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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10章
  <猜字謎>

  一週裡總有這麼一天只有一兩撥客人入住,無聊的侍者們都集中在事務室裡取樂。有的下象棋,有的在一邊看熱鬧,時不時插上幾句話。有的迷上了傳奇話本和戀愛故事。其中只有一人,時時想起什麼似的呷一口漸漸變涼的粗茶,悶悶不樂地伸手在火缽上烤著。

  這麼說來他是個老人?不是,他很年輕,離三十還遠哩。還有,這裡的五六個人中,只有他算是個突出的帥哥。一說帥哥就意味著有一副招人反感的漂亮的外貌,其實這男子的長相,倒是多少有些討人嫌的地方。始終搽著厚油、收攏得十分光潔的頭髮,很少變化的表情,尤其是那招搖過市的嚴肅的側影,以及那閃爍不定的眼神,使他更加顯得像個色鬼。

  熱中於下象棋的兩個人,剛才一直在拿這個男子開涮,玩笑說夠了這才開始下棋。他們說他什麼不自由啦,叫他多少再忍耐一些啦,這些話都是有來由的。他老婆在同一家酒店的餐廳裡做事,懷了頭胎,眼下回娘家生產去了。

  那個讀傳奇話本讀厭了的人,將工作服上衣擼到胸前,又是伸懶腰,又是打哈欠,連褲腰帶都露出來了。他看看窗外,曬衣場被早春的雨水打濕了。

  他挪挪椅子,遞給那位帥哥朋友一支香煙。兩個人年齡相仿,帥哥沒有別的朋友,他可以說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是就是這樣一位朋友,帥哥也沒有向他敞開過心扉。這位向帥哥進煙的朋友,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從來沒有詳細打聽過,我問你,為什麼要娶現在這個老婆?」

  對於這個問題,如今正是提出來的好時候,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為什麼」這個詞兒有著實際的內涵。

  餐廳有限的幾位女性之中,他的面臨生產的妻子,長著一副絲毫不為人們所注意的容貌。

  也許可以說是個醜女。

  美男醜女組成夫妻,世上不乏其例。然而過去一個時期,這位頗有本領的男子,在這一點上,確實使得這位朋友百思不解。

  帥哥須臾之間俯伏在火缽上,沒有回答。他用長長的火鉗將插進灰裡的兩三個煙頭夾住,移到了別處。不一會兒,他似乎下了決心,說道:

  「那好,我給你一個人說說吧。一年來,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有透露過。」

  ——下面就是他說的話。

  黃道吉日這天晚上,熱海開始熱鬧起來了,尤其是自秋至春婚禮集中的季節更是不同尋常。那些走在繁華大街上旁若無人的男女,一旦遇到花枝招展的新婚夫婦的隊伍,一概讓道而行,這並不僅僅因為艷羡和害羞。就像那些走過高價玩具店門前總要矇住孩子眼睛的父母一樣,這些露水姻緣中的戀人,費盡心思使女子不要向那邊轉過臉去。

  否則一小時之內,女人必定搬出結婚這個話題。女人談論結婚,就像男人談論工作一樣,聽起來總是有些不快,因為這種話題對於各人來說過於專業。

  三年前,這家位於山坡上的酒店解除了接管,我被雇用來做侍者,當時看到這麼多新婚夫婦十分眼熱。過了一年,心情變了,我用另一種眼光看待他們。

  男人多半肩頭掛著新款的照相機,帽子、西服、外套和皮鞋一律都是新的,停戰後二三年間,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有的女人將平時不用的疊得很整齊的披肩,搭在外套袖筒上,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也有的女人是最時興的帽子、西服和手提包,一應俱全。她們的穿戴真是五彩繽紛。假如遇到同性中有人和自己拿一樣的手提包、戴一樣的帽子,那種痛心疾首的事兒,終將成為新婚旅行中長久抹不掉的記憶。奇怪的是,有些人即便其他東西用舊的,唯獨皮包大致都是嶄新的。他們特意買來過去不用的旅行包,指望將來總能派上用場。

