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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7章
  <馬戲團>

  團長靠在椅子上,一隻手夾著雪茄煙,一隻手用鞭梢在空中描畫著圓圈、三角形和四角形,悶聲不響。

  這時是他發怒的時候。據說他是個刻薄的人,殘忍的人。至於他是如何強烈愛護那些在他殘忍之下堅強活過來的人們,知道的人就很少了。他叫哪個團員死,不管誰都得立即去死。馬戲團天幕的最高處,飄揚著他那繪有紅色髑髏的旗幟。

  他過去本來是一名被派遣到大興安嶺的偵探的隨從。三個青年偵探踏入R人女間諜家裡,地雷爆炸了,三個青年和女間諜都被炸死了。然而,女間諜的裙子一角和一個年輕偵探的帽子,在百米以外的罌粟花田裡被找到了。當時,十八歲的團長管死去的青年叫「先生」。他戴著遺留下來的帽子,哭哭啼啼回到了日本。

  正因為有一副善良的心腸,即便對於他人冷酷的行為也會以誠實待之。誠實是磨練出來的,時常被誤以為是虛偽。

  由於對人心投其所好,他成了富裕的大人物。他是精神的投機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適合擔當馬戲團團長的人了。

  ——兩個月前,他去探望地方上的老闆,夜裡很晚才回來。他揭開自己的天幕走進去一看,一對少男少女正在幽會。團長不聲不響揪住兩人的腕子,仔細端詳著。他不認識他們。

  一陣口哨聲,P出現了。他把兩人從團長手裡領過來。

  「哪個部門的,什麼人?」

  「團長,是大道具組的。」

  「膽子好大啊。」

  團長高興地打了個哈欠。

  「等一下。」他叫住了P。

  他抓起少年的手掌仔細瞧了一會兒。

  「你騎過馬?」

  「嗯。」

  「幹什麼的?」

  「當馬丁,在帝國乘馬場。」

  「嘿嘿……喂,P公,給小妖精灌三升醋,將那小子一整天綁在克萊塔號上。」

  從未有人能馴服過這匹悍馬克萊塔號。昨天,一位女騎手摔斷了脖頸,就像一個陶瓷人從馬背上倒下來。

  每天演出只要大獲成功,心腹P都會到團長那裡喝酒慶祝一番。他告訴團長,那位小夥子和小妖精似乎可以派大用場了。他設計的節目是:少女走鋼絲一腳踏空,這時站在馬背上的少年策馬跑到鋼絲下面,一把抱住少女的身子,在舞台兜上一圈。P說這個節目一定會大獲成功。鑒於那少年生得一表人才,P提議給他起個諢號叫「王子」,以博得觀眾的喝彩。團長點頭應允,隨將一枚漂亮的大金幣交到P手中。

  半月之後,兩人登上了舞台。

  一個月光景,他倆都受到了觀眾的歡迎。

  團體觀眾法語學校的小學生們興奮異常,向他們兩個扔奶糖。他們小口袋裡溶化的奶糖像果實一樣墜在少女的頭髮上,因而那頭髮像獅子一樣沉重。她猶如一名亞馬遜女兵,平添一副颯爽的英姿。團長非常疼愛他們兩人。但是,對於新手的管束並沒有松弛。他認為,這種管束越是嚴厲,就會使得他們的生存方式越發充滿馬戲人的危機,以及得過且過和自暴自棄的濃厚陰翳。

  ——向觀眾致辭,退場之後,團長照例回到幕後觀看演出。

  香煙的煙霧和人體的體溫,使得場內彌漫著金色的霧靄。數千名觀眾莊嚴地看著舞台。所有這一切的上面,是污穢而黑暗的廣大空間。那裡是馬戲團演員們的宇宙,他們在這個空間的任何地方,都能立即用自己的身子架起一座光明燦爛的星座。從天幕吹來的風,使這個空間時而飄飄揚揚,膨脹地游動著,黑洞洞的。用銀紙和五彩洋鐵片裝扮的男女猶如深海魚,時時從高處來到這個空間。這時候,從深海模糊一片的集群裡,總會騰起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在這個高曠的場所,奇妙的節度和禮讓演繹著一個個奇跡。衣著半裸的男人和女人,一瞬之間如神仙一樣美麗地拼合在一起。之後,一個黑暗而長大的鞦韆架,怠惰地運送著高渺而沉滯的時間,不停地搖蕩一直到永遠。

