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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女孩》第15章
第二部分

 直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

 ——《所羅門之歌》第2章第17節

13、長大

 又是一年歲月流逝,然而一切如故。只是媽媽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盡管每一次來都會留給我們一點希望,讓我們相信只要再過幾周我們就將得到拯救。每天晚上,我們最後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鄭重地在日歷上用紅叉劃掉這一天。

 到如今,我們已經有三本劃滿紅叉的日歷。第一本日歷劃了一半,第二本則從頭劃到尾,而這第三本日歷又已經被劃掉了一半。早就聽說行將就木的六十八歲的祖父,卻總是咽不下這最後一口氣,一次又一次地活過來,獨留我們在牢獄中煎熬等待。看樣子他起碼得活到六十九歲了。

 每到星期四,佛沃斯莊園的僕人們便都會到城裡去,也只有這時候克里斯和我才能偷偷爬到後屋頂,躺在那陡峭的斜坡屋頂上感受陽光,在月亮和星辰的注視下呼吸。盡管屋頂很高很危險,但總算是到了真正的戶外,可以讓我們乾枯的皮膚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

 後屋頂是兩廂房屋相接形成的一個角落,我們的腳剛好可以踩在一根煙囪上,所以感覺很安全。半躺在屋頂,地面上的人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的。

 因為外祖母的憤怒並不曾真正爆發過,克里斯和我慢慢也就放鬆了警惕。在房間裡我們並不總是那麼規矩,或者穿戴得那麼整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每天同進同出,要想確保身體完全不被對方看到並不容易。

 說實話,我們其實並不那麼在意被誰看到什麼。

 但我們本應在意的。

 我們本應小心謹慎的。

 我們本應記得媽媽曾裸露在我們面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背,永不忘記。只是,媽媽被抽鞭子似乎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仿佛發生在上輩子。

 如今的我已是豆蔻年華,但我卻從未完整見過自己的裸體,因為藥櫃門上的鏡子太高,照不到全身。我也從未見過任何女性裸體,就連照片都沒見過,而畫像或大理石雕塑又表現不出細節。一天,我趁獨自在房間的時候,在梳妝鏡前脫光衣服,打量著、凝視著、欣賞著鏡子裡自己的每一寸肌膚。荷爾蒙給身體帶來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比起剛來這兒的時候,我確實變得更美了,臉龐更精緻,頭發更閃亮,四肢更細長——更不用說日漸窈窕的身段。我左右側著身子,目光完全被鏡中以芭蕾舞姿站立的自己吸引住了。

 突然我感覺後頸有點發涼,我意識到有人不知何時走近,並且在看我。我猛地轉過身,結果看到克里斯站在衣櫥的陰影中。他是不是看到我剛才所有愚蠢且羞死人的動作了?噢,天哪,但願沒有!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鑰匙插進鑰匙孔並轉動的聲音。我想在她進來之前趕緊將裙子套到頭上然後扯好。噢,天哪!袖子在哪裡?我的頭被裙子蓋著,身體其他部分卻是赤裸著的,而她——外祖母——就要進來了。我看不到她,可我感覺得到!

 終於,總算找到了袖子口,然後我迅速把裙子往下扯。可我赤裸的樣子還是被她看見了,被她那雙灰石一般的犀利眼睛看見了。她先是看著我,然後又把那刀子一般的銳利目光轉到克里斯身上。而克里斯依舊愣在那,呆若木雞。

 「哼!」她恨恨地說,「總算被我逮住了!我就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她先開口說話了,這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我竟然在外祖母和上帝面前赤身裸體。

 克里斯從衣櫥裡沖出來,走上前回擊,「逮住我們?你逮住什麼了?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擲地有聲的話。然而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她就是逮到了我們,逮到我們做最壞的事情!