  他們站在酒店的庭院和石階中段一個勁兒拍照。每個人彷彿都在預先做試驗,考慮究竟該擺出什麼樣的姿勢,才能在將來的回憶中凸顯自己。

  多麼相同的微笑、相同的羞愧、相同的幸福啊!依我的理解,人的野心就是力求超越俗眾的慾望;而幸福則是爭取和大眾一致的欲求。

  春天尤其如此,這種滿城泛濫、千篇一律的族群,使我感到憂鬱。這未必是我個人的憂鬱。我找女人容易得很,要想結婚明天就成。

  酒店裡我負責三樓一區的房間,就是從三〇一號到三一〇號。三樓各個房間都有突出來的漆成白色的鐵柵欄陽台。站在陽台上可以俯瞰整個熱海市區,眼底下的房舍如洪水一般向海洋裡傾瀉。這股洪水濁流宛轉,裹挾著瓦片、木材等眾多的漂流物,浩浩蕩蕩向大海奔湧,一剎那又永遠靜止下來,隨即造就了熱海這座城市。

  右面有魚見崎,有圍繞地岬運行的汽車可以抵達的觀魚洞,地岬對面還有一道地岬環抱著錦浦。這些景觀,站在這座酒店上看得最清楚,因為這裡位於車站後面百折縈迴的高坡頂端的附近。

  最早出行的客人離店之後,我就開始打掃房間。陽台非常明亮,腳邊鮮明地映著鐵柵欄的影子。眼下庭園裡的日晷上指著上午九點。日晷周圍生長著一叢春蘭,一半荒涼了,猶如晨起未及梳洗的亂發。

  我喜歡在天氣晴朗的早晨把離店客人的房間打掃乾淨。我哼著小曲兒,一邊吐氣一邊揩拭鏡子,不時用拳頭輕輕敲打幾下。我對著鏡子說道:

  「喂,你小子昨夜看到什麼啦?快快坦白!」

  我打開衣櫥,衣櫥裡很明亮,鑲嵌的木板浮現著美麗的木紋。我在布滿灰塵的一角裡發現那個下流的東西,也是在這個時候。

  床鋪上殘留著夜香水的香味,我把臉孔埋在被褥裡,好一陣子感到心性陶然。

  有時女人的頭髮落在鏡子前面,我把頭髮纏在自己的手指上,老半天茫然地站立不動。

  你問我,對那些新郎們不感到嫉妒嗎?不會的。這種類似女人體香的氣味為我所獨占。我一直想象著,自己的女人如今回去了。我覺得那些桃圓臉女人、瓜子臉女人、米粉團般的女人以及苗條女人,都曾經為我所有。至少那些住過我負責的房間的女人,我自以為連她們背上的黑痣長在哪裡都一清二楚。證據是,她們回去時,大多數人都向我遞眼色,似乎說:「那件事可要為我保密呀。」她們這種無意識的視線,就是犯下的最初的不貞。

  ……那是去年一月末星期六發生的事情。

  既是星期六,又是個吉日。這天東京的婚禮似乎很熱鬧,賓館一週前就被預訂滿了。經常有人在婚宴舉行到一半時逃席而來,一般最早十點到達,晚些的就乘末班電車。來得早的,都是婚禮上以茶代酒、希圖簡便的客人。

  迎接十一點半抵達的客人的汽車,由車站開出駛上陡峭的高坡。酒店大門周圍的綠樹在夜風裡竊竊私語,鮮紅的尾燈悄悄沿著門前的石子路漸漸臨近了。

  剩下的只有三〇一號的房客了。我來到櫃檯,出了門廳,打開車門。今晚外面十分寒冷。

  下車的屬於普通的商界人士,黃褐色的外套上圍著細格子呢絨圍巾。也許偏愛美食,一副大腹便便的體魄。他是個五十五六的無髯的男子,跟著下車的是一位身穿黑色羔皮外套的女人。

  我聽說,真正的羔皮,要比世間女子豪奢的標本——貂皮貴得多。

  女人的外套領子呈現海芋花的形狀,將脖子埋沒起來,所以她的面龐十分鮮潤,恰似置於黑色的背景之前。最先下來的男子頭也不回只管向前走,女人正要下車時外套掛在車門的鉸鏈上了。我一眼瞥見,立即幫她解下來。她微笑著向我道謝。

