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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11章
  <仲夏之死>

  在那豪華紛亂的夏天

  我們被死亡深深震撼

  波德萊爾《人工的樂園》

  A濱靠近伊豆半島,是一處尚未世俗化的優良的海水浴場。這裡除了海底凹凸不平、海浪較大之外,海水清潔、淺灘遼遠,很適合海水浴。這地方不像湘南海岸那般熱鬧,其原因完全在於這裡的交通不太方便。從伊東乘坐公共汽車到這裡,要花上兩個小時。

  旅館幾乎只有一家永樂莊及其用於租賃的別墅,夏天僅有一兩爿蘆席搭成的小店,把沙灘給醜化了。潔白而又豐厚的沙灘十分漂亮,海灘中央有一座長滿松樹的岩山,很像假山,好似人工堆砌的一般,緊挨著海面。逢到漲潮,海水一直浸潤到這座岩山的半山腰。

  海岸風景美麗。西風吹來,驅散了海上的霧靄,海里的島嶼歷歷在目。大島很近,利島很遠,其間,還可以看到鵜利根島這個小型的三角島。南邊,微微突起的七子山尖端的對面,同樣是萬藏山深深扎入海底的界之岬,再向南就和稱作「谷津的龍宮」的地岬——爪木崎相毗連。到了夜晚,南端可以看見旋轉燈塔的燈光。

  生田朝子在永樂莊的房間裡睡午覺。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穿著一件淡紅色亞麻布連衣裙,雙膝從那略嫌短小的裙裾下面露出來,從她的睡姿上,根本看不出是一位兒女繞膝的母親。肥碩的素腕,毫無倦容的臉蛋兒,微微翹起的嘴脣,盡皆洋溢著一種稚氣。天氣炎熱,她的額頭和鼻翼滲出了汗珠。蒼蠅嗡嗡地低聲鳴叫,灼熱的大氣像揭開的蒸籠。午後風已停息,人也慵懶起來,她穿著淡紅裙子的柔軟的腹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旅館的房客大都到海灘去了。朝子的房間在二樓,窗下邊有漆成白色的兒童鞦韆架。四百坪的草地上,有白漆椅子,有桌子,有套圈用的台子,藤圈兒胡亂地扔在草地上。院子裡沒有人,偶爾有迷路的蜂虻闖進來,羽音轉而被樹籬笆對面的波濤聲淹沒了。籬笆外面是松林。這裡徑直連接著沙灘,一直延伸到海面。一條河水從旅館地板底下穿過,流向大海。每天下午,渾濁的入海口一帶,放養著十四五隻鵝,嬉戲覓食,爭相發出刺耳的啼鳴。

  朝子有三個孩子,六歲的清雄是老大,加上五歲的啟子和三歲的克雄。三個孩子都由丈夫的妹妹安枝陪伴著到海邊去了。朝子睡午覺的時候,將孩子們一律交給可靠的安枝看管。

  安枝是老姑娘。女兒出生時,朝子一人照料不過來,她和丈夫商量,把安枝從鄉間小鎮接到了東京田園調布的生田家。安枝耽擱了婚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由,她雖說品貌一般,但也決不算醜陋,漫不經心拒絕幾門提親之後,不知不覺就過了結婚的年齡。她羡慕哥哥,想到東京生活,可家裡想把她許配給鄉間有錢有勢的人家,嫂子的邀請正好幫了她的忙。

  安枝雖然不很聰明,但心眼兒特好。朝子比她年紀小,但她管朝子叫姐姐,時時不忘維護她。一口金澤的家鄉話,聽起來也不算刺耳。她一面幫忙照料家務和孩子,一面跟哥哥學習裁剪西服。最近,她自身的衣服不用說了,就連朝子和侄兒侄女的制服也由安枝一手包辦。有一次,她在銀座從櫥窗裡看到一種新款服裝,立即掏出小本子描畫下來,受到店員的苛責和抱怨。

  安枝穿著新款式的綠色游泳衣到海邊去。只有這件衣服不是自己做的,是從店裡買的。她生在北方,著意保護著自己雪白的肌膚,身上幾乎看不出一點兒日曬的痕跡。她從水裡一上來,就立即鑽進太陽傘底下。三個小孩子在海邊用沙子堆城牆玩,她也高興地捧起含水的沙子,滴瀝在光潔的大腿上。沙子很快乾了,貝類微細的碎片閃閃發光,大腿上靜靜顯現出灰黑而奇異的紋路。也許被一種莫名的恐怖所驅使,她連忙用手劃拉掉了。半透明的小海蟲打沙子裡鑽出來,立即逃走了。

  安枝將雙手支撐在身後,伸展著兩腿眺望海面。天邊湧起了濃雲,天空籠罩在無限威嚴的靜寂之中。周圍的喧鬧和海浪的轟鳴,彷彿被輝煌的雲層盡收於莊嚴的沉默之中了。

  盛夏酷暑,灼熱的太陽光滿含憤怒。

  三個孩子築沙城,玩膩了,踢踏著海邊的浪花奔跑起來。看到這番情景,安枝從獨自一人樂此不疲的安逸世界裡猛醒過來,站起身去追趕孩子們。

  然而,孩子們都不敢冒險,他們害怕洶湧的波浪。飛濺的海濤奔襲而來,又隨即退回去,每次都捲起淺淺的緩慢的旋渦。清雄和啟子手拉手站在齊胸的海水裡,周身抵抗著海水退去的引力,以及腳底板周圍流沙的衝力,心情快活地睜大雙眼看著這一切。

  「看呀,就像有人拽著一樣。」

  小哥哥說道。

  安枝來到他們身旁,叮囑說切不可到水深的地方去。她指指留在岸邊的克雄,「怎麼好把弟弟一個人放下不管?趕快到岸上去玩。」清雄和啟子根本不聽。清雄正用腳底板體驗著海底流沙被水衝走的神秘的快感,看看和他手拉手的妹妹,嘻嘻笑了。

  安枝害怕陽光,她看看自己的肩膀,又看看露在游泳衣上面的前胸,潔白的皮膚使她聯想起家鄉的雪色。她悄悄用指尖兒捏捏上面的胸肌,溫馨的皮膚使她綻開了笑容。她伸展著幾隻手指,發現指甲裡藏著黑色的沙粒,心想回家後該翦翦指甲了。

  看不見清雄和啟子的蹤影。安枝想,或許他們到岸上去玩了。

  向陸地一看,只有克雄一人站在那裡。克雄指著這邊,哭喪的臉上帶著異樣的表情。

  安枝猛然一陣劇烈的心跳,她看著腳邊的海水。海浪又退了,兩米之外泛著泡沫,她發現一個灰白的小小的胴體,在海水的衝擊之下,不停地翻轉著。她一眼瞥見清雄藍色的小褲衩。

  安枝的心臟更加激烈地跳動起來。她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默默地帶著絕望的表情向那裡奔去。這時,一個浪頭意外襲來,阻擋著她的進路,在她的眼皮底下炸裂開來,撲打著她的前胸。安枝倒在波濤裡,她的心臟麻痺了。

  克雄大哭,附近一位青年聽到哭聲跑了過來,接著又有好幾個人踢著水波跑進海里,被攪起的海浪,在他們黧黑的裸體周圍散放著燦爛的水花。

  有兩三個人親眼看到安枝倒了下去,他們以為她會很快站起來,所以沒怎麼在意。不過,對於這件意外的事情,人們有著一種預感,儘管救援者跑過來時依然將信將疑,但大夥一致感到,那位倒下去的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安枝的身子被拖到灼熱的沙灘上,她半睜著眼,緊咬牙關,彷彿依然凝視著橫在眼前的那番恐怖的情景。一個人捧起她的腕子為她切脈,脈搏停止了,似乎處於昏迷狀態。有人認識安枝,他說:

  「哦,這女子是永樂莊的房客。」

  大家找人去叫永樂莊的老闆。村中一位少年對這件光榮的差事十分積極,唯恐被人搶去,飛速越過灼熱的海灘,直奔永樂莊跑去。

  老闆到了。他是一位四十光景的男子,身穿白褲和白色運動衫,腰間系著到處開線的毛織圍裙。他主張要先抬到旅館以後再實行急救,也有人表示異議。經商量,兩個青年一前一後抬著安枝邁開了步子。先前躺過的海灘留下一片人體般大小濡濕的沙子。

  克雄哭著跟在後頭。有人看到了,馬上把他背起來。

  午睡中的朝子被人叫醒,老練的老闆緩緩搖動著朝子,她抬起頭問什麼事。

  「聽說,那位安枝姑娘……」

  「安枝,她怎麼啦?」

  「眼下,大夥正在搶救,醫生馬上就到。」

  朝子霍地跳起來,連忙和老闆一起跑出了房間。她看到院子草地的一角裡,安枝橫臥在鞦韆旁邊的樹蔭底下,一個光著膀子的男子騎在她的身上。原來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一側堆放著搜集來的稻草以及拆散的盛橘子的板箱,兩個夥計正焦急地點著火。火焰立即被濃煙吞沒了,昨夜經大雨淋濕,尚未晾乾的木板怎麼也著不起來,煙霧不時向安枝臉上飄散。另一個男子不停地用團扇為安枝驅散煙霧。

  安枝由於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下巴頦一上一下地動著,看樣子像是在喘氣。騎在她身上的男子的脊背,在樹葉之間漏泄的陽光照耀下,爬行著一道道汗水。伸展在草地上的安枝白淨的雙腳,顯得蒼白而又粗大,似乎上半身正在進行的緊張的戰鬥,和這雙麻木的腳毫無關係。

