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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9章
  <離宮的松樹>

  西銀座七丁目「萬杵」鰻魚館,這天下午四時有人預訂了二十人的宴會。這麼多人,需要將樓上兩間包房打通連在一起才能容下。這家店承辦這種較大規模的宴會,每十天有那麼一次還是可以對付的。店員們等午餐的客人一離店,立即動手準備起來。

  脾氣暴躁的睦男哭起來了。到了這般年齡的老闆娘,突然想起要生孩子,睦男就是她一年多之前生下的唯一的心肝寶貝。「萬杵」是一家新店,夫妻兩個別處沒有住房,和夥計們一起住在店鋪裡,碰到像今天這種大忙的日子,嬰兒就哭個不停。於是老闆娘就吩咐小保姆美代抱著孩子到外面去玩,並給了些零錢,叫她黑天前不要回店。

  美代十六歲了,身個兒矮小,所以看樣子只有十四歲。她生在銚子,給叔父嬸母家做養女,叔父死後,生活困苦,就被「萬杵」雇來照料孩子。

  美代上身穿一件手工編織的紅毛線衣,下身是藍色的褲子,紅襪子外面套著涼鞋。她用老闆的一條黑縐綢舊腰帶,把一歲的睦男綁在背上。

  三月裡風和日麗的一天。

  美代盤算著如何使用許給她的這段時光。有一部電影她很想看看,誰知到四丁目的常設影院一看,那部電影只演到昨天,已經換了另外的片子。

  美代順著銀座大街慢悠悠一直走到八丁目盡頭。今天,暖風拂拂,午後開始有了春的氣息。經過幾次寒暖交替之後,春色漸漸變濃了。這時候,手腳寒涼,唯有臉龐火燒火燎,感覺有些不大自然。美代嘴裡哼著:

  「呵啦,阿睦,打開手提包。」

  「呵啦,阿睦,蛋糕,又甜又香。」

  她一邊走一邊詛咒似的用指甲彈著一家家商店的櫥窗,買了小攤子上的水果凍、口香糖和巧克力。她只把巧克力掰下一小角來送到睦男嘴裡,其餘的自己轉眼間就吃光了。

  睦男走出家門不久就不哭了,只是在美代的脊背上自個兒不停地叨咕著什麼。嘴裡發出「姆——」、「阿姆」、「姆媽——」等聲音。他有時高興起來,就一個勁兒踢踏著雙腳,小腳丫緊緊頂著美代的腰部。要是不高興了,就伸手揪美代的頭髮。平時只不過是輕輕擺弄她的頭髮罷了,這樣反而使美代感到癢抓抓的,好難受。

  美代覺得這個孩子越來越重了,肩頭的帶子也勒得越來越緊了。想到將來不知會重到什麼程度,她有些害怕了。她把孩子抱在膝頭瞧著,這個可愛的嬰兒和背在肩上的時候完全不同。美代有時會忘記孩子而考慮別的東西,然而不管她考慮什麼,這種「重量感」總是不離開她的思緒。

  來到行人稀少的河邊道路上,來往的汽車和自行車倒是很多。車子駛過之後,太陽底下光明閃耀的灰色的柏油路面,看起來十分空闊。美代想,要是自己有蠟筆,就在馬路上畫一幅那個多嘴多舌的女傭頭頭的像,讓大卡車在上面碾來碾去。

  橋畔堆滿了垃圾,一捆蘿蔔纓子在垃圾堆裡顯露著潑辣的綠色。從旁邊經過,能嗅到河水的腥味混合著垃圾臭味的陰濕的氣息。美代想起墨汁的氣味,想起習字的時間。

  穿過昭和大街,她沒有左顧右盼。當然,要是背上的孩子的母親看到了會感到心寒,不過這個離開市區的小保姆,相信汽車這種由人駕駛的機器,來到跟前自然會給她讓路的。美代橫穿馬路時就像走在荒原上,邊哼著流行曲邊搖晃背上的孩子,半睡半醒地從來往汽車縫裡鑽了過去。