 「孽種!」她怒斥道,冷酷的眼睛再次轉向我,毫不留情,「你以為你長得很美?以為你身段迷人?很喜歡你那頭長金發吧,所以整天梳個沒完、卷個沒完?」說完,她竟笑了——那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笑容。

 我的雙膝開始緊張得打戰,手也不知該怎麼放。裡面沒穿內衣,裙子後面的拉鏈也沒拉,我感覺自己面對攻擊手無寸鐵。我趕緊向克里斯投去一個眼神。他緩步向前,眼睛裡冒著火,環視四周以尋找武器。

 「你的身子給你哥哥糟蹋多少次了?」外祖母大聲喝道。我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也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糟蹋?是什麼意思?」

 外祖母瞇起眼睛,敏銳地捕捉到克里斯臉上一閃而過的羞赧,而這顯然證明盡管我不明白,但克里斯卻清楚她說的是什麼。

 「我是說,」克里斯的臉更紅了,「我們沒做任何見不得人的事。」克里斯如今有了男人般深沉而有力的聲音,「隨便你怎麼想,盡管用你那討厭的懷疑的眼神盯著我。你怎麼想我們管不著,但卡西和我從來沒做任何不道德或褻瀆神明的事情!」

 「你妹妹剛才還是赤身裸體——她允許你看她的身子了——這就是犯錯。」說著,她厭惡地瞪了我一眼,隨即轉身離開房間。我還在顫抖,克里斯卻對我發起脾氣。

 「卡西,你幹嘛在房間裡不穿衣服?你明知道她在監視我們,就希望能抓到我們的把柄!」克里斯氣得發狂,感覺他更像大人了,散發出危險的氣息,「她會懲罰我們的。盡管她就這樣走了,但並不意味她不會再回來。」

 我知道……我知道,她會回來——帶著鞭子回來!

 這時,玩累了的雙胞胎從閣樓上下來了。凱莉直接鉆進玩具屋裡,科裡則盤起腿看電視。隨即他拿起那把價值不菲的專業吉他,彈奏起來。克里斯則面朝門坐在床上。我在心裡盤算,她如果回來我就跑。跑進衛生間,鎖上門……我要……

 這時,一把鑰匙插進門鎖,門把隨即轉動開來。

 我跟克里斯同時跳起身,他說:「快到衛生間去,卡西,不要出來。」

 然後,就見外祖母走進房間,站在那裡好似一棵大樹。她手上拿著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把大剪刀,就是女人們平時剪布做衣服的那種剪刀。鉻黃色,閃閃發亮,看著很是鋒利。

 「丫頭,坐下!」她朝我怒吼,「我要剪掉你的頭發,剃成寸頭——看你再照鏡子還會不會揚揚自得!」

 看到我的驚恐神情,她臉上浮起一抹殘忍的嘲弄的笑容——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寧願被鞭子抽,皮肉的傷口總會愈合,可這一頭我無比珍視的長發卻需要好些年才能留起來,這頭長發是從爸爸第一次誇我的頭發漂亮並說他喜歡小女孩留長發開始留起的。我每天晚上其實都夢見她偷偷進入我們的房間,趁我睡覺的時候像剪羊毛一樣把我的頭發剃掉,可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夢境? 有時我不僅夢見第二天起床發現自己變成了醜陋的光頭女,還夢見她切掉了我的乳房。

 每次她看我,都只盯著特定的部位看。她從未將我看作一個完整的人,不過是一堆讓她生氣的器官組合而已……而她要做的就是毀掉所有讓她生氣的東西。

 我試圖沖進洗手間並鎖上門。可不知為什麼,我那雙訓練有素的跳舞的腿卻怎麼也動不了。一想到那把閃亮的長剪刀,我就嚇得無法動彈——更何況還有外祖母那雙寫滿厭惡、憎恨和輕蔑的眼睛。

 這時,克里斯挺身而出,他用男人般強而有力的聲音說:「外祖母,卡西的一根頭發你都別想剪!你只要敢靠近她一步,我就用這把椅子砸爛你的腦袋!」

 說著,克里斯舉起我們平時吃飯坐的椅子,以表明他絕不是空口威脅。克里斯的藍眼睛裡噴著怒火,而外祖母的眼中則寫滿憎惡。

 她厲色瞪了克里斯一眼,好似壓根兒不把克里斯的威脅當一回事,似乎覺得憑克里斯的力量絕不可能傷害到山一樣高大的她。「好吧,隨便你。我給你兩個選擇,丫頭——要麼剪掉頭發,要麼斷糧一周。」

 「雙胞胎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懇求道,「克里斯也什麼都沒做。他剛從閣樓下來,根本不知道我沒穿衣服——全都是我的錯。我可以一周不吃東西。我不會餓,而且,媽媽不會任由你餓著我的。她會給我們送吃的來。」