  朝子坐在草地上連連呼喊:「安枝!安枝!」

  她一邊痛哭一邊顛三倒四不停嘮叨著:「她還有救嗎?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對不起丈夫。」忽然,她抬起銳利的眼睛,問道,「孩子昵?」

  照看克雄的中年漁夫應道:

  「啊,是媽媽。」

  他把惶惑不安、噘著小嘴的克雄抱過來給她看。朝子迅疾地往孩子臉上瞥了一眼,道了聲「謝謝」。

  醫生來了,他繼續為安枝施行人工呼吸。篝火已經點燃,朝子臉上熱辣辣的,她一點兒也無法思索了。一隻螞蟻爬到安枝的臉上,她用指頭捻死,扔掉了。不一會兒,又有一隻螞蟻,順著一絲劇烈搖動的頭髮爬到耳朵上,朝子又把它捻死了。捻死螞蟻成了她的一項工作。

  ——人工呼吸連連施行了四個小時,人體開始出現僵直的徵兆。醫生也斷念了,停下手來。屍體蓋上白布,運到二樓。屋裡一片昏黑,閒著的人打運送的屍體一側穿過去,首先點亮室內的燈。

  朝子疲憊不堪,心裡既空虛又麻木,她也不再悲痛了。朝子記掛著孩子,問道:

  「孩子呢?」

  「在游藝室裡跟源吾一道玩。」

  「三個都在那裡嗎?」

  「哎呀……」

  人們面面相覷。

  朝子推開人群下了樓。漁夫源吾身穿浴衣,克雄的游泳褲上罩著一件大人穿的襯衫,兩人一起坐在長椅上讀小人書。克雄對書本瞧也不瞧,一個勁兒發呆。

  朝子走進來,旅館裡知道今天發生不幸事件的客人們,停下手中的團扇,一齊望著朝子。

  朝子猛然在克雄身邊坐下來,帶著近乎凶狠的語調問道:

  「小清和小啟呢?」

  克雄用惶恐的眼神瞧著媽媽的臉,立即啜泣起來,他吞吞吐吐地說道:

  「哥哥、姐姐,咕嘟咕嘟。」

  ——朝子一個人光著腳向海灘狂奔而去。松林裡的沙地上落下許多松針,扎在腳板上很疼。潮水湧到岩山腳下,只有翻過山頂才能到達海灘。站在岩山上眺望,沙灘一片銀白,無邊無際。夜晚的海岸上,只剩一頂黃白相間的太陽傘,孤零零斜插在地上。那是朝子她們家的傘。

  緊跟而來的人們在沙灘上追上了朝子。她拼命在海岸邊奔跑,有人抱住她,她一把將那人推開,說道:

  「你們不知道嗎?海里有我兩個孩子啊!」

  跑過來的人群中,好多人沒有聽到過源吾的話,所以他們以為她發瘋了。

  救護安枝的四個小時裡,沒有一人發現朝子兩個孩子不見了,這件事情說起來很難使人相信。旅館的人們經常看到三個孩子一塊兒玩耍;再說,做母親的,不管如何顛狂,竟然沒有及時覺察自己兩個親生孩子的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但是,某一樁事件立即會引起群體性的心理波動,不論誰都只能抱著與大家相同的單純的想法,很難有人超出這種想法之外,也不會提出另外不同的看法。由此推斷,從午睡中醒來的朝子,毫不遲疑地接受了眾人的想法。

  整個夜晚,A濱每隔幾米就點燃一堆篝火,每隔三十分鐘,青年們就潛到水底尋找屍首。朝子直到天亮都沒有離開海岸,也許她太悲痛了,也許她睡足了午覺,再也難以入睡了。

  天亮了,這天早晨,和警方商量後,決定停止使用拖網打撈。

  太陽從海灘左面的地岬上升起,晨風撲打著朝子的面頰。她害怕這早晨的太陽。陽光清清楚楚照亮了整個事件的真相,從而將這樁事故變成現實。

  「你應該回去睡一會兒。」一位老人勸道,「一旦找到,會叫醒你的,快去歇著吧,這裡的事交給我們好啦。」

  「去休息吧,去休息吧。」徹夜未眠的老闆,紅著眼睛說,「碰到這種不幸,夫人萬一再病倒了,東京的先生還不知會怎樣呢。」

  朝子害怕見丈夫,那如同見到這樁案件的審判長。可是遲早要見面的,躲也躲不開。隨著時間一點點接近,簡直就像再次面臨一件不幸的事情。

  朝子終於下決心發電報,這回她有理由返回旅館了。因為從她那昂奮的情緒上看,彷彿指揮這麼多潛水員的任務都落在她身上了。

  半路上,朝子回頭看了看,大海一片平靜,接近陸地的水面閃耀著銀白的光芒,魚兒在跳躍。看來,蹦跳的魚兒陶醉在無限的歡樂之中,而自己卻陷入了不幸,朝子實在感到不平。

  丈夫生田勝三十五歲,外語系畢業,從戰前起一直在美國人的公司上班。他英文很好,工作出色。他雖說寡言少語,平時看不出來,但非常能幹,現在擔任美國汽車公司駐日經銷店經理。他開的都是公司的樣板車,月薪十五萬日元。此外,還可以支取一筆機密費,全家人包括朝子、安枝、孩子以及女傭,過著小康的日子,根本沒有必要一下子減損三口人。

  出了這種不幸,朝子不打電話而是拍電報,是因為害怕直接和丈夫對話。然而,按照郊區住宅區的習慣,發到郵電局的電報,在勝正要去上班的時候,用電話通知到了家中。他以為是公司有事,隨之輕鬆愉快地拿起餐廳桌子上的聽筒,壓在耳朵上。

  「A濱有加急電報來。」是郵局女職員的聲音,他心中立即湧起不安,「要讀電文嗎?安枝死,清雄、啟子下落不明。朝子。」

  「請再讀一遍。」

  又讀了一遍,只聽到「安枝死,清雄、啟子下落不明」,勝就焦急起來,猶如思想上毫無準備地突然接到解雇書一樣,他甚感憤怒。他放下電話,怒火中燒,心裡亂糟糟的。

  開車去公司上班的時間到了,他即刻向公司打電話請假,打算駕駛私人汽車到A濱。但是,自己眼下心神不定,要開車走這麼遠的路程,實在沒有把握。最近勝出過一次車禍,所以還是應該乘火車到伊東,再從伊東乘出租車去那裡。

  這樣的突發事件,闖入一個人的心中直到占據一個位置,需經過一個奇妙的過程。事情的性質如何不得而知,但外出的勝首先要準備一筆不小的資金。辦事情總是要花錢的。

  為了及早到達A濱,勝乘出租車去了東京站,此時他就像一名警察,什麼也不想,一門心思直奔現場。較之想象,他更熱衷於推理,對於這樣一樁同自身有重大關係的事情,自己竟然充滿好奇,他不由一陣顫慄起來。

  在這種時候,我們受到平素被疏遠的不幸的報復。所謂幸福,日常儘管和我們形影不離,但這種時候卻不起任何作用。我們總是對久久未見的不幸感到如此陌生。

  「可以打個電話來嘛,看來她害怕和我對話。」作為丈夫的勝,憑直覺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但眼下最要緊的是,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親自去看看。」

  他透過出租車的窗戶,看到了接近東京都中心的景色。盛夏時節午前的大街上,穿著白色衣衫的雜沓的人群,更使人感到目眩。街道樹的濃蔭直接落在地面上,旅館大門紅白色的漂亮的涼棚,彷彿支撐著一枚厚重的金塊,吃力地遮擋著直射的酷烈的陽光。修了一半的道路,挖掘上來的泥土已經曬得變了顏色。

  勝的周圍完全是個平常的世界,那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假若他願意,他還可以相信自己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勝像個孩子,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滿。他不滿在遠離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突然發生了這種事,而自己一個人卻被撇到了一邊。

  誰都知道,從熱海換車去伊東,乘湘南電車最便捷。因為是平日接近中午的時刻,所以找座位並不難。

  勝是外國公司的職員,已經養成習慣,大夏天也打領結,穿外套。汗味兒被男人用的香水味兒驅散了,但勝依然感覺汗水不住流到背上,順著胳肢窩和腹部向下淌。

  他想,這麼多的乘客當中,沒有人會像自己這般不幸的了。這一想法,使勝立即覺得自己不再是平日的勝,而變成另外一種人格了,儘管他不知道變高還是變低了。他如今是個特別訂做的人,有著不同的規格。這樣的意識,勝從未有過。他是地方豪門家庭的次子,住在如今已經去世的伯父家裡,從初中時代起就在東京上學,由於生活優裕,他從未嘗過寄人籬下的滋味。戰時在情報站工作,被免除服兵役。娶東京良家女子為妻,分家後單獨過日子,戰後又找到一份特別滿意的工作。他雖然承認自己是世界上那種機遇最好、又很有才幹的人當中的一員,但他從來沒有精英人種的優越感和自負心。

  他的背上長著一顆大黑痣,無疑,他經常在人面前感到一種想高聲大叫的衝動:

  「諸位,你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嗎?我的脊背有一顆葡萄色的大痣啊!」

  同樣,勝也想面對眾多的乘客大聲吼叫:

  「諸位,你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嗎?我的三個孩子中,有兩個孩子,還有我的妹妹,他們今天全都死啦!」