  透過天幕最高處的破洞,應該能窺見大海,卻沒有人看過。雖然無人見過,然而月夜裡,海的表面像青花魚一般閃耀著藍色的光芒。月光時時由破洞漏泄下來。禮拜日夜晚演出之際,高高飛來的女人那裹在針織毛衣裡的胸脯,也透著白皙的光亮。

  樂隊突然奏出高亢的軍號。

  眼下,少男少女走上舞台。

  少女穿著好幾件華麗的抽紗裙子,光裸的足尖套著銀色的舞鞋,持續放射著危險的美麗的光亮。少年一身王子打扮,披著一件嵌滿星星形狀小鏡子的紫色天鵝絨斗篷。甲胄般銀絲織成的輕裝,胸前顯露出緋紅色百合花的圖案。

  兩人手拉手跑出來,以無言的姿態向觀眾優雅地行了禮。

  觀眾瘋狂地大聲喊叫,喝彩。團長髮現觀眾們的眼睛被人特有的溫馨的熱淚濡濕了。

  P聳聳穿著黃黑花紋夾克的肩膀,得意地捅了捅團長的脊背。

  團長沒有回應,他也和觀眾一樣,臉上浮現著茫然若失的表情,半張著嘴巴。他的雙目潮潤潤的,充滿了人瞧著人的那種親切之情。

  聽到兩人出奔時,團長如利箭穿心,悲憤異常。他暗暗祈望著這樣的光景——那根鋼絲突然斷了,少女跌落在地板上,那少年一把沒有抓住而失身落馬,又被克萊塔號的馬蹄子踢了一下——團長用至大的愛所描畫的幻影沒有實現。團長靠在椅子上思考著不幸、運命和愛情。他的嘴脣因憤怒而顫動。

  他扔掉雪茄,扔掉皮鞭。

  他走出天幕,中東式的月亮從荒涼的空地和散在的垃圾堆,以及黑暗天幕下的村落之間升上了天空。獅子高昂的咆哮猶如夜空裡飛揚的火把隱隱傳響。東方,港口的海面將沐浴著月色的濃密的反照投向星空。看上去馬戲團的巨大天幕布滿了轟轟隆隆的暗夜,傾斜地站立著。

  這時,三個人影通過大門向團長身邊走來。中間的高個子男人是P,他緊緊揪住少男少女的胳膊,生怕他們逃跑。

  「我把兩個私奔者抓回來啦。」

  「你辛苦啦,辛苦啦。」

  「他們住在海港附近的一家客棧,可又付不起房費,想遠走高飛,但又沒錢買火車票。我一直在盯著他們呢。」

  「唔,你辛苦啦,辛苦啦。」

  團長用無比憎惡的眼神注視著這年少的叛徒、膽小鬼和逃犯,他們就像曬太陽的狗一樣,為了祈求怠惰的幸福而私奔。然而,他從那裡沒有發現膽怯和卑屈的表情。相反,他看到一個地道的流竄的王子的面影。

  緋紅的面頰、乾裂的嘴脣、枯草般的頭髮、舊布巾似的褪色領帶,奇妙地襯托出沉靜而英俊的前額。他的眼睛閃耀著團長所不曾知曉的——這也難怪,因為馬戲團團長不至於逃跑——種種逃亡的記憶的光輝。在團長看來,逃亡似乎是未知中的頗為高貴的行為,他的嗓門由嫉妒而變成陰暗的低音。

  「這次就饒了你們。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再逃那就沒有命啦!P公,給他們處罰,各抽七八鞭子。啊,還有,P公,我有話對你說,回頭到我的帳篷來一下。」

