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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女孩》第11章
9、假日

 孤梃花的高莖上冒出了第一個花苞——這提醒我們感恩節和聖誕節正在臨近。如今,這棵孤梃花是我們僅存的植物,而到目前為止,它也是我們最為寶貴的財產。一到晚上,我們就把它從寒冷的閣樓移到樓下溫暖的臥室,跟我們一起過夜。每天清早,科裡會第一個跑過去看那個花苞,生怕它熬不過前一晚的寒冷。凱莉緊隨其後,站在科裡身旁欣賞那棵堅韌不拔、生命力頑強和贏到最後的植物,因為其他的植物都已經被寒冷的天氣打敗。兩個人仔細地翻看墻上的掛歷,看這一天有沒有用綠色的筆圈出,因為一旦被綠筆圈出就意味著植物需要施肥。他們甚至還會用手去觸摸盆中的泥土,以確認它是否需要灌溉。然而他們總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會興沖沖地跑來問我:「我們要給孤梃花澆水嗎?你說它現在渴不渴?」

 我們給所有擁有的東西取一個名字,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而這棵孤梃花勇敢活了下來。科裡和凱莉都擔心自己力氣太小,無法將沉重的花盆搬到陽光短暫停留的閣樓窗臺。他們允許我把孤梃花抱上去,而克里斯每天晚上則負責抱下來。每天晚上,我們輪流在日歷上畫一個大大的紅叉,表示又一天過去。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劃掉了一百天。

 冷雨凄凄,寒風切切,有時清晨的一點陽光也會被濃霧擋住。晚上總有一些乾枯的樹枝被風吹得劃過屋子將我驚醒,我屏住呼吸,等待著,等什麼可怕的東西進來把我吃掉。

 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眼看雨下著下著就要變成雪了,媽媽氣喘吁吁地走進我們的臥室,手上拿著一箱漂亮的派對裝飾物品,用來裝飾感恩節的餐桌,好弄出點節日氣氛。箱子裡還有一塊亮黃色的桌布和橙色的鑲邊亞麻餐巾布。

 「明天中午我們有客人,」媽媽邊解釋邊把那箱裝飾品放到靠門的床上,然後轉身意欲離開,「現在還有兩只火雞正在烤著:一隻給我們,另一只是給僕人們的。不過火雞可能沒那麼早烤出來,估計你們外祖母來不及放在餐籃裡給你們送上來。不過別擔心,我不可能讓我的孩子們連感恩節都吃不上大餐。我一定會想辦法偷偷送點熱的食物上來,有什麼我就送什麼上來。我打算主動提出去伺候父親,這樣給他把食物裝盤時,我就可以偷偷把一些吃的裝到另一個托盤給你們送上來。明天我一點鐘左右上來。」

 說完這些,媽媽又一陣風似的走了。她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只留給我們對於感恩節大餐的熱切期待。

 凱莉問:「感恩節是什麼?」

 科裡回答她說:「跟飯前禱告差不多。」

 我覺得,某種程度上科裡回答的沒錯。現在科裡會時不時地冒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每次我都想劈頭蓋臉給他一頓批評。

 克里斯抱著雙胞胎坐在屋子裡的一張大長椅上,給他們講許久之前的第一個感恩節,我則在屋子裡像主婦一樣忙活著,興奮地擺著節日的餐桌。我們的餐牌是四隻紙做的小火雞,尾巴涂成橘色和黃色,紙做的羽毛張成蜂巢狀。我們有兩根大南瓜蠟燭,兩個朝聖的男人,兩個朝聖的女人,還有兩根印第安蠟燭,但我真的不忍心把那樣好看的蠟燭點燃,再看它們一點點熔化成蠟滴。於是我換成普通蠟燭放到桌上,留著那些昂貴的蠟燭打算下一個感恩節用——到時我們肯定已經不在這兒了。我在每個小火雞餐牌上認真地寫上我們的名字,然後分別放到我們各自的餐盤旁。餐桌下面有一個小櫃子,碗筷餐具都放在那裡面。平時吃完飯後,都是我把那些餐具端到衛生間,用一個粉色的塑料盆清洗。我負責洗,克里斯負責擦乾,然後再把盤子餐具放到桌子下面的橡膠餐盤架上晾乾,等待下一次開餐。

 我小心翼翼地把鍍銀餐具拿出來擺好,叉子放左邊,餐刀放右邊,刀鋒對著盤子,勺子放在餐刀的旁邊。餐盤品牌是雷諾克斯,寬闊的藍色邊緣有二十四克拉鍍金——這些都寫在餐盤背面。媽媽告訴過我們,這些都是樓下僕人都不稀罕用的舊餐具。今天的杯子也換成了高腳水晶杯,看著精心布置的這一切,我不由得退後幾步欣賞起來。唯一缺少的就是鮮花了,媽媽要是能想起給我們帶點兒花來就好了。

 時針毫不留情地走過一點。凱莉大聲地抱怨起來:「我們現在開始吃午餐吧,卡西!」

 「耐心一點兒。媽媽在給我們拿特別的熱食、火雞,還有那些好吃的配菜——而且這一頓不是午餐,我們要把它當成晚餐來吃。」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我滿懷期待地躺在床上讀《洛娜·杜恩》。

 「卡西,我的肚子等不了啦。」科裡的喊聲把我從十七世紀中期帶了回來。而克里斯正沉醉在《福爾摩斯探案集》的謎團中,答案只在最後一刻才會揭曉。要是雙胞胎也能跟我和克里斯一樣,通過閱讀來忘記腹中饑餓這回事,該多好!

 「先去吃點葡萄乾,科裡。」

 「沒有沒了。」

 「要這麼說:我沒葡萄乾了,或者葡萄乾沒有了。」

 「沒有沒了,真的。」

 「那就吃個花生。」

 「花生都不見了——我這麼表達對嗎?」

 「對,」我嘆息一聲,「那吃塊餅乾。」

 「最後一塊餅乾也被凱莉吃掉了。」

 「凱莉,你為什麼不跟哥哥分著吃那些餅乾?」

 「他那時候又沒說想吃。」

 時間已到兩點。我們全都肚子餓了。經過這一段時間,我們已經習慣每天十二點整就要吃飯。媽媽到底是因為什麼耽擱了呢?她是打算先自己吃完,再帶東西上來給我們吃嗎?之前也沒這麼說呀!

 直到三點多鐘,媽媽才沖進來,手上端著一個很大的銀托盤,托盤上擺滿了盤碟。媽媽穿一條玉色的羊毛線衫,頭發用一個長條發夾攏在脖子處。她看起來真的好美!

 「我知道你們肯定餓壞了,」媽媽一進來就跟我們道歉,「但父親最後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坐在輪椅上跟我們一塊用餐。」說完,媽媽丟給我們一個不勝其擾的笑容。「卡西,你的擺桌很不錯,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很抱歉我忘了帶一些花上來,原本不該忘記的。但來的客人實在太多,全都圍著我說話,問我那麼久都去哪兒了,你們是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趁管家約翰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食物儲放室。我躥來躥去,那些客人肯定覺得我特別不禮貌,或者認為我很傻——不過我最後還是成功地給你們裝滿了這些盤碟並藏了起來。然後我才回到餐桌旁,微笑著匆匆扒拉了兩口東西,接著又不得不去另一個房間露下臉。我被迫三次通過臥室裡的專用線路給自己打電話,我只能偽裝別人的聲音。原本還想給你們拿點南瓜派的,但約翰把南瓜派都切成一條條的裝在甜點盤中,那就沒辦法了。要是少了四條,他肯定會發現的。」

 說完,媽媽分別給了我們一個吻,對我們笑了笑,轉身又消失在門口。

 天哪!看來我們真是給她添麻煩了!