  大門口自然有燈光,也有門燈,但是沒有橫過車身的一側是昏暗的。我看見微笑的女子隱約閃現著白牙,心想,她竟然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

  女人很快追上了男人。我鞠躬,拎著行李陪他們兩個到了三樓。男人據說是汽車公司的專務董事。

  三〇一號房間未必是最昂貴的,但遠比帶有套間的陰森的二〇一號漂亮、舒適。至少我負責的這些房間,是最適合眺望外頭的景觀的。

  女人穿著外套走到窗前,暖氣管裡的蒸汽使玻璃窗變得模糊了。她用戴著手套的手背輕輕揩拭。看她那副沉靜的樣子,我斷定她是一位情婦。

  戰爭結束後,暴發戶中有很多人,總以為我們這些人不可捉摸。也有不少客人,即便裝作熟視無睹,但也不能不意識到我們。然而今天這位專務董事不是這樣,作為自己富有教養的證據,他只把我當做一團空氣。

  我們(至少在男客之中)倒是喜歡被當做空氣對待。感情一旦投入,即便對方心懷好意,也只能引起我們的反感。把我們當朋友看的客人,對於他們的這份禮儀均報以輕蔑。客人一旦採取過分恭敬的態度,比起過分蠻橫無理的態度,更使我們覺得受到了侮辱。法庭上法官如果比被告更加惶恐不安,這就太奇怪了吧。總之,要互相尊重人生的職責。三〇一號的客人立即叫了加冰威士忌。因為酒吧已經閉店,我問他啤酒行不行。客人很老實,他倒答應了。

  女子脫掉外套,換上了英國制的花呢旅行裝,拿出細而長的珊瑚煙嘴兒,用染著同樣珊瑚紅的指尖兒撮著,抽起香煙來。由於光線的關係,她的臉色有些黯淡。不知什麼緣故,我一直注意著這個坐在正對面的女人的視線。

  男人不論幹什麼事都是自己先決定下來,然後才徵求女人的意見,那種閨房秘事也是可以想象的。他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女人問道:

  「喝點兒啤酒吧?」

  女人吐著細細的煙圈兒,很不耐煩地說:

  「不。」

  「那麼,來杯汽水怎麼樣?」

  「……不,啤酒可以。」

  這時,女人的煙灰已經積得很長了,我一眼看見,正要告訴她:「哦,那煙灰……」話還沒有說出口,女人早已注意到了,她將煙嘴兒伸向桌子上的煙灰缸。

  其實我要說的只是一個感嘆詞「哦」就完了,男人怪訝地抬眼瞅瞅我。

  煙灰積得老長,終於掉落到裙子上了。

  男人沒有注意,看來他只留心那個感嘆詞,於是問我:

  「怎麼啦?」

  「啊……」——我毫不猶豫地盯著女人說,「回頭我給您刷一刷吧。」

  男人順著我的視線轉過臉,看著莫名其妙笑著的女人。男人再次回過頭來,眼睛裡閃動著不悅的神色。我感到自己的表現有些出格,於是趕緊逃出那個房間。

  我巴望聽到那女人背後談論我的笑聲,但這種妄想和我平素的性格不太符合,多少使我感到了痛苦。我想:「我也是個有七情六慾的漢子啊!」

  但是,等我第二次送啤酒去的時候,什麼事兒也沒有了。這回我也只能格外低頭哈腰地應酬一番罷了。

  這樣的一個深夜,走廊有著一種莊嚴的氣氛。很少有呼叫的鈴聲。我站在寂靜的走廊上,瞧著一扇扇上了鎖的「我」的房間的房門,心中浮起一種奇特而又滑稽的聯想。這些房門裡頭是一座座烤麵包爐,我拱手等待著麵包快些出爐。我暗暗嘀咕著:

  「嘻嘻,放在爐內的那塊麵包早該烤熟了吧?」

  翌日早晨,天空微陰。我陪他們到餐廳,別的侍者也都各自陪著客人進來了。都是些一目了然的新婚夫婦。餐廳裡非常寧靜。這時,有一位勇敢的新郎,也許是要為新娘子吃的第一次早餐拍個紀念照吧,他連餐巾也沒有從上衣取下來,便急急忙忙打開相機站了起來,惹得全場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我是最後陪三〇一號的客人到達餐廳的。女人的眼睛比昨晚顯得稍稍有神,眼白處微微發青。我昨晚未曾注意,她長著一雙秀腿,母鹿般的結實的足踝,使人強烈感到她就像「動物」。

