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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女孩》第20章
18、媽媽的驚喜

 直到媽媽再次來看我們,前面的十天裡克里斯和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她要去歐洲,而且還在那裡停留了那麼久,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訴我們的好消息究竟是什麼?

 那煎熬的十天對我們而言,是另一種懲罰。我們明知道她就在這宅子裡,可她卻不管我們,將我們拒之門外,好像我們跟閣樓裡的老鼠沒什麼兩樣,這真的讓我們很傷心。

 所以,當她最後終於露面,我們已是飽受懲罰,因為擔心她以後真的再也不來看我們,我跟克里斯生怕露出一點點對她不滿或不敬的意思。我們倆不敢說話,小心翼翼地接受命運。萬一我們做了什麼,她就再也不來了呢?光靠那條用爛床單做成的梯子,我們可沒辦法逃脫——畢竟雙胞胎連上屋頂都是歇斯底裡地大喊大叫。

 所以我們對著媽媽微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抱怨。我們也沒有問她為什麼十天都不來看我們、要這樣懲罰我們,畢竟她此前幾個月都沒有露面。我們只能接受她願意給我們的一切。她曾經說她學著做她父親的乖女兒,唯命是從,規規矩矩,而我們正跟當時的她一樣。更何況,她也喜歡我們這樣。我們又成了她可愛的、疼愛的「寶貝」。

 因為我們的聽話,我們的乖巧,我們對她的百依百順以及表現出來的尊敬和信任,所以她選擇在這個時候丟出她的重磅消息。

 「寶貝們,替我高興吧!我現在好幸福!」她笑著轉了一個圈,雙手抱在胸前,愛撫自己的身體,反正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你們猜發生了什麼——你們猜!」

 克里斯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外祖父過世了?」克里斯小心翼翼地說。我的一顆心也是怦怦直跳,只等她給出肯定的答案便要高興地跳起來,讓快樂如潮水一般釋放。

 「不是!」她厲聲道,好似快樂心情因為這句話而受了一點影響。

 「他進醫院了。」我盡力猜測著。

 「不是,我現在並不那麼恨他了,所以我不可能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跟你們說我父親死了。」

 「那你何不直接告訴我們你的高興事呢。」我黯然地說,「我們猜不到,我們對你現在的生活也不太了解。」

 她對我的揶揄直接忽略,「我之所以離開這麼長時間,而且一直難以啟齒——是因為我跟一個優秀的男人結婚了,他是一名律師,叫巴特·溫斯洛。你們肯定會喜歡他的,他也會愛你們。他一頭黑發,長相英俊,身材高大健美。而且他也跟你一樣喜歡滑雪,克里斯托弗,他還愛打網球,也跟你一樣聰明,親愛的。」她自然是看著克里斯說這話的,「他很有魅力,沒有人不喜歡他,包括我父親。我們先前是去歐洲度蜜月的,我給你們帶回來的禮物也都是從英國、法國、西班牙或意大利買來的。」她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她的新任丈夫,而克里斯和我無言以對。

 從打聖誕節派對那天開始,克里斯和我多次談論過這種懷疑。盡管那時候我們年紀都還小,但也知道像媽媽這樣年輕漂亮而且需要男人的女人,是絕不可能當太久寡婦的。但兩年過去了還沒舉行婚禮,所以我們一直認為那個蓄著大鬍子的黑發英俊男人對媽媽並沒那麼重要——不過是在一起玩玩而已——算是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在我們的心裡,還是傻傻地認為她會對我們死去的爸爸一直忠誠、一直付出。我們金發碧眼的希臘神一般的爸爸,那個她曾經愛到不顧一切的男人。

 我閉上眼睛,試圖不去聽她那惹人煩的聲音,聽她講另一個代替了爸爸位置的男人。現在她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妻子,那個男人跟爸爸是完全不一樣的人,而他如今卻和她每天同床共枕,我們見她的次數也會越來越少。天哪,多久了,這樣已經多久了?

 媽媽的新消息和滔滔不絕的話語讓我心裡七上八下,好似身體裡面關著一隻灰色小鳥,而那小鳥只想出去,出去!

 「請你們,」媽媽請求道,她的笑容,她的喜悅正掙扎著想擠進我們這個空氣沉悶、無聊透頂的房間,「試著理解我,為我高興。我愛你們的爸爸,這你們是知道的,可他現在不在了,而且離開了那麼久,我需要新的愛人,也需要新的人愛我。」

 我看到克里斯張嘴想說他愛她,說我們愛她,但也只是張了張又閉上了,他跟我一樣意識到,來自孩子的愛並不是她現在所講的男女之愛。而且,我之前已經不愛她了。我也不確定現在愛她,但我還是微笑著,違心地說了一些話,以免雙胞胎被我嚇到。「是的,媽媽,我為你高興。你找到新的愛人,這很好。」

 「我們相戀很久了,卡西。」她忙不迭地說,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盡管他之前還打定主意要當一輩子的單身漢。所以說服他需要一個妻子並不容易。而你們的外祖父也不想我再嫁第二次,以當作對我嫁給你們爸爸的另一種懲罰。但他喜歡巴特,再加上我不斷地懇求,他終於鬆口同意,說我可以嫁給巴特,同時也還可以繼承他的遺產。」說著,她停頓了一下,咬著下嘴脣。隨即她又緊張得咽了口口水。戴著戒指的手指在喉嚨處摸來摸去,緊張地撥弄珍珠項鏈,這也讓她的真正心思無法掩飾,盡管她仍笑著。「當然,我愛巴特並沒有愛你們的爸爸那麼多。」

 哈!她這話說得可真沒底氣呀!她那放光的眼睛和緋紅的臉頰早已出賣了她的真實感受,顯然她愛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我嘆息一聲:可憐的爸爸。

 「你給我們帶來的禮物,媽媽……不是從歐洲或英國帶來的。那個楓糖盒子上寫著來自佛蒙特——你也去佛蒙特了嗎?他是來自那裡嗎?」

 聽到我這麼問,媽媽笑得格外雀躍,無法掩飾的喜悅,好似光聽佛蒙特這個名字就感到幸福似的。「不,他並不是來自佛蒙特,卡西。不過他有個妹妹住在那裡,我們從歐洲回來之後,一個週末又去拜訪了他妹妹,那盒糖就是在那兒買的,因為我知道你多愛吃楓糖。他還有兩個妹妹住在南方。他來自加利福尼亞州南部的一個小鎮——格林格裡納,可能是格雷格裡納,總之差不多是叫這個名字。不過他在新英格蘭生活了很久,從那裡的哈佛法學院畢業,所以聽口音他更像是北方人而非南方人。哦,對了,秋天的佛蒙特真的美極了,美不勝收。當然,度蜜月的時候也不想跟太多別的人在一塊兒,所以我們只是短暫看望了下他的妹妹及家人,之後又去了海邊。」她的眼睛掃到雙胞胎,不自然地眨了眨,然後又下意識地扭著脖子上的珍珠項鏈,以至於感覺項鏈隨時都會被她扭斷一樣。不過,真的珍珠自然比那些普通的人造珍珠強韌得多。

 「你喜歡我給你買的小船嗎,科裡?」

 「是的,夫人。」科裡回答得十分禮貌,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盯著她,好像看陌生人一樣。

 「凱莉,親愛的……那些洋娃娃,我親自給你在英國買的,增加你的收藏。我原本想給你再買一個搖籃,但他們現在似乎不生產玩具屋裡的搖籃了。」

 「沒關系的,媽媽,」凱莉回道,眼睛盯著地面,「克里斯和卡西用硬紙板給我做了一個搖籃,我挺喜歡的。」

 噢,天哪,難道她看不到嗎?