  到了這種地步,勝才驟然氣餒起來。他只希望孩子能夠平安無事。電報裡所說的「清雄」莫非不是清雄而是「今天」吧?神魂顛倒的朝子,也許把一時迷路的孩子當成是下落不明了吧?說不定家裡現在已經來了更正的電報?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反應比事情的本身更重要。他很後悔,當時應該向永樂莊打個電話,問清楚事情的真相才是。

  伊東站前廣場布滿了盛夏的陽光。廣場上有一間像派出所似的小小木板房,是出租汽車營業處,太陽毫不客氣地照耀著室內。牆上貼著幾張發車表,邊緣都被曬得捲成了捲兒。

  「到A濱要多少錢?」勝問道。

  「兩千元。」一個脖子上圍著毛巾、頭戴制帽的男人回答道。不僅如此,不知是出於親切還是好管閒事,他對這位顧客多說了一句:「要是沒有急事,還是乘火車划算。」

  「我有急事,說是家裡人死了。」

  「哦,剛才還聽說呢,A濱淹死的原來是先生您的家人?真可憐,一個女的,兩個孩子,一下子全完啦。」

  勝被毒花花的太陽照得有些頭暈。其後便一直沉默,直到車子到達A濱,他都沒跟司機搭一句話。

  伊東至A濱的公路,沿途沒有什麼美麗的景色。開始一段,車子只是在塵埃飛揚的山道上上下下,幾乎看不到大海。逢到路面狹窄,需要和對面駛來的公共汽車錯車,一側的半開的玻璃窗就會擦著樹枝樹葉,發出哧哧的響聲,就像落荒而逃的雞撲打著翅膀。勝的那件褲線筆挺的西裝褲的膝蓋上,無情地撒滿了粗粒的沙塵。

  如今,勝正為自己第一眼見到妻子應採取什麼態度而苦惱。會有什麼「自然的態度」嗎?他懷疑。也許不自然的態度才是自然的吧。

  車子接近A濱了。一位擔著裝滿鰺魚的魚簍的老漁夫,站在滿是塵埃的草叢裡為車子讓路。漁夫的額頭被夏天酷烈的太陽曬黑了,一隻眼睛渾濁得像是得了白內障。他似乎是打中馬海濱的釣鰺場來的。夏天,這一帶出產鰺、雞魚、烏賊、平目魚,還出產橙子、蘑菇和乳酸橘。

  車子開進永樂莊古老的黑漆大門,一靠近停車處,老闆就呱噠呱噠趿拉著木屐過來了。勝反射般地將手伸向錢包。

  「我是生田。」

  「您受苦啦。」

  老闆深深埋下頭來。勝先給司機付了車費,然後向老闆行禮,往他手裡塞了一千元鈔票。

  朝子和克雄搬到安枝停靈的隔壁房間了。安枝的遺體已經入殮,棺槨裡填滿了從伊東運來的乾冰,只等勝一到就舉行火葬。

  勝搶在老闆頭裡推開房間的隔扇,正在午睡的朝子從被窩裡一骨碌爬起來,她沒有睡著。

  朝子頭髮蓬亂,穿著旅館的浴衣,前襟散開了。她像女囚一般合上前襟,神情奇妙地打坐著。她動作麻利得嚇人,彷彿早已準備好了似的。接著,她向丈夫倏忽瞟了一眼,立即扭著身子哭起來。

  當著老闆的面,勝不願將手伸到妻子的肩頭,他比被別人看到閨房隱私還要難受。他脫掉上衣,尋找著衣架。

  妻子注意到了,她站起身,從橫木上拿來一隻青漆衣架,從丈夫手裡接過汗濕的西服掛起來。聽到媽媽的哭聲,克雄睜開眼來,他還不想起床,勝便在兒子旁邊盤腿坐了下來。他把克雄抱到膝頭上,彷彿抱起一隻布娃娃,使人不敢相信。他大吃一驚,孩子為何這麼輕?他感到好像抱著一件東西。

  「對不起。」

  妻子伏在屋角哭著說。這是勝最想聽到的一句話。

  老闆在他身後也一邊流淚一邊說道:

  「請原諒我多嘴多舌,先生,還是請您不要責怪夫人了。出事時,夫人正睡午覺,她實在沒有料到啊。」

  眼前這番情景,勝覺得好像在哪裡讀過或親眼看過。

  「我知道,我知道。」

  他態度上宛若照著一定的規矩,說著站起身來,抱著孩子走到妻子身邊,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動作顯得很輕鬆。

  於是,朝子哭得越發厲害了。

  ——第二天,兩個孩子的遺體被發現了。警防團員一起出動,全部潛到水裡,將整個海濱細細搜了一遍,最後發現沉在萬藏山山腳的水底下了。屍體上爬滿了小小的水蟲,有兩三條水蟲鑽進了孩子的小鼻孔裡。

  這件事情確實超越了因襲,但是逢到這種時候,更加需要遵照老習慣行事。他們夫妻沒有忘記,這時更應當互相體貼,多給對方些關懷和安慰。

  不論什麼樣的死,死總是一種事務性的手續。他們甚為繁忙,作為一家之主的勝,應負的責任幾乎使他無暇悲傷,這樣說並不為過。在克雄眼裡,看到這種迷惑不解的祭祀,彷彿大人們每天都在演戲。

  總之,一家人好歹忙完了這件繁雜的事務。香奠品也很多,有著生活能力的家長活下來了,比起家長死了收到的香奠品要多得多。

  勝和朝子的確感到他們自己「精神緊張」。朝子近乎發狂的悲哀為什麼能和緊張的精神共同存在呢?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每天吃飯總是陰沉著臉,不管好吃歹吃,只管埋頭扒飯。

  朝子苦惱的是,金澤的公婆到東京來了,他們到東京好容易趕上了安枝的葬禮,朝子頭疼的是,要一遍又一遍說「對不起」。與此相反,她卻用蠻橫的態度對待自己鄉下的父母。

  「你們看誰最可憐?失掉兩個孩子的我最可憐,不是嗎?可是大家還是暗暗地責怪我,似乎一切罪過和責任都在我,我不得不到處磕頭、懺悔。人人都把我看做是稀裡胡塗讓孩子掉到河裡的小保姆。其實,那不是安枝幹的嗎?安枝死了,她倒討便宜了。我才是個受害者,為何沒有人給予理解和同情呢?我可是死去兩個孩子的媽媽呀!」

  「這是你的偏見,有誰這樣看你了?生田家的婆婆不是哭著說了嗎?朝子比任何人都值得同情。」

  「那只是口頭說說罷了。」

  朝子一個勁兒感到忿忿難平,就像一個懷才不遇、明珠暗投的人,不明不白遭到了貶黜。儘管她飽嘗悲痛之苦,具有不合乎情理的權利,但她還是面對婆母連連道歉。她這樣做,連自己都感到不滿。這種一味放縱的渾身煩躁不適的焦慮和憤激,都被她用來拋向自己生身母親的頭上了。

  朝子沒有意識到,她對世人感情的貧乏感到絕望。不管是死了一個人,還是死了十個人,除了一樣流淚之外,再也無法可想,這不是很不合理嗎?流淚,痛哭,這是什麼感情表現的標準呢?她自己在別人眼裡,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再把眼光轉向自己內心,這種無與倫比的傷痛的實質,是那般曖昧、模糊,她由此又感到另一種絕望。

  朝子沒有倒下來,她自己也很驚奇。大熱天裡穿著喪服,站了一個多小時沒有倒下,這是個奇跡。當她一陣陣覺得眩暈的時候,脅迫她使她重新站穩腳跟的,是那新鮮的無可名狀的死的恐怖。「我可是個比想象中更堅強的人啊!」朝子回頭看看自己的母親,哭喪著臉說道。

  朝子發現,自己對安枝的死一點兒也不覺得悲傷了。善良的朝子,對此絲毫不感到憎惡,不過,也有一種近似憎惡的情緒,原因是四個多小時只是一味想著安枝的死,因而忘記了孩子們的死。

  丈夫和公婆談論著安枝的死,對這個一直沒有出嫁的可憐的女兒的死,流下了眼淚。朝子對丈夫多少有些憎惡。

  「孩子和妹妹,究竟哪個更重要?」

  ——她在心裡犯起了嘀咕。

  朝子確實緊張起來了。守靈之後,該睡的時候也不睡。但一點兒也不感到頭疼,腦袋反而越來越堅強、越來越清爽了。

  吊唁的人們不斷叮囑朝子注意身體,一次,她厭煩之餘,竟然說道:「至於我的身體,您就甭管了,是死是活還不都一樣?」

  自殺,發瘋,和她如今的心境相去遙遠。有克雄在,就是朝子繼續活下去的最正當的理由。當她看到克雄央求身穿喪服的客人們輪番為他讀小人書的時候,心想,當時幸虧沒有自殺。當然,這種心情也可以認為是,原有的勇氣已經墮落為卑怯,原有的熱情也轉化為心灰意冷了。一個晚上,她依偎在丈夫懷裡,用小兔一般無垢的眼睛,望著檯燈散射出來的渾圓的光環,並非有意訴說地一遍又一遍重複道:

  「還是怪我不好,我實在太大意了。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三個孩子託付給安枝啊!」

  她的聲音顯得很空虛,似乎面對高山等待著反響。

  勝很清楚,妻子的這種深沉的責任感意味著什麼。她等待的是一種刑罰,如今的朝子,可以說已經變得貪得無厭……

  過了「二七」,夫妻身邊好容易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許多人勸她帶著孩子出去療養,以便使身心得到恢復。朝子害怕大海、高山,也害怕溫泉。「禍不單行」,她被這種迷信心理降服了。