 但其實我這些話說得很沒底氣。媽媽已經很久沒來了,她現在來得很少,我知道自己會餓肚子。

 「要麼剪掉頭發,要麼一周不給吃的。」外祖母不為所動地重復了一遍。

 「你不能這麼做,老女人。」克里斯舉著椅子朝她走近,「我只是碰巧撞到卡西沒穿衣服。我們之間是清白的,什麼都沒做,你不能不管來龍去脈就這樣給我們定罪。」

 「要麼剪掉頭發,要麼餓一周。」外祖母又跟我強調了一遍,一如既往地忽略掉克里斯,「要是你膽敢反鎖衛生間的門,或躲到閣樓上,那你們全部人都給我餓兩周,不然就等著頂一個光頭下來吧!」說完,她又用那雙冰冷精明的眼睛盯著克里斯看了好一會兒。「我想你妹妹這頭珍貴的長頭發就由你來剪好了。」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神秘笑容。那把閃亮的大剪刀就放在梳妝臺的頂部。「等我回來,若看到你妹妹的頭發沒了,你們四個也就能吃飯了。」

 然後她便走了,將我們四個鎖在屋子裡面,留我和克里斯面面相覷。

 克里斯沖我微笑了下。「卡西,過來,她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媽媽隨時都可能過來的。我們跟她說……不成問題,我也絕不會剪你的頭發。」說完他用手環住我的肩膀,「幸好我們在閣樓上藏了一盒餅乾和一磅切達奶酪,對吧?我們還有今天的夥食——那個老巫婆忘了這一點。」

 我們向來吃得不多。那天吃得就更少了,以防媽媽真的不來看我們。我們留了一半的牛奶沒喝,橙子也都留著。等到天黑,媽媽沒有來。我整晚輾轉反側,心裡七上八下睡不著覺。後面總算睡著了,卻又做起了可怕至極的噩夢。我夢見克里斯和我在黑黑的樹林裡,四處尋找凱莉和科裡,結果卻迷失在樹林深處。我們在夢裡大聲地呼喚他們的名字。雙胞胎卻始終沒有任何回應。我倆驚慌不已,只能在黑暗中橫沖直撞。

 突然,黑暗中隱約出現一個姜餅做的小屋子。還有奶酪屋,奧利奧餅乾做成的屋頂,聖誕硬糖鋪成一條五彩斑斕的曲徑,直通向好時巧克力做成的門。房子的籬笆樁是薄荷糖做成的,周圍的灌木則是一個個錐形的冰淇淋,七種不同口味。我用意念告訴克里斯,不要!這是陷阱。我們不能進去!

 克里斯傳回的信息是:我們必須得進去!我們要救雙胞胎!

 於是我們悄悄潛入,出現在眼前的是熱三明治卷做的墊子,還滴著金色的黃油,沙發是新鮮出爐的烤麵包,同樣蘸著黃油。

 而廚房裡站著一個最最可怕的巫婆:尖鼻子,下巴突出,嘴巴凹陷,沒有牙齒,腦袋是灰色布條做成的拖把,根根朝向不同的方向。

 她用金色的長發纏住雙胞胎,眼看就要把他們扔進熱鍋。兩個小傢伙凍得全身青紫,而他們的身體竟慢慢變成了姜餅,藍色眼睛成了兩顆黑葡萄乾。

 我尖聲大喊,歇斯底裡地大喊!

 巫婆轉過身用那雙灰色燧石一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然後張開紅色尖刀片一般薄的嘴脣大笑起來!她歇斯底裡地笑啊笑,笑得我跟克里斯發毛。隨後她把頭往後一甩,張大嘴巴露出扇子一般的扁桃體——令人驚詫的是,她竟變成了外祖母的模樣。好似破繭成蝶一樣,我們目睹了她變身的過程。我們倆僵在原地,怔怔地盯著她看……驚恐之中,媽媽過來了!