 餓壞了的我們趕緊跑到桌旁吃起來。

 克里斯低頭迅速禱告了幾句,估計給上帝留不下什麼印象,因為上帝耳邊回蕩著更動人的詞句:「謝謝你,上帝,謝謝你的感恩節大餐。阿門。」

 我在心裡笑了,克里斯向來就是這般直接,而他這次還要當主人,給我們依次遞過去的盤子放上食物。他給愛挑剔的凱莉和科裡一人一小塊白色火雞肉、一點蔬菜,然後每個人再給一份樣子擺得很好看的沙拉。中份的是我的,剩下的都給了他自己——最大分量的給最需要的——他大腦消耗最大。

 克里斯狼吞虎咽,把已經冷掉的土豆大塊大塊地叉入口中。媽媽端上來的食物都冷得差不多了,膠狀沙拉都開始變軟,下面的生菜葉也開始變得蔫蔫的。

 「我們不喜歡吃冷的!」凱莉號啕著喊道,她看著精緻瓷盤上整齊地擺成一個圈的美味食物。不得不說,克里斯做事情真的是一絲不茍。

 要是你看到愛挑剔小姐的滿臉愁容,大概會以為她面對的是一盤蛇蟲鼠蟻吧,而科裡也好不到哪裡去,簡直跟吃了個蒼蠅一樣的表情。

 說實話,我其實有點心疼媽媽,她費盡心思想讓我們吃上一頓熱飯熱菜,結果自己也沒吃上多少東西,還在客人們面前出醜。而現在辛辛苦苦拿上來的東西,這兩個小傢伙還嫌棄!要知道他們兩個之前就一直在抱怨,不停地說肚子多餓多餓!孩子啊,就是難伺候!

 坐在我對面的克里斯則閉上眼睛享受著跟平時不一樣的食物:精心烹制的美食,而不是每天清晨六點從廚房匆匆忙忙拿上來的一點東西。說句良心話,外祖母倒一天也沒忘記過我們,沒讓我們餓過肚子。我想她應該天不亮就得起來,然後喝令廚師和女僕都到廚房去準備早餐吧。

 克里斯接下來的行為卻驚到了我。他竟然用叉子叉著一大塊白火雞肉整個放進嘴巴!他這是怎麼了?

 「別那樣吃,克里斯。你這樣會帶壞小孩子的。」

 「他們兩個又沒在看我。」克里斯嘴塞得滿滿地說,「我肚子餓了。我從沒這麼餓過,而且東西都這麼好吃。」

 聽他這麼說,我把火雞切成小塊,然後叉起一小塊放進嘴巴,示意坐在對面的克里斯應該這麼吃才對。吃了一塊之後,我對他說:「真是同情你以後的妻子,要不了一年,她就會受不了跟你離婚的。」

 克里斯卻只是吃,對一切充耳不聞,享受著他的感恩節大餐。

 「卡西,」凱莉喚我,「別這麼說克里斯,我們只是因為不喜歡吃冷的食物,所以才不吃的。」

 「我妻子肯定會特別愛我,她會心甘情願地給我撿臭襪子。還有凱莉,你跟科裡不是都喜歡吃放了葡萄乾的冷麥片嗎?所以吃點兒吧。」

 「我們不喜歡冷的火雞……而且土豆上的那坨棕色的東西看起來好搞笑。」

 「那坨棕色的東西是肉汁,味道很好,而且愛斯基摩人最喜歡吃冷的東西了。」

 「卡西,愛斯基摩人真的喜歡冷的食物嗎?」

 「我不知道,凱莉。我想吃冷的食物總比活活餓死強吧。」其實,我一點都不明白愛斯基摩人跟感恩節有什麼關系,「克里斯,你難道沒什麼別的好說了嗎?乾嗎要提愛斯基摩人?」

 「愛斯基摩人就是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是感恩節傳統的一部分。」

 「這樣啊!」

 「你們應該都知道,北美大陸以前是跟亞洲連在一起的,」克里斯吃了一口東西說,「印第安人最初就是從亞洲長途跋涉而來的,不過他們當中特別喜歡冰雪的那些人就留在了亞洲,而其他一些更有遠見的人就選擇了遷徙。」

 「卡西,那一大坨看起來像果子凍的東西是什麼呀?」

 「那是蔓越莓沙拉。大塊的是完整的蔓越莓,小塊的是山核桃,白色的就是酸奶油了。」噢,真的是太棒了!沙拉裡面還放了小塊的菠蘿。

 「我們不喜歡一塊塊堆著的東西。」

 「凱莉,」克里斯說,「別再說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了——快點吃!」

 「哥哥說得對,凱莉。蔓越莓特別好吃,那些堅果也是一樣。鳥兒最喜歡吃草莓漿果了,你不是喜歡鳥兒嗎?」

 「鳥兒不喜歡漿果,它們吃死掉的蜘蛛和蟲子,我們親眼見過。我們看到小鳥把那些蟲子的腸子都啄出來了,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鳥兒吃的東西我們才不能吃呢。」

 「閉嘴,快吃。」嘴裡塞得滿滿的克里斯說。

 自從住到這該死的樓上房間以來,這應該算是我們吃過的最好的食物了(盡管幾乎是冷的),而雙胞胎卻只是盯著盤中的食物發呆,一口都沒動。

 跟雙胞胎截然不同的是,克里斯就跟鄉村集市上獲獎的獵狗一樣看見什麼都往嘴裡塞,狼吞虎咽。

 最終,雙胞胎嘗了一口用蘑菇肉汁泡著的土豆泥。他們的評價是土豆吃起來「一粒粒的」,而肉汁吃著很「搞笑」,兩個小傢伙吃完就一直嚷「一塊塊的,一粒粒的,搞笑」。

 「那你們就吃紅薯!」我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們看盤子裡的食物多精緻。口感柔滑,因為奶油打得特別松軟,還加了棉花糖,你們不是很喜歡吃棉花糖嗎?吃起來有橙汁和檸檬汁的味道。」但願上帝不要讓他們注意到那「一塊塊的」山核桃。

 相對而坐的兩個小傢伙把面前的食物翻得亂七八糟,我猜他們肯定丟掉了上百克的食物。

 吃完這一餐之後,克里斯還在期待甜點,期待南瓜派或水果派,我則開始收拾桌子。讓我意外的是,克里斯竟然破天荒地主動來幫忙。他特別親切地沖我笑,甚至還親吻了我的臉頰。天哪,男人一旦吃頓好的怎麼變化這麼大呀!不行,看來我得練出一身好廚藝才行。克里斯竟然還撿起了他自己的襪子,然後過來幫我清洗晾乾盤碟、玻璃杯和鍍銀餐具。