  我的差事只需將客人領進餐廳就行了,其餘皆有餐廳女孩子們照顧。女侍們站在唐代四君子模擬刺繡壁畫前邊,淺藍色的制服外面裹著圍裙,木頭人般的毫無表情。不是我吹牛,只要我在餐廳裡一露面,就能發覺她們之間那種面無表情的局面,彷彿流過一道電波,立即相互牽動起來。其中,有的人甚至大膽地對我擠眉弄眼。

  然而唯獨那個早晨,我對餐廳戀戀難捨。早晨的餐廳除了為三〇一號客人保留的一桌之外,其餘都被新婚夫婦占滿了。三〇一號的女人穿過人群走到自己的桌邊,一點兒也不忸怩,但也並非虛張聲勢。和其他桌子邊上的那些愣頭青丈夫不同,她讓神情威嚴的男人走在前頭。儘管如此,這個女人的做派和人品都無可挑剔。

  我將他們送到那裡,就去三樓收拾房間了。我一邊上樓梯一邊思索。

  「看來,這一對也許是真夫妻吧?我聽人說過這樣一對夫妻,他們每晚都會帶著陌生路人般的表情走出家門,到預先商定好的咖啡館去玩一會兒,見面時總是互相親切地打招呼:‘呀,好久不見啦,您好嗎?’然後肩並肩回到自己家裡,據說不洗牛奶澡就睡不著覺。那人也許是喜歡把自己的夫人裝扮成小妾吧?」

  整理好房間,本該回到事務室去,可我又鬼使神差地到了櫃檯,這種事兒從來沒有過。

  兩人已經吃過飯了,在休息室裡同酒店經理聊天。女人站著,看樣子她懶得再聊下去,不由離開了座位。

  女人對櫃檯裡的人輕輕地點點頭,毫無興趣地望著小賣店裡的彩繪明信片。我正好走到她跟前(女人一定是為了等我,才在明信片前面磨蹭時間的),她問我:

  「從哪兒能到院子裡去?」

  「啊。」我快活地應了一聲。我自信,我的青春的嗓音和胸前的金扣子很相配。

  「剛才那間休息室的門關上了,我陪您從大門口出去吧。」

  一種職業的歡快使我走在前頭。推開涂著白漆的柴門,來到晨光熹微的小小庭院裡,冬玫瑰的花朵落在石板路上。日影還不足以清晰地映在日晷上。一個角落裡開著白色的山茶花,這是一位美國高官的夫人回國時親手種植的。

  女人走到爬滿牆壁的乾枯的紅色長春藤前邊站住了。這個女人對山茶花不感興趣。也許是近視眼吧,她眯細著眼睛望著熱海市區重重疊疊的房屋。海面陰沉,看不清水平線。

  我打開柴門縮回身子,此時應該調頭離去才是。可是我總想在這裡和女人兩個單獨待上一會兒,誰也看不到,哪怕兩三秒鐘也好。

  女人掏出香煙,插進煙嘴兒裡,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送給我,我連忙謝絕了。我能為她做些本屬於自己分內的服務,心裡也很高興,所以我趕緊用酒店的火柴為她點了煙。

  「你挺機靈啊!」

  女人開始注意起我來了,我傻乎乎地羞紅了臉。

  「啊。」

  「你在這裡很久了吧?」

  「啊,解除接管時就來了。」

  「是嗎?」女人靠在白柵欄上,我說「告辭了」,便低著頭匆匆逃回。女人有沒有說「謝謝」,我不記得了。

  三〇一號的客人離店是那天下午。天空雲彩密布,很少下雨的熱海似乎要下雨了。

  這段時間酒店裡很安靜。客人要麼出外遊玩,要麼睡午覺,再沒有幹別的了。

  我去整理三〇一號室,走進屋裡聞到一種奇異的香味。

  我們這些侍者,可以說是發揮想象力的天才。每天面對眼前一排撲克牌的背面而生活,即使不翻過來,也能讀出正面的數字。我在陰天裡晦暗的酒店的一個房間轉了一圈兒,對於這個女子在此如何度過週末的一日,眼前看得十分明白。

