼神瞅著我,不肯回答。

  黑暗的電車裡,晃動著斑駁的黑暗的臉孔。轉彎抹角換了兩次都電,在一座橋的岸邊一下車,就聽到初冬時節流動的河水清脆的聲響。因為夜間沒有空襲,可以專心地遙望燦爛、美麗的星空。沿河房舍之間逼仄的小路,一側是神社的樹林,隨處都是挖掘防空壕堆積成的泥土,所以步行非常不便。不一會兒,我就看到了用大青石砌成方格花紋的公寓的牆壁。

  這是面對河岸的二樓的一間房子,房門是低劣的三合板,開關很不靈便。當我犯起猶豫要不要敲門時,一股彈力「啪」地將門打開,房門發出可怕的吱吱嘎嘎的響聲。進入門內,裡面垂掛著厚厚的遮光窗簾,彼此的臉孔埋在黑暗之中,幾乎看不見。

  「是宏哥兒吧?」——黑暗中聽到一個異常沉著的聲音。「嗯。」

  「是姐姐讓你來的?」

  「嗯。」

  「是嗎?那很好。」過去我沒有用「嗯」回答過路子,但這種應酬過於神秘,不便採取別的回答方式。我一切聽從她的擺布。路子悄悄轉到我身後,幫我脫掉夾層外套。從她那熟練的動作上,我聯想到她在這個房間裡,曾經給多少男人脫去外套啊!

  掀開遮光窗簾一走進去,就可以知道遮光效果非常好,六鋪席大的室內異樣明亮。她穿著彩虹般花紋的、稍嫌短小的錦緞和服,套著外褂,系著土黃色的整幅寬腰帶。

  這是個神秘的房間,什麼都是兩兩成對的,就連壁櫥也不例外。而且,所有的傢什擺設和坐墊,都有一種可厭的打破色彩均衡的調子。倘若是無意識的惡趣尚可有救,但這裡的東西充滿了強烈的惡趣——好比一個極富鑒賞力的人故意搜集一些專門違背自己高尚情趣、充滿偏執之物的惡趣。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某種目的,似乎是遵照一種非美而具有新的誘惑的基準挑選來的。既非白粉之香也非馬廄之臭,而是散髮著那種印泥般的惡德的氣味。路子沉靜地時而去燒茶,時而拿出柿餅來,不住地忙碌著,動作沉靜而帶有一定規律。拿出來的茶碗、碟子等,印著廉價的花紋,使人覺得不是五件一套,而是兩兩一組買來的。兩人幾乎還沒有正式說上一句話,路子依舊不聲不響幹活兒,洗好的盤碗在瀝水,接著又打開壁櫥,慢慢悠悠地一一拿出褥子,鋪在我的身邊。原色的仿造友禪織的蓋被也使人悚然一驚。「怎麼,就一張床鋪?」

  「一直是這樣啊,我和姐姐睡在一塊兒。」她像小鳥一樣厚顏無恥。

  她拿著睡衣進入遮光窗簾後面,又隨即扔過來一件。「換上吧。」——這是一件軟軟的白紗布上染著藤花的女睡衣,感覺滑膩膩的,拿在手裡似乎隨時都會逃脫,含蘊著人的肌體的溫馨。我不願在路子面前換衣服,所以連忙脫光身子,將那件軟綿綿的睡衣套在身上。路子從遮光窗簾後頭出來,也是一身令人生畏的藤花浴衣。換上浴衣驟然快活起來的她,端來威士忌放在矮桌上,曲著兩隻手臂。

  「我什麼都知道,你和姐姐的事全清楚。呶。」她指著門框上死去的哥哥的照片,說,「哥哥的所作所為我也全知道,但我決不會違反姐姐的意願行事的。姐姐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今後也是,只要姐姐一聲吩咐,我什麼都乾。你的事也是姐姐的命令,是她叫我喜歡你的。」我沒有回答。「哦,窗外有奇怪的聲響。」

  「是河水的聲音,河裡流淌著各種東西。」

  我穿著相同花色的女浴衣,和路子相向而坐。其間,我感到體內湧動著一種無所畏懼的女性般無恥的溫情。——路子揭開鏡子上的碎白花扎染蓋布,坐在鏡台前,將各種小瓶小罐一一打開。「我呀,睡覺前特別愛化妝。我想把電燈光下的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我和姐姐兩人,臨睡前總喜歡玩化妝遊戲哩。來,你也來化化看。」

  「好的,我去。」

  我站起身子,衣裾下垂,差點兒絆倒了。

  鏡子前擺著一對花瓶。那是上回在銀座買的一對淡紅色的花瓶,上面用鮮艷的紅色胡亂寫著春子的名字,那一定是路子無聊時用口紅寫的。但是路子對此絕口不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

  「搽搽口紅吧。」

  「給我嗎?」

  「哎呀,除了你還有誰?」——是的,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然而,真的沒有別人了嗎?

  我像孩子一樣跪下來,閉起眼睛仰著頭等著。我感覺路子調整了一下姿勢,隨即將那我時常聞慣了的散髮著香氣的熱腕靜靜摟在我的脖子上。她跪著的兩膝很不穩定,時時輕輕地搖晃。我知道她右手舉著口紅,她的氣息和我的氣息化為一體。她那燃燒似的臉龐,就像一朵看不見的大玫瑰花在我面前閃動。

  於是,我猛地感到一陣疼痛。說疼痛也許是錯覺,我的嘴脣承受著慵懶而凝重的力量,被溫熱緊緊地吸引住了。我的嘴脣打皺了,麻痺了,顯露出危險的神色,抑或連神仙也不敢正視。我開始做夢了。

  就這樣,我感覺另一個嘴脣附著在我的嘴脣上了。

  昭和二十二年十二月《人間》

  * * *

  [3] 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奧地利劇作家、詩人。《薩福》借希臘女詩人薩福的一生,反映理想和現實的對決。其他作品還有《柳布莎》、《金羊毛》和《夢是人生》等。

  [4] 一種口服清涼劑。

  [5] 日本童話中的人物,從桃中出生,身體壯實,聯合狗、猴子和野雞打敗了鬼島上的鬼。

  [6] Maurice de Vlaminck(1876-1958),法國畫家,作品有《夏都的住宅》和《冬日風景》等。

  [7] 直屬鐵道省(部)的電車線路。

  [8] 小磯國昭(1880-1950),陸軍大將,太平洋戰爭末期任首相。甲級戰犯,被處以終身監禁。

  [9] 東京都經營的電車。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