  汐留車站古色古香的火車頭出現在馬路對面的線路上。長長的煙囪斷斷續續噴著黑煙,這是一架高大的火車頭,四五節車廂不很情願地被它牽動著,不一會兒便擋住了小保姆的進路。

  ……貨車經過之後,眼前便是濱離宮沒有起伏的廣闊的森林。美代看了不由打起哈欠來。

  「啊,這天氣真像是春天!」

  買票進了濱離宮公園,一望無際的枯草的庭院,斑斑駁駁長出了銳利的青草的嫩芽。青年男女坐在四處的灌木林旁邊休息。草地周圍是一圈籬笆牆,看情景就像一片放養人群的牧場。這些人看上去大多是普通職員,打扮並不花哨,即便動動身子,也似乎帶有一種牛羊般陰郁的氣氛。

  美代發現沒有一個女人背上背著孩子,她並不覺得奇怪,即使走在銀座大街上,也很少看到背小孩的人。因而,美代想到自己這副樣子很是難為情。不僅如此,公然背著這樣一件沉重的包袱,實在感覺不出一般人的幸福來。

  黑漆的門柱子,門內兩三棵梅樹上開著不多的花朵。古代天皇的青銅像凝視著大海的一個角落,他眼裡是否透過遮擋風景的樹叢,清清楚楚看見港口的情景了呢?

  美代忽然想起一件事,很早以前,記不清是在哪個季節了,她很想爬上這座雕像的頭頂。想起來,真是有點兒胡鬧。青銅的台座不太高,首先爬到那裡,然後再坐在向前緩緩伸出的一條腿的膝蓋上,這樣可以摟住天皇的脖頸。

  「睦男,好嗎?」她對背上的孩子說,「現在我想攀登這座銅像,沒有人看到,不要緊。你可要聽話呀,不用怕。」

  孩子睡了,沒有回答她。

  美代環顧一下周圍,這一帶正是芳梅亭租賃會場的前院,公園大門內就是寬廣的草坪,一直連著以水池為中心的靠近海濱的後院。這裡的石子地面沒有消閒的人,眼下也沒有情侶們來來往往。

  美代不由吐了吐舌頭。

  她來到銅像後頭,脫去涼鞋,攀著台座一躍而上,嬰兒的頭險些撞到天皇的劍把上。銅像布滿了白色的斑點,用手一摸,已經乾透了,紛紛散落下來。這是海鷗的糞便。她用手抓住劍柄,好容易登上銅像的膝頭,這時手幾乎要滑脫下來。美代站在銅像膝頭上,用穿著紅色毛衣的腕子摟住天皇的脖頸。透過衣服,她感到銅像滲入肌骨的寒涼。但是,這位小保姆滿足於這種徒然的擁抱,她撫摩著銅像濃厚的鬍鬚,撫摩著銅像的頭髮。睦男醒了,在她的脊背上高興地跳躍,差點兒失去了重心。

  從後院轉回來的一對情侶,看到這番不尋常的情景都愣住了。

  「啊,太危險啦!」

  女子說著,用披肩矇住了臉。

  「呵,真活躍啊!」

  面孔狹長的職員打扮的男子,對著美代大聲高喊,唯恐她聽不見。

  美代正要下來,剛下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對著天皇眼睛注視的地方伸長脖子。樹叢對面果然是一道水平線,可以看見海港。白色的外國船停泊在靠近洋面的地方。那是一艘十分漂亮的大船。

  大船映著陽光,閃耀著方糖似的銀白的光亮。周圍縈繞著兩三片雲彩,悠然地浮動著。美代也曾這樣眺望故鄉銚子的海面,那裡時時有外國的大船駛過,每當中午休息,她便和同學一起坐在崖上,伸展雙腿,停下吃盒飯的手向海面張望。

  美代從台座上莽撞地跳到碎石地面,腳底被石子硌得很疼。睦男彷彿一下子也顛得喘不出氣來,旋即咯咯大笑起來。跳下來時腰帶鬆開了,美代穿上涼鞋,一邊把腰帶扎緊,一邊向大海方向奔跑。

