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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3章
  二

  ……夏季結束了。但是,太陽光比夏季平穩的時節炎熱得多。不知不覺之間,映入眼中的燕子迴旋飛翔的情景越來越少了。

  我放學回家時,在等省線電車的月台上看到兩隻燕子,它們無疑是今年尚未離去的最後兩隻。燕子看來是在隔著鐵道和馬路的石頭房子的屋檐下壘巢。這兩隻燕子時時活潑地穿插飛翔;同時又像玩馬戲似的描畫出危險而明快的路線。它們驀然展開雙翅,又立即合上,不停地繞著圈兒,空中,地上,是那樣無憂無慮。燕子單純和明朗的靈魂,彷彿會全部深刻而清晰地印在我的胸中。

  我十九了。她不是才十八嗎?從年齡上考慮,我好像被人看出乾了什麼壞事,總是畏畏縮縮,一直紅著臉。拖著這種倒霉的年齡走路,就像屁股上被人綁了掃帚遊街,簡直沒臉見人。我在等待什麼呢?其實我自己心裡也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完全要靠自己去爭取,可是同樣年紀的我沒有這個自信。我就像一隻追逐自己尾巴的貓,一個勁兒在原地兜圈子。

  然而,燕子似乎給了我一種輕快的教訓。我想,要是賦與我一雙少女般長著長睫毛的眼睛,我一定要再一次守望燕子的去向。燕子只不過暗示了一半的教訓。

  家裡來了稀客,她就是春子小姨。不巧今天家裡沒有人,她便等著我們回去。——婢女告訴了我小姨在哪裡,到那裡一看,不見她的身影。廊緣被外面的陽光映得十分明亮,藤椅上放著正在編織的藍毛衣,閃現著纖細的光影。

  明天就要運到疏散地的行李,堆滿了所有的屋子。一堆堆昏暗的行李的對面,可以看到側房凸窗那扇明亮的窗戶。那裡響起了不常聽到的女子的笑聲,其中似乎夾雜著一個男子的聲音。

  我不由踏上通往側房的鋪著榻榻米的走廊,一個手裡夾著香煙、身子靠著凸窗、穿著寬腿褲子的女人向著這邊敏銳地瞟了一眼,我立即站住了。我看到一張剛剛塗抹成的艷麗的女子的臉孔,儘管映射著戶外的綠樹,但那翠綠也被映襯得囫圇一團,黯然失色了。她就是春子小姨!在我覺察到這一點之前,我的聯想裡不知為何,突然閃過這樣一句奇異的話語,這句話是今天工休時間一個同學說的:「大凡船員的老婆,必定是濃妝艷抹的女子。」聽到這句話時,我的腦裡浮現著魚油一般腥膩的淫思——猶如初會一樣,我狼狽地細細打量著春子的面顏。然後,使自己的心境終於平靜下來。

  「啊呀,你回來啦?」春子跟人說話時總是像對著天空。

  我絕不願意把春子想象為濃妝艷抹的女人,決心將她看做普通的「小姨」。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害怕被她識破我的孩子脾性。為什麼呢?因為「小姨」這類人種,總是從自己的年齡角度來看待我們小孩子的。

  我絮絮叨叨對她說,母親和弟弟去疏散地察看,大概今天晚上回來。我一說完,小姨就坐在凸窗邊上,扯起了另外的話題:「好大的防空壕啊!」

  「噢,還有一處是躲人用的。這個則一旦緊急,就可以把行李拋進去。究竟有沒有用啊?」

  從明亮的戶外光線中認出了我,和我打招呼的是父親公司東京支店的兩名雜工。他們的工作是拆除側房對面那座茶亭式荒涼的小院,挖掘一座四方形的大壕溝。但是這兩名懶惰成性的雜工,搬動一塊腳踏石就歇息了一小時,又說要淋雨,趕快回家去了。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歡那個高個子雜工,他身穿一件運動衫,幹起活來吊兒郎當,剛滿十九歲就顯得精於世故。他在背後對婢女說我幼稚不懂事,我知道後十分憎恨他。我這般年齡還說什麼幼稚,簡直是難以容忍的侮辱。他走到窗欞附近,對我睬也不睬,嘻皮笑臉地喊道:「夫人,又挖了五十釐米,再給我一支煙。」我聽了心中一陣窒息。但是,更使我驚訝的是小姨那副做派,春子將膝蓋抵在凸窗上,一隻手扶著窗欞。

  「那好吧,這回給你一支吸了半截的,你可要耐著點性兒,和上回一樣,用嘴接!」

  「我說夫人,您真夠狠心的,那可是燃著火的啊!」

  雜工說著說著,渾身燃燒起一種奇特的情慾,開始抖動著那副胖乎乎的敦實的胴體。他像狗一樣,全神貫注等著那點了火的半支香煙拋過來。剎那間,我彷彿看到了刺眼的光亮。想到這裡,一種莫名的厭惡感使我轉過頭去。「哎,行嗎?可以嗎?」春子肆無忌憚的聲音,使我聯想到梔子花香,那黏黏糊糊的腔調,令人即便堵住耳朵也還是逃不脫。