 他們現在跟她根本就不親了,跟她在一塊兒,科裡和凱莉只覺得不自在。

 「你的新丈夫知道我們的存在嗎?」我認真地問。克里斯對我怒目相向,不高興我問這樣的問題,無聲地示意我媽媽自然不會騙人,肯定不會隱瞞自己曾經嫁過人且育有四個孩子的事實——盡管有些人認為我們是罪惡之子。

 我看到媽媽原本喜悅的神色蒙上了陰影。顯然,我又問錯了問題。「還沒,卡西,但等父親一死,我就會告訴他你們四個的存在。我會跟他詳細解釋這一切,他也一定會理解的。他人很好,善良溫柔,你們肯定會喜歡他的。」

 她已經是第二次這麼說了,看來現在又多了一件要等老頭子死後才能做的事情了。

 「卡西,別那麼看著我,我不能在結婚前告訴巴特這些事!因為他是你們外祖父的律師,我還不能讓他知道孩子的事,除非遺囑正式確立,而且那些錢都轉到我名下才行。」

 我本想說,自己的妻子跟前任丈夫育有四個孩子,這種事情作為男人應該知道,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真的好想說出這話,但克里斯始終對我怒目相向,雙胞胎也抱在一塊兒,蹲在地上,看上去小小的,大眼睛都盯著電視看。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講出來,還是應該沉默。但至少沉默的時候,不會樹立新的敵人。或許她是對的。上帝啊,就讓她對吧。讓我重新樹立信仰。讓我重新相信她。讓我相信她不僅只有表面的漂亮,而是從內到外的美麗。

 然而上帝並沒有用溫暖的、撫慰人心的手拍動我的肩。我坐在那裡,意識到我的懷疑已經讓我和她之間劃出分明的界限。

 愛,這個字眼在書本中多麼常見。一次一次重復出現。哪怕擁有財富、健康、美貌、天賦……然而如果沒有愛,你仍然是一無所有。愛讓所有的平凡變得耀眼、強大、令人迷醉、蠱惑人心。

 冬天的一個早晨,我想著這些。當時雨水正拍打屋頂,雙胞胎坐在臥室的地板上看電視。克里斯和我在閣樓上,肩並肩躺在教室裡靠窗放著的舊床墊上,一起讀一本媽媽從樓下大圖書館拿上來的很古老的書。閣樓很快又會進入北極一般冰冷的冬天,所以我們趁著還能待的時候盡可能在上面待久一些。克里斯喜歡一目十行地瀏覽,看完一頁快速翻到下一頁。我則喜歡仔細體會那優美的語句,看完之後再重新回過去看一遍,有時甚至一頁要看三遍。為此,我們不知爭吵過多少次。「看快點,卡西!你得努力領會這些詞句。」

 而這一天,克里斯倒很耐心。我不慌不忙體味那優美的表達,沉浸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感覺中,那時候人們衣著華麗,言語講究,對愛有著深切的感受,而這時克里斯就背過身去望著天花板。從第一段起,那個神秘又浪漫的故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們。故事的每一頁都圍繞著一對名叫莉莉和雷蒙德的不幸愛人,他們克服重重險阻終於找到並抵達了那片神奇的紫色草地,在那裡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上帝啊,我也多麼想找到那個地方!不過看到後面我發現他們的生活其實是一場悲劇。他們竟然就一直站在那片紫色草地上……你能想象嗎?始終在那片神奇的草地,可他們卻從未低頭看過一次。我討厭悲傷的結局!我重重地合上那本討厭的書,把它朝離得最近的墻扔去。「這絕對是最傻、最笨、最滑稽的故事!」我氣沖沖地對克里斯說,好似那本書是他寫的一樣。「不管將來我愛上誰,我都會學著原諒和遺忘!」我繼續說道,而外面仍是狂風暴雨,我越說越激動,雨也越下越大。「難道就不能換種方式寫嗎?怎麼可能兩個那麼聰明的人只顧仰望天空,卻意識不到人生中的意外事件隨時都可能帶來厄運?我絕不會跟莉莉那樣,也不會跟雷蒙德一樣,兩個理想主義的傻瓜竟然不懂得偶爾也需要低頭看看腳下這個道理。」

 見我如此把一個故事當真,克里斯樂了,不過他隨即轉念一想,又開始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面的滂沱大雨發呆。「或許相愛的人本來就不應該低頭看腳下。故事有它的象徵意義——土地代表的是現實,而現實代表著挫折、可能發生的疾病、失望、謀殺,以及各種其他生活悲劇。相愛的人就應該仰望天空,因為在天上美麗的幻想不會被現實踐踏。」

 我皺起眉頭,心情不悅地望著他。「等我墜入愛河,」我說,「我要建起一座可以觸摸到天空的山。然後,我愛的人和我就能擁有兩個世界最美好的風景,腳踩堅實的土地,同時帶著所有完整的幻想仰望天空。周圍長滿紫色的草,直長到我們的視線所及之處。」

 克里斯聽了大笑起來,他抱了抱我,又輕柔地吻了我一下,在昏暗寒冷的閣樓,眼神顯得格外溫柔。「哦,是的,我的卡西會那樣做。帶著她所有的美妙幻想,在紫色草地間舞動,雲彩是她的薄裳。她跳躍,翻騰,以腳尖旋轉,直到她那笨手笨腳的愛人也開始跟她一樣優雅地跳舞。」

 我擔心克里斯是故意在給我挖陷阱,趕緊話鋒一轉。「不過這仍然算是一個美麗的故事,美得獨特。我很遺憾莉莉和雷蒙德不得不雙雙自殺,事情原本可以是另一個樣子的。莉莉把全部的真相告訴雷蒙德,告訴他自己是如何被那個該死的男人強奸,雷蒙德不應該錯怪莉莉勾引那個男人。正常的人誰會想去勾引一個已經有八個小孩的男人呢。」