  夏季的一天晚上,朝子帶克雄去銀座,這時的銀座已是黃昏,她和丈夫約好了,等他下班後一起去吃晚飯。

  這個時期,克雄不管向媽媽要什麼,都能得到滿足,從沒有一次例外。父親母親簡直好得有些可怕。他們對待孩子,就像對待一件玻璃玩具,處處小心翼翼,通過電車道時膽戰心驚,媽媽眼瞅著停在斑馬線一側的客車和轎車的一排車輪,像望著敵陣一樣,手攬克雄一陣風地跑過去。

  商店櫥窗賣剩下的游泳衣威脅著朝子的眼睛。尤其是那件綠色的游泳衣,和安枝的一模一樣,穿在一個模特兒身上。她只好低著眉從前邊走過。剛一走過去,她又想,那模特兒似乎光有身子,沒有頭顱;或者說有頭顱,就像安枝屍首上的那張臉孔,藏在又濕又亂的頭髮裡,緊閉著雙眼。所有的模特兒彷彿都是模仿土左衛門做成的。

  朝子巴望夏天快些過去。「夏天」這個詞本身就使人聯想到「死」和「糜爛」。晚夏明麗的霞光,也含著糜爛的火紅。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母子二人便走入了百貨商店。再有三四十分鐘就關門了。克雄要買玩具,朝子帶他來到三樓,朝子急匆匆從出售兒童游泳衣的店面前穿過去,媽媽們正在那裡睜大眼睛挑選折價處理的兒童游泳褲。一位母親挑了一件小號的藍色游泳褲,對著窗戶外的夕陽高高舉了起來。陽光照在金屬扣子上,發出刺目的光亮。朝子覺得,這些做母親的,都在眼睜睜挑選喪服。

  克雄買了積木,又想到樓頂上玩。樓上花園很涼爽,強勁的海風刮得遮陽棚嘩啦嘩啦響。

  透過鐵絲網可以望到都市的遠方,勝哄橋和月島棧橋以及港灣裡停泊著眾多貨船。

  克雄離開媽媽的手,站在猴籠前。朝子看到後把克雄摟在懷裡站在一旁。也許是颳風的緣故,猴籠很臭。猴子皺著額頭,帶著認真的神情盯著他們母子。猴子一隻手精心捂著屁股,躍到別的樹枝上了,朝子看見它那頗顯老成的小腦袋旁邊,兩隻髒污的小耳朵上布滿鮮紅的血管……朝子從未這樣仔細地觀察過動物。

  籠子一側有個中央不出水的噴水池,磚砌的池子周圍的花壇裡,生長著太陽花。一個和克雄年齡相仿的孩子,踩著磚頭走路,看不見他父母的影子。

  「要是掉進去就好了,掉進水池淹死他!」

  朝子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個男孩兒晃晃悠悠的腳步。孩子沒有掉進去。他走了一圈兒,發現有人熱心地看著他,瞅著朝子得意地笑了。朝子沒有笑,她覺得那孩子在嘲笑自己。

  ——她抓起克雄的手,急匆匆走下樓頂花園。

  吃飯的時候,朝子打破長時間的沉默,說道:

  「看來,你很快活啊,好像一點兒也不難過。」

  勝很愕然,他環顧一下周圍的客人。

  「你哪裡知道,我一直努力想使你有個好心情,為此我費盡心機。」

  「你用不著特別為我操心。」

  「你太固執了,不能給孩子的心靈留下暗影啊!」

  「反正我是個不合格的母親。」

  這頓晚飯吃得毫無滋味。

  面對妻子的悲嘆,勝時時感到很被動。男人有工作,上班時可以暫時分散情緒。這期間,朝子卻不斷培育自己的悲傷。勝一回到家,就得一味附和她的悲嘆。所以,勝很晚回家就是這個道理。

  朝子叫來過去的女傭,將身邊所有的清雄和啟子的衣服、玩具都給了她。女擁家裡正好有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一天早晨,朝子稍微睡過了頭,醒來後發現丈夫團著身子躺在雙人床的一角。他昨晚喝醉了,回家很晚,床上到現在還蓄集著醺醺的酒氣。丈夫骨碌翻了個身,床墊裡的彈簧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孩子就只剩下克雄了,雖說不怎麼好,朝子還是把克雄睡的兒童床,搬到樓上他們夫婦的臥室裡了。透過雙人床上白色的蚊帳和克雄的蚊帳,可以看到孩子一呼一吸的睡臉。這孩子睡覺時好噘著小嘴兒。

  朝子從蚊帳裡伸手拽住窗簾繩子,結實的麻繩結子,攥在她早晨灼熱的手心裡,涼津津的好舒服。帷幔打開了,窗前的青桐葉子承受著從下面射來的光芒,綠蔭重合,一簇簇寬闊的葉子,看起來越發柔潤了。鳥雀歡噪。這些麻雀每次都是這樣,一大早醒來就聒噪不已,然後分成幾列飛向屋頂,從導水管這頭走向那頭,然後再從那一頭走回這一頭,不住傳來細碎而堅實的爪音。聽著聽著,朝子不由地笑了。

  一個恩惠很深的早晨。這種感受雖然缺乏根由,但又不得不如是想。她的腦袋枕在枕頭上一動不動,幸福之感流貫了全身。

  此時此刻,朝子不由一驚,她不明白為何會被一種愉快的情緒所喚醒。今朝第一次沒有夢見死去的孩子。本來每天晚上一次不落,但昨夜卻沒有再做那種夢,她做的是一個輕鬆而又荒唐的夢。

  她想到這裡,立即覺得自己如此健忘和薄情是很可怕的。作為母親是不該有這種忘卻和薄情的,為此她向孩子們的亡靈哭著懺悔。勝醒了,看到身邊的妻子正在哭泣。她那滿是淚水的臉上,代替冷酷的是一副平和的神色。

  「又在想什麼了吧?」——丈夫說道。

  「嗯。」妻子懶得說明,只是虛應了一聲。

  既然自己說了謊,丈夫卻沒有和她一同流淚,這使她很不滿。要是看到丈夫流淚,那就說明他相信了她的謊言。

  這樣一來,朝子漸漸懷疑起來,難道他們夫妻就應該遭遇這樣的慘禍嗎?事情雖說完全出自偶然,但越是偶然,就越覺得他們不該有此不幸。想到這裡,她認為要將這件事情原封不動留在記憶之中,憑他們的努力是無法做到的。他們也應和世人一樣,實實在在把這件事情徹底忘掉,不是嗎?

  但是,朝子隨著這種脆弱心理的產生,極力回憶自己曾經對老人們「萬事由天定」這句勸慰的話抱有的強烈的逆反心理。她反省自己,為何會那樣反感?為何會那樣憤怒?抑或當時,朝子怕的就是認命。對於死者,我們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悔恨是愚蠢的。一味埋怨這也做了那也做了,這是無濟於事的。當然,這也是對死者最後的人力的奉獻。我們總是希望,盡可能長久地將死輓留在人為的事件、人性的戲劇範圍之內。

  朝子盡情品嘗著悔恨的苦惱,而且,她對悲哀和眼淚這種貧乏的表現力感到絕望。但她並不打算就此斷念。在這段時間裡,她的認命心理,來自另一角度對這件事情的極其強烈的懷疑。她總覺得那件事情包含著虛假,有很值得懷疑的地方。那似乎是對他們全家安泰生活的冒瀆,對所有幸福的惡意的襲擊。那次事故不同於一般的死亡與凶殺案件,有著根本的非人性的因素。由此看來,那次事故不是一開始人就顯得無能為力、自始至終未曾有過一次人世事件的跡像嗎?……

  她還明明知道另一種恐怖,那就是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和悲傷只不過是一種徒勞。夏天就要結束了,一直巴望夏天早些過去的她,如今對此又感到別一種恐怖。夏天一旦過去,一年之中,再也沒有人品味夏天了。朝子也許不再感到夏天的存在,甚至不再感到那件事情的存在……

  那麼,勝呢?他的性格認為凡是自己不理解的東西都不存在。同平時的他多少有些不同的是在去A濱的車上。其後,他從報紙上讀到關於自己一家的報道,除安枝的年齡相差三歲之外,總的看來還算措辭適當,這使他很感激。他的悲傷幾乎不需要任何理由,這個十分健壯的男子,有著一種如饑似渴的悲嘆。這種悲嘆只有痛哭流涕才能得到解決,猶如飽餐一頓方可使食慾獲得滿足。

  勝的虛榮心明顯超過朝子,在別人眼裡,他愛扮演一個不幸的可憐的父親形象。像他這般有本領、有生活能力的男子,竟然也遭際如此的不幸,不僅可以有效地減少人們的嫉妒,還能構成強者的弱點這種羅馬風格的魅力。

  他發現妻子悲哀的方式是她的特權,於是為了對抗,他出去喝酒,很晚才回家。但是,不管到哪家酒館都喝不出什麼味道,自己內心有這樣一位立見成效的證人,給了良心以安慰。拼命喝這種不醉人的酒,有一種自我克制的快樂。

  保證克雄不缺玩具,這是勝近來的習慣。克雄也變得奢侈起來,要什麼都能得到滿足。不過這樣一來,連他自己也不知要什麼好了,每每問起來,經常是一副茫然的眼神。到頭來,他什麼也不想要了。於是,做父母的忘掉了自己的粗心大意,反而擔心兒子是不是病了。