  我像平時一樣打開衣櫥,法國香水「夜間飛行」的瓶子空了,橫倒在一邊。我把瓶口抵在鼻子上,呆呆地走到陽台上,不覺之間下起雨來了,雨絲細細,但異常寒冷。眼下遠處的熱海車站月台露天的頂棚,被雨水淋濕了,黑乎乎一片。

  平時我決不肯幹那些模仿別人的傻事,而現在卻鬼迷心竅,一心想在女人睡過的床上躺一躺,抱一下鋪散過女人香發的枕頭。

  萬一被同行們看到了不好,我想把房門鎖起來。客人一般都把鑰匙放在桌子上,那裡應該有一把標著「301號」的鑰匙。

  可是,我找遍整個房間都不見這把鑰匙。心想莫非還給櫃檯了,到櫃檯問了說沒有。那女人肯定誤把鑰匙帶走了。經常有這樣的事,有的放在手提包裡,回去時忘記歸還了。

  鑰匙實在找不到了,我便產生一種渺茫的希望。我覺得,我同那位女子的緣分還沒有斷,這就是證據。

  ——我在明信片上簡單地寫了幾句話,內容如下:

  近日承蒙來我店住宿,非常感謝。其間不知是否誤將房間鑰匙帶走,今不顧失禮,冒昧拜問。若萬一帶回,請及時寄還,不勝榮幸。

  我去櫃檯翻閱了住宿登記,只見上面寫著:

  東京都澀谷區松濤町十號藤澤源吾等二人

  明信片寫上收信人「藤澤先生」的字樣,發出去了。

  三〇一號室的責任人是我,保管鑰匙的責任也在我,寫明信片是當然的解決辦法。

  你沒有被客人拿走鑰匙的經歷吧?這種場合,作為一個侍者,我的做法是否有些過分了呢?假如另有一位藤澤夫人存在,她會不會藉著這張明信片向她的丈夫發難呢?給那位老爺添麻煩,會不會使酒店失掉好容易獲得的貴客呢?這種損失遠遠不是一把鑰匙的價值所能抵償的,不是嗎?

  雖然如此,我還是相信這是唯一的最佳處置辦法。既然不知道住宿登記上的地址是不是真實的地址,那麼現在就先擔心這擔心那的,未免有些犯傻不是?

  ……給你說真的吧,其實我本來想把明信片收信人寫成這個女人的名字,但是住宿登記上沒有她,我心裡真是窩火。既然是堂堂正正以一個男人的名義發出的,那麼我的嫉妒使得我多多少少巴望那男人受到自家老婆的一番懲治。

  信發出的時間是一月末。

  一直沒有回音,一週過去了,十天過去了,我什麼也沒有等到。我新配了一把鑰匙,經理也沒怎麼罵我。漸漸地我把對那女人所抱的幻想,權當是逢場作戲罷了。

  二月十四日,我收到一個像醫藥樣品的小盒子。因為我在那張明信片蓋著酒店橡皮戳的旁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但這小包發件人的名字使我感到狂喜。那不是藤澤源吾,而是藤澤賴子。

  我從同事的眼前一把抓住這個小包,急急忙忙想一個人躲起來。我在心裡呼喚著賴子的名字,一邊呼喚一邊又被其他的疑惑壓服了。

  「這個賴子怎麼能證明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呢?」

  酒店後面是高聳的石牆。我出去了,坐在陽光明麗的枯草堆裡。連接大樓的低矮的走廊上面的太陽,溫暖地照耀著石牆上石室一般凹陷的部分。冬天的蒼蠅不肯離開我的手背,拍落下來再用鞋子碾一下,蒼蠅沙拉沙拉響,就像踩碎一個軀殼。