 「這一次你說的對,卡西。這的確是個愚蠢的故事,滑稽可笑!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會為愛殉情,我敢說這種垃圾浪漫愛情故事肯定是女的寫的。」

 一分鐘之前,我還在憎恨安排這樣一個悲慘結局的作者,但聽克里斯這麼說,我又忙不迭地維護。「T.M.艾力斯很可能是個男的。盡管我覺得也有可能是某個女作家借用男人的名字或特意用首字母大寫的名字,因為十九世紀的女人還是很難發表作品的。但為什麼男人總認為女作家寫的東西就是垃圾——或者傻兮兮呢?難道男人就沒有浪漫想法嗎?難道男人就不曾夢想找到完美愛情嗎?在我看來,雷蒙德可比莉莉愚蠢得多!」

 「別問我男人是什麼樣的!」克里斯突然生氣地說,言語中滿是苦澀,感覺都不像他自己了。然後,他又氣沖沖地說:「在這裡,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怎麼會知道男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在這裡,我不被允許有任何浪漫想法。不準做這個,不準做那個,眼神要避開,不管眼前的東西多麼耀眼多麼奪目也不準看,除了那些幼稚的感情就再沒有其他的感覺或情緒。某些傻姑娘還以為要成為醫生的我竟然沒有性慾!」

 我瞪大眼睛。一向很少生氣的哥哥竟然突然這麼強烈地爆發,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久,我從未聽他說過這麼熱切的話,沒見過他這麼憤怒。不,我就是那隻酸檸檬。我帶壞了他。他這會兒就跟媽媽先前離開許久都不回來是一樣的表現,我讓他變得跟我一樣難纏,真是太壞了。他應該一直保持先前的模樣,堅持做那個隨遇而安的樂天派。是我搶走了他除英俊的外表和無敵魅力之外的最大財富,不是嗎?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額頭。「克里斯,」我低聲說,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想我知道你要怎樣才會感覺自己像個男人。」

 「嗯,」他說,「你能做什麼?」

 他不願看我了,而是雙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我為他感到心痛,我知道是什麼打敗了他。他為了我,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所以他可以跟我一樣,不再關心我們是否能繼承財產。為了跟我一樣,他開始變得討厭、痛苦、討厭所有人,並懷疑每個人都有隱藏的動機。

 我遲疑地伸出手去摸他的頭發。「剪頭發,你需要剪頭發。你的頭發太長太漂亮了。要感覺像一個男人,就得把頭發剪短。現在你的頭發看著跟我的一樣。」

 「誰說你的頭發漂亮了?」克里斯聲音發緊地問,「或許你曾經擁有一頭秀發,在被淋焦油之前。」

 真的嗎?我想起他的眼神很多次都告訴我我的頭發可不僅僅是秀麗。我還清晰記得他拿起那把亮閃閃的剪刀剪斷我前面頭發的樣子,是那麼小心翼翼。他那麼不情願地挑起一綹,好似要剪的不是頭發,而是手指。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沒讓他知道我看到了這些。「噢,克里斯托弗·多洛,你的藍眼睛真是太迷人了。等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去到外面的大世界,我想肯定會有很多女孩愛上你,我可真同情她們。尤其是同情你的妻子,因為她有一個這麼英俊好看的丈夫,以至於那些年輕貌美的病人都想跟他扯上關系。

 「我從來沒跟你說過你的頭發好看。」克里斯厲聲道,直接忽略我說的這一切。

 我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感覺他的鬍子有點刺手,真的是需要刮鬍子了。

 「你坐好,我去拿剪刀來。我已經好久沒給你剪過頭發了。」其實頭發長短對我們的生活完全沒什麼影響,我又何必要費勁幫他剪呢?自從來到這兒,凱莉和我就沒有修剪過頭發。除了我前面的那些頭發被剪了一些,作為向那個鐵石心腸的卑鄙老女人屈服的標志。

 我跑過去拿剪刀,路上就在想怎麼我們的綠色植物都不長,而我們的頭發卻這麼瘋長呢?在我看過的所有童話中,似乎那些絕望中的少女總會有一頭金色的長發。誰見過黑頭發女人被關在小角樓上呢——不知我們這個閣樓算不算一個角樓?

 克里斯坐在地上,我半跪在他身旁,盡管他的頭發已經披到肩上,他卻還不想剪短。「你用這剪刀可得悠著點。」他緊張地命令道。「千萬別一下子剪太多。突然間有了做男人的感覺,還是在這樣一個下雨的午後,在這僻靜的閣樓上,可有點危險哦!」他打趣道,隨即咧嘴笑起來,再變成大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看來我成功讓他找回了之前的狀態。

 我半跪在他身旁,熱誠地幫他修剪著頭發,那個時候我真的好愛他。很多時候我都得退開一些,好看一下角度,看頭發是否剪齊了,因為我可不想讓他的頭發一邊高一邊低。

 我用梳子梳起他的頭發,學著理發師的樣子,仔細地修剪被梳起來的頭發,每一翦刀只敢剪半釐米的樣子。我在腦海里想象希望他呈現的樣子——按照我最喜歡的樣子去打造他。

 剪完之後,我把掉在他肩頭的頭發拍落,湊過去一看,還真不賴。

 「好了!」我好似打了勝仗一般,為自己意外掌握這門看似很難的藝術感到高興。「你現在看起來不僅英俊,還特別有男人味。當然,你一直都有男人味,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把一面水銀鏡子放到他手中。這面鏡子是我上個生日媽媽送給我的三樣銀飾之一。銀制的刷子、梳子和鏡子,我把這三樣東西都藏起來了,以免讓外祖母知道我有這麼貴重的東西。

 克里斯盯著那面鏡子,在他照鏡子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不知道他會怎麼想。然後,我看到他的臉上慢慢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天哪!我感覺自己就跟金發的太陽王子一樣!一開始我還不覺得怎麼樣,但現在看到你其實又稍微改變了一些,所以剛剛好。你把它弄彎了,一層層地貼著我的臉頰,好像紀念杯似的。謝謝你,凱瑟琳·多洛。我真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會剪頭發。」

 「你不知道的技能還多著呢。」

 「我有點懷疑。」

 「太陽王子竟然能跟我英俊瀟灑、一表人才的哥哥相像,真是他的福分。」我打趣道,不禁也為自己的傑作感到高興。就以他這個樣子,以後說不定俘獲多少女孩的春心呢。

 克里斯仍拿著那面鏡子,接著隨意地放到一邊。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竟然跟貓一樣跳起來,同時去拿剪刀,他搶過我手中的剪刀,隨即抓起我的一把頭發。