 媽媽,她金色的長發如絲柔滑,瀑布一樣撲下來,發絲好似蛇一樣將我們纏繞。媽媽蜿蜒流動的發卷纏住我們的雙腿,慢慢爬向我們的喉嚨……試圖將我們勒死……這樣她繼承家產就再沒有任何威脅。

 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愛你們。她無聲地低語。

 我猛地驚醒,而克里斯和雙胞胎仍在睡夢中。

 睡意一陣陣向我襲來,試圖又將我拉入夢中,令我絕望。我奮力抵擋,想甩掉那困意,然而如同溺水一般,我慢慢又滑入夢中,再次進入可怕的噩夢。我瘋狂地奔入黑暗,跌進一個血泊之中。那血好似焦油一樣黏糊,而且散發出焦油的味道。我夢見長著天鵝腦袋和紅眼睛的鉆石魚游過來咬我的手臂和雙腿,直到我失去知覺,而那長著天鵝腦袋的魚放聲大笑起來,見我不斷沉淪,見我血流成河,它高興得很。「看!看哪!」這聲音不斷回蕩,「你們逃不掉的!」

 清晨,厚重的窗簾外面晨光熹微,代表希望的黃色微光透了進來。

 凱莉轉過身,緊緊依偎住我,「媽媽,」她無意識地囁嚅道,「我不喜歡這個宅子。」她絲般柔順的頭發掠過我的手臂,好似鵝絨一樣,慢慢地我的雙手雙腳恢復了知覺。

 凱莉在一旁不安地扭來扭去,想讓我用手臂環住她,但我只是平躺在床上,手腳好似被人扯住了一樣無法動彈。我怎麼了?頭為什麼這麼重,感覺腦袋裡面裝滿了石頭,頭痛欲裂,手指和腳指頭也絲絲刺痛。身體像灌了鉛。墻壁向我推來,又退後,視野裡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我想從對面的鏡子裡看自己,然而當我試圖移動發脹的腦袋,卻怎麼也動不了。平時每晚睡覺前,我都會把頭發撥到枕頭上,方便轉動腦袋,而且也可以讓我那精心打理的健康強韌、散發著香甜氣息的絲般秀發包裹住臉頰。這帶給我巨大的感官享受,那種秀發觸著臉頰的感覺,能將我帶到充滿愛的甜蜜夢境。

 然而,今天枕頭上怎麼沒有頭發。我的頭發去哪兒了?

 我隱約看見,那把剪刀仍明晃晃地躺在梳妝臺的頂端。我使勁兒吞了幾口口水,這才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叫的是克里斯的名字,沒有叫媽媽。我向上帝祈求,一定要讓哥哥聽到。「克里斯,」總算叫出聲了,盡管聲音特別古怪,「我感覺不對勁。」

 我虛弱的聲音驚醒了克里斯,盡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聽到那麼細微的聲音的。他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卡西,怎麼了?」他問。

 我囁嚅了幾句,克里斯忙從床上坐起,套上弄皺的藍色睡衣,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金發,走到我床前。然而,他愣住了。只見他深吸一口氣,過度的驚恐讓他無法控制地發出粗重的喘氣聲。

 「卡西,我的天哪!」

 克里斯的驚呼讓我脊背一陣發涼。

 「卡西,天哪,卡西。」他嗚咽著喊。

 克里斯直直地盯著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看到了什麼眼睛才會瞪得那樣大,我試圖抬起灌了鉛一樣的手臂,想扶一下發脹的腦袋。手卻被固定住了——這時我才得以大喊出來,撕心裂肺的叫聲!我好似發狂一樣號啕大叫,直到克里斯將我按到他懷中。

 「不要,不要叫了。」他抽泣道,「想想還有雙胞胎……可別再嚇到他們了……求你別喊了,卡西。他們已經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想給他們留下永久的傷痕,你如果真想再看到他們受傷,就叫吧。沒事的,沒事的,我會把它弄掉的。我發誓,今天,我一定會把你頭發上的焦油弄掉。」

 克里斯在我手臂上找到一個針孔,那是外祖母用皮下注射針給我注射安眠藥留下的。在我昏睡期間,她將加熱的焦油倒在了我的頭發上。倒焦油之前,她一定還把我的頭發特意攏到了一塊,因為我的每一根頭發都被焦油牢牢地固定住。

 克里斯攔著不讓我照鏡子,但我用力把他推開,鏡子裡我的腦袋變成了嚇人的黑色的一團,這讓我驚恐萬分。就像是一大團黑色的泡泡糖,還是被嚼得面目全非的那種,罩在我的腦袋上。焦油甚至流到我的臉上,在我的臉頰留下黑色的印痕。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知道克里斯永遠不可能把這焦油弄掉。絕不可能!