 忙活了十分鐘,克里斯和我把所有餐具都整齊地放到桌子下面的餐櫃裡,並用乾凈的毛巾蓋起,雙胞胎看到卻異口同聲地喊起來:「我們好餓!肚子餓死了!」

 克里斯假裝沒聽見,坐到書桌前繼續看他的書。我只好把《洛娜·杜恩》放到一邊,從床上起來,不發一言地從餐籃裡給雙胞胎一人拿了一個花生黃油三明治。

 雙胞胎小口咬著,我則再次躺到床上,不解地看著他們。為什麼他們那麼喜歡吃垃圾食品?為人父母還真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麼簡單,也沒那麼好玩。

 「不要坐地上,科裡。地上比椅子上冷。」

 「可我就不喜歡坐椅子。」科裡說完便打了一個噴嚏。

 第二天,科裡果然得了重感冒。一張小臉通紅發熱,他抱怨身上到處都痛,就連骨頭裡面也是痛的。「卡西,媽媽在哪兒,我真正的媽媽在哪兒?」他那麼想要媽媽。終於,媽媽總算來了。

 她一看到科裡通紅的小臉,馬上變得心急如焚,立刻跑下去想拿一個體溫計。過了一會兒媽媽回來了,但讓人郁悶的是,討厭的外祖母也跟在她身後。

 科裡把體溫計的玻璃量表含在口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媽媽,好似媽媽就是及時現身救他於水火的天使一般,而把我這個暫時的假媽媽完全拋在了腦後。

 「甜心,我親愛的寶貝,」媽媽呢喃著,隨即她把科裡從床上抱起朝搖椅走去。她在搖椅上坐下,將科裡抱在懷中,並在他的眉毛處印下細密的吻,「我在這裡,寶貝。我愛你。我會一直照顧你,不讓你受苦痛。先吃點東西,喝掉橙汁,乖啊,很快就會好的。」

 然後媽媽再次把科裡放到床上,俯身將一粒阿司匹林放入他口中,再給他水讓他咽下。淚水模糊了媽媽藍色的眼睛,她的一雙纖細蒼白的手緊張得動來動去。

 看到媽媽閉上眼睛,我也跟著瞇起眼睛,余光看到她的嘴脣上下顫動著好似在無聲地祈禱。

 沒過兩天,凱莉也病倒了,咳嗽加打噴嚏,而且體溫迅速上升,我一下子就慌了神。克里斯看著也亂了陣腳。兩個小傢伙臉色蒼白,並排躺在大床上,手指緊緊抓著蓋在身上的被子。

 他們就跟瓷娃娃一般,臉色蠟白,藍色眼睛越來越深陷進去,顯得格外大。陰影爬上了他們的眼角,讓他們看起來就跟鬼娃娃一樣。媽媽不在的時候,那兩雙眼睛就注視著我和克里斯,無聲地懇求我們做點什麼,任何能幫他們減輕一點痛苦的事都行。

 媽媽從秘書學校請了一周的假,這樣她就能盡可能多地陪著雙胞胎。這種時候外祖母還不放心,每次媽媽上來她都要尾隨其後,真的讓我討厭至極。她又愛多管閑事,喜歡給我們提意見,可是誰要聽她的意見。她已經說過我們壓根兒就不該存在,我們沒有資格生活在上帝的土地之上,該省下空間給那些聖潔的人——比如她自己。難道她不厭其煩地跟上來只是為了讓我們更難過,並連媽媽陪伴我們的這一點安慰都要奪走嗎?

 不管是聽到她灰色衣裙隨步伐擺動的聲音、她說話的聲音、她走路的聲音,還是看到她那顯得柔軟鼓脹的蒼白大手,或是她手上閃著耀眼光芒的鉆石戒指,又或是看到代表死亡的棕色……嗯,反正她的一切都令人討厭。

 而我們的媽媽跑上跑下,竭盡全力地想讓雙胞胎重新好起來。媽媽先給雙胞胎喂阿司匹林和水,隔一會兒又喂橙汁和熱雞湯,我看到她的眼裡也爬上了陰影。

 一天早上,媽媽提著一保溫壺剛榨出來的新鮮橙汁跑上來。「這比冰凍橙汁或罐裝橙汁要好。」媽媽跟我們解釋說,「橙汁富含維生素C和維生素A,對感冒特別好。」接著,媽媽列出需要我和克里斯做的事情,讓我們盡可能多地給他們兩個喂橙汁。我們把保溫壺放到閣樓的梯子上——寒冷的冬天,那就是最好的冰箱了。

 媽媽看了一眼凱莉嘴裡含著的體溫計,頓時就驚慌失措起來。「噢,天哪!」她絕望地喊道,「一百零三點六度注。不行,我得帶他們去看醫生,得去醫院!」

 我當時站在屋子裡最大的衣櫥旁,跟往常一樣一隻手扶著衣櫥活動雙腳,如今閣樓實在是冷得站不了人。我快速瞥了外祖母一眼,想看她對這一切是什麼反應。

 顯然,外祖母對不再冷靜和自控的人沒有耐心,「別說笑了,柯琳。誰家的孩子感冒不發燒?這有什麼。你現在難道還不明白這一點嗎?感冒就是感冒而已。」

 埋頭看書的克里斯猛地抬起頭。他認定雙胞胎是得了流感,盡管他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感染的病毒。

 外祖母繼續說:「醫生,他們又能怎麼治感冒呢?醫生懂的我們都懂。只需要做三件事:臥床休息,多攝入液體,吃阿司匹林——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我們現在不正做著這三件事嗎?」說完,她還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丫頭,別再蹬腿了。你搞得我緊張。」隨即她又開始對我們的媽媽指手畫腳:「我母親以前就說過,感冒來要三天,停留三天,去也要三天。」

 「可萬一他們得的是流感呢?」克里斯問。外祖母卻背過身,壓根兒不理會克里斯的問題。她討厭克里斯的臉,因為克里斯跟我們的爸爸太像。「我最討厭不懂裝懂還質疑權威的人。誰不知道感冒的原則:先得扛上六天,好又得三天。就是這樣,他們會康復的。」

 正如外祖母預言的那樣,雙胞胎最後康復了。只是不是九天後……而是十九天後。他們僅僅只是臥床休息,吃阿司匹林,然後多喝水——沒有任何醫生處方幫他們更好地恢復。白天雙胞胎躺在一張床上,到了晚上凱莉就跟我睡,科裡跟克里斯睡。我不明白,為什麼克里斯和我沒有被傳染?

 我們一整晚都得爬上爬下,一下子要拿水,因為橙汁放在閣樓樓梯處冰著。有時候他們會哭著喊著要吃餅乾,要媽媽,或者要能幫他們止住鼻涕的東西。他們焦躁不安,虛弱又難受,可他們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能瞪著驚恐的大眼睛看我們,讓我心如刀割。生病的時候他們還老是問一些平時從來沒問過的問題……這是不是很奇怪?