 「親愛的,現在,就換我來給你剪吧!」

 我被嚇到了,嚇得大叫起來。

 我把他用力推開,他往後摔去,我趕緊跳起來。我才不會讓人再剪掉我一丁點兒的頭發呢!盡管現在的頭發很細很柔,也許沒有以前那樣有吸引力,但這是我全部的頭發了,比很多其他女孩的頭發還是要漂亮一些。我趕緊跑離教室,穿過門口,進入巨大的閣樓空間。我閃過梁柱,繞過老舊的木箱,越過低矮桌椅,再跳過毯子蓋著的沙發和椅子。我在前面跑,克里斯就在後面追,而那些紙花被我震得不停搖晃。哪怕是白天,我們也會點亮那低矮的大直徑蠟燭,僅僅是為了讓整個空間顯得明亮一點,給這個單調、空曠、冰冷的地方一點溫度。蠟燭的火光不斷搖曳,照進我們的睡夢,已然是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模樣。

 無論我跑得多快,或者多麼巧妙地躲閃,始終還是避不開克里斯的追趕。我回頭看了一眼,幾乎無法認出他的臉——而這更是嚇到了我。只見克里斯突然一個大踏步向前,一把扯住我往後飄的長發,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我的頭發剪掉。

 難道他現在討厭我了嗎?他以前費盡心思幫我保住頭發,為什麼現在又要這樣惡作劇般拼命要剪掉我的呢?

 我只好又逃回教室,想著如何才能搶在他前面跑到教室。等我跑到教室,我要快速關上門,然後上鎖,等他清醒過來才會意識到這種行為多麼滑稽可笑。

 他可能是察覺到了我的意圖,頓時就加快了速度——他大步躍向前,然後扯住我,引得我尖聲大叫,摔倒在地。

 不僅我摔了,他也跟著我摔了!我感覺身體一側一陣刺痛,我再次尖叫出聲——不過這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訝異。

 他臉色蒼白,好似被嚇到了一樣。「你傷到了嗎?噢,天哪,卡西,你還好嗎?」

 我還好嗎?我抬起頭,看到一股血浸透了我的毛衣。克里斯自然也看到了。他藍色的眼睛頓時變得蒼白,無神,狂暴。他用顫抖的手解開我毛衣的扣子,好把衣服扯開去看我的傷口。

 「噢,天哪……」他驚呼道,隨即才松了一口氣似的長吁一口氣。「謝天謝地。我剛才真怕你被刺傷了,要是刺得太深事情就嚴重了,幸好傷口只是長一點,沒有很深,卡西。該死,不過你還是流了好多血。你現在不要動。在這裡不要動,我去樓下拿點藥和繃帶來。」

 然後他瘋了似的朝樓梯間飛奔而去,但我覺得我其實可以跟他一塊兒下去,好節約一點時間。但雙胞胎又在下面,等會兒他們肯定會看到我身上的血。要是他們看到血,他們肯定會被嚇壞,大喊大叫起來。

 沒過多久,克里斯就迅速拿了急救箱上來。他半跪在我旁邊,手上的水珠都還沒乾。顯然他太急了,都沒來得及擦乾手。

 我很驚訝,克里斯竟然十分清楚急救的步驟。他首先把一塊厚毛巾疊起來,把那毛巾按在我的傷口上。他神情嚴肅,看上去十分專注,隨時關注傷口的流血是否已經停止。確認流血停止之後,再上消毒藥水,那感覺好似火燒一樣,比傷口本身還痛。

 「我知道會很痛,卡西……沒辦法……必須得用藥水消毒以免感染。要是我有縫合線就好了,不過應該不會留下永久的疤痕。我祈禱不會。要是人一輩子都不會受傷該多好。然而,我卻成了第一個害你留下傷疤的人。萬一你因我而死——要是剛才那把剪刀再稍微偏一點你可能就死了——那我肯定也會想跟你一塊兒死。」

 克里斯的醫生工作已經完成,這會兒正把剩下的紗布纏成一個紗布卷,再用藍色的包裝紙包起來,放到箱子裡。接著他把黏合劑丟掉,關上急救箱。

 他湊向我,臉就在我的上方,眼睛裡寫滿擔心和專注。他的眼睛跟我們的眼睛並沒有兩樣。然而在那個下雨天,或許是在斑斕紙花的映襯下,使得他的眼睛看起來像一潭深幽的水。我不禁想,過去我認識的那個小男孩到哪裡去了,想到這兒感覺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似的。我的哥哥在哪兒——面前這個長著金色胡須、注視著我眼睛的少年是誰?他的那個眼神將我牢牢鎖住。我在他那雙萬花筒一般變化各種顏色的眼睛裡看到了他的煎熬,這讓我感覺前所未有的疼痛。

 「克里斯,」我呢喃道,感覺是那樣不真實,「別這麼想。不是你的錯。」

 他粗聲哽咽起來,「你為什麼要跑?因為你跑,我就只能去追。其實原本不過是想逗你玩而已。我不可能剪你的一根頭發,我不過是想跟你開個玩笑。你之前說我覺得你的頭發好看,錯了。你的頭發可不僅僅是好看可以形容的。我覺得,你擁有一頭全世界最閃亮的頭發。」

 說著他抬起手掩住臉,放下手後,已然是微笑的高興的表情。然後他清清嗓子,「好了,那兩個傢伙盯著電視看了那麼久,我們得趁他們的眼睛沒看瞎之前下去。」

 我倆手牽著手下樓,朝科裡走去。他正在彈奏班卓琴,眼睛卻還是盯著電視。科裡接著又拿起吉他,開始自己創作,凱莉則在一旁哼著科裡的簡單填詞。班卓琴的旋律十分歡樂,讓人很有移動腳步的沖動。這首旋律就像拍打著屋頂的雨滴,冗長、無聊、單調。

 會看到太陽,

 會找到我的家,

 會感受到風,

 再次看到太陽。

 我在科裡旁邊席地坐下,從他手裡接過吉他,因為我也會彈奏一點兒。他教過我——教過我們所有人該如何彈奏。於是我給他唱起《綠野仙蹤》裡面多蘿西的那首充滿渴望的歌。當我唱完藍色的鳥兒越過彩虹,科裡問,「你不喜歡我的歌嗎,卡西?」

 「我當然喜歡你的歌——只是你的歌太悲傷了。何不寫一些歡快點的詞呢?帶一點希望。」

 那隻叫米奇的小老鼠還在他的口袋裡吃麵包屑,只有尾巴露在外面。米奇轉了幾下身,隨即腦袋便鉆出了衣服的口袋,它前腳上沾著一點麵包,於是小口小口地嚙咬起來。科裡低頭看著他的第一個小寵物,臉上的神情特別讓我觸動,我只好別過臉不讓自己哭出來。

