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聚集在現代爵士音樂店的這群人,打算今年夏末在海濱舉辦一次小型宴會。他們要在沙灘上跳搖擺舞,擺上烤豬肉。雖說不知道個中緣由,但這種野蠻的舞蹈場面還是必要的。大家興致勃勃分頭尋找場地,最後選擇了這個無人的山谷。到府中采購豬肉的人,因為預算不夠,只抬回來半條豬身子。
那種俗惡的海水浴場,那種人群混雜的地方,有誰會相信,離那裡不遠居然能找到一塊如此的荒蠻之地呢?不管怎樣,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寶地,在這裡能使他們磨破的短褲發出緞子般的光彩。
場所——必須要選擇,洗滌,加以聖化。因為他們將霓虹燈、污染而破損的電影廣告、汽車的廢氣以及前燈,都當做他們的野外之光、田園之香,當做苔蘚、家畜、自然之花朵,所以,這次他們嚮往凝練著技巧的地毯般的沙地,嚮往傾盡人工的裝飾品似的「絕對的星空」。
為了治愈這個世界的愚劣,首先要進行一種愚劣的洗滌,要拼命將俗眾認為是愚劣的東西加以聖化。模仿他們的信條、他們商人般的努力。
可以說這就是舉辦小型宴會簡要的趣旨。他們三四十個人於深夜裡集中起來,這就是他們的時刻,他們的工作時間,他們重要的白晝。
篝火一下子熄滅了,又一下子燃旺起來,傑克知道,那是豬油引起的。豬肉已經穿在鋼叉上烤了,有人不住向上頭澆價格低廉的紅葡萄酒。看不到面孔,只有手在火焰裡擺動。
黑人哈裡的康茄鼓繼續響著,沙地上的幾個人跳起了搖擺舞。地面滿是石子,他們踏穩足跟,扭曲著膝蓋和腰部,慢慢地跳著舞。
一側的懸崖上堆積著一箱箱啤酒和果汁。碎石間扔著空瓶子,外表微微映著夜的光亮。
傑克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他看不清楚麇集在這裡的人的面孔。篝火的火焰低俯在地上,反而阻擋了他的視線。每一個暗角忽閃忽滅的打火機和火柴的光芒,映射著視野的一端,擾亂了他的眼睛。
聲音也不能幫助他識別。有的狂笑,有的吵鬧,忽然這些聲音又被周圍的黑暗所壓倒,滲入到黑暗之中了。同時,這種黑暗又不斷地被哈裡的康茄鼓聲和那可以窺見桃紅口腔一角的高亢的喊叫撕開了。
但是唯有紀子例外,傑克立即循聲而去,一把抓住她那纖細的燈芯般的腕子。
「來啦,一個人嗎?」
紀子問。
「啊。」
「大夥在稻村崎車站等你呢。沒想到你心血來潮先跑到這裡來了。你真行,倒沒有迷路。」
紀子在黑暗裡撅著嘴脣。看見她那面頰到嘴脣的一絲顫動和倏忽閃亮的斜眼兒,傑克像平素的問候一樣,將自己的嘴脣貼著紀子的嘴脣輕輕一擦就走開了。彷彿向竹籜裡吻了一下。
「他們都在哪兒?」
「海姆內爾和皮特都在那兒,戈基也在。女人一不來那小子就容易上火,最好不要去碰他。」
傑克的名字人們叫慣了,可是戈基的名字不知是什麼意思,是出自一種豪氣嗎?
紀子拉起傑克的手,穿過舞伴們的空隙,一起走到坐在懸崖邊岩石上的一群人面前。
「傑克來啦。」
海姆內爾慢悠悠抬起手回應著,黑暗中他依然戴著墨鏡。
皮特故意點亮打火機,在自己臉孔前邊左右搖晃。沿著眼睛的上緣描畫著一條藍線,高高吊著的眼角附近,銀粉被火焰映得閃閃放光。
「這副臉孔,要幹什麼?」
「皮特等會兒要表演呢。」
紀子從旁加以說明。
戈基半裸,悶悶不樂地靠在旁邊的樹上,然而一看到傑克,就穿過黑暗走來,盤腿坐在沙地上,大肆吹噓啤酒多麼多麼好喝。
「真棒!」他說。
傑克不太喜歡戈基,但戈基老是對他示以親密之情,有時也帶女人到他的公寓來玩。
戈基練健美操,有一副驕人的身材。他渾身都是肉疙瘩,哪怕動動手腳,也會像閃電一般發生敏感的連鎖反應。這個世界沒有意思,人們都是愚劣的一群。在這一點上,戈基和大家意見一致。但是,他一味增長筋肉,欲藉助這道屏風遮擋其他無意義的風。於是,他只能在筋肉本身所具有的性質——盲目的力的黑暗中睡眠。
對於傑克來說,最感困惑的是戈基那種肉體存在的不透明的性質。他一旦站到自己面前,就遮斷透明的世界,他那帶著汗味兒和體臭的強健的身子使得傑克一直努力維護的透明的結晶渾濁起來。他不間斷地誇示力量,那是多麼令人心煩!他那甜膩膩的腋臭,他全身的汗毛,他的不必要的大聲喊叫,所有這些,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像髒污的內衣一樣明顯地存在著。
如此的厭惡使得傑克的心產生奇怪的顛倒,他徒然說了些無用的話:
「我那次自殺,正是這樣一個晚上,就是前年的這個時候。這兩天差點兒成了忌日,真的。」
海姆內爾帶著淺笑說道:
「要是把傑克火葬了,就會像冰塊一般一下子融化掉。」
總之,傑克又活了。他錯誤地認為,自己要是自殺,那些渾渾噩噩的俗眾的世界同時也會滅亡。他失去意識後被送到醫院,不久甦醒過來,看到俗眾的世界依然生機勃勃包圍著他……既然這些人不可救藥,那我只有活著,他想。
不久,皮特站起來,把傑克領向篝火旁邊,一面問他:
「你認識戈基的女人嗎?」
「不認識。」
「戈基說她是個絕代佳人,具體情況不清楚。假如她不會撂下戈基不管,那麼天亮之前肯定會到這裡來的。」
「說不定已經來了,這樣黑看不清臉孔,等著在朝陽下看個清楚吧,那才是最好的辦法。」
微風拂拂,飄來豬油氣味的炊煙,兩人轉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