 科裡最先醒來,他像往常一樣打算跑到窗子旁掀開一點簾子,好看一眼那跟他捉迷藏的陽光。就在科裡打算跑向窗戶的瞬間,他看到了我。

 他目瞪口呆,用拳頭去揉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卡西,」他試探著開口,「是你嗎?」

 「我想是的。」

 「你的頭發怎麼變成黑色的了?」

 沒等我回答,凱莉醒了過來。「啊!」她號叫起來,「卡西——你的頭看起來好滑稽!」我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裡順著臉頰滑落。「我不喜歡你這樣!」她大叫著,隨即抽泣起來,好似焦油是淋在她的頭上一樣。

 「冷靜,凱莉。」克里斯用跟平時一樣不動聲色的語氣說。「卡西頭發上的只是焦油而已——等洗個澡,頭發抹上洗發露,一切就會恢復原樣。在此期間,我希望你們兩個能吃點橙子當早餐,然後坐那兒看電視去。等把卡西的頭發弄乾凈,晚點我們就能正式吃早餐了。」克里斯沒有提外祖母,是因為擔心雙胞胎更加恐懼當前的處境。雙胞胎順從地在書擋旁席地坐下,彼此依偎著,削了一個橙子吃,便再次沉浸在卡通片和周六早晨的各種或暴力或愚蠢的信息中。

 克里斯讓我坐到放滿熱水的浴盆中。我把頭一遍又一遍地放入那幾乎能燙下一層皮的熱水中,而克里斯則不停用洗發露軟化頭發上的焦油。焦油的確軟化了,但並沒有脫落,頭發也沒能洗乾凈。克里斯的手指在一大團黏糊糊的東西裡翻騰。我聽到自己在輕聲嗚咽。他盡力了,他真的盡力想在不扯掉全部頭發的前提下幫我把焦油弄乾凈。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把剪刀——外祖母放在梳妝臺頂端的那把亮閃閃的剪刀。

 克里斯跪在浴盆旁,手指費勁地穿過那黏成一團的頭發,可與此同時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把黏糊的黑頭發。「你得用那把剪刀才行!」經過兩小時的徒勞,我大喊道。「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用剪刀。」克里斯推測肯定有某種化學品可以化掉焦油,同時又不至於溶掉頭發。媽媽曾經送給他一套專業用的化學用品。蓋子上標示著嚴重警告:「此非玩具。盒中為危險化學品,僅供專業使用。」

 科裡和凱莉手牽手地走到浴盆邊盯著我看,想知道為什麼我在裡面待這麼久。

 「卡西,你頭上是什麼東西?」

 「焦油。」

 「為什麼你頭發上會有焦油?」

 「睡覺時不小心弄上的。」

 「你在哪兒找到的焦油?」

 「閣樓。」

 「可你為什麼要把焦油弄到頭發上?」

 我討厭撒謊!我想告訴她究竟是誰把焦油淋在我頭發上的,但這些又絕不能讓她知道。她跟科裡已經怕死了那個老女人。「回去看電視,凱莉。」我喝道,她的那些問題讓我煩躁,而且我不想看到她那瘦削的臉頰和凹陷的雙眼。

 「卡西,你不喜歡我了嗎?」

 「怎麼會?」

 「是嗎?」

 「我當然喜歡你,科裡。我愛你們兩個,但我不小心把焦油弄在了頭發上,我現在是生自己的氣。」

 凱莉挪到科裡身旁。兩個人說著悄悄話,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只有他們倆能懂的語言。有時,我覺得他們或許比我和克里斯想象的要聰明許多。