 「我們為什麼總要待在樓上?」

 「難道是樓下的房間消失了嗎?」

 「是跟太陽藏到一樣的地方了嗎?」

 「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我們了?」

 「墻為什麼那麼模糊?」

 「墻模糊嗎?」我反問。

 「克里斯,他看著也好模糊。」

 「克里斯累了。」

 「你累嗎,克里斯?」

 「有點兒。我希望你們兩個都趕緊睡覺,不要問這麼多問題了。卡西也累了。我們都想睡覺,看到你們兩個睡得香甜就好了。」

 「可我們睡得一點都不香甜。」

 克里斯嘆息著抱起科裡坐到搖椅上,然後我也抱著凱莉坐到了他腿上。我們搖啊搖,搖啊搖,直到凌晨三點還在講故事。有幾個晚上,我跟克里斯一直講故事講到凌晨四點。有時候他們哭著喊著要媽媽,克里斯和我就只能分別扮演爸爸和媽媽給他們唱搖籃曲。因為搖得太多地板都有些開裂了,我敢說樓下肯定有人聽得到上面的聲音。

 外面風聲呼嘯,吹得樹枝沙沙作響,房子似乎也在吱吱嘎嘎。那風輕聲訴說著死亡的故事,它們在縫隙之中號叫、呻吟、抽泣,想盡一切辦法加重我們的不安全感。

 我們大聲講故事、唱歌,克里斯和我的聲音都變得沙啞了,幾天折騰下來我們也已經是憔悴不堪。每天晚上我們跪在地上,虔誠地向上帝祈禱趕緊讓雙胞胎好起來:「上帝,求求你,讓他們恢復往日活蹦亂跳的模樣吧。」

 終於,兩個小傢伙的咳嗽好了一些,眼皮也開始上下打架最終睡了過去。死神伸出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想要帶走我們的弟弟和妹妹,但最終還是不得不放手,因為雙胞胎盡管受盡折磨但最後還是慢慢恢復了健康。痊愈之後,雙胞胎好似也變了一些,沒那麼倔強、那麼活潑了。以前原本就話不多的科裡現在話更少了,而以前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嘮叨個不停的凱莉,現在竟然變得跟科裡一樣很少說話。我終於過上了之前夢寐以求的安生日子,可我卻那麼想念凱莉那小鳥啁啾一般的念叨,念叨著布偶娃娃、卡車、火車、船、枕頭、植物、鞋子、裙子、內衣褲、玩具、謎語和游戲。

 我特意檢查了下凱莉的舌頭,發現她的舌頭看著很白,蒼白的。帶著恐懼,我凝視著並排躺在枕頭上的兩張小臉。為什麼我以前一直希望他們能長大,像同齡的孩子一般懂事?這場大病似乎讓他們一下子就長大了。他們藍色的大眼睛多了一圈深重的陰影,往日的神采也不復存在。一場發燒和咳嗽讓他們顯得懂事了,有時竟有那種世故的表情,就是那種心累之後不再在乎明天太陽是否升起或落下,只想懶洋洋地躺在那裡的表情。他們的這種樣子嚇到了我,那丟了魂一樣的表情將我拖入死亡的噩夢中。

 而外面的風一直呼呼地刮著。

 終於他們能夠下床慢慢走動一下了。曾經那樣敏捷有力、跳上蹦下的雙腿如今卻好似兩根麥稈一樣虛弱。大病初愈的雙胞胎似乎只有爬的力氣,連笑都只能微微的。

 我無力地將臉埋在床上,想啊想啊——想克里斯和我究竟能做點兒什麼好讓他們重新找到那種屬於孩子的朝氣。

 可是我們卻什麼都做不了,盡管我們兩個寧願用自己的健康換得他們的健康。

 「維生素!」聽克里斯和我說了雙胞胎不同尋常的表現後,媽媽說道,「他們需要維生素,你們兩個也需要——從現在起,你們每一天都得吃一粒維生素。」說這話的時候,媽媽還優雅地抬起纖細的手拂過她那精心梳理過的閃亮頭發。

 「維生素膠囊裡有新鮮空氣和陽光嗎?」坐在床邊的我怒視不願正視問題的媽媽,質問道,「每天吃一粒維生素,能給我們健康的身體嗎?就跟我們之前正常生活、大部分時間都能在戶外時的那種身體?」

 媽媽的臉紅了——她臉紅的時候其實特別好看。臉上飛起紅暈,襯著頭發的光亮,全身散發出一種玫瑰色的溫暖。

 「卡西,」她拋給我一個人要懂得感恩的眼神,想要藏起緊張不安的手,「你為什麼總是要為難我?我已經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好,如果你要聽真話,我跟你說,維生素確實能給你像在戶外生活一樣的健康——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維生素產品生產出來呀。」

 媽媽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讓我更加心痛不已。我的眼睛掃過一直低著頭的克里斯,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但沒有說什麼。「這種坐牢的日子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媽媽?」

 「卡西,不用多久了。真的不用多久——相信我。」

 「一個月?」

 「有可能。」

 「難道你就不能偷偷上來,比如說帶雙胞胎坐你的車出去一次?你可以提前安排不讓僕人看到不就好了。如果能讓雙胞胎出去玩一次,我覺得對他們肯定好。至於克里斯和我,倒不一定非得去。」

 媽媽轉過身去看克里斯,想知道這是否是他和我共同的計劃,結果卻看到克里斯對此也是贊同的,這大概讓她覺得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吧。「不行,這肯定不行啊!我不能冒這樣的險。這棟房子裡有八個幹活的僕人,盡管他們住的地方離主樓有段距離,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剛好就有人從窗子往外面看,或者聽到我發動汽車的聲音。出於好奇心的驅使,他們肯定會看我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我的聲音變得冷淡了:「那就麻煩你看看能不能送點新鮮水果上來,尤其是香蕉。你又不是不知道雙胞胎多麼愛吃香蕉,而自從來到這裡他們還一次都沒吃過。」

 「明天我會拿香蕉上來。主要是你們外祖父不喜歡香蕉。」

 「他跟這又有什麼關系?」

 「因為他不喜歡,所以就沒有人買香蕉。」

 「你每天都去學校,難道就不能中途停車買點香蕉嗎?還有多買點花生和葡萄乾。難道就不能什麼時候給他們買桶爆米花嗎?吃一次兩次又不會真的吃壞牙齒!」

 媽媽點了點頭,口頭上答應了我。「那你自己想要點兒什麼呢?」她問。

 「自由!我想出去。我已經厭倦了被鎖在這間屋子裡。我想讓雙胞胎出去。想讓克里斯出去。我想你租一間房子,買一間房子,偷一間房子,怎麼都好——只要能讓我們離開這棟該死的宅子就行!」

 「卡西,」媽媽開始請求我,「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每次來我不都給你們帶了禮物嗎?除了香蕉你們還需要什麼?告訴我就行!」

 「你之前答應我們只需要在這裡待很短的一段時間——可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個月。」

 媽媽攤開雙手,擺出一個無奈的懇求手勢。「難道你希望我去殺了我父親嗎?」

 我只能木然地搖頭。

 「別逼她了!」克里斯突然爆發了,「她已經為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別再挑她的刺了!她能一直來看我們就已經很不錯了,別再用你連珠炮的問題把她逼回去,好像你很不信任她。你知道她承受了多少苦嗎?難道你以為她明知自己的四個孩子被關在房間裡只能到閣樓上玩耍,她心裡真的會好受嗎?」

 媽媽那樣的人,你很難看出她的情緒,她在想什麼,或者她是什麼感覺。她總是那樣平靜的表情,波瀾不驚的樣子,盡管時常也會表現出疲倦。她時常穿新衣服,看起來都價值不菲,我們都很少看見她穿一樣的衣服。當然她也給我們拿了很多貴的新衣服。但我們並不在乎穿的是什麼。反正除了外祖母,誰還能看見我們呢?關在這樓上,哪怕穿破布都沒關系。