  「七七」忌日過去了。夫婦兩個在多磨墓地買了一塊地。這是自己的小家庭初次在這裡建造墳塋,最初的死者將埋在這裡。安枝也被安排到陰間陪侍兩個孩子,所以也葬在同一個地方,這事已經由勝和家鄉父母商量妥了。

  悲痛和朝子的恐懼正相反,一天比一天加濃。夫婦二人決定帶孩子一起到墓地看看新買的那塊地。時令已經是初秋了。

  三年多了,說真的,他們夫婦之間還從未有過一件正兒八經的事情。悲嘆使他們二人各具特色,變得認真起來。一起外出時,尤其如此。在第三者看來,這正是夫婦的共同點,也是夫婦的紐帶,因而也會認為,勝和朝子一定是規規矩矩互相愛慕而結成的夫妻。

  這一天實在是個好天,暑熱已經被遠遠地趕到天外去了。

  在我們意識層面上,記憶常常使時間並行和重疊。這一天,朝子已經兩次體驗了這個不可思議的作用。這也許因為當天的空氣和陽光十分清新、明淨,連朝子內心無意識的角落都充滿陽光,呈現半透明狀態的緣故吧。

  那件事情兩個月之前,勝出了一次車禍,沒有造成傷亡。事故發生後,朝子帶克雄出門,決不乘丈夫的車子。今天兩人結伴,勝也只好一起乘坐電車。

  為了換乘開往墓地的小火車,他們乘省線電車要在M站下車。當時,勝抱著克雄先下了車,朝子也跟著下來了。下車的乘客很多,臨到朝子下來,車門就要關閉了。她聽到身後一聲尖銳的鈴聲,隨即看了看正在關閉的車門。她幾乎要叫起來,打算奮力扒開那扇關閉的車門。她彷彿覺得一同前來的清雄和啟子被留在車內了。

  疑惑不解的丈夫抓住朝子的腕子。她就像在稠人廣眾中被警察捉住手臂的女犯,懷著無所畏懼的態度看著丈夫。剎那間,她恢復了冷靜,認真述說著自己的錯覺。丈夫聽著聽著,感到很是難為情,他覺得妻子有些誇張自己的感情。

  當她親自用手、一個身段或一個現有的行為去捕捉追憶的時候,勝將這種衝動的熱情當成是矯揉造作,這種感覺正當嗎?朝子十分笨拙地訴說著生活中的焦灼不安。

  開往墓地的古舊的小型蒸汽機車,使得幼小的克雄非常高興。車頭上有喇叭形的煙囪,脊背高得出奇,似乎穿著高齒木屐。火車司機的胳膊架在窗台上,那木質窗台被煤煙燻黑了,看上去就像木炭製作成的。機車頭不住哼哼唧唧,喘著粗氣,一聲嘆息,接著「咯吱」一咬牙,終於開始了一次郊外平凡田園的旅行。

  朝子初訪多磨墓地,她對這裡明麗的風景感到驚訝。為了死者,竟留下如此廣大的土地,如此漂亮的草坪、成排的綠樹和廣闊的道路。頭頂上是一望無垠的藍天,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死者的城鎮較之活人的城鎮更加秩序井然,清新潔淨。他們全家的生活本來和這裡無緣,可如今卻獲得了進入這種地方的資格,一點兒也不覺得犯忌。

  勝和朝子他們並不迷信,但一切不吉利的事件使得他們過著居喪的日子,心情上也有了一種安心感。這種生活的平穩與寧靜,甚至使他們怡然自適。一家人給人的感覺,就像那種慣於死亡、慣於墮落的人一樣,過著不知恐怖為何物的生活。

  勝買的墓地很遠,一家三口進入大門走了好長一段路,流了不少汗。他們十分好奇地看著T元帥的陵園,當瞅著墓上鑲有一塊代表那個時代惡俗的大鏡子的時候,不由都笑了。

  朝子微微聽到了秋蟬的低吟,她一邊嗅著綠樹的清香之中盪漾而來的香火的氣息,一邊感嘆地說:

  「真是好地方呀!墓地位於這裡,清雄和啟子有很多遊玩的地方,也不會感到寂寞的。說也奇怪,我呀,一來到這裡,就覺得這種地方對孩子們的健康有好處。」

  克雄渴了。道路中央有褐色的高塔,周圍刻著圓形的階梯,水流下來,染黑了混凝土階梯的一部分。塔的中央有飲水場,釣蜻蜓的孩子們都將竹竿插在塔上,有的喝水,有的將手指頭插在噴射出來的水裡,向同伴們彈水,喧鬧不止。水時時迸到他們身體兩側或塔外來,一瞬間化作淡淡彩虹。

  克雄是個不大愛言語、說乾就乾的孩子。他要去喝水,誰也管不了。媽媽沒有抓住他的手,克雄迅速跑掉了。「到哪兒去?」媽媽尖聲喊道。「去喝水!」他邊跑邊回答。母親立即追過去,從後頭用力抓住他的兩腕。「好疼!」孩子喊著。他一邊喊一邊被恐怖壓倒了。他好像覺得後面有個惡魔緊緊抱住了自己。

  朝子蹲在碎石子路上,讓孩子回過頭去,克雄看到爸爸站在稍遠處的綠樹籬笆前邊。

  「那種水不能喝,這裡不是有水嗎?」

  母親擰開膝頭花布提兜裡露出頭來的水壺。

  三人來到小小的自家墓地。這裡背向大多數墓場,是新開闢的一個角落,稀稀落落種植著幼小的黃楊。但仔細一瞧,卻也整齊劃一。寄放在施主祠堂的骨灰尚未移轉過來,所以還沒有墓碑,只有周圍拉著繩子的四坪大的平地。

  「這地方一下子要埋進三個人哪!」

  勝說道。

  這句話並未促起朝子悲憫的回憶。竟然存在一種超乎一般事實性的事實,真是奇怪。如果一個孩子淹死在海里,誰都覺得這事可能發生,但若說是三個人,那就有點兒滑稽。要是一萬個人,事情就變了。一切過分的事物都有一種滑稽感,但是大的天災和戰爭就不覺得滑稽。一個人的死是嚴肅的,百萬人的死也是嚴肅的,稍有過度,即為可惡。

  在朝子的心裡,實際上一直不知道如何掌握悲嘆的尺度。為此,除了安枝的死之外,她總是把清雄和啟子結合起來,作為雙胞胎的死加以考慮。這種機械的努力,再次逼使她面臨這種場合。自己的悲嘆中有沒有蕩婦的不忠?她為此感到恐懼。作為一個母親,幸福的朝子從來不知道於不自覺中所犯的偏愛的傾向,但眼下卻成為這種奇妙的道德反省的俘虜。以前,她相信一個母親的博愛,而如今卻很難再讓她相信此種充滿悲嘆的博愛。因為悲嘆是最自私的感情。其結果,她越是努力想回到將清雄和啟子作為複合體的悲嘆的感覺上,就越是感到這種努力只能使悲嘆的實體更加變得抽象起來。

  「三個人!太過分啦!三個人!」——朝子叫道。

  這個數字,對於全家人來說太大了,對於社會來說太小了,而且不像戰死者和殉職者那樣同社會有聯繫,他們是孤獨的個人的死。朝子女性般利己的心,將永遠迷惘於這謎團般的命數之中。再說勝,一個多少有些社會經驗的男人,覺得用社會的眼光看待這種事情方便多了。就是說,他認為,只要不是被社會殺死的,就是幸福的。

  朝子再次品味追憶中產生的時間並列的狀態,是在回程時的車站前邊。距離火車進站還有二十分鐘,克雄想要站前小店裡賣的狐狸玩具。這種玩具裡頭填滿棉花,用火烤焦,近似狐狸的毛色,再將耳朵、眼睛和尾巴從上面吊起來。

  「呵,還有這種古老的玩具哩。」

  「看來,對現在的孩子還是有吸引力的。」

  「這是我小時候玩過的玩具。」

  朝子從矮小的老婆子手裡買過來,交給克雄拿著。她驀地感到自己還在盯著周圍的玩具。她依然還在尋找,待在家中的清雄和啟子,也應各買一份適合於他們年齡的禮物啊!

  「還幹什麼?」——勝問。

  「我今天到底怎麼啦?我還想給另外兩個孩子也買點兒禮物呢。」

  朝子抬起微胖的素腕,伸開手掌,順著眼睛、面頰,胡亂抹了一把,鼻子唏噓著顫慄起來。

  「買吧,那就買吧。」——勝用期待的口氣敦促著,「牌位上也可以供玩具的,是吧?」

  「這樣不行呀,又有什麼用呢?兩個人活著,買玩具才有意義啊。」

  朝子用手帕捂住鼻孔。自己活著,他們卻死了。這對於朝子來說,心裡彷彿做了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情。活著是多麼殘酷!