  她沿著廣闊的池畔,越過一座橋,小型水閘的對面就是海港。長著一排小松樹的堤岸下邊是一道石牆,潮水一直在那裡湧動。

  美代氣喘吁吁,皸裂的面頰比平素顯得格外紅潤。一無表情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海港的光景。忽然,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個經老闆娘再三提醒卻依然涂著鮮艷口紅的乾裂的小嘴脣,美滋滋地歪斜著。

  美代在小松林一邊的枯草地上坐下來,周圍都是男女戀人。有一對情侶像是在表演輕歌劇,男人深深攬著女人的肩膀,面對大海,低聲進行二重唱。一個男人枕著女人的膝蓋躺在地上,要女人用發卡給他掏耳朵。

  美代一直呆坐著,一邊吃著果凍。這期間,她發覺周圍的男女不約而同都在注意自己的後背。

  「啊,真可愛。」

  給男人掏耳朵的女人說。

  「唔?」

  男人眯縫著眼睛朝海面望去,隨便應了一聲。

  「可愛的嬰兒。」

  「嗯。」

  男人胡亂在鼻子裡哼了一下,他翻轉身子,又閉上眼睛,說:

  「這回該右邊耳朵了。」

  其中也有的男女為各種感情所驅動,帶著溫潤的眼神瞧著睦男。睦男一直快活地「哇哇」喊叫著。人們都注意著睦男而不是自己,這使美代心裡很不痛快,她走到石牆一端坐上去,將雙腳伸在髒污的海水裡不停地攪動。

  這時,從黃色冷藏公司大樓後面,一艘汽艇捲著白浪出現了。汽艇越來越近,她看到了船員的面孔。一個人面頰赭紅,一個人是清瘦的、年紀輕輕的美國兵。那個紅臉的人坐在駕駛台上,不時聽到他呼喚的聲音:

  「嘿呀,嘿呀。」

  汽艇在距離海岸十米的水面畫了一個圓圈,打了一個危險的旋兒。美代興奮了,不顧女傭頭頭的規戒,拍著手咯咯大笑起來。

  也不知聽見沒聽見,汽艇猝然調轉頭朝這邊駛來,眼看著到了跟前。石牆邊的石階被水浸沒了,小船發動機空鳴著停靠在那裡。

  「喂,喂,過來!」

  這回美國兵拍手了。美代知道是在向自己打招呼,霍然站起身子。美國兵朝她招手,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哦,小寶寶,快過來。」

  被招呼的不是美代,依然是背上的嬰兒。小孩子用沾滿口水的小手「呱噠」給了美代一個耳光。

  「馬上就來!」

  美代不由壯起膽子大聲應道,其中也含有這樣一種自豪:周圍的戀人們都被忽視,獨有自己應召而去了。她跑了下去,涼鞋在石階上發出一陣響聲。一隻長滿金色汗毛的大手抓住美代的腕子扶住了她。美代坐在駕駛台後面的座席上,盯著美國兵腕上金色的鐲子思考著什麼。

  「外國佬,男人也戴手鐲嗎?啊,好氣派!」

  那個青年士兵轉過頭遞給她一袋巧克力,這東西價錢貴,平時買不起。這是一大袋摻著果脯的巧克力。美代想,這個不給睦男,留著自己享用。她當著外國人的面,說:

  「睦男,太好了,看,拿到好吃的啦。」

  她把巧克力袋子壓在嬰兒的小嘴上,孩子有些厭煩,皺起眉頭左右擺動著腦袋。

  青年士兵幾次回頭逗弄著孩子,甚至伸出毛森森的手觸摸睦男的下巴頦兒。嬰兒嚇哭了,外國人覺察到這一點就不再伸手了。

  對岸是東海輪船公司的碼頭,開往大島的「橘丸」停泊在那裡。汽艇從旁經過時,兩三個船員站在甲板上招手。美代半躬著腰,搖著手絹回應。

  汽艇彷彿是在海港裡隨處散步。

  汽艇漸漸離岸遠去,威風凜凜,舉行閱兵式一般從停泊的眾多船隻中穿過。行至海上,才發現太陽已經西斜了。洋面上的船隻光閃閃的,那無疑是受到斜陽映照的緣故。洋面上還停著一艘軍艦,浮泛著黝黑的城牆形狀,流動著沉靜而緩慢的火災似的煙霧。