  小包包得很結實,我用牙咬斷了繩子。

  裡邊是一把房門鑰匙,而且是沒見過的鑰匙。這是來宮那邊今年新建的一家飯店的鑰匙。我失望地咋了咋舌頭。

  「操,眼巴巴等了幾天,還把鑰匙給搞錯了,那女人是粗枝大葉還是鑰匙的收藏家?」

  我差點兒大笑起來,帶著滿臉的晦氣翻來覆去看著這把鑰匙。然後站起身來,拋向冬日蔚藍的天空,又用手接住。鑰匙落下來,鏈子發出了響聲,砸得掌心生疼。

  酒店的鑰匙不管哪裡都一樣,不論是鑰匙外形,還是黃銅鏈子,或者是連在鏈子上的號碼牌,我瞅瞅「樂樂飯店」那一行白字,幾乎和我們酒店的沒有什麼不同。我驀地查了一下房號,上頭寫著又黑又粗的「217」幾個數字。我想,這是二樓的鑰匙。

  此時,我發現2和17之間似乎有一條紅線,就像粗粉筆畫的。但這是油脂性的紅,不是紅粉筆的紅。我放在眼前仔細審視,原來是用口紅畫的線。

  我一心一意想解開2和17分開寫的這個數字謎。我一時猜不出來。不久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因為太忙,實在無暇顧及,但腦子卻一直粘纏在這上面了。為此,接待客人也是三言兩語,答非所問地應付過去了。晚上回到事務室後,我誰也沒告訴,一個人試著解這個謎。當晚,你們都在一起侃葷段子,我一個人躲開了。

  想著想著,忽然抬頭看看貼在牆上的大幅掛曆,套色雪景畫下面赫然印著二月份的月份表: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明天是十五日,後天是十六、星期一,對啦,再一天便是二月十七日。

  我不由大叫一聲,弄得你們都回過頭來看。但你們哪裡知道,當時我心裡有多麼激動……

  你曉得這三天我等得多麼心焦啊!一到星期二,週末度假的客人都走了,我也該空閒下來了。你看,她想得多麼周到,她的這副熱心腸真是非同一般!

  我偏愛三〇一號室,當週末度假的客人星期一早晨離店時我最高興,好像房間一下子又回到我的手裡。我一直想象著那女人待在這間房子裡的情景。我把臉孔深深埋在羽絨被裡,緊緊抱在懷中,事無巨細地幻想了一遍。我腦子一陣勞累,好像生病了。

  星期二晚上到了,我托你照看一下,就離開了酒店。你還記得吧?我的藉口是:舅舅帶著我的未婚妻到熱海旅館來了,我雖說沒那分心思,可也得去問候一聲。當時你爽快地答應了:「快去吧。」

  幸好我們的這場交易不怎麼太顯眼,你看到我臨走時心神不定的樣子,也沒有冷言冷語嘲笑我。是啊,講究禮貌是我們侍者修養的首要一課嘛。

  然而,那天一早我就不斷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頭髮梳了一百遍(你不要笑),散亂的地方悄悄打了髮蠟。怎麼也得打扮成一個自己滿意的好男人。還有,要是穿著這身熱海西服店買的邋遢衣服,好容易打扮成的美男子不就給砸了?要是那樣,還不如乾脆穿著隨身的工作服更好。我揀一條時髦的圍巾圍上,兩手往外套袖子裡一插,就走出酒店下了高坡,直奔熱海車站而去。

  海面上的下弦月照耀著別墅的屋檐。今宵熱海市靜得出奇。平時人流似潮水的市區,今晚上臨到退潮期了。

  我打算用站前的公用電話向樂樂飯店打電話,確認一下藤澤賴子是否來了,可是等著打電話的人很多。正猶豫之間,一輛汽車停在眼前,我連忙報出樂樂飯店的名字,跳上平時很少乘坐的出租車。

  當天晚上的熱海市,看起來多麼美麗!

  不是什麼霧氣,氣流的運動使得街道低低籠罩著溫泉般的水汽,映入眼簾的一切都那麼溫馨而瑩潔。就連和汽車擦身而過的姑娘,那彩虹般的圍巾也顯得潮潤潤的。還有,擺在禮品店店頭的羊羹盒子,以及茶花油淡黃的瓶子,所有這些也都溫潤可親。尤其是水果店鋪子美不勝收,柑橘、蘋果、香蕉、柿子、檸檬,五光十色,悅人眼目,簡直不像俗世所產之物。