  她再次望著站前小飯店的紅旗、墓石店鋪前堆積的花崗岩純白的斷面;望著樓上煤煙燻黑的障子門、屋瓦,以及黃昏時節瓷器般澄明的青空。朝子想,一切都歷歷在目。這殘酷的生的實態,呈現著一種深邃而遼遠的安然的氣象。

  隨著秋深,一家人生活之中日漸加濃了安堵與平和的影像。自然,夫婦不能免除悲哀。然而,勝看到妻子情緒穩定,自己的心情也好起來,出於對克雄的關愛,他也盡量早些回家,在克雄睡下之後,夫妻兩個說說話兒。哪怕是極力迴避的悲傷的話題,即便有所觸及,也能通過傾訴衷腸,互相尋得幾分慰藉。

  如此可怕的事件,漸漸消融在日常生活之中了。在這個過程中,自己犯下的罪過終於不露痕跡地轉化為另一種夾雜著羞恥的恐怖。然而,家中少了三名死者,這種持續不斷的感覺,有時本身竟然以其神秘的充實感支撐著他們的生活。

  一家之中沒有人發狂,也沒有人自殺,甚至沒有生過病。那番悲慘的事故,確實沒有產生什麼影響,鬧出什麼亂子來。這樣,朝子反而寂寞了,她好像在期待著什麼。

  很長一段時間,看戲和各種娛樂,成為他們夫婦的禁忌。然而,無聊的朝子,從中想出一個理由——那種慰藉是專為悲哀的人們準備的。當時,美國一位著名提琴家來日,夫妻兩個買票去看演出。克雄不得不留下看家,其中一半原因是,朝子打算乘丈夫的車子一道去音樂堂。

  朝子化妝花了好長時間。長期以來,她頭髮散亂地打發日子,如今要花時間好好修飾一番才是。朝子對著鏡子裡化過妝的容顏審視良久,她又重新喚回了久久遺忘的快樂。這種凝視著自己面孔的忘我的歡愉,拿什麼比喻好呢?她長期忘記攬鏡自照的樂趣,全是由於悲嘆所固有的執拗,迫使人們遠離了忘我的快樂。

  朝子挑選和服,挑選腰帶,換了幾次都不滿意。最後,她選了一件江戶紫的扎染禮服,扎了一條織錦腰帶。這是女服中最為豪奢的裝束。坐在駕駛席上等待的勝,看到走出門口的妻子美麗的姿影,他甚感驚訝。

  公會堂的走廊上站滿了人,妻子的裝扮很是惹眼,勝高興極了。朝子不管人家認為自己多麼美麗,她都毫無滿足之感。從前,只要集中這麼多目光,她就會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如今,這種無可奈何的不滿足,是因為她終於明白過來,即便這種熱鬧的場合,也無法使自己的悲痛得到治愈。不,不是。這隻不過是孩子死後,她所感到的一種不可捉摸的不滿——那種沒有受到和如此重大不幸相應的待遇的不滿——的另一表現罷了。

  朝子確實受了音樂的情緒性影響,她帶著惆悵的眼神走過長廊,同熟人打著招呼。她的目光和對方所說的關切的話語十分相合。熟人給她介紹一位同行的青年,那青年不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故,因此寒暄之中沒有向她表示問候,只是說了幾句對提琴家穩妥的評價。

  「那人實在有點兒缺乏修養。」朝子望著眾人對面已經遠去的青年閃亮的頭髮,「他沒有學著別人對自己說些安慰的話,他不會沒有注意到我沉悶的表情。」

  那青年身個兒很高,走在人群裡,突露著腦袋。他轉過頭笑了笑,可以看到他的眼角、眉毛和額頭蓬亂的頭髮。和他說話的人,只能看到頭當頂的頭髮,那是個女子。

  朝子立時泛起了醋意。自己巴望從青年口中聽到的話語,不是一種別有意味的話語嗎?她這麼一想,道德的靈魂就顫慄起來。應該說,此種心情是不合道理的。朝子對於丈夫,從未有過一次不滿。

  「你渴不渴?」

  丈夫告別熟人,回到妻子身邊問道。

  「那裡有賣橘子水的。」

  對面售貨亭前面,人們將吸管插進橘子水瓶子,裡面的液體歪斜著。朝子像是個近視眼,她緊蹙眉頭,疑惑不解地盯著那邊瞧。她的喉嚨一點不渴。她想起去墓地那天,不讓克雄去喝飲水場的水,給他喝涼開水的情景。危險不僅克雄才有。那橘子水裡也彷彿有人羼入誰也不曾注意到的微量毒素。

  打從音樂會後,朝子又多少恢復了狂妄的享樂慾望。在應當快樂起來的意識之中,有一種近似復仇的熱情。

  儘管如此,她並不是立志走上不貞之路。不論到哪裡,她都是和丈夫在一起,這也是朝子的願望。

  她的良心上的內疚,毋寧說是圍繞死者的周圍徘徊不已。那次遊玩歸來,女傭早已打發克雄睡了,她望著孩子的睡相,又從那副睡相上聯想到失去的另外兩副睡相,對於一味超拔痛苦、求得氣定心閒的自己滿懷苛責之情。有時,她的享樂慾望更加有助於不斷促成對良心的苛責。

  由於工作關係,丈夫有時要招待外國客人到高級日式餐館去。他們又恢復了孩子出事前的習慣,迎接客人時,朝子也跟著一道去。她的應對十分得體,她本人做戲般的明朗和快活的心情,比起毫無苦惱的時候更加出色,深深打動了客人的心扉。

  「你很會待客啊!」勝說。

  「做戲本是社交的秘訣。大凡自己也樂意的事情,我反而顯得很笨拙。」朝子說。

  按計劃,星期天要帶克雄外出郊遊,父母陪著孩子去動物園看動物。嬌生慣養的孩子,容易變得自以為是,夫妻對這種危險一概視而不見。他們似乎陷入了一種錯覺,將孩子未來的一切作為代償,以保全孩子能長命百歲。教育家的理性,在他們看來是多麼愚蠢。

  朝子一味沉溺於衣著打扮,這使勝有點兒驚慌失措,他希望妻子用心學點技藝什麼的。然而,又明明知道妻子缺乏這方面的素養。為了忘掉痛苦而熱衷於別的方面,這種老一套手法,有著自欺欺人的怯懦心理。論起享樂欲,斷乎沒有熱中。先行者是虛空,進而鞭策者也是虛空。

  朝子漠然地輪番觀看新的劇目和電影。丈夫不在家時,她就從有著老同學關係的閒散夫人們中尋找夥伴兒。有位夫人對少女歌劇團的某男主角演員十分迷戀,朝子一方面瞧不上眼,一方面又和她們這幫人一道兒吃飯。

  那位夫人喜歡贈給男主角禮物,同時又把這種無罪的放蕩當做重大秘密講給朝子聽。

  她有時到後台去,男主角穿著燕尾服,側身坐在友禪織錦的坐墊上。周圍的牆壁掛著一排排第二場以後使用的西班牙風格的戲裝。下面一個挨一個地坐滿了戲迷。她們幾乎一言不發,只是凝視著那位男主角的一舉一動,大氣兒都不敢出。

  朝子之所以不愛看少女歌劇,是因為演員和觀眾幾乎都是處女。像她那位朋友這樣的異例也很多,但至少演員都是處女,這是毫無疑問的。

  這位身穿燕尾服、扮演男主角的演員是個處女,她既未得到什麼,也未失去什麼。她照照手鏡,用纖細的手指改改口紅,一面考慮如何才能進入自己所扮演的男性角色。就像這裡的觀眾都把她想象成男人一樣,她也把自己想象成男人。於是,凌駕錯覺以上的想象力形成了共感,按照宣傳文章的慣例,將這種心理作用用一個「夢」字加以概括。

  如今,朝子對於人生的經驗與夢境的複合狀態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她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樣捨棄夢境。另有一個頑固的夢,較之處女懷有的夢,更加沉重地壓服了她的現實。看來,朝子更應是個「羅曼蒂克」的女人。

  「孩子從自己的體內生下來。」——朝子想,「這麼說,沒有比失掉孩子更加殘破的夢了。這裡的人們沒有一個懂得這個道理。」

  朝子忽然想生孩子,尤其想要個女孩兒。不過,一直沒有懷孕的跡象……她把啟子帶到鏡子前面,給她化妝,打扮得很時髦,覺得很有意思。就像小貓生來愛吃魚一樣,女孩兒都喜歡塗脂抹粉。啟子學著母親,噘著小嘴兒涂口紅,伸出舌頭舔舔嘴脣。「一點兒也不好吃。」啟子說。啟子學會了「化妝水」這個詞。在幼兒園裡,老師拿出一束康乃馨,問她:「這是什麼?」她回答:「化妝水。」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把琴,問她:「這是什麼?」她想了一會兒,說道:「是走廊。」還有,不論什麼歌,她都大致記得歌名。她告訴朝子,她從年輕的海兵叔叔那裡學會了一首歌,還得意地說:「啟子會唱《愛國燈籠曲》,也會唱《金槍魚進攻》和《酒店之光》。」……回憶之中,朝子感到害怕,她想,本該活著的孩子也只能活在母親的記憶裡,不是嗎?朝子早已失去自信,她不奢望三個孩子同時活著,她也不再對未來抱著天真而放任的態度了。為了生孩子,眼下的朝子依然在拼命地活下去。至少這種狀態將持續到忘卻悲傷為止……

  那位夫人催促她,周圍也喧鬧起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為了打舞台後頭穿過去再回到座席上,朝子和老同學稍微動身遲了。她們夾雜在從樓梯下來的半裸的舞女群裡,兩個人互相走散了。朝子在白粉的香氣和錦緞的窸窣聲中,發現一種自己稱為「享樂」的無可救藥的混亂和駁雜。舞女們用簡短的大阪方言互相打了招呼,就一齊湧向舞台去了。她發現有個舞女黑綢短褲上釘著一大塊補釘。那一個個質樸的針眼兒,親切地觸動著朝子質樸的心胸。她驀然想起安枝來,想起那個學習裁剪的老姑娘,在全家生計裡的重要意義。他們的家庭生活中,安枝具有關鍵的作用,就像文章裡的一條腳註,有了她,小兩口和孩子們家庭幸福中的一切無法形容的難題,自然會獲得明確的解答。

