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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2章
  <春子>

  麥莉塔 這是玫瑰花呀。

  薩 福 這花正在你的芳脣上燃燒呢。

  格裡伯爾澤《薩福》

  一

  佐佐木春子這個名字,人們不記得了嗎?想必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吧。雖說不一定想得起來,但無疑會留下一種印象:幾分華麗含蘊著幾分傷感;又像閉幕之後舞台前的一陣騷動。是的,一個逝去時代女子的名字,都會給人留下這種印象的。

  發生那件事情時,我大約九歲或十歲。家裡人把報紙藏起來不給我看。因此,我也只是朦朧記得這位不知去向的年輕小姨的名字。但是,四五年過去了,我有機會得知事情的經過之後,在我的少年時代,春子這個名字可以說帶有象徵意義,好比以往在理科課堂的西洋圖書上的插畫中所看到的華美的鮮花的名字,縱使想起又隨即忘掉,然而卻像一隻驅趕不走的飛蛾,圍繞記憶的燈火盤旋不止。逐漸地,這個名字凝結在我的頭腦裡了,宛若一朵金雕玫瑰,被深深雕在金屬盤中,然後只待涂上色彩了。

  況且,這個名字總是容易同我所有的可恥的記憶連在一起,還有那狂放的好奇心,以及對於色慾莫名的尊敬之念。因而對我來說,這個名字似乎是一個禁忌,一則咒語。

  所謂「春子事件」,在當時只不過是普通的私奔事件。在一份仁丹和化妝品廣告占據了整整一頁的報紙上,用大標題寫著「伯爵的愛女偕同專任司機私奔」,旁邊刊登著她的放大的畢業照。我沒有見過這張報紙,但那自然是出事兩年之前一位天真少女的玉照。然而不知何故,據說照片上的少女緊蹙眉頭,神情悒郁。也許校園草坪上的陽光反射強烈,照相時她覺得晃眼罷了。這隻能使我感到,一幀畢業照竟然用在一篇私奔的報道上,真是奇妙的暗合。畢業典禮的晚上,那位專任老司機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得腦溢血死了。他雖然沒有什麼財產,但每逢過年時都要重新改寫遺書。他在遺書裡向主家推薦了一位自己最信任的年輕的見習生,還說這位見習生雖然莽撞,但他認為年輕人總比開車時突犯腦溢血的人好些,所以這位年輕見習生就升任為佐佐木家的司機了。

  春子是我母親的妹妹。不過是所謂的同父異母妹妹,現在的外婆——春子的母親——是外公的後妻。外婆雖然原為煙花女子,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她已經洗盡鉛華,露出美麗的木紋,養成一副灑脫的人格了。

  春子小時候胖得像個桃太郎,所以都叫她「阿桃」。進入少女時代後,筋肉瓷實了,雖說偏瘦,但體形豐滿,具有輕盈的質感。她呀,誰見了都會喜歡,和男同學相處很好,和女同學更加親密。總之,和誰都處得來。你只要在她面前出現一次,你就覺得非愛上她不可。她本人也似乎覺得沒有人不愛她。

  但是,自打進入女校起,春子不知為何,開始討厭市井男人了。園藝工,商人,街頭所見的無賴,勞動者……不僅這些人,哪怕是朋友自豪地提到自己年輕的家庭教師,也會使她皺起眉頭。和同學一道逛街,當年輕的店員搖搖晃晃騎著自行車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時,春子的臉上就泛起近乎痛苦的輕蔑的表情。這樣一來,人們以為她勢必喜歡同一階層中那些華而不實的公子哥兒們了。奇怪的是,據說她和這些富家子弟,也只停留於一般交往,連接個吻她都不答應。

  這樣一個春子,突然和司機一起私奔了。同學們興奮得有哭有笑,吵吵嚷嚷兩三天,彷彿是自己私奔了。我想起當一位同學說道,如今身為她丈夫的那位年輕司機油光閃亮的帽檐上映著藍天,帽檐下邊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時,春子微微皺著嘴角,板起面孔不作回答的表情。