  僅僅休場兩天之後,明星重新登台了。

  場內觀眾爆滿,支撐天幕的十二根大鐵柱子像桅桿一樣搖搖晃晃。

  彷彿是來自地府的集群,觀眾們的身子一動不動。鴉雀無聲。但是,一個節目完了,場內便像解除咒符一般喧騰起來。

  王子和少女一如既往,以無言的姿勢向觀眾行禮,左右分開。少女登上軟梯。少年跳上克萊塔號馬背。

  克萊塔號興奮地站立起來,猶如燃燒的火焰,這一點尤為觀眾所讚賞。大家期待著,今日的表演會比平時更加精彩動人。

  事情總是按照完善的秩序進行,比起日常生活更加完善。從克萊塔號的狂奔裡,人們只是看到了秩序的某種強度的表現。

  少女開始走鋼絲。

  鋼絲下面,像往常一樣站在馬背上的少年,突然拉緊韁繩制止住奔馬。此時,克萊塔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它冷不防被韁繩一拽,立即抖動著鬣鬃,打著響鼻,一躍而起。

  一剎那,人們從後腿直立的奔馬的姿勢裡,發現了運命周圍必不可少的某種裝飾華麗的靜寂。這是出現在守望著任何悲酸事件的鏡子周圍、巧奪天工而製作的古代威尼斯浮雕般的靜寂。

  王子橫躺在沙子上,摔斷了頸骨。

  樂隊突然停止。

  觀眾一齊站起,潮水般湧向舞台。

  沒有一個人注意她,那個在大天幕下高高晃動的鋼絲上的少女。

  她很明白。從沒有一顆星星的黑暗的天空,透過香煙煙霧和人們的呼吸,她清楚地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與其說看到,不如說知道更準確。因為她只要向下一看,腳就不得不滑脫下來。她那小巧的銀色舞鞋危險的閃光,要是能再寬闊一點兒,她就能輕而易舉逃脫這危險的作業,跌落在少年的身體上。

  然而,少女一邊微妙地抖動著短小的紗裙,一邊暫時忍耐著痛苦的生的均衡。

  她終於走完了。而且,這是她首次完成全程的走鋼絲的表演。喧呼嚎叫、亂成一團的群眾,沒有看到她最初、最圓滿的演技。團長一人從幕後走出來,沒有人在意他是團長,只有他一人從擁擠的人流裡,認真地翹首仰望著少女完美無缺的走鋼絲表演。

  少女站在鋼絲一端的踏板上,她看到剛剛走過的鋼絲在黑暗裡搖擺不停。這時,下面的群眾圍成的圓圈的中央,少年胸間她所熟悉的紅色的百合圖案倏忽一閃,映射著她的眼眸。

  少女從踏板上蹺起穿著小小銀色舞鞋的一隻腳,宛若即將進入游泳池的一剎那,伸向昏暗而嘈雜的空間。接著,另一隻腳也要與這隻腳併攏似的,跟著伸了過來。

  ——毫無覺察的群眾的頭頂上,一大束玫瑰花跌落下來了。

  馬戲團全體人員度過了葬禮般極其悲傷的夜晚。天亮之後,P帶著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情走進團長的帳篷。團長剛好洗漱完畢,P附在他濕漉漉的耳朵邊急匆匆說道:

  「警察那裡也萬無一失地應付過去了。我在‘王子’的鞋底下涂了油,同時又給克萊塔號注射了興奮劑。」

  ——團長痛苦的臉上掩飾不住快意的神色,他從口袋裡倒出了一堆金幣,壓得P的手掌難以承受。

  他拍了拍空空的口袋,說道:

  「你是個萬分叫人瞧不起的傢伙,乾了件出色的工作,卻因拿了一筆錢,使得這項工作變得極其卑微。」

  P討好地陪著笑。對於這種卑屈的笑臉,團長的表情裡也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充滿苦澀的共鳴。P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總之,馬戲團完蛋啦。」團長說,「我也可以從馬戲團裡擺脫出來了。如今,‘王子’死啦。」

  ——此刻,天幕外邊響起了馬蹄聲。

  P打開窗戶。

  朝陽下,一匹斑馬拉著貨車通過,車上堆著兩具粗劣的靈柩,上面胡亂地寫著王子和少女兩人的名字。後面跟著而來的是女馴獸師、丑角演員和盪鞦韆者的隊列。

  團長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束扎著玄色細絲帶的紫堇花,憋足氣力投向兩人的靈柩,就像過去那些狂熱的小學生,將溶化的奶糖投在少女的頭髮上一樣。

  昭和二十三年一月《進路》

  * * *

  [10] 希臘神話中居於小亞細亞東北部的女兵。據說她們割去右乳,以便戰鬥或狩獵時使用弓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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