  穿著帶補釘短褲的腰身,夾雜在眾多的黑色腰身之中,消隱於舞台裝置後頭薄明的遠處了。朝子看到那位老同學極其興奮的面顏,為了趕在開幕前進場,她是慌慌張張跑過來的。她遠遠地揚著手提包,正在向朝子打招呼呢。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裡,朝子就把短褲上打補釘的事對丈夫說了,勝多少感到有點兒好色的興趣,但他不明白妻子為何要把這種事兒告訴自己,所以只好一言不發笑嘻嘻地聽著。接著,他聽說妻子要學習裁剪,不由吃了一驚。女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勝很不理解已經不是這一回了。

  朝子學起裁剪來了,從此她不大外出了。她打算一門心思做個家庭主婦,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事實上,她已經決心「直接面對生活」了。

  用另一副眼光看待生活,長久閒置的痕跡十分明顯。她似乎從漫長的旅途中歸來,有時整天收拾東西,有時又從早到晚不斷洗衣服。那位中年女傭被奪去了活計,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朝子從鞋箱裡找出清雄的鞋子,找出啟子淺藍色的小皮靴。這些令人傷心的遺物,有一段時間,使得不幸的母親久久陷入沉思,整天流著暢快的淚水。然而,朝子還是覺得這些遺物不吉利,所以,她再也不敢保存克雄能穿用的東西了。朝子懷著崇高的心情,經和熱心於慈善事業的朋友聯繫,將這些東西一概捐獻給孤兒院了。

  朝子不住踏著縫紉機,克雄的衣服一天天增多起來。除了裁剪衣服,她對縫製時髦的帽子也很著迷,但她實在無暇專注於這一點上。朝子踏著縫紉機,她忘記了悲痛。這機器的響聲和單調的運動,攪亂了感情不規則的起伏和緩慢的音律。

  這種用機器封閉自己感情的精神體操,朝子過去為何沒有試行過呢?真是奇怪。不過,事實上,正是在機器扼殺感情的過程中,朝子的心才像從前一樣,回到了無所牴觸的時期。有一次,縫紉針刺傷了手指,一陣疼痛之後,血液慢慢湧流出來,脹大成鮮紅的血滴。朝子害怕了,她覺得這種疼痛是和死亡連在一起的。

  於是,她心裡充滿感傷,心想即便這次小小的奇禍招致死亡,也是神靈的安排,她可以追隨孩子而去,所以,她只顧熱心地踏著縫紉機。誰知,安全的機器再沒有刺破手指,更沒有將她扼殺的跡象。

  ……即使在這種時候,朝子並未因此而心滿意足,她依然在期待著什麼。這種無意加以說明的期待,成了遷怒於丈夫的藉口,兩個人一天都不講話,夫妻暗暗在較勁兒。

  冬天來臨了。墓已建成,手續告一段落。

  冬季寂寥,總是使他們懷戀夏天。夏季可怖的回憶,給他們夫妻生活投下更加鮮明的影像。然而,這些回憶近似傳奇故事。冬天坐在被爐或火爐旁邊,一切都無可避免地蒙上一層傳奇故事的色彩。

  朝子有時也在反省,將自己的悲哀事實上當成一則傳奇故事,這是一種感情麻木的表現。想到這裡,一切「不該發生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那件奇特的偶然事故,如果作為故事對待,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她沒有勇氣把兩個孩子和安枝生前的那段生活,一概封存在傳奇故事之中。因為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在她的現實生活中,早已不存在那種傳奇故事般的幸福的知覺了。

  嚴冬時節,朝子有了懷孕的反應。打這時候起,兩口子的心裡,開始有了忘卻是當然的權利這種想法。對於這次妊娠,無論丈夫還是朝子本人,都小心翼翼,滿懷從未有過的期望。他們認為,平安生產反倒不可思議,受些損害是正常的事情。

  一切都很順利過去了。新的狀況和古老的記憶之間豎立了一道防線。悲哀獲得真正的治愈,剩下的只有一條,自己應該拿出承認這種治愈的勇氣來。朝子憑藉懷孕這一外來力量,終於獲得了這種勇氣。

  那次事故到底是怎麼回事?夫妻一直沒有來得及加以探究,或者說根本沒有探究的必要。自那之後,朝子所咀嚼的絕望,並非單純的絕望,其間包括遭遇如此重大不幸而沒有發瘋,依然保持清醒的絕望,關於人的神經強韌的絕望,朝子都一一品味到了。什麼樣的重大事件才能使人發狂致死呢?難道瘋狂只屬於特殊天分的人,一般人本質上決不會陷入狂亂之中嗎?

  究竟是什麼能將我們從瘋狂裡拯救出來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獪心理?還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我們對於瘋狂的不可理解是拯救我們免於瘋狂的唯一力量呢,還是隻給個人以不幸,而對於人生,不論如何酷烈的懲罰,只是預先考驗一下個體生命的忍耐程度呢?難道一切都不過是考驗嗎?然而,單單理解上的錯誤,即便在個人的不幸中,也只不過常常是超越理解的一種空想嗎?

  朝子的心裡也有著這種理解上的焦躁。面對那件事故,一邊面對,一邊理解,這是困難的。理解總是後續的,對當時的感動加以解析,進一步演繹,力圖給自己一個說明。為此,朝子在直面事件時自己感情的反應中,不能不感到一種不滿。這種不滿,較之悲痛更為長久地殘留於心底,沉澱堆積而永不消泯。眼下即使想改變一下也不可能了。

  她決不放棄自己感情的正確性,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同時,她也決不放棄對於自己感情不貞的懷疑。

  在這種情況之下,現實不足以慰藉人心,但是她肉體內部萌生的現實,卻向久久無視其力量的人復仇了。這種現實在生長,在發育。這種受內部現實支配的感情生活,對於無法受胎的男人來說,只有那些懷抱思想的人才能理解。

  雖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忘卻,但池水表面薄冰般的忘卻,首先覆蓋了朝子悲傷的記憶。這層冰有時也會破裂,但一夜之間,同樣的冰層又重新蓋住了水面。

  忘卻真正發揮效力是在夫妻不經意的時候。那是浸潤性的,一發現些微的空隙,就立即浸潤過去,猶如眼睛看不見的黴菌,侵犯組織,耐心而切實地工作著。朝子有時在睡夢裡,就像抗拒噩夢的人一樣,會有一種無意識的動作,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每逢這種時候,她就甚感不安。她在時時抗拒忘卻。

  朝子認為,忘卻在自己體內成長的力量,就是孕育胎兒的力量。對於朝子來說,她多少有過欺騙自己的誤算。那是另一回事。只不過,忘卻因懷胎而獲得了力量。事件的輪廓漸漸崩潰了,模糊了,變得曖昧而風化、解體了。

  宛若夏季天空,一度出現了一尊潔白的、輪廓清晰而風姿可怖的大理石雕像。這尊雕像逐漸變得像雲彩一樣模糊不清,缺了腦袋,少了胳膊,連手裡的長劍也掉落了。記憶裡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表情慢慢變得柔和起來,依稀難辨了。

  我們的生命裡,不僅有著使人覺醒的力量,生命有時還會使人沉睡。善於生活的人,並不是一直清醒的人,有時是立即可以酣然入夢的人。

  正如死給予將要凍死的人難以抵禦的昏睡一樣,有時候,生將同樣的處方給予祈望生的人。逢到這種時候,祈望生的意志,出乎意料地依靠意志的死而獲得生。

  如今襲擊朝子的正是這種睡眠。無法支撐的真摯和企圖固定的誠實,生輕輕地從這些東西上面跳躍過去。當然,朝子所堅守的不是誠實。她所堅守的是,探問死所強制的一瞬的感動,如何完整地生存於意識之中。此種探問,大概出於朝子不知不覺之間所必需的一個殘酷的前提,即死也只不過是我們生的一個事件罷了。或者她在看到孩子們死的一瞬間,於悲嘆襲來之前,早已背叛了他們的死。

  朝子無比善良而單純的心靈,本來就不適於這樣的分析。她的表情裡較之以前出現了一種愚痴的東西。這是了解什麼就懷疑什麼的愚痴的表情。朝子一無所知時候的那副天真,反而看起來更像一位機智而賢淑的年輕母親。

  一次,收音機裡播放母親失掉孩子的廣播劇,朝子一聽,就立即關上了。可是,這個處理追憶壓力的方式之妙,連她自已都感到驚奇。對於一個將要生下第四個孩子的母親來說,那種沉湎於悲憫之中、猶如墮落的喜悅一般的喜悅,只能催發一種道德的厭惡。這和數月之前的她,大不相同了。

  為了胎兒,她必須拒絕一切煩惱的激情,以保持內心的平衡。比起那黏黏糊糊的忘卻,朝子對於這種精神衛生上的禁忌感到十分中意。首先,她有了自由。她在所有的戒律中感到了自由。這雖然主要來自忘卻的力量,但朝子卻是隨心所欲調整自己的心靈的,她為此而感到驚訝。

  回憶的習慣也不知不覺消失了,忌日的誦經和掃墓時不再流淚,也不覺得奇怪了。她自己變得寬宏起來,一切都可以饒恕。例如,春天來了,她帶著克雄到附近的公園散步,看到那些興高采烈玩沙子的孩子們,再也不像剛剛發生事故那個時候,看到別處活著的孩子就憎惡和嫉妒,現在即便想有這種感覺也無法感受得到了。在她的寬恕之下,這些孩子都快樂地活著。朝子就是如此感受到社會活力的。

  忘卻對於勝,似乎較之妻子來得更早。但單憑這一點,不能怪勝的薄情,毋寧說,勝始終感傷地沉溺於悲哀中。作為男人,通常在改換心情上較之女人更加富於感傷。當勝覺察自己耐不住感情的持續,自己的悲哀不再殘酷追逐自己的時候,驀地感到孤獨起來,於是瞞著妻子稍稍放縱了自己的慾望。但他立即厭了,朝子懷胎了,他像回到母親身邊一樣,又迅速回到了朝子身旁。

  像漂流者離開船的殘骸,那件事故也離開了全家的生活。時光使得他們也有可能和當天的讀者看到社會欄的報道一樣的看法,以致使他們懷疑是不是那件事故的當事人。他們真的不是最近距離內的觀眾嗎?當事者一個不剩地都死了,死使得他們和那件事故永遠結合在一起。我們為了寄身於歷史事件之中,就必須為這事件賭出自己的幾分生命。勝夫婦賭出了什麼呢?首先,他們有沒有這份閒暇?