  ——這些傳言不足為信,總之她和司機同居了,聽說家中只有司機一個最小的妹妹,才八歲。她雖然和這邊的家人斷絕了來往,不過外公還在暗暗寄錢過去。

  本來,我做夢都想弄清楚的不是這種頗帶喜劇色彩的事件本身,而是後來的她,是她漫長的謎一般的生活。每當我於自己平板的生活中感到痛苦的時候,我就想起小姨,想起她那放蕩不羈、女藝人般寂寥而又危險的生涯。

  一個成為新聞人物的女子,究竟會走過怎樣的道路呢?她不久就將被人們遺忘。進而,她自己也會感到被過去的自己所忘卻。為什麼呢?因為那個時候的自己,和人們的記憶交相輝映,而今天的自己,雖然依舊執拗地為新聞報道的記憶所追逐,但當自己出現於人前時,人們想起的不是眼下的春子,而是過去的春子。儘管今天的她如此凝視著過去的她,但過去的她不會再對今天的她瞟上一眼了。

  一度娓娓動聽談論她的大眾的口舌,對她傾斜過來的無數只耳朵,還有貪婪地盯著她的玉照的眾多眼睛,已經為春子的一生投下許多暗示。她要麼遵照他們的願望而活,要麼遵照他們的失望而活,別無其他選擇。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

  ——然而,她不能再獲得其他的生活方式嗎?一種預想的或預想之外的活法,或者特別設計的活法。可以說,我一直期待著、憧憬著她能成為這樣一個人。

  一切都落空了。我知道,我夢想中的春子,早已不是我那位名叫春子的小姨了。正當這時候,春子回來了,丈夫戰死,她領著小姑子回到了外公家中。

  佐佐木家的外公性格偏執,討厭打電話,直到現在還堅持不許家裡安裝電話。外公半身不遂好些年了,他有個習慣,每天一早起床,就嘮嘮叨叨說個不停,簡直像著了魔。他把十年前辭退的夥計又召回家裡來;花了三天工夫,從倉庫裡找出了一九〇二年在柏林買的大型煙斗;同十五年前絕交的朋友言歸於好,將一幅弗拉曼克的畫毫不吝惜地贈給了他;忽然提出想吃鰻魚,結果派人跑遍除了特殊販賣店外什麼也看不到的整個東京。一天早晨,他把春子叫回來,對她交待了一番。除了我們家之外,許多親戚都表示反對。可從來都是,親戚愈反對,他愈喜歡一手包辦下去。我不知從哪裡聽到過這樣一件事情,九州的大舅父發來電報,表示堅決反對接受春子,外公高興地將電報藏在枕頭底下,逢人就樂呵呵地拿出來給人看。外婆笑著說,看他那嘻嘻哈哈的樣子,只有這時候倒像個慈祥的老頭兒,真是奇怪。

  昭和十九年夏初,為了見春子,除了定居於大阪的父親以外,母親帶著我和弟弟走訪了佐佐木外婆家。在戰爭開始後不久,外公就搬到郊外居住了。頭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覺,雖然腦子整夜都在胡思亂想,但卻沒有浮現熟悉的春子的面影。我想起那位殘酷的曾外婆,傳說她曾經在曾外公寵愛的侍女身上燒遍了艾灸,將她折磨得死去活來。我還想起地震時焚毀的佐佐木老宅子那塊大石頭的可怕的故事。觸犯家法的年輕的夥計曾躺在這塊石頭上受罰,自從血染庭石以來,這塊石頭每夜都啼哭不止。好奇怪的大石頭!