 我在浴盆裡待了好幾個小時,克里斯調配出好幾種化合物,嘗試著抹到我的頭發上。他什麼都試遍了,我也只得一遍一遍地換水,水越換越燙。他一點點地幫我清掉頭上的焦油,把我折騰得夠嗆。焦油總算脫落了,但我也隨之被扯掉了許多頭發。好在我頭發多,掉一部分頭發也沒那麼明顯。等到這一切收拾好,天也快黑了,而克里斯和我還滴水未進。他把奶酪和餅乾給了雙胞胎,自己只是胡亂應付一下。我用毛巾包起少了很多的頭發,坐在床上等頭發乾。剩下的頭發也十分脆弱,輕易就能折斷,而且變成了近似銀灰的顏色。

 「其實你不必費這麼大勁兒的,」我對正用兩塊奶酪餅乾填肚子的克里斯說,「她還沒給我們送吃的來——除非你把我的頭發都剪了,不然她不會再送任何吃的上來。」

 克里斯捧著一碟奶酪和餅乾朝我走來,同時還拿了一杯水。「先吃點餅乾,喝點水。我們可以智取。如果明天她還是不送吃的上來,或者媽媽也還是不來看我們,那我就把你前面的頭發剪掉,或者只剪額頭上的。到時候你再用絲巾把腦袋包起來,假裝不好意思露出光頭,用不了多久剪掉的頭發就會長回來的。」

 我吃了一點點奶酪和餅乾,沒有作聲。就著從衛生間水龍頭接來的水應付完這一餐。克里斯用手拂過我那備受摧殘的淡色頭發。命運有時候真是弄人啊:這麼折騰一番之後,我的頭發反倒變得更閃亮了,絲緞一般順滑,我很慶幸還能留下這一點兒頭發。我躺在床上,筋疲力盡,心情復雜,望著坐在床頭看我的克里斯。一直到我睡著,他仍坐在我的床邊,注視著我,手裡拿著我一綹蛛絲一般柔軟的長發。

 那晚我輾轉反側,焦躁不安。我感覺如此無助,憤怒,沮喪。

 然後,我看到了克里斯。

 他仍穿著早上的那套衣服。他把房間裡最重的一把椅子搬過去抵住門,自己坐在上面打盹兒,手裡則拿著那把長而鋒利的剪刀。克里斯擋住門,這樣外祖母就沒辦法溜進來用剪刀剪我的頭發。克里斯,他即便睡著了,也還想著保護我不受傷害。

 我盯著他,突然他睜開了眼睛,好似很自責自己睡過去,沒能保護到我。上了鎖的房間光線昏暗, 一到晚上整個屋子就變成了玫瑰色。他與我視線相接 ,良久,他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嘿。」

 「克里斯,」我抽泣著叫他,「快去睡覺,你攔得住她一時,攔不住一輩子。」

 「至少你睡覺的時候我可以保護你。」

 「那我也來放哨,我們輪流來。」

 「我是男人還是你是男人?更何況,我吃的都比你多。」

 「這跟吃多少東西有什麼關系?」

 「你現在就已經很瘦了,再整晚不睡覺你會瘦成皮包骨的,但我減點肥就沒關系。」

 其實克里斯的體重也是偏輕的。我們全都體型偏瘦,而憑克里斯的身板,如果外祖母霸蠻要推門進來的話,他是攔不住的。於是我起身走過去跟他一塊坐到椅子上,盡管他竭力不從。

 「噓。」我輕聲道。「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就更有把握攔住她了,而且我們兩個都能睡覺。」於是,我倆互相依偎,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外祖母沒來……吃的也沒來。

 饑腸轆轆的日子特別難熬,好似沒有盡頭。

 奶酪和餅乾很快就吃完了,盡管我們盡可能地省著吃。我們真的得挨餓了。克里斯和我每天只喝水,省下些牛奶給雙胞胎喝。

 不得已,克里斯只得拿起那把剪刀,含著淚將我前面的頭發挨著頭皮剪斷。剪完之後我也無心再照鏡子。後面的長頭發留了下來,我用圍巾按照穆斯林的方式把頭包起來。

 然而諷刺的是,外祖母竟然連看也沒來看。

 她不給我們食物,不給我們牛奶,也不給我們乾凈的亞麻布或毛巾,甚至連肥皂和牙膏我們也快用完了。衛生紙也要沒了。好後悔當時把那些用來包衣服的紙巾扔掉了,無奈之下我們只能從閣樓上拿一些舊書,然後撕上面的紙用。