  車子不久渡過河向右轉彎,帶著沉悶的聲響,開始駛向黑暗的高坡。

  樂樂飯店是舊宮家的別墅,古風的冠木門裡,濃密的樹叢掩映著一條石子路,那裡有閒靜的小庭園。我直奔櫃檯,急不可耐地發問:

  「有一位叫藤澤賴子的女士住在這裡嗎?」

  我的問話多少帶著一些卑屈的影子,櫃檯裡的中年人(可說是一副舊宮家執事的派頭)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瞥了我一下,叫我少候。他打電話,電話一概不通。我漸漸有些不耐煩了。

  裡面有個老人一直在翻看住宿登記,他的眼鏡閃著光亮,抬起頭說:

  「藤澤女士現在好像在休息室裡。」

  你知道,這一瞬間我真是喜出望外!飯店裡的房間位置我了如指掌,休息室該在哪裡我也清楚。我很快推開休息室的門。

  四五個客人在打台球,裡面的火爐燃燒得正旺。旁邊的安樂椅上驕矜地坐著那個女人,膝邊的茶几上放著紅茶茶杯,膝蓋上攤著大版面的《生活》雜誌。

  她看到我微微一笑,把雜誌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她指指火爐另一邊的椅子,說:「請坐。」

  我的膝蓋接觸椅子的同時,實在顫抖得厲害。因為從燃燒的木柴的香氣裡,我不折不扣地嗅到一股「夜間飛行」的幽香。

  女人身著旅行裝,顏色是當下流行的葡萄紫,脖子上捲著漆黑的圍巾,佩戴著金色的胸針。髮型和前次不一樣,燙成了大波浪的鬈發。

  我沒說什麼,女人也沒說什麼,彼此都心照不宣。

  我看了看周圍,小聲問:

  「您,一個人嗎?」

  「一個人。怎麼啦?」

  女人不動聲色,只是睜大了眼睛。

  「您要不要脫去外套?火爐旁邊不熱嗎?」

  「不用脫。」

  我解開鈕扣,倏忽露出潔白的上衣,女人開始無心地笑了。她的笑沒有一點引起反感的因素,當她看到我陷入她所設置的一個個陷阱,便像個歡樂的孩子笑起來了。

  接著,女人喊來了侍者,要了加冰威士忌,然後問我:

  「來杯啤酒好嗎?」

  我笑了,不客氣地接過女人遞來的香煙。對於我們侍者來說,香煙是奢侈品,外國人時常送我們一些外國煙,但是這女人給我的是罕見的橢圓形切口的土耳其香煙。

  我們等待上酒的那陣子,只顧默默地抽煙。這時我發覺我的香煙火口的煙灰散落到外套膝頭上了。女人一直看著它們掉下來,故意沉默不語。

  酒喝完了。「去房間吧。」說著,她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時,我心裡又怦怦地跳個不停。

  二一七號室,來到門前我突然泛起一陣嫉妒,我一心想向這女人問個明白,從前究竟和誰在這間屋子裡睡過。我的侍者根性,強使我忍住了。不,因為我頑固地認為,一旦說出來就會毀了女人的心情。

  門開了,屋子深處一面稍稍仰起的鏡子,映著電燈發出刺眼的光亮。

  「請鎖上門,鑰匙帶來了吧?」

  女人說道。

  當晚,我回到自己酒店已經將近十二點了。我緊緊握住外套口袋裡那把三〇一號室的鑰匙。臨別時女人一句話沒說,笑嘻嘻地將這把鑰匙交到我手裡。一瞬間,我想到這是她給我的特別關照,心中立即湧起一股憤怒和羞恥。

  三〇一號,今天沒有客人。

  我把女人還給我的這把可愛的鑰匙插進鎖孔。我沒有上鎖,只是以一種例行公事的心緒插上鑰匙開了門。

  我故意不開電燈,沒有月光照射進來,然而外面的電燈和大樓招牌上的霓虹燈十分明亮,室內即使不開電燈也隱約可見。

  床鋪上寂悄無聲。我在床上將依舊灼熱的身子躺成個「大」字。

  暖氣獨自發出金屬般嘶嘶的響聲,我的心早已進入了夢境。三〇一號鑰匙,已經不能再讀作三百零一了,對於我來說,只能讀作三月一日,女人默默交過來的是讓我猜的一種記號。

  還有半個月,我就可以在自己長年侍候的這間屋子裡,毫無顧忌地抱住那個女人了。女人會按鈴的吧?到時客人和侍者首先擁抱一下,等其他房間的客人都睡下了,我就可以像回到自己房間一樣,不必敲門就進入這間三〇一號室內。