 「卡西,你知道媽媽對我的寵物沒表達過任何意見。」

 「她還沒留意到呢,科裡。」

 「可她為什麼沒留意呢?」

 我嘆息一聲,其實我也真的不知道媽媽是什麼樣的人了,似乎只是我們曾經愛過的一個陌生人。並不是只有死亡,才會奪走你愛的或你需要的人。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一點。

 「媽媽有新的丈夫了。」克里斯笑著說,「人一旦有了愛情,就只能看到自己的快樂。她很快就會注意到你有新朋友的。」

 凱莉則盯著我的毛衣,「卡西,你毛衣上是什麼東西?」

 「畫。」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克里斯試著教我畫畫,見我畫得比他好,他都要瘋了,所以便拿起紅色的顏料盤朝我扔過來。」

 我說這話的時候,克里斯就坐在那裡,臉上是一副豈有此理的表情。

 「克里斯,卡西畫得比你好嗎?」

 「既然她說是,那就是吧。」

 「她的畫在哪裡呢?」

 「在閣樓上。」

 「我想看看。」

 「那你得上去拿,我累了。我想看會兒電視,卡西準備吃晚餐。」說完,他迅速朝我使了個眼色。「我親愛的妹妹,看在禮儀的分兒上,你能不能先換一件新毛衣再坐過來吃晚餐?看到你胸前的紅顏料,我可是很歉疚呢。」

 「看著像是血。」科裡說,「不用水洗,凝固了看著就像是血。」

 「海報顏色。」克里斯回道,我則去到洗手間換上一件穿著很寬松的毛衣。「海報顏色變黏稠了。」

 科裡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便跟克里斯講剛才說話的這一會兒讓他錯過了看恐龍。「克里斯,恐龍比這個房子還要大哦!它們從水裡冒出來,能一口把船吞掉,還能吃下兩個男人!你沒看到真是你的遺憾。」

 「嗯。」克里斯恍惚地說,「我想我肯定也會喜歡看的。」

 我們的媽媽那天沒有來看我們,前一天也沒來,但我們找了一個自娛自樂的方式,就是鼓搗科裡的樂器,然後跟著唱歌。盡管變得越來越粗心的媽媽那天晚上不在,但我們還是懷著更多的希望上床睡覺。連著唱了好幾個小時的歡樂曲子,也讓我們相信,陽光、愛、家和幸福就在轉角,而我們穿越黑暗森林的漫長日子也快要結束了。

 一些黑暗可怕的東西悄悄爬進了我明媚的夢中。每天,陰影以恐怖的速度成倍增長。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外祖母偷偷進入房間,她以為我睡著了,然後便剃掉了我所有的頭發!我大聲尖叫,可她卻聽不到——沒有人聽到我的叫聲。她用一把亮閃閃的長刀,切掉我的乳房。還不止這些。我翻滾、掙扎、小聲呻吟,這些動作驚醒了克里斯,而雙胞胎畢竟還是孩子,仍睡得死死的。克里斯睡意蒙矓地走過來坐到我床頭,一邊拉我的手一邊問:「又做噩夢了?」

 不!這可不是普通的噩夢!這是未卜先知,是通靈的信息。我能從骨子裡感知到,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我無力地顫抖著告訴克里斯外祖母在我的夢裡所做的事情。「還不止這些,最後是媽媽走進來切掉了我的腦袋,她全身都掛滿閃耀的鉆石珠寶!」

 「卡西,只是做夢而已,代表不了什麼的。」

 「不,它有意義!」

 別的夢或者噩夢,我都願意告訴克里斯,而他也會微笑著傾聽,還打趣說每晚都能經歷這樣如同電影一般的精彩故事應該很棒,但其實根本不是那樣。看電影的時候,你坐在大屏幕面前,你會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作為旁觀者觀看一個別人編寫出來的故事。但我卻是夢境的參與者。我在夢裡,我會有感覺、會疼、會煎熬,很遺憾地說,真的很少會有享受夢境的時候。

 克里斯其實已經對我和我的古怪行為見怪不怪了,可他這會兒為什麼坐得這麼直,好似這個夢比其他的夢境更觸動他一樣呢?難道他也做夢了嗎?

 「卡西,我發誓,我們一定要逃離這個房子!我們四個都要逃走!你說服了我。你的夢肯定是有意義的,不然你不會一直做這樣的夢。女的往往比男的直覺性更強,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晚上人的潛意識更準。我們不能再等媽媽繼承那個說要死卻一直沒死的人的財產。你和我,我們一起想一個辦法。從這一刻起,我以我的生命發誓,我們要靠自己……還有你的夢境。」

 克里斯說得很認真,我知道他這不是說笑,並非取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真想喊出來,心裡如釋重負。我們就要離開了,終於不用困在這裡一輩子了!

 我們最需要的是打開臥室門的鑰匙。我們都知道那是最重要的。因為雙胞胎的原因,我們不能再用床單梯的辦法,不管是克里斯和我,也從來沒有期待過外祖母會粗心到落下鑰匙。那不是她的行事風格。她一貫的方式是打開門之後,立刻把鑰匙塞進口袋。她那可惡的灰色裙子總有口袋。

 但媽媽就粗心大意多了,她向來健忘,不怎麼管事。而且她也不喜歡穿帶口袋的衣服,因為那會顯得臃腫。所以只能從媽媽這裡下手了。

 她為什麼要怕我們呢——我們手無縛雞之力,完全被動,一直很安靜。她已然成為階下囚的「寶貝們」,根本就不可能長大成為她的威脅。她沉浸在愛情中,愛情讓她的眼睛閃亮,讓她時常大笑。哪怕你尖聲大叫想引起她注意,她也留意不到——我只想讓她意識到如今的雙胞胎已經變得多麼安靜,多麼憔悴病態!媽媽也從沒提過老鼠的事——難道她真的看不見嗎?那隻叫米奇的小老鼠就坐在科裡肩頭,輕咬著科裡的耳朵,可她卻一個字都沒說。科裡一直都想聽到媽媽祝賀他成功贏得一隻我行我素的頑固小老鼠的心,可媽媽卻沒有,即便科裡因此淚濕眼眶,她還是沒有表示。

 現在一個月媽媽會來看我們兩三次,這還算好的了。每次來還是會帶很多她自以為能給我們安慰的禮物,其實我們根本不在乎。她來了之後,便會姿態優雅地坐一會兒,全身上下都是珠光寶氣、綾羅綢緞。

 她好似女王一樣坐在她的王座上,然後把畫具分給克里斯,芭蕾舞鞋給我,再給我們每個人一套引人注目的誇張服飾,在閣樓裡穿很合適,反正哪怕不合身在這裡也沒關系,不是太大就是太小,鞋子也是有時候合腳有時候不合腳,我則是一直在等她答應要買給我卻總是忘了帶來的內衣。