 下雨下雪的時候我們很少到閣樓上去。即便是天氣晴朗的日子,上面也是狂風呼嘯,寒風透過一切縫隙往這棟老宅子裡面鉆,尖叫著咆哮著想撕碎什麼。

 一天晚上,科裡突然醒來喚我:「卡西,你讓風走開。」

 我從床上起來,撇開已經睡得香甜的凱莉,鉆到科裡的被窩將他緊緊摟在懷中。可憐的小傢伙,他那麼想要媽媽的疼愛……可他卻只有我。感覺他是那樣的弱小,那樣的不堪一擊,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我把臉埋在他乾凈的、散發著香甜氣息的金色卷發中,輕輕在他的發上印下一個吻,一如他還是那個小嬰兒。「科裡,我沒辦法趕走風,只有上帝才可以。」

 「那你就告訴上帝我不喜歡風,」科裡睡眼蒙矓地說,「告訴上帝,那風想把我帶走。」

 我把科裡摟得更緊了……絕不能讓風把科裡帶走,絕對不行!但其實我知道科裡是什麼意思。

 「給我講個故事,卡西,好讓我忘記風。」

 有一個故事我最喜歡講給科裡聽,在故事裡的童話世界中,所有小孩都住在一個溫暖的家中,爸爸和媽媽特別強大,能趕走一切可怕的東西。一家六口,後院有花園,有大樹可以掛鞦韆,還生長著繁盛的鮮花——就是那種秋天會枯萎,春天又會再次綻放的有生命力的花。家裡還養了一隻名叫三葉草的小狗和一隻三色貓,還有一隻關在籠子裡的會唱歌的黃色鳥兒,所有人相親相愛,沒有爭吵沒有懲罰,也沒有上鎖的門或不能拉開的簾幔。

 「卡西,給我唱支歌。我喜歡你唱著歌哄我睡覺。」

 我把科裡擁入懷中,自己隨口填詞,配上曾聽科裡哼過一遍又一遍的旋律……那是他的靈魂音樂。這首歌是為了驅走科裡對於狂風的恐懼,也許也是為了驅走我心中的恐懼。這真的是我第一次嘗試押韻(原英文為押韻調)。

 我聽見狂風掠過山岡,

 寧靜的夜裡,它向我訴說。

 它在我的耳旁低語,

 我卻聽不清,

 即便它就在我旁邊。

 我聽見微風從海上而來,

 它掀起我的發,迎面吹拂。

 它從不牽我的手,

 告訴我它理解我,

 它從不曾溫柔地撫摸我。

 我知道有一天,

 我會爬上那山岡。

 總有那麼一天,

 我聽見還有一些聲音在訴說,

 如果我將活過又一年……

 小科裡在我的臂彎中睡著了,呼吸平穩,終於找回了他的安全感。而當我抬起頭,我看到克里斯正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一曲唱完,克里斯轉過頭和我四目相對。他的十五歲生日就這樣過了,一個簡單的蛋糕,或許只有那冰淇淋可以證明那是個特別的日子。至於禮物——其實我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禮物。克里斯現在有一臺寶麗來相機,還有一塊高檔新手錶,不錯的禮物。可是克里斯怎麼可能輕易地高興起來呢?

 他是否也看出媽媽不再像從前一樣?他是否也注意到媽媽不再每天都來?他是否真的相信媽媽說的所有話、給出的所有藉口?

 平安夜。我們來到佛沃斯莊園已整整五個月。這五個月中,我們從未到樓下的大房子裡去,更不用說去外面了。我們遵守著外祖母定下的規矩:用餐前禱告、每晚睡覺前跪下祈禱、在衛生間言行規矩、保持思想的純潔……然而,我卻覺得我們的夥食一天比一天差了。

 我試圖說服自己,只是錯過一個聖誕瘋狂購沒什麼太大關系。反正以後還有很多很多個聖誕節,而且那時候我們會有很多很多錢,可以去任何一個商場買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穿上漂亮奪目的衣服,姿態優雅,用輕柔文雅的話告訴全世界我們是了不起的人……特別的人……被愛、被需要的人。

 克里斯和我自然知道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的聖誕老人。但我們卻很想讓雙胞胎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不希望他們失去對那個能滿足所有孩子願望的樂呵呵的胖老頭的幻想——即便他們在得到禮物之前並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一個連聖誕老人都不相信的童年,會是什麼樣的?反正我不希望雙胞胎擁有的是那樣的童年。

 即便被關著,聖誕節也還是一個忙碌的重大節日,即便是對我們這樣開始絕望、懷疑和不信任的人來說。克里斯和我秘密地給媽媽準備了禮物(盡管她實際上什麼都不缺少),也給雙胞胎準備了禮物——手工縫制的動物玩偶,裡面用棉花填充。填充完棉花之後,我負責面上的繡花。另外,我還私底下躲在衛生間給克里斯鉤了一條羊毛圍巾——圍巾越鉤越長,越鉤越長,我想媽媽一定是忘了跟我說正常的尺寸。

 有一天,克里斯突然提出一個愚蠢又嚇人的建議。「我們給外祖母也準備一個禮物吧。把她遺漏似乎不對,畢竟她每天都給我們送牛奶和食物,而且說不定這樣一個小禮物能夠贏得她的心呢。想一想,要是她能容得下我們,我們的日子該好過多少呀。」

 我竟然傻到相信這個計劃能行得通,於是我跟克里斯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給那個討厭我們的老巫婆準備禮物。這麼久的時間裡,她甚至都不曾叫過一次我們的名字。

 我們用棕褐色的亞麻做出一個框架,然後把涂成不同顏色的石頭用膠水貼上去,再仔細地綁上金色和棕色的線。其間一旦發現有瑕疵,還不辭辛苦地返工重做,以免被外祖母挑出毛病。顯然,外祖母是那種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完美主義者。而我們為了給她做這個禮物,真的是盡了最大努力。

 「你看,」克里斯又說,「我覺得這次真的有可能贏得她的心呢。畢竟,她也是我們的外祖母,而且人總是會變的嘛。沒有人是真正的鐵石心腸。媽媽正使盡渾身解數取悅她的父親,我們就得想辦法征服她的母親嘛。盡管她從來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但她還是會看你的。」

 不,她其實也從沒看過我,沒有真正地正視過我一眼,最多是看我的頭發而已——不知為什麼,她對我的頭發似乎很感興趣。

 「卡西,記得嗎?她曾經送過黃色菊花給我們。」克里斯說得對——那是我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天午後,臨近黃昏的時候,媽媽用一個木桶提著一棵帶根的聖誕樹走進來。那是一棵香膠樹——除了香膠樹,還有哪種樹能聞出聖誕的味道呢?媽媽身上穿一件亮紅色的羊毛線裙,將我夢寐以求的窈窕身材展露無遺。她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我們見了也被她的笑容感染,而且她還留下來用她帶過來的那些裝飾品和小燈幫我們裝飾這棵樹。此外,媽媽還給了我們四隻長筒襪,讓我們掛到床頭等著聖誕老人送禮物來。