  我又被恣意的想象所驅使,站起身來。

  我只打開浴室的電燈,環顧一下光明耀眼的浴室。猛然打開淋浴的開關後,又連忙縮回身子。蓮蓬頭映著燈光噴灑出圓形的驟雨。這是溫水淋浴。

  驟雨裡縈聚著白色的水霧,使我幻想著洗浴中的人的倩影。

  我幾乎從朦朧的飛沫裡看到了賴子一絲不掛的身姿。

  三月一日一週前,當櫃檯通知說三〇一號已被名叫藤澤賴子的客人預約時,我的夢已經不僅是夢了。我專門到櫃檯去查看預約表,就像等著錄取通知的學生跑到學校看發榜的心情一樣。那一個月的預約表裡,均填寫著某日某時幾號房間某某先生等二名,某日某時幾號房間宮崎先生等二名,等等。三月一日午後十一時半三〇一號室只有藤澤賴子女士一名,我看到時簡直高興地要發狂了。

  三月一日下了雪,聽說東京的雪特別大。

  熱海整個上午只是偶爾飄下幾片雪花,到了夜裡越下越大了。這時我心裡十分苦惱,這樣的雪天女人會不會有取消預約的危險呢?眼下剛到下午,已經有兩撥客人打來電話取消了日程。

  我把三〇一號室打掃得纖塵不染,一次次地出出進進。到了十一時半,走到陽台一看,一輛出租車閃耀著紅色的尾燈駛上蜿蜒曲折的高坡。

  我這天對其他客人也是關懷備至,所以我及早打開洋傘站在大門外時,並沒有惹人生疑。

  整個熱海市變得一片白茫茫了,頂棚上矇著薄雪的汽車軋著石子路進入前庭。我走過去打開車門。

  先下車的是上次來過的那位普通商界人士,他動作粗暴,致使車子幾乎歪斜過來。他一下車就把皮包交給我,自己先咚咚走到了前頭。接著下車的是那位身穿黑色羔皮外套的女人。

  女人站在雪地上,顯露著美麗的側影。

  我為她張開傘。

  女人輕輕點點頭,向大門口走去。僅此而已。

  事情到此尚未了結。

  這天白天和晚上,那女人不僅沒有一句溫馨的話,就連一個笑臉也未曾見到。女人沒有給我一分一秒的時間,她也不像上次那樣,離開男人獨自到庭園裡去。第二天晴天麗日,陽光和煦,但女人就是不肯外出。整個白天一直鎖在三〇一號室內。

  我只有叫苦連天的份兒。可我也是個男人,當晚一夜未睡。第二天仍然要以冷靜周到的服務送走客人。

  發現三〇一號室鑰匙再一次丟失,是在他們出發兩小時之後。我對這間屋子已經失掉興趣,所以懶得及時整理。

  翻遍房裡的抽屜尋找鑰匙,這時,我心裡無意中又掠過一絲好不令人噁心的希望。

  「說不定……又像上回那樣。」

  這次因為有了新配鑰匙,我想即便丟了也不會有任何麻煩。一切又回到老樣子。

  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

  三〇一號是個很受歡迎的房間。客人來來往往,一撥又一撥,一把新配的鑰匙足夠了。

  三天過去了,四天過去了。

  後來我還是給那女人寫了信。好幾次,我把寫好的信一遍又一遍撕毀,決心一個字也不寫了。但最終還是發了一張只有幾句話的明信片。

  日前承蒙來我店住宿,非常感謝。今不顧失禮,冒昧拜詢。不知是否將房間鑰匙帶走。若萬一帶回,請及時返還,不勝榮幸。

  「她到底回信沒有?」

  看到說話人一時打住,不再言語,朋友隨即問道。

  「不,沒有。等了一個月,都沒有還回來。在那之後緊接著……」帥哥侍者又說下去:

  「我同現在的老婆結婚了。」

  昭和二十七年一月《文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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