 「我到時候給你帶一打來。」她微笑著說,「各種顏色,各種尺寸,你可以每件都試穿下然後看哪些最合適,不合適的我就都拿下去給僕人穿。」她興高采烈地說了許多話,總是那套冠冕堂皇的假話,假裝我們對她還是重要的。

 我坐在那裡,眼睛盯著她,等她問雙胞胎怎麼樣了。難道她忘了科裡一直都有花粉癥,所以會一直流鼻涕嗎?甚至有時候鼻子會被堵住,連呼吸都很困難,只能通過嘴巴呼吸。她明明知道科裡應該每個月都進行一次抗過敏治療的,可上一次進行這種治療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看到科裡和凱莉緊緊依偎著我,好似我才是生他們的媽媽一樣,難道她不會覺得受傷嗎?難道就沒有一件事情,讓她意識到不對勁兒嗎?

 如果說她有所意識,那她也從沒流露出任何一絲關切。對於我們憔悴病態的狀況她一無所感,哪怕我費盡心思說出那些不舒服的癥狀:我們經常作嘔,頭時不時地會痛,還會肚子痛,有時候感覺精神萎靡。

 「把你們的食物放到閣樓上去,那裡溫度低。」她漫不經心地說。

 然而一說到派對,一說到音樂會、話劇、電影、即將跟巴特參加的舞會及旅行,她就眉飛色舞了。「巴特和我打算去紐約大購物。」她說,「你們想要什麼,跟我說,列一張清單。」

 「媽媽,在紐約完成聖誕購物後,你們還會去哪裡?」我問,盡量不讓眼睛太過明顯地盯著她隨意扔在梳妝臺臺面上的鑰匙。她大笑起來,很喜歡我的這個問題,只見她把兩只白嫩纖細的手合在一起,便開始跟我們一條條說節日之後她的計劃,「先去南方旅行,可能來一個環游,或者在佛羅裡達待一個月左右,到時候你們外祖母會留在這裡照顧你們的。」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克里斯則趁機悄悄地挪過去將那鑰匙揣進了褲兜。隨即他藉口上廁所,去了衛生間。其實他沒必要找藉口,因為媽媽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離開了。她這不過是在完成任務,來看一下她的孩子——然後感謝上帝她選了一把對的椅子坐,僅此而已。我知道克里斯在衛生間會將鑰匙印到肥皂上,那是我們特意提前準備好的,目的就是為了能留下清晰的印記。畢竟,那麼多的電視也不是白看的。

 一等媽媽離開,克里斯便拿出了一塊木頭,立刻開始按照鑰匙印雕一把木頭鑰匙。盡管閣樓上的舊皮箱上掛著很多金屬鑰匙,但我們沒有相應的工具對其進行打磨。克里斯認真地忙了很久,一點點雕刻出每一個凹痕,一次一次地與肥皂印進行比對。他特意選的那種硬木,就是擔心太軟的木頭可能會斷在鑰匙孔裡,到時候逃跑計劃就會被發現。整整花了三天時間,他才終於做出一把可以開門的鑰匙。

 我們不禁歡呼!我們張開雙臂擁抱彼此,圍著房間跳舞,大笑,親吻,激動地簡直要哭出來。雙胞胎則看著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一把小小的鑰匙就讓我們高興成這樣。

 我們有鑰匙了。我們可以用它打開這牢獄之門。不過,奇怪的是,我們竟然還沒策劃開門之後該做些什麼。

 「錢,我們得有錢。」原本在跳著慶祝的舞蹈,克里斯突然停下正色道,「我們得有很多錢,到時候所有門都會為我們打開,暢通無阻。」

 「可我們上哪兒弄錢呢?」我皺著眉頭問,被他這麼一說,我的激動心情也低落了三分。他總有拖延的理由。

 「除了從媽媽、她的丈夫還有外祖母那裡偷,沒有其他辦法。」

 克里斯說得理所當然,好似小偷本就是一門古老而光榮的職業。無路可走的時候,或許還真的曾經是這樣,現在仍然是這樣。

 「萬一我們被抓了,就意味著我們全都會被狠狠地打一頓,包括雙胞胎。」我看出雙胞胎的害怕表情,對克里斯說,「等媽媽跟她的新任丈夫又去旅行,她可能會再一次不給我們飯吃,指不定她還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呢。」

 克里斯倒在梳妝臺前面的小椅子上。他用手支起下巴,若有所思,仔細考量當前的情況。「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不想看到你或雙胞胎受懲罰。所以先由我偷偷溜出去,到時候萬一被抓也由我一個人承擔。但我不會被抓到的,只不過要想弄那個老女人的錢風險太大——她太敏銳了。我想她錢包裡的每一分錢她自己都清清楚楚。但媽媽是從不會數自己有多少錢的。還記得爸爸以前常常這樣抱怨嗎?」說著,克里斯舒了一口氣似的咧嘴笑道,「我會跟羅賓漢一樣,劫富濟貧——當然貧的就是我們!我們就等媽媽和她的新任丈夫說要出門的那天晚上下手。」

 「你是說她告訴我們的那天吧。」我糾正道,「我們可以從窗戶盯著外面,反正是她不來的時候。」大膽策劃完這一切之後,未來似乎唾手可得。

 沒過多久,媽媽就告訴我們她要去參加一個派對。「巴特不怎麼喜歡社交,他寧願待在家裡,但我討厭這個屋子。他問我為什麼不搬進我們自己的家,你說讓我怎麼說呢?」

 她能說什麼?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四個孩子,就藏在樓上最靠北的角落裡。

 克里斯很容易就在媽媽豪華的大臥室裡找到了錢。媽媽對於錢向來粗枝大葉。但克里斯還是沒想到,她竟然連十元二十元的大鈔也是隨隨便便丟在梳妝臺上。這讓克里斯不禁皺眉,心生狐疑。難道她不是應該攢下這些錢,等著某天帶我們離開牢籠嗎……哪怕她現在已經有新的丈夫了?而她錢包裡的現金就更多了。克里斯還在她丈夫的褲子口袋裡找到了一些零錢。的確,那個叫作巴特的男人對於錢可沒有媽媽那麼隨意。不過,當克里斯又去椅子坐墊下翻找時,發現坐墊下面還有好多的硬幣。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小偷,擅自闖入媽媽的房間。克里斯看著媽媽滿屋子的漂亮衣服,光滑的貉子毛飾品、貴重皮毛和禿鸛羽毛製品,這讓他對媽媽的懷疑更加重了。