 「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能住在自己的房子裡了。」媽媽笑容滿面地說。我相信。

 「是的,」媽媽微笑著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能過上美好的生活。我們會有很多很多錢,可以買下屬於我們的大房子,你們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不用多久,你們就會忘記這個房間,忘記閣樓。你們在這裡勇敢面對的一切苦難都將成為過去,就像從未發生一樣。」

 說完,媽媽分別親吻了我們,並說她愛我們。這一次看著媽媽離開,我們不再跟平時那樣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媽媽在我們的眼裡和心裡種滿了希望和夢想。

 那天晚上,媽媽趁我們睡覺的時候又來了一次。早晨,我一睜開眼就看到長筒襪裡裝滿了東西。放在桌子下面的聖誕樹上也掛滿了禮物,房間裡所有空著的地方都被給雙胞胎的大玩具占據了,那些玩具實在太大以至於不好包裝。

 我的目光迎上克里斯的目光,他沖我眨眼,咧嘴一笑,從床上一躍而起。然後他抓過掛在紅色塑料繩上的銀鈴鐺,舉到頭頂用力地搖動。「聖誕節快樂!」克里斯興高采烈地說。「快醒醒,都快起來!科裡,凱莉,你們兩個小懶蟲——快睜開眼睛,快起來,你們快看!看聖誕老人送什麼來了!」

 終於,我們有糖可以吃了。硬糖,就是教堂和學校在派對上發的那種糖,最好的糖,會引誘你吃出滿口蛀牙的那種。噢,但那糖吃起來滿是聖誕味道!

 科裡從床上翻身坐起,有些眼花繚亂,他不由得再次用小手去揉眼睛,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凱莉自然不用擔心會說不出話。「聖誕老人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聖誕老人有神奇的雙眼。」克里斯一邊舉起凱莉放到他肩上,一邊解釋道,隨即又把科裡也舉到肩上。以前爸爸就經常這樣做,看到這一幕,淚水不禁盈滿我的眼眶。

 「聖誕老人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孩子。」他說,「而且,他知道你們在這裡。我很肯定,因為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告訴他我們的地址,還列了一張很長的禮物清單。」

 真有意思,我在心裡暗忖。因為我們四個想要的東西其實很簡單。我們只想出去。我們只想要自由。

 我坐在床上環望四周,喉嚨好像被什麼又酸又甜的東西堵住了。媽媽盡力了,是的。她確實盡了最大努力讓我們在這裡的日子好過一點,她還是愛我們、在乎我們的。我想這麼多的東西她肯定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買齊。

 對於之前所有的陰暗揣測和想法,我感到十分慚愧。是因為我要的太多,而且沒有耐心,沒有信心。

 克里斯轉過頭詢問似的看著我:「你不起床嗎?打算在那兒坐一天——難道這些禮物你都不喜歡嗎?」

 科裡和凱莉忙著撕開一個又一個禮物的包裝,克里斯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卡西,來,享受你十二歲過了就不會再有的聖誕節。我們就把這過成一個獨一無二的聖誕節,跟我們以後即將過的每一個聖誕節都不同。」克里斯的藍色眼睛裡寫滿懇求。

 克里斯身上穿著紅白條紋睡衣,一頭金色頭發亂蓬蓬的。我身上穿的是紅色羊毛睡衣,一頭長發比克里斯的也好不到哪去。我把手放入克里斯溫暖的手中,笑了起來。聖誕節就是聖誕節,無論你身處何處,無論你處境如何,這一天都應該開心。然後我們一起把所有禮物的包裝都拆了,一邊往嘴裡塞糖,一邊試新衣服。除此之外,「聖誕老人」還給我們留了一張字條,讓我們把糖藏起來,不要讓「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個人」發現。畢竟,糖吃多了確實會引起蛀牙,即便是聖誕節也不例外。

 我換上一件閃亮的綠色天鵝絨長袍坐在地上,克里斯則多了一件紅色的法蘭絨長袍,剛好跟睡衣相配。我想那天早上,我們四個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巧克力棒因為不被允許吃反而吃起來更甜更神聖了。光是把那些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後讓其慢慢融化都讓我們覺得好似到了天堂,我陶醉地閉上眼睛盡情享受那滋味。我看到克里斯也閉上了眼睛。但雙胞胎很搞笑,他們倆竟然是睜大眼睛在吃巧克力,一臉驚喜的樣子。難道他們已經忘了糖果的味道嗎?似乎是的,因為我看他們的樣子,就好像把天堂放入了口中。突然門把轉動開來,我們趕緊將糖果藏到床底下。

 是外祖母。她無聲無息地提著餐籃進來了。外祖母把餐籃放在棋桌上,既沒有跟我們說「聖誕快樂」,也沒有說早上好,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沒有,臉上看不出任何這是一個特別節日的神情。而如果她不跟我們說話,我們是不能先開口的。

 懷著恐懼和希望,我拿起一個用紅色錫箔紙包著的長盒子。錫箔紙的包裝是從媽媽給我們的禮物上拆下來的,而在那漂亮的包裝紙下面是一幅拼貼畫。那是我們四個人的心血結晶,寄託著一個孩子對於完美花園的想象。閣樓上的舊箱子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材料,比如細絲,我們用它系著紙做的蝴蝶在鮮艷的絲線花朵上方盤旋。凱莉特別想做帶紅色斑點的紫色蝴蝶——她最喜歡紅色和紫色的搭配!而世間最美的蝴蝶不是外面那些自由飛舞的,而是科裡做的那隻黃色蝴蝶,身上有綠色和黑色的斑點點綴,還有兩只紅色的小眼睛。樹則是用棕色的絲線纏繞而成,配上小的鵝卵石當作樹皮,樹枝巧妙地纏繞,好讓五彩的鳥能在樹叢中間自由地穿梭或棲息。克里斯和我從舊枕頭裡弄出來一些雞毛,用水彩染色,再晾乾,最後再用舊牙刷仔細地把已經黯淡的羽毛梳理開,好讓其重現往日光彩。

 不謙虛地說,我們的這幅拼貼畫頗有藝術氣息,而且極富創造力,構圖均衡,風格突出……給媽媽看的時候,她感動得落下淚來。她只好背過身,我們才不至於跟她一塊落淚。嗯,是的,這幅拼貼畫是我們到目前為止最好的一件藝術品。

 我顫抖著,想等她手裡空了尋找合適的時機遞上去。因為外祖母從來都不瞧克里斯一眼,而雙胞胎又怕她怕得要死,所以這份禮物就只有由我交給她了……我真的不敢上前。突然克里斯用手肘把我往前一推,「快去,」他輕聲說,「不然她很快就會走了。」

 我的雙腳好像被釘在了地上,雙手橫抱著長長的紅色盒子在胸前。明明只是送一個禮物,可感覺卻像要上刑場一樣,因為她從來給我們的只有殘忍,尋找一切機會刺痛我們。

 聖誕節的那天早上,她再次成功地刺痛到我們,盡管她既沒有用鞭子也沒有任何言語謾罵。

 那天我本來想恭敬地跟她說一聲 :「聖誕節快樂,外祖母。我們有點小東西給您。不用謝謝我們,一點都不麻煩,只是對您每天給我們送吃的,還提供地方給我們住的一點心意。」不,不行,她肯定會認為我那麼說是在諷刺。還是這樣說:「聖誕節快樂,但願您喜歡這份禮物。我們花了很多心思,就連科裡和凱莉都參與了進來。您打開看之後就會知道我們真的花了不少心思。」