  在美代眼裡,每一艘船都很新奇。涂著橘黃色的是貨船,伸向海面的綠色的吊車先頭,吊著紅色的鉤子,鮮艷奪目。大凡老朽的貨船,一律都寫著日本的船名。美代對這些船看厭了,掉轉視線,望著剛才自己坐過的石牆。

  堤上的人影看起來稀稀落落,一排低矮的松樹就像草地上的草。離開水閘越遠,土堤越高,松樹的乾也慢慢變高起來,達到至高點時,正好有一棵松樹亭亭而立。

  松樹時常經受著海風,向陸地微微傾斜,枝葉也大都面向陸地,所以看起來反而能和大海果敢相對。太陽照在那棵松樹梢頂上,枝條周圍閃現出火焰般的金光。

  美代想起來了。

  就是這棵松樹,今天雙腳自然來到濱離宮公園,也定是受到這棵松樹的誘惑。

  半年前的一個秋日,同這次一樣,店裡也是預約的客人很多,她背著睦男頭一回來到這座公園,逛著逛著不覺天色已晚。太陽落山之前,她好容易來到這裡,坐在松樹下的地面上,眺望輪船和碼頭上點點閃現的燈火。

  一位身穿便服的青年站在眼前的土堤上觀看海港,時時想起什麼似的,撿起石子投向海面。他那叉腿而立的背影漸漸模糊了,只有腦後搽著濃厚髮油的頭髮閃現著光亮。看著看著,美代有些發窘,心裡不知如何是好。你在幹什麼呀?要不要打聲招呼呢?她甚至想默默走到跟前,將他推到大海里去。

  不一會兒,那人吹著口哨離開了,他背向著美代朝前方走去。當時,不知是美代實在感到有些不滿足,還是那青年想起了什麼,他轉過身子,驀地注意著美代的身影,迅速朝這邊走來。美代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自己是多麼激動。

  那男子看樣子二十五六歲,皮膚白皙,一表人才。他小心翼翼,半帶著調皮的微笑,問她:

  「小姐姐,幹什麼呢?這時候怎麼還在這兒?」

  「我沒幹什麼呀。」

  「給人看孩子?多大啦?」

  「還早著哪。」

  「嘿,回答得挺妙啊。」

  青年說著就在美代身邊坐下了。

  「老家是哪裡?」

  「銚子。」

  「真是緣分,我也是銚子人。」

  「不要來那一套,我才不會上當呢。」

  其實,美代並不習慣這樣的應答,甚至可以說是生來第一次。不過她聽說了,大凡男人說出這類話來,就這樣對付他。類似的台詞她想了不止兩三條呢。

  ……接著,兩個人山南海北地聊開了。青年稍稍靠過來,美代的肩膀被抓住了,正要仰面倒下,她奮力站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我都有孩子了。」

  美代在夕暮裡一溜煙跑了。她跑了一陣回頭看看,那人沒再追過來。

  那時候,美代一邊喘氣,一邊緊緊扶住背上的嬰兒奔跑。要說依靠,當時沒有比背上的睦男更可以依靠的了,心裡再沒有能指望的東西。能夠免除危難,可以說完全是托這個小小嬰兒的福。

  然而細想想,不能使那男子馬上接受自己的,無疑也是這個嬰兒。藉著那個最初的機遇,如今的美代也許做了那個男人的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美代並不醜陋,不過也許因為有點兒孩子氣,才使得那男子主動向她進攻。但是直到今日,那是僅有的一次。其後,美代多次在夢中夢見那位青年。