 那個冬天,克里斯一次次潛入媽媽的房間,因為每次得手都很容易,所以他也變得沒那麼謹慎了。每次他回來,臉上既有高興又顯得難過,表情很復雜。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私房錢也越來越多——可他為什麼還會難過呢?「下次你跟我一起去吧。」這算是他的回應。「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現在我能確切地知道雙胞胎中途不會醒也不會找我們,所以我可以坦然地跟克里斯一塊兒去。兩個小傢伙睡得特別死,即便是清晨起床,他們也總是迷迷糊糊的樣子,形神恍惚。有時候看他們睡覺,我都感到害怕。就像兩個小布偶娃娃,永遠長不大。他們躺在床上,不像是睡著,反倒更像是死了一樣。

 白駒過隙,眼看春天的腳步再次靠近,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了,以免貽誤時機。我心裡有一個聲音,一遍遍地這樣對我說。每當我這樣跟克里斯說,他總是會笑道:「卡西,你這不過是自己想出來的。我們需要錢,至少要湊夠五百美元。乾嗎這麼急呢?我們現在也有飯吃,也沒再挨鞭子,即便她看到我們衣衫不整,也不再說什麼了。」

 可是外祖母現在為什麼都不懲罰我們了呢?我們也沒有告訴媽媽她先前懲罰我們、對我們做的那些罪惡事呀。反正在我看來,她做的那些事就是罪孽,沒有一點正當的理由。白天她給我們送來餐籃,裡面放滿了三明治,還有保溫瓶裝著溫熱的湯和牛奶,除此之外,每天還會有四個沾滿糖霜的甜甜圈。她以前不是不準我們吃巧克力蛋糕、曲奇餅乾、派或蛋糕的嗎?

 「走吧,」克里斯拉著我走進黑漆漆的走廊,「停留在一個地方比較危險。我帶你到那個放戰利品的房間看一眼,然後就去媽媽的臥室。」

 我其實只需要看一眼那個放戰利品的房間。其實我很討厭——可以說是反感石頭壁爐上面掛著的那幅肖像畫——他很像爸爸——然而又截然不同。像馬爾科姆·佛沃斯那樣殘忍狠心的人不應該那麼帥氣,即便是年輕的時候也不應該。我看他那雙冷酷的藍眼睛就應該配一張滿是瘡的爛臉。走到戰利品的房間,我看到了好多動物的頭,還有老虎皮和熊皮。我不禁在心裡嘀咕,這還真是他的風格,弄這樣一個房間。

 要不是克里斯攔著,我真想每個房間都看一眼。但他堅持要讓我快點往前走,只有少數幾個房間允許我往裡面看一眼。「好管閑事!」他輕聲在我耳邊說。「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克里斯說得沒錯。他一般都不會錯。那天晚上,我終於明白克里斯為什麼說這棟宅子只是宏偉漂亮,卻談不上好看或溫馨。不過它還是震撼到了我,跟這裡一比,我們在格拉德斯通的房子真的是相形見絀。

 我倆悄悄穿過許多光線昏暗的長走廊,終於來到媽媽的豪華大套房。沒錯,克里斯之前的確跟我細致地描述過媽媽的天鵝床,還有床下面的嬰兒床——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看到那張床,我真是倒抽一口氣。一看到它,情不自禁就會乘著想象的翅膀飛翔!簡直美得跟在天堂一樣!這不能稱為一個房間,而是王后或公主住的寢宮才對!華麗得讓人不敢相信!我完全被震住了,這裡走走,那裡看看,甚至都不敢伸手摸一下那涂成可口草莓粉的絲質墻面,足有五釐米厚的地毯是淡紫色,我先用手摸了摸,然後整個人躺在那柔軟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打滾。我伸手去摸那只有在電影裡見過的直垂到地上的床簾,無限艷羨地欣賞那隻天鵝,它那雙睡眼蒙矓的紅色眼睛似乎也盯著我看。

 隨即我又退開身去,想到媽媽和另一個不是爸爸的男人躺在這床上,我不喜歡。我轉而鉆進她那個足以讓人在裡面轉一圈的衣櫥,各式各樣的衣服如同夢境一般,而那些永遠不可能是我的。有各式的鞋子、帽子和手袋;四條及貉皮毛大衣、三條皮毛披肩、一條白薄荷色的披肩,還有一條深色的黑貂皮披肩;還有各式各樣用不同動物毛做成的皮毛帽子,還有一件襯著羊毛裡的緊身上衣;除此之外,還有睡衣、睡裙、浴袍,有荷葉邊的、花邊的、飾有緞帶的、毛皮的、天鵝絨的、綢緞的、雪紡的——真的是讓人眼花繚亂。我想她得一千年才穿得完這些衣服吧!

 看到我感興趣的,我就從衣櫥裡拿出來放到克里斯指給我看的金光閃閃的化妝間。我又去她的浴室看了看,四周都是鏡子,裡面有許多綠色植物,有綻放的花朵,還有兩個馬桶——其中一個是沒有蓋的(我知道其中一個是坐浴盆)。另外還有單獨的淋浴間。「所有這一切都是新的,」克里斯跟我解釋說,「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你知道就是聖誕節派對那天晚上,這裡還沒有……反正還沒有這麼豪華富麗。」

 我轉身怒視他,我猜到這裡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他沒有告訴我。他在替她打掩護,不想讓我知道她的那些衣服、皮毛,還有她藏在梳妝臺一個秘密隔間裡的各式珠寶。不,他沒有說謊——他只是略掉了而已。這一切都在他游移不定的眼睛裡看得分明,還有他羞紅的臉龐,他想要逃避我尷尬問題的樣子——怪不得她不想在我們房間裡睡覺了!

 我把從媽媽大衣櫥裡拿出來的衣服在化妝間一件件地試。那是我第一次穿尼龍長襪,噢,穿上那襪子我的腿顯得那樣修長勻稱——高貴的感覺!怪不得男人都喜歡這種東西!然後,我還第一次戴上了胸罩,只不過讓我郁悶的是,胸罩的尺寸對我而言太大了。我只能往裡面填充一些紙讓它鼓起來。接著又試了銀色的鞋子,還是太大了。我還換上了一條低胸的黑色裙子,盡管我還沒什麼乳溝,但整體還是顯得很誘惑。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玩了——我小時候一有機會就會這麼做。我坐到媽媽的梳妝臺前,開始用她琳瑯滿目的化妝品往臉上涂。她的化妝品估計可以裝滿一車。我往臉上進行了全套的工作:打底、腮紅、散粉、睫毛膏、脣膏。然後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頭發梳成性感優雅的模樣,用發夾固定住,再戴上珠寶。最後一步,噴上香水——大量的。

 我換上高跟鞋搖搖晃晃地朝克里斯走去。「我看起來怎麼樣?」我問他,故意眨著刷得長長的眼睫毛。我做好了接受贊美的準備。難道鏡子裡的那個我還不足以迷人嗎?