 她見我抱著一個禮物盒靠近她,顯得很吃驚。

 我緩緩抬起眼睛,勇敢地迎向她的目光,然後遞出手中的禮物 。我並不想用眼神乞求她。我希望她能主動收下,並表示喜歡和感謝,哪怕只是語氣冷淡地說。我希望她今晚躺在床上能夠想到我們,明白我們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壞。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我們在這個禮物上傾注的心思,希望她能夠反省對待我們的方式是否正確。

 極具諷刺性的是,她那冷酷而嚴肅的目光只是微微下移至我手上的長盒子。盒子上面是一枝人造冬青枝和一個很大的銀色蝴蝶結。蝴蝶結上卡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致外祖母,克里斯、卡西、科裡和凱莉敬上。」

 外祖母那雙灰石一般的眼睛在卡片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她定然看到了上面的字。隨即她抬起雙眼,直直地迎上我滿懷希望的目光,我的眼神在懇求在傾訴,告訴她我們不是那麼邪惡——有時候甚至我自己都會懷疑我們是否真的是罪惡的產物。掃了我一眼之後,她又看回那個禮物盒,然後故意轉過身。接著,她不發一言地離開了房間,重重地關上門,並從外面再次將門上鎖。我站在屋子中間,手上還捧著那個禮物,那個我們花費數小時才精心做出來的幾乎完美的禮物。

 傻瓜!我們都是一群傻瓜!該死的傻瓜!

 永遠都不可能讓她改觀。她永遠認為我們是惡魔之子!對她而言,我們壓根兒就不存在。

 心痛,真的很受傷。那種痛深入骨髓,我感覺心變成了一個空心球,任由疼痛肆虐而過。而在我的身後,我聽到克里斯急促的呼吸聲,雙胞胎也嗚咽了起來。

 我要成為大人,要跟媽媽一樣保持冷靜和淡定。學媽媽的動作,媽媽的表情,像她一樣擺動著雙手。學她微笑,緩緩的,令人陶醉的。

 可是,我的成熟是怎樣表現的呢?

 我直接把手上的盒子摔在了地上,我大聲咒罵,把以前從不敢大聲說的臟話全都罵了出來。我用力地踩上去,聽到禮物盒在我的腳下碎裂。我尖聲大叫!我氣瘋了,雙腳跳上那禮物,不停地踩,不停地蹂躪,我聽著裡面的漂亮木框碎開——木框是我們從閣樓上找到的,用膠水重新粘好,重新拋光,好讓它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我恨克里斯出的這個主意,竟然以為能通過這種方式融化那樣的鐵石心腸!我恨媽媽,恨她將我們置於此種境地!她應該更多地了解她母親的狠心,她應該去商場賣鞋子的,反正肯定有一些事情是她應該做卻沒有做到的。

 在我瘋狂的踐踏之下,畫框碎成了碎片,之前所有的勞動隨之化為烏有。

 「停下!」克里斯大喊,「我們自己留著不就行了!」

 盡管克里斯迅速阻止了我的破壞行動,但那脆弱的拼貼畫還是被毀了,永遠也拼不起來了。想到這裡,我淚眼模糊。

 我彎下腰,哭著撿起科裡和凱莉費盡辛苦做的那隻絲線蝴蝶,他們花了好大力氣給蝴蝶的翅膀涂上漂亮的顏色。這只粉彩蝴蝶我要一輩子珍藏。

 克里斯把抽泣的我擁入懷中,好似爸爸一樣安撫我:「沒事的。她怎麼做都沒關系。我們沒錯,錯的是她。反正我們已經嘗試過了,她不肯嘗試而已。」

 我們沉默地坐在滿屋子的禮物中間。雙胞胎也很安靜,大眼睛裡滿是疑慮,他們想跟新玩具玩,但又遲疑著不敢行動。兩個小傢伙相當於我和克里斯的鏡子,我們的情緒都反映在他們身上——無論好壞。看到他們那樣,我好心疼,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再次向我襲來。我已經十二歲了。我應該學會跟同齡人一樣處理一些事情,要冷靜要淡定,脾氣不能再那樣暴躁。

 媽媽走進房間,微笑著給我們聖誕節的祝福。她又拿來了新的禮物,包括曾經屬於她的一個大型玩具屋……那個玩具屋也曾經屬於她那令人討厭到極點的母親。「這個禮物可不是聖誕老人送來的。」媽媽說著,把玩具屋小心地放到地上,這下屋子裡真的是一點空間都沒有了,全部被各式各樣的玩具和禮物堆滿,「這是我給科裡和凱莉的禮物。」說完,媽媽抱了抱他們兩個,親吻他們的臉頰,並告訴他們從今以後他們就可以玩過家家的游戲了,可以在「玩具屋」裡扮演「父母」或「男女主人」,就跟她五歲時玩的一樣。

 我想如果她看出我們四個並不為她送來的玩具屋感到多麼興奮,或許她便不會這麼說了吧。媽媽滿臉堆笑,帶著迷人的光輝跪坐在後腳跟上,跟我們講她曾經多麼鐘愛這座玩具屋。

 「而且,它價值不菲。」媽媽滔滔不絕地說,「放到合適的市場上去賣,像這樣一個玩具屋可以賣上一大筆錢。」光是關節可移動的迷你陶瓷玩偶就價值連城了,更何況這些玩偶的臉全都是手繪的。玩具屋裡的玩偶全是按照相應比例製作而成,包括裡面的傢具、掛畫,準確地說,一切都跟真房子一樣。這個玩具屋是由英國的一位藝術家手工打造。裡面的椅子、桌子、床、燈具、吊燈等全都是獨一無二的古董。這也難怪那位藝術家花了十二年的時間才完成這個作品。

 「你們看這門的開合多麼靈活,就跟我們自己住的一樣。」媽媽繼續說著,「抽屜也都可以抽進抽出。書桌的門還能用這把小鑰匙鎖上,你們再仔細看那墻上的推拉門——他們把那叫作折疊門。要是我們這個宅子也有這樣的門就好了,就是不知道這種門怎麼就過時了。再看天花板附近的手工雕模,還有餐廳和圖書館的護墻板——架子上都還放著微型書呢。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如果用放大鏡看的話,你甚至能看出書上的字!」

 媽媽如數家珍地給我們介紹著玩具屋,一個只有巨富人家的孩子才能擁有的玩具。

 聽媽媽那樣說,克里斯捧場地從玩具屋取下一本小書,湊到眼前去看,結果證明那麼小的字確實只有用顯微鏡才能看得清(他一直都渴望擁有某款很特別的顯微鏡……而我希望將來送給他那個顯微鏡的人是我)。

 對於創作這樣小而精緻的傢具所需要的高超技藝和非凡耐心,我表示由衷欽佩。我看到伊麗莎白風格的屋子的前廳還放著一架鋼琴,鋼琴上蓋有一條絲質渦輪狀圖案的圍巾,鍍金鑲邊。餐桌中央擺著小朵的綢花,自助餐的銀碗中放著蠟做的水果。兩個水晶吊燈高高垂下,蠟燭插在燭臺上。僕人們在廚房忙活,系著圍裙準備晚餐。身穿白色制服的管家站在前門處迎接客人,而在前廳衣著華麗的女士與面無表情的男士相鄰而立。