  ……美代從汽艇上一直望著夕陽照耀下的松樹。她巴望再次見到那個男人。不,那男子如今站在樹蔭裡望著這邊,正等著和美代見面呢。她想,要是不馬上去,那男子也許要回去了。

  「回去吧,士兵哥兒,我要回去!」

  美代氣急敗壞地用聽來的幾句英語叫嚷著。

  青年士兵瞪著眼睛回過頭來,他看到小保姆用手指不住指著海岸,說道:

  「OK.」

  汽艇駛回去的時候,美代不斷說著道謝的話。那棵松樹漸漸清晰了,當她發現松樹下面沒有自己所思念的人兒,心裡感到無比悲傷。

  汽艇到岸了,她上了土堤,對著漸去漸遠的汽艇揮舞著手絹。美代一心記掛著那棵松樹,汽艇上的士兵一直對她揮手,反而使她心煩意亂。

  美代來到松樹下邊,她甚至記得當時自己坐的地方。如今秋草沒有了,只有微微返青的嫩芽。夕陽將松樹的樹幹染成磚紅色,美代一側的肩膀靠著樹幹,伸展著兩腿,默默等待著。

  睦男睡著了,過了一個多小時,海面映著夕暉,流動著千萬點燭光。停泊的船隻,天剛擦黑就及早點起綠色的桅燈。洋面上的大船隱沒於夕雲之中了,開始一派光輝,進而一片薄明,最後完全浸沒於黑暗裡了。

  海潮湧上石牆,發出陣陣咂嘴般的聲響。一個遛狗的人倏忽向小保姆臉上掃了一眼。因為他覺得,她很像那個在電影裡背靠樹幹而死的女子。

  太陽漸漸西沉,天氣變冷了。美代將冬天留下凍瘡的手放在膝頭摩擦著,背上的嬰兒向後仰著頭,張著嘴睡著了。美代對此毫無覺察,小保姆的腦海里已經沒有這個嬰兒了,她心裡想著的只有那個不知姓名的男子。

  海水上空依然殘留一線橘黃色,公園裡裡外外都點亮了燈火。

  美代聽到踩踏著散亂松葉的腳步聲。她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一個嘴含香煙的男人。她還記得他身上的那件便服。

  「哎呀,你到底來啦!」

  美代一口氣說出了早已想好的該對他說的這句話,站著的雙腿一個勁兒顫動著,雙手捂著臉哭了。

  男人後退了一步,一副害怕被抓住的姿勢。薄明之中瞅了瞅這女子,他記不起來了。

  「你怎麼啦?小姐姐。」

  他說著,畏畏縮縮將手伸向美代的肩膀。美代聳動著肩頭,那動作彷彿要鑽入男子的手掌心裡。

  「我很想你。」

  「哎?」

  「我愛你,我一心一意地愛著你呀。」

  「哎——」

  男人只以為她是個女色鬼,在美代向他哭訴半年前的往事之前,他只能這麼想。他把吸剩的煙頭用力扔進大海,他想起當時自己向海里投石子的姿勢。

  「是嗎?你就是那時候的小姐姐嗎?你可別嚇我。天這麼暗,就是緊緊把我抓住,我也認不出你來。」

  「認不出來?都怪我不好。」

  男子在美代身邊坐下來,好長時間,兩人都默不作聲。美代想,這回他要是幹什麼,自己一定拋下睦男任他擺布,決不再逃跑了。但是,那男子一直沉默不語,美代從口袋裡掏出口香糖給他,放兩塊到自己嘴裡,剩下的全都塞進男子的口袋。

  「小姐姐,你多大啦?」

  男子又和上次一樣問道。

  「十六週歲。」

  「唔——」——青年想不起還該說些什麼,他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話題,語調也變得明朗、自然了。他問起了嬰兒的事。