 克里斯正在仔細翻找一個抽屜裡的東西,翻了一遍之後又把東西全部放回原處,不過還是回頭瞅了一眼。我看到他訝異地瞪大眼睛,隨即皺起眉來,我則在那裡搖搖晃晃,腳上踩著足有十釐米高的高跟鞋實在有些站不穩,同時還不住地眨著眼睛——可能是我不知道怎麼戴假睫毛。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前面好似掛著蜘蛛腿。

 「你看起來怎樣?」克里斯語帶諷刺地說,「我來告訴你吧,你看起來就像一個站街女——沒錯,就是站街女!」說完,他便嫌棄似的轉過了頭,好似再多看我一眼都會受不了。「未成年的妓女——知道嗎?快去洗臉,把這些東西全都放回原處,然後把梳妝臺清理乾凈。」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離我最近的全身鏡前面。全身鏡是分成左右兩邊的,這樣就可以根據需要調節角度,好看到立體的自己——真是一面神奇的鏡子。疊起來就像一本三折書,一打開裡面就是美麗的法國田園風光。

 我左右側著身子,審視自己的模樣。媽媽穿這身衣服感覺不是這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對,她手上不會疊著戴這麼多的手鐲,脖子上也不會同時掛三條項鏈,更何況肩頭還晃蕩著長長的鉆石耳環,頭上戴一個皇冠,她也不可能一個手指戴兩三個戒指——包括大拇指在內。

 哦,的確有點閃眼睛。不過我鼓起的胸部還不錯!嗯,我得承認這一身打扮確實有點太過了。

 我取下十七個手鐲、二十六個戒指、兩條項鏈和皇冠,平時媽媽穿我身上這件黑色雪紡禮服裙參加晚宴的時候,脖子上只會戴一條珍珠項鏈,她那樣穿才顯得優雅。可是還有那些高貴皮毛——誰能不愛呢!

 「快一點,卡西。別弄那些東西了,快來幫我找。」

 「克里斯,我想在她那黑色大理石的浴盆裡洗個澡。」

 「我的天哪!我們沒那麼多時間啊!」

 我把身上屬於她的衣服、黑色蕾絲內衣、尼龍長腿襪和銀色便鞋脫下,換上我自己原先的衣物。但心思一轉,我又從她放內衣的抽屜裡拿了一條白色的,偷偷塞進上衣裡面。克里斯不需要我的幫忙。他來了這麼多次,輕而易舉就能找到錢放在哪兒。但我也想看看每個抽屜裡到底放著什麼,得動作快點。我拉開她床頭櫃的一個小抽屜,知道裡面大概會是冷霜、紙這些,應該都是沒什麼價值的東西。果然,裡面放著兩瓶晚霜,一些紙巾,還有兩本平裝書,大概是睡不著的時候看的。(她輾轉反側、焦慮不安的夜裡是在想我們嗎)平裝書的下面還放著一本很厚很大包著彩色書皮的書。《如何打造獨一無二的針線活設計》,這個題目讓我覺得很有興趣。被關之後第一次過生日時,媽媽曾教我做過一些針線活和絨線刺繡的技巧,但如何創造自己的設計應該會很有啟發吧。

 我拿起那本書,隨意翻了起來。克里斯在我身後拉那些抽屜,踮著腳尖從這裡移動到那裡。我原本以為翻開書裡面會是一些花樣的設計——反正怎麼也想不到是出現在我眼前的東西。我沉默地瞪大眼睛,看著那色彩斑斕的照片,裡面全都是赤裸的男女做那種事的照片……人們真的會做那樣的事嗎?那就是做愛嗎?

 克里斯叫我的名字,告訴我他已經找到足夠的錢了。一次也不能偷太多,不然會被察覺到的。他只拿了幾張五元的,一些一元的,還有椅子坐墊下的零錢。「卡西,怎麼了,你聾了嗎?快走。」

 克里斯牽起我的手朝門口走去。穿過一條條黑漆漆的長走廊,我們都沉默著沒有說話,一直走回到北廂。現在我總算知道巫婆外祖母為什麼總讓克里斯和我分床睡了。我倚在凱莉身邊,望著她熟睡的臉。睡夢中的她,仍然有著孩子的天真無辜,而這些在她醒著的時候已經蕩然無存。凱莉側躺在那裡,看著像是一個小天使,她蜷曲著身子,臉蛋紅撲撲的,濕濕的頭發卷翹地搭在脖子和圓圓的額頭上。我輕吻她,感覺她的臉很熱,隨即我又走到科裡身旁輕撫他柔軟的小卷發,在他紅紅的小臉蛋上印下一個吻。像雙胞胎這樣的小孩,原來就是經過剛才在書上看到的那個過程才有的,所以說那件事也不是那麼壞,不然上帝也不會把男人和女人按這種方式創造出來。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不確定,心中仍是深深的震驚,仍然……

 我閉上眼睛,無聲地在心裡祈禱:上帝啊,請你一定要確保雙胞胎的安全和健康,直到我們離開這兒……請一定讓他們再看到一個陽光明媚、門從不上鎖的地方……求你了。

 「你先去用洗手間吧。」克里斯背對著我坐在他睡的床上。他低垂著頭,而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前面洗澡。

 我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乖乖地鉆入洗手間,梳洗完畢之後,我穿上最厚、最暖和、包裹得最嚴實的睡衣出來,臉上的妝也全都卸掉了。用洗發露洗過的頭發還有一點濕,所以我坐在床頭把頭發梳出一個個閃亮的波浪卷。

 克里斯無聲地站起身,也沒有看我徑直走進了洗手間,等他再出來,我還是坐在床頭梳頭發,他仍沒有看我的目光。我也不希望他看我。

 外祖母規定過,每晚睡覺之前我們都要跪著向上帝禱告。然而那天晚上,我們倆都沒有禱告。平常,我都會跪在床邊,雙掌合十抵著下巴,我不知道該禱告些什麼,因為已經做過太多太多的禱告,關鍵是那麼多的禱告似乎也沒起什麼作用。我只是跪在那裡,腦袋空白,心裡空蕩蕩的。

 慢慢地,我慢慢地轉過頭透過玫瑰色的氤氳去看克里斯在做什麼。

 我看到他側躺著,身上蓋著被子,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外面有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透進來,映得他的眼睛格外閃亮,因為我看到他眼睛裡的光並不是玫瑰色的。

 「你還好嗎?」他問。

 「嗯,沒死。」然後,我跟他道了晚安,只是聲音感覺很不像我。

 「晚安,卡西。」他回答。聲音也不像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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