  ——我跑回自己屋子,考慮了半個鐘頭又下了樓。這時,春子依然像先前一樣,坐在廊緣的藤椅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編織的毛衣。我之所以要考慮半個鐘頭,不過是想辦法為自己找個藉口,以便下樓再去見小姨。雖說到了我這個年齡都一樣,但似乎一直被迫作著自我反省,其實,當我注視自己時,彷彿覺得是在注視著女人的臉孔,有一種生理性的恐怖感。我一旦在自己的心目中發現「自省著的自己」的背影時,便安下心來,似乎尋到了煩惱的依據。總之,徐徐將我捆束起來的是某種快樂的痛苦。我再次揣摩著小姨似乎若無其事的言行舉止,彷彿一下子感覺到了什麼。例如,眼下所見到的情景,好像是打我這裡引出的某種醜惡的共感。是的,果真如此,那樁事件發生的當時,春子的同學興奮異常,究其原因就在這裡。我也許在春子的名字裡夢見一種未知的熱情,宛若某種所謂「純粹卑賤」的野獸,奔跑於陽光燦爛的原野,氣喘吁吁地垂著灼熱的舌頭。

  這種想法突然使我偷偷地瞟了小姨一眼,那眼神充滿與生俱來的深沉的內疚,就像被人識破自己年齡時的感覺。與此同時,我又奇怪地再次清清楚楚想起春子當時說過的那句話:「用那種眼光看人,以後我會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有人說今年秋天戰爭就要結束了。也有的同學說小磯是什麼和平內閣。不管投降還是幹什麼,越早越好。」

  「哦,你討厭戰爭嗎?」

  我想,小姨現在莫非要談起戰死的丈夫?我感到自己的眼睛發亮了。然而,這種空想的期待連我自己都不抱希望。不知為何,我害怕春子提到自己的丈夫。我戰戰兢兢地急忙回答她說:

  「嗯,因為我們都氣餒了。」實際上,我一點兒也沒有氣餒,只是一到春子面前,就想發現自己的墮落、大大炫耀一番似的,我被一種天真的衝動左右了。

  話雖這麼說,但我一次也沒向小姨問起路子的事,我也不打算再問了。說來奇怪,小姨也從未提起過路子。

  口頭上不敢提一下路子的名字,這證明你在戀著她——我心中另一個自己奚落我。然而,我就像一位被迫作了一首歪詩的少年,害怕拿出來見人。自己的戀愛要是被所有的人看穿,那比路子本人知道更可怕。這種虛榮心令我產生一種迷信,認為只要提起路子的名字,就有被人看透心思的可能。其實,我哪裡知道,自己不提路子,反而更會引起別人的猜疑。

  院子裡黑下來了,母親和弟弟還沒回來。婢女通知說洗澡水燒好了,春子最先被請去入浴。

  這時,我突然記掛起那一方浴場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個勁兒冥想著,熱氣或許已在玻璃門上結了露滴,變得又濕又重了。木墊子還是乾燥的。女人的足踝踏在檜木格子上,從那種柔滑的觸感中可以體味今秋的韻致吧?浴場黯淡的燈光之下,女人的身體在陰影裡娉婷而立,彷彿滿含著悲哀和情思。隨著揭開浴槽蓋子的響動,傳來最初放熱水的嘩嘩聲。女人蹲下身子,熱水澆到肩膀上,黯然閃光的水流接連不斷地順著她的雙肩和乳溝淋漓而下,一直向著陰影濃黑的地方奔瀉……

  耳邊蚊子的叫聲使我清醒過來,覺得坐著的藤椅扶手上似乎有扇動羽翅的聲音。一看,那裡停著一隻巨大的蛾子,潔白的雙翅上布滿紅綠斑點,我嗅到一種爛花瓣般病態的氣味。我想把它趕走,當我向小姨留下的銀光閃亮的毛線針伸手的時候,驚慌失措的蛾子一下撞到我的臉上,飛走了。我的手裡只有一根尖尖的銀色毛線針。