  「這孩子挺可愛啊,多大啦?」

  「滿週歲了。」

  「是男是女?」

  「男孩,你看他穿的什麼衣服。」

  「到那裡去,讓我看看臉蛋兒。」

  兩人坐到燈光下的一塊大岩石上。

  「喂,喜歡叔叔嗎?喜歡我嗎?」

  男子笨拙地逗弄著孩子。嬰兒生氣了,又立即快活起來,用身子使勁撞美代的脊背。

  「我也想有個這樣的孩子。」

  「你真想要嗎?」

  「我真想要。」

  美代很想說「我給你生一個」,但到底沒有說出口來。

  此時,她看到一個女子登上土堤後面的路,站在池畔,向四周張望了一下,這時女子看見了男子,扭扭捏捏地上了石階。看樣子她穿著高跟鞋走路還不習慣。

  「讓你久等啦,對不起。」

  女子說著,目光迅速轉向睦男,她眼裡似乎沒有美代的影子。

  「呀,可愛的小寶寶。」

  她說道。

  美代呆呆地盯著女子。她穿著外套,看不到裡面的打扮。米黃色外套是新做的,胸前戴著金光閃亮的大胸針。這女子相貌平平,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如果硬要挑毛病的話,就是眼睛嫌小了些。但那過於濃艷的妝扮,反而令人覺得眼睛小倒是個優點了。不過,更使美代絕望的是,這女子脊背上也沒有背孩子。

  「他等待的人原來不是我。」

  男子和女子說話的時候,美代的心裡千百遍翻騰起來,奇怪的是她沒有掉淚。她想今晚上鑽進被窩痛快地哭上一場。然而,她若無其事地強作笑顏。美代在電影裡多次看到過這種場面。

  那男子回過神來,說道:

  「啊,真是個可愛的孩子,我們要是有個這樣的嬰兒該多好。」

  「我也這麼想呀,真想有個這樣的男孩子啊。」

  女子用一個極誇張的動作同睦男貼貼臉兒。

  美代冒冒失失問道:

  「你們,沒有孩子嗎?」

  「沒有,很想有,就是生不出來。」

  「我也想要個這樣的男孩。」

  美代睜大了瑩潤的眼睛,心中激動地盤算起來。要是這樣,自己乾脆退出,心甘情願祝福他們兩個。為了他們的幸福……美代所能贈送的禮物只有這一個了。不過要是直接表白,他們一定會辭退的。美代想到一個小小的計策。「我肚子疼要去廁所。」她說。廁所就在池塘邊上,距離這裡約有百米左右。

  「請照看一下孩子好嗎?」

  「好的,請去吧。」

  女子親切地答道,她坐在岩石上。美代解開帶子,輕輕放到女子的膝蓋上,孩子沒有哭喊。

  「你行嗎?要不要吃點兒藥?」

  「嗯,不用啦。」

  美代回過頭來,瞥了男子一眼。那人正在低頭抽煙,燈光照得鼻梁亮晶晶的。

  美代沿著池邊的小路飛奔而去。

  美代穿過廁所,跑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她肩膀上再沒有什麼重負了,身輕如燕,彷彿換了一個人。她一站住就犯起躊躇,她必須一個勁兒地奔跑不息。

  美代一邊奔跑,一邊聽著背後響徹夜空的輪船的汽笛聲。一路上,她還聽到了寂靜的水池裡鯉魚跳水的聲音,森林裡貓頭鷹的鳴叫,以及遠方汽車的警笛。

  跑累了,稍稍走上一段。此時,她又悲從中來。再也見不到睦男了,再也回不到店裡去了。然而,她一點兒也不覺得乾了壞事。如今,她感到睦男就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男人同自己生下的私生子。

  走出公園大門時,門衛怪訝地注視著這個踽踽獨行的少女。不久,美代就進入驟然明麗的雜沓的人群之中了。她心裡怦怦直跳,真想大笑一陣子。

  「大家都一樣,沒有任何差別,我身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啦。」

  美代想到盡量遠離「萬杵」的地方去,她挺起胸膛登上了「都電」。

  乘客稀稀落落,車廂裡寂然地亮著燈光。乘務員過來檢票了。

  「終點站!」她說道。她想,到了終點再換乘別的線路。

  昭和二十六年十二月《文藝春秋·分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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