 樓上的育嬰室還有三個孩子,一個小嬰兒躺在搖籃中,手臂向上伸著想要人抱。旁邊還有一棟屋子,屋子後面有一架四輪大馬車,馬廄裡還有兩匹馬。天哪!誰能想到竟然能有人做出這麼小這麼精緻的東西!我的目光掃向窗臺,欣賞那雅致的白色窗簾和厚重簾幔,餐桌上擺著盤碟和銀器餐具,鍋碗則放在廚房的櫥櫃中——那櫥櫃差不多也就一粒大點的青豌豆那麼大。

 「卡西,」媽媽用手環住我的肩膀說,「你看看這塊小地毯。這可是正宗的波斯地毯,純絲製作。餐廳的地毯也是東方風格。」媽媽滔滔不絕地講著這座玩具屋的過人之處。

 「過了這麼多年,怎麼它看著還這麼新呢?」我問道。

 媽媽的臉色陰沉了一下,「最開始它屬於母親,但那時候這個玩具屋是用一個大玻璃箱裝起來的。她只能透過玻璃箱看,卻不能觸摸。後來給了我,父親就拿了一把大錘子砸碎了玻璃箱,他允許我玩裡面的所有東西——條件是,我要雙手放在《聖經》上發誓,絕不弄壞裡面的任何一樣東西。」

 「那你發誓了嗎?後來有沒有弄壞過東西?」克里斯問。

 「是的,我發了誓,但我也弄壞了東西。」媽媽低垂著頭,我們無法看到她的眼睛。「以前裡面還有一個玩偶,英俊瀟灑的小夥子形象,我在給他脫外套的時候把他的手弄斷了。為此我挨了一頓鞭子,不僅是因為弄斷了那玩偶的手,還因為我想看他衣服下面是什麼樣的這個念頭。」

 克里斯和我沒有說話,可凱莉卻抬起頭,對玩具屋裡盛裝打扮的玩偶們表現出極大興趣。她尤其喜歡躺在搖籃裡的那個小嬰兒。見凱莉如此感興趣,科裡也湊近去觀察玩具屋裡的寶貝們。

 這時媽媽的注意力轉到了我身上。「卡西,自打我進來你怎麼一直板著張臉?不喜歡你的禮物嗎?」

 我無言以對,克里斯只好替我回答:「她不開心是因為外祖母拒絕了我們送給她的禮物。」聽到克里斯這麼說,媽媽拍了拍我的肩膀,但避開了我的目光。克里斯又說:「謝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聖誕老人把所有能想到的東西都給我們送來了。最要感謝你送的玩具屋。雙胞胎肯定會玩得很開心的。」

 我的視線轉向兩臺讓雙胞胎在閣樓上騎的三輪小單車,應該可以幫助他們增強腿部力量。媽媽還送來了一雙溜冰鞋,可以讓克里斯和我在閣樓的教室裡溜。因為那間教室是抹灰墻和硬木地板,所以隔音效果比閣樓的其他位置都要好。

 媽媽站起身,離開之前神秘地沖我們笑了笑。走到門外,她告訴我們她會馬上回來,果然她給我們送來了一個最棒的禮物——一臺便攜式的小電視!「父親把這個給我,讓我在臥室裡用。我當時馬上就想到送這個給你們再合適不過了。現在你們就有了可以接觸世界的真正窗口。」

 聽媽媽這麼說,我的心中頓時升起了希望。「媽媽!」我大聲喊道,「你父親送你這麼貴重的禮物,這是否意味著他現在重新接受你了呢?他是不是原諒你跟爸爸結婚的事了?我們現在可以下樓去了嗎?」

 媽媽的藍眼睛再次黯淡下去,表情糾結。她做了肯定的回答,說外祖父現在對她的態度確實好了一些,但跟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並沒有顯出高興——因為外祖父只是原諒她違背上帝的罪孽,卻還是沒有原諒她對社會道德的破壞。接著她又說了一些話,讓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

 「下周,父親會讓他的律師把我寫進遺囑。他打算把一切都留給我,包括這棟房子,在我母親死後它也將成為我的遺產。父親不打算留任何錢給母親,因為母親本身就從她的父母那裡繼承了大量的遺產。」

 錢——我才不在乎什麼錢呢。我只想出去!聽媽媽說完,我變得特別開心,以至於直接用手摟住媽媽的脖子,親吻她的臉頰,緊緊地抱住她。這絕對是我來到這個莊園以來最開心的一天……不過我隨後想起,媽媽似乎還沒有說我們可以到樓下去。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總算離自由近了一步。

 媽媽坐在床上,嘴角上揚,盡管眼中並沒有笑意。克里斯和我說了一些傻話,媽媽大聲笑起來,笑得卻很僵硬,跟她平時的笑很不一樣。「是的,卡西,我已經成為你外祖父一直想要的那個孝順、順從的女兒。他說什麼,我聽什麼。我終於讓他高興了。」說著,媽媽突然停住,看向透進微光的雙層窗戶。「事實上,我哄得他很高興,所以今晚他特意為我舉行一個派對,好讓我以前的老朋友還有本地的人重新認識我。這將會是一場盛事,畢竟我的父母一旦請客排場肯定小不了。他們自己並不飲酒,但也不介意給那些不害怕下地獄的人提供酒水。所以,今晚會有宴席,還有管弦樂團伴奏的舞會。」派對,聖誕派對!管弦樂團伴奏的舞會!宴席,媽媽會被寫入遺囑,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我們可以去看嗎?」克里斯和我異口同聲地問。

 「我們一定不發出聲音。」

 「我們到時候躲起來,不會有人看見。」

 「媽媽,求你了,媽媽。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看到人群了,而且從來沒參加過聖誕派對。」

 我們不停哀求,直到媽媽實在拒絕不了。她把克里斯和我拖到一邊的角落,不讓雙胞胎聽到,然後小聲說:「有個地方可以讓你們兩個躲著看,但我不能讓雙胞胎出去,太冒險了。他們還太小,不可控因素太多,你也知道他們根本就坐不住。而且凱莉一高興就喜歡大喊大叫,到時肯定會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所以你們答應我,一定要瞞著他們。」

 我們答應了。自然不能告訴雙胞胎,哪怕媽媽不讓我們發誓也不能告訴。因為我們怎能讓最可愛的兩個小傢伙知道,他們在這件事上被拋下了?

 媽媽走後,我們唱起聖誕歌,這一天的確很開心,盡管餐籃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可以吃:裡面放著雙胞胎不喜歡吃的漢堡三明治,冰冷的火雞條,好似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一樣。大概是復活節剩下的吧。

 天早早地就黑了,我坐在那兒呆呆地凝視玩具屋,凱莉和科裡跟裡面的陶瓷小人還有那些價值連城的迷你模型玩得不亦樂乎。

 一個只許遠觀不能褻玩的沒有生命的物體,想想也知道,一個小女孩能從中學到多少東西呢?然後玩具屋又給了另一個小女孩,玻璃箱是沒了,但一旦打破裡面的東西便要被懲罰——這可真有意思。

 突然,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萬一凱莉或科裡打破東西,他們會遭受怎樣的懲罰呢?

 我掰了一點巧克力放到嘴巴裡,好用巧克力的甜來緩解飄忽的邪惡想法帶來的酸澀。

 相當於三十九點六攝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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