  春子站在大門口,戴著皮手套的右手牽著一隻德國產名犬的幼子——名叫夏爾克號的牧羊狗。下身是寬大的灰色女褲,上面穿著花格夾克衫,掛著故意給人粗劣感的首飾——一串白漆木球綴成的項鏈。牧羊狗烏黑的皮毛和夾克衫花哨的格子,形成時尚的對照。她雖然年過三十,但看起來十分年輕。說來也就是這些。

  「啊呀,你們來啦?」——春子對我母親說,兩個人都顯得無動於衷。

  「我來給你瞧瞧兒子。」

  「真的長大啦。宏哥兒從學習院已經畢業了吧?」

  我為了掩蓋失望,特地裝出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沒有,要到後年呢。」

  「這位見到我好像很生分呢。用那種眼光看人,以後我會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好了,姐姐,你們進去等著,我遛遛這隻狗崽子就回來。」

  夏爾克號立即跑出去,牽著狗鏈子的皮手套隨之繃得吱吱響。不知為什麼,我感到自己的心臟也突然緊縮起來。春子並不大驚小怪,牽著狗邁開步子,走到路邊回頭笑了笑。那不是親切的笑容,而是乾枯、美麗、毫無光澤、有氣無力的笑容。

  「為什麼闊別十年見到我和阿晃還是這般漠不關心呢?」

  「什麼妹妹,這女人簡直是個妖怪!」母親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嘴裡咕嘰著難聽的粗話,隨後鑽進大門。

  一切都失望了。

  幸好,外婆和母親把家庭出現的這件事巧妙地埋藏在混亂的戰爭中了,她們有意裝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然而,我心目中的春子並非如此,她應該還是那樁「事件」裡的春子(我不知不覺也學會那些報紙讀者的看法了)。她是災星,是禍水,是一種既威脅我又迷惑我的新的生存方式。據說春子從來不提死去的丈夫,這種傳言也是使我感到失望的一個原因。可以說,她被捲入了周圍麻木不覺的狀態中,如果這是一場麻木不覺的較量,那就談不上輸贏,這位小姨的處世方法,遠遠脫離我夢想中易受傷害的生存方式。

  母親不願意把春子邀到家裡來,此後整個夏季,我和同學出去旅行,幾乎同春子沒有什麼來往。

  說實話,這年夏天,我對春子感到失望,但我一直記掛著與她初次見面時認識的路子——春子的小姑子。為了躲避強制動員令,春子托我父親在公司裡給路子安排了工作,雖說不是因為她是司機的妹妹,可是我母親對待這位少女就像對待女傭一般。這一點我很看不下去,心裡非常憎惡母親。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路子的打扮整潔、利落,身上雖說帶些鄉下人的土氣,但反而顯得天真爛漫。她眉清目秀,笑起來既嫻靜又活潑。她寄居在管家夫婦那裡,他們住在另一棟房子,這對夫婦沒有子女,聽說不久就會收她為養女。

  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掉她。路子長著一張充滿稚氣的臉蛋兒,她那成熟的身體使我著迷。她說話口齒不太靈巧,有時令人著急,所以大多時候沉默不語,不過,她那慢條斯理的樣子反而具有挑逗性。

  雖說相識,也並不是每一次去外公家一定能見面,她不愛說話,兩人也沒有機會交談。不知不覺夏天就要過去了。

  一天夜裡,我突然醒來,擔心她是否病了。我一時弄不清是夢見的還是醒來之後想到的。我只當是自己胡思亂想,第二天也沒有跑到外公家裡看看。誰知,由於那天沒有對這場噩夢加以驗證,各種倒霉的事情一起向我襲來:我失手打破了茶杯;乘電車本應是山手線,結果誤上了京濱線;把東西忘在朋友家裡;丟失了錢包;削鉛筆老是嘎吱嘎吱折斷筆芯……最後沒辦法,我還是去看望了路子,她根本不知道我暗暗為她所受的一番辛苦,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路子見了我像看見路人,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禮。我一臉憤怒,滿懷幸福地回到家中。我對鏡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戀上了那個女子。

  不久便是秋天,膽小怕事的母親決定帶著弟弟疏散到Y縣深山裡的熟人家裡,我因為無法逃避學校工廠的義務勞動,單獨留了下來。在大批行李運送到疏散地的前一週,母親和弟弟先去那裡住了一夜,看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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