  事情遠去,猶如地岬上燈塔的燈光,就像A濱南面爪木崎上的旋轉式燈塔明滅可睹。由無害變成有益的教訓,由具體的事實轉變為觀念的比喻。那件事故已經超出生田一家的範疇,成為一個公共事件,照亮了日常生活中錯雜的社會諸象——宛若燈塔上的燈光,照耀著荒寂的海灘、晝夜啃咬露出堅白牙齒的寂寞的岩石的波濤,以及地岬周圍的森林。人們應當由此讀出教訓。這是一個淺顯易懂的古老而單純的教訓,有孩子的父母更應銘記於心。這個教訓就是:

  「去海水浴時,要始終看護好孩子,自以為安全的地方也會淹死人。」

  勝一家並非為了證實這一通常理念,才供出兩個孩子和一位老姑娘作為犧牲品的。三個人的死只是為這條通常理念起到證實的作用。英雄之死也只能產生如此同樣的效果,這方面的例子很多。

  朝子第四個孩子是個女兒,出生的時節是晚夏。不僅全家高興,金澤的婆家聽到喜訊也來京城看望新生的孫女兒。勝隨便陪父母去了一趟多磨墓地。

  女兒取名桃子。母女都很健康。朝子已經有了育兒的經驗。克雄添了個小妹妹,喜歡得要命。

  又到翌年夏天了。事故過後兩年,也是桃子出生的第二個年頭。朝子突然提出想到A濱看看,勝聽到後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一輩子再也不去A濱了嗎?」

  「不知為什麼,我很想再去看看。」

  「你這人真怪,我一點兒也不想去。」

  「是嗎?那就算了。」

  朝子有兩三天不再提起,這之後又說:

  「我還是想到A濱看看。」

  「要去,你一個人去!」

  「怎麼能一個人呢?」

  「為什麼?」

  「我有些害怕。」

  「既然害怕,為何還要到那裡去?」

  「想大家一起去,那天只要有你在,我就會放心。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待長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再說,也不好請長假。」

  「只住一個晚上。」

  「那地方很不方便啊。」

  勝再次叮問朝子要去那裡的原由,朝子自己也說不清楚。勝想起平素閱讀的偵探小說常用的筆法,他想:

  「殺人犯常常有一種奇特的心理,總想冒險回到自己作案的現場看看。莫非朝子也被這種奇特的衝動所左右,一心要再去看看孩子們遇難的海濱嗎?」

  當朝子第三次提起的時候,已經失去固有的熱情,只是簡單地重複著相同的語調,勝考慮週末遊客混雜,決定拿平日的休假一同前往。旅館只有永樂莊一處,他們預訂了離那間不幸的房間遠些的一間房。朝子依然不肯乘丈夫的車子,夫婦兩個帶著克雄和桃子,一家四口從伊東雇了一輛出租車。

  盛夏酷暑,沿途人家的後門邊,向日葵飄揚著獅子一般的鬣毛。汽車的塵埃沾滿了向日葵明艷的花盤。然而,向日葵卻是泰然自若的。

  車子左側的窗戶可以看到海面,克雄隔了兩年又看到大海,高興地大叫起來。他已經五歲了。

  夫妻在車子裡沒有怎麼說話,汽車顛簸很厲害,不宜於慢慢交談。桃子偶爾說出幾個懂得意思的單詞兒。克雄教她說「海」,她指著對面窗外一座紅土禿山說是「海」。勝似乎覺得克雄教給嬰兒什麼犯忌的詞兒了。

  車子到達永樂莊,和前年一樣,那位老闆出來迎接。勝給了他點兒小費,當年他顫抖著手指付給老闆一千元小費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旅館今年的生意不景氣,房客很少。進了房間,勝回憶起各種事情,心情悶悶不樂。他當著孩子的面斥責妻子:

  「出行總要挑個地方,為何非要到這種地方不可呢?想到的淨是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容易忘掉的事,又都在腦子裡翻騰起來了。桃子出生後頭一回旅行,其他好玩的去處有的是,繁忙時節拿了休假,偏偏跑到這裡來,簡直是傻瓜。」

  「你不是明明答應過的嗎?」

  「我不答應,你肯罷休嗎?」

  院子裡的草地在午後陽光的曝曬下似乎燃燒起來。一切都和前年一樣。白漆的鞦韆架上晾曬著藍、綠、紅等顏色的游泳衣。套圈台子周圍滾落著兩三隻藤圈兒,一半埋在草叢裡。庭院一角的樹蔭下面,橫躺過安枝的屍體。枝葉間漏泄下來的陽光落在空無一物的草地上,描繪出一個又一個斑點。驀然一晃眼,彷彿那些斑點落在安枝起伏不停的綠色游泳衣上。陽光隨風不住晃動,使人產生了這樣的幻覺。勝不知道安枝曾經躺在這裡,產生幻覺的只是朝子一人。對於一無所知的勝來說,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等於不存在,他既然不知道這地方躺過安枝,那麼在他眼裡,這院子的一角無疑永遠都是一片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安謐的陰涼地,更不用說那些毫不知情的房客了……朝子不能不這樣想。

  看到妻子一聲不吭,勝也不再叱罵了。克雄順著廊緣下到院子裡,拾起扔在地上的藤圈兒。他沒有投出去,只是在草地上滾著玩。他蹲在地上,熱心瞧著藤圈兒滾動的方向。藤圈兒伴著影子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歪歪斜斜地滾著,忽然跳起來,又倒下了,重合在影子上。克雄一動不動地呆望著,他以為藤圈兒還會再跳起來。

  沉默之中忽然響起一陣蟬鳴,勝感到脖頸周圍滲出了汗水。他想起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立即站起身來,說道:「走吧,克雄,到海邊看看去。」

  朝子抱著桃子跟在後頭。四個人出了庭院的雜木籬笆門,來到松樹林裡。大海出現了,波浪迅速越過這一帶岩石海岸,光閃閃地擴展開來。

  只有退潮的時候才能繞過假山到達海灘。勝牽著克雄的手,趿拉著旅館的拖鞋在熱沙子上面走著。

  海灘上人很少,看不到一頂遮陽傘。穿過假山下邊,這裡已經是海水浴場的一角,環顧整個海灘,不足二十個人。

  一家四口,站在水線旁邊。

  今天的海面上空,夏雲攢聚,一團團,一簇簇,層層堆積。如此凝重的光亮,莊嚴的質感,竟然漂浮於空中,實在有些異樣。上部的藍天,彷彿掃帚留下的印痕,輕輕拖曳著一帶流雲,俯瞰著水平線上郁積的雲團。下部的積雲像是承受著什麼,覆蓋著過剩的光與影,可以說,以明朗的音樂建築的意志,將黑暗的不定型的情慾控制住了。

  雲層下面,幾乎無處不在的大海朝向著這一邊。海比陸地更加廣大,給人的印象似乎連海灣也無法扼住這片海面。尤其是這一帶海灣寬闊,看起來,大海從正面無孔不入地侵犯著這裡的一切。

  海濤上湧,又崩潰下來,散開了。那陣陣轟鳴和夏陽苛酷的靜寂同屬一類,幾乎都不是聲音,堪稱是震耳欲聾的沉默。這時,四個人的腳跟不時湧動著戀戀不捨的漣漪,漲過來,退回去。這是波浪抒情的化身,和波浪各異,可以說是波浪輕鬆的自嘲。

  勝看看身旁的妻子。

  朝子凝望著海面,她的頭髮隨海風飄揚,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不見一點畏縮的影子。她的眼睛濕潤了,神情凜然。她緊閉雙脣,懷裡簇擁著頭戴草帽的一歲的桃子。

  勝曾經多次見到過妻子這樣的側影。打從那樁事故以來,妻子時常顯露著一副安然的表情。這是等待的表情,是期盼著什麼的表情。

  「你現在究竟在期待著什麼呢?」

  勝打算用輕鬆的語氣問她。然而,這話沒有說出口。轉眼之間,勝覺得即便不問她,也能明白妻子在等待什麼。

  勝悚然一驚,緊緊攥住掌心裡克雄的小手。

  昭和二十七年十月《新潮》

  * * *

  [16] 日語「清雄」和「今天」發音近似。

  [17] 成瀨川土左衛門是江戶時期的力士,因其身形肥大,世人便將溺水而死之人腫脹的屍體戲稱為「土左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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