  當我看到美麗的女子編織毛衣,看到靈巧的雙手精心編成的漂亮的毛衣,總是品味著那番奇妙的感觸,彷彿飽享著無微不至、間接而深情的愛撫。

  我的掌心暗暗記下了毛線針冰涼的快感。如今我把這根親切的凶器拿在手中,企圖用來刺殺飛蛾的胴體,我已經覺察出我的這一隱蔽的企圖。

  「你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小姨轉過廊子的一角走過來招呼我,那是剛剛出浴時溫潤的嗓音。我連忙將毛線針放回桌面上,轉過頭去。婢女事先為她打點好的吧?春子穿著母親的浴衣,我一眼見到甚為厭惡。已經不是穿浴衣的夏季了,要是當做睡衣,看樣子今夜還想住下來吧?我厭惡的當然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她身穿母親的浴衣,這很使我感到害怕。抑或可以稱作道德的噁心吧,那是孩子在夢中感到的一種走投無路、實實在在的痛苦。

  春子不明白這一點,她渾身飄溢著浴後的濃香,猶如滿樹鮮花經午後陽光的熏蒸而發散的氣息。她一坐在前邊的椅子上,就湊近蚊香點燃一支香煙,眼裡閃耀的火影映襯著她那俊美的修長的睫毛。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著她瞧——深深包裹著四圍的黑暗,眼下漸漸喚醒了最近以來那種甜蜜的幸福感。突然,我心裡迅速升起一種安堵之感,幾乎要笑出聲來。

  奇怪的是,這種安堵同樣來自數十秒前給我帶來巨大痛苦的那身浴衣。這回,浴衣拯救了我迷惑的心靈,使我覺得心性安然,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自己的感情會誤入迷途。如果說,先前的痛苦通過浴衣喚醒了心中平常最不易動搖的部分,那麼,這不正是如今可能坐在火車上的母親無言的庇護嗎?

  餐廳裡降下了燈火管制的暗幕,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吃晚飯,無論飯時或飯後,我都毫無拘束,以天真無邪的心情面對春子。過了十點,母親和弟弟還沒有回來。小姨睡在樓下客房裡。

  我登上二樓自己的屋子,鑽進床上的白色蚊帳內,沒有馬上躺下,按照老習慣先在床沿上坐一會兒,透過蚊帳百無聊賴地打量著晦暗的房間。正巧,巡邏飛機在屋脊上面轟鳴,我想那裡定是一派月色明淨的天空。一種沉重的睏倦向我襲來。

  有些事尚未清晰地了斷,總以為還留著什麼,這樣的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每每像海藻蟲一般,有一種投身其中的動物性溫熱的無力感。那天夜裡我睡得很沉,不會被輕輕旋轉門軸的聲音所驚醒。儘管如此,我還是被吵醒了。簡直就像期待著似的——月亮已經沉落,屋子裡一片漆黑。

  「誰?」——我叫了一聲。

  沒有回答。

  扭亮枕畔裝著控制燈泡的檯燈,只能朦朧看見門口有個白色的東西。

  「誰?是媽媽嗎?怎麼啦?」

  那東西來到床邊,可以認出是母親的浴衣。

  「是媽媽吧……到底怎麼啦?」

  身邊傳來一種從喉嚨管裡發出的音響,似乎極力忍住不笑出聲來。蚊帳猝然被拉開,一個人影早已緊靠床邊,站到蚊帳裡頭來了。我吃力地舉起檯燈一看,面前出現一張船員妻子特有的、剛剛塗抹的閃光的粉臉。

  「膽小鬼,媽媽,媽媽,喊什麼呀?宏哥兒都多大啦?」

  我明白了。雖說明白,然而剎那之間,我又陷入朦朧之中,就像對待別人的事情。於是,一陣甘美的戰慄突然流貫了我的全身。

  春子已將半個身子壓到了床上,一股噎人的香氣夾雜著猶如塗抹白粉的家畜發出的氣味,彌漫著整個床鋪。我看到浮現於微明中的窺視般的嘴脣,嘴裡微微顯露出潔白的牙齒,那一顆顆牙齒洋溢著美麗而誘人的光彩。

  我的脊梁又倏忽流過一股戰慄和悸動,幾乎無力擎住手裡的檯燈。而且,舉著檯燈的那隻手的小手指,像小蟲一樣頻頻顫抖,似乎撞擊著其他手指發出了響聲。

  但是,我的這種興奮,也和看到小姨穿著母親的浴衣時一樣,轉變為同樣強烈的厭惡。這又是一次難以忍耐的強烈的厭惡——立即又恢復了卑瑣的興奮——厭惡再次充滿了心胸。

  我幾乎喘不出氣,內心一時軟弱下來。我雖然還記得自己用沙啞的聲音好容易說出的那句話,但我卻無法記得究竟花了多長時間才說出口的。

  「不行。不能穿著母親的浴衣。穿浴衣,不行……」

  「脫掉行嗎?啊,脫掉總可以吧?」

  她那說服的語氣裡帶著凝重的音調,這是浸潤著女人智慧的動聽的聲音,叫人很難忘懷。這聲音不含一絲淫亂的意味。

  春子說罷(我的衣帶何時被解開的?)搖擺著身子,我看著她從渾圓的肩頭拉下了母親的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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