 接著馬桶又堵了,臟東西全都溢出來,看到滿衛生間的穢物,科裡嚇得尖聲大叫。我們沒有通廁所的皮搋子。克里斯和我急得團團轉,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克里斯只得將鐵絲做的晾衣架掰直,然後往下水道裡捅,我則跑到閣樓拿了一些舊衣服下來將漫出來的臟水擦乾。最終克里斯用衣架把堵塞的下水道捅開,便盆總算能正常使用了。接著他又默默地走到我身邊,跟我一塊跪著用閣樓木箱裡拿來的舊衣服將地板清掃乾凈。

 我們對這一切避而不談,以此逃避心中的恐懼。每天早上我們起床,潑水洗臉,然後用清水漱口,再喝一點水,稍微活動活動,便坐下來看電視或者看書。萬一那個老巫婆進來,看到我們的床單是皺的,那麻煩就大了。只是我們現在又哪還管得了那些?

 聽著雙胞胎哭著要吃的,我的靈魂受到暴擊,這種傷痕將永遠不可磨滅。我恨,我好恨那個老女人——還有媽媽——恨他們對我們做的這一切。

 每天到了吃飯時間,我們沒東西吃,便只能睡覺。一連睡好幾小時。睡著了,就感受不到疼痛或饑餓,也感覺不到孤獨或痛苦。睡夢中至少可以在幻象中尋找撫慰,而一旦醒了,就會發現一切成空。

 那天,我們四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恍惚中感覺生命完全被困在了角落的小盒子裡。我感覺好累,恍惚中我沒來由地轉頭去看克里斯和科裡,我看到克里斯掏出一把小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劃出一道口子,那一刻我竟沒有太大感覺。他將流著血的手臂塞進科裡的嘴裡,讓他吸自己的血,盡管科裡不願意。給科裡吸完,他又給凱莉吸。那兩個小傢伙,兩個曾經太大塊的東西不吃、太油膩的東西不吃、太硬的東西不吃、太粘牙的東西不吃,或者僅僅因為樣子搞笑也不吃的小傢伙,卻喝下了他們哥哥的血,兩個人睜著無神的眼睛望著克里斯,接受了這一切。

 我扭過頭不去看,克里斯逼不得已的舉動讓我惡心,但我真的很佩服他能做到這樣,再大的困難他也總是能解決。

 克里斯又來到我這一邊,在床邊坐下,凝視我良久之後,他才垂下眼睛去看血已經止住的手腕。隨即他再次舉起匕首,準備再劃一刀,好讓我也能得到血的滋養。我阻止了他,抓起他手中的折疊刀遠遠丟開。他又快速跑過去撿起小刀,並用酒精消毒。我發誓絕不會喝他的血,可他還是不肯放棄。

 「克里斯,要是她永遠不回來,我們該怎麼辦?」我怔怔地問。「她會任由我們餓死在這兒的。」我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已經兩周沒有來的外祖母。克里斯之前說我們藏了一大磅切達奶酪,其實是誇張了。我們其實只不過是用奶酪做了一些老鼠餌,後來沒東西吃了,就不得不把用來引誘老鼠的一點奶酪取下來吃。到現在我們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進食,而前面四天也只是用一點奶酪和碎餅乾撐著。至於省著給雙胞胎喝的牛奶——早在十天前就已經喝完了。

 「她不會讓我們餓死的。」克里斯在我旁邊躺下,無力地將我摟進懷中,「我們才不會那麼傻那麼沒用,讓她的奸計得逞。明天要是她再不送吃的來,或者媽媽也還不來,我們就用床單結成梯子爬下去。」

 我的頭枕著他的胸膛,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你怎麼說得準她會怎麼做?她恨我們,她想讓我們死——她不是老說我們壓根兒就不應該生出來嗎?」

 「卡西,那個老巫婆又不傻。媽媽肯定是出遠門了,她很快就會送東西來的,趁媽媽回來之前。」

 我幫他包紮了下劃傷的手腕。兩周前我們就應該想辦法逃跑的,那時候我們都還有力氣吊著床單爬下去。可現在如果再做那樣的嘗試,肯定會掉下去摔死,更何況我們還得背著雙胞胎,事情就更難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仍然沒有食物送來。克里斯強迫我們都上到閣樓。雙胞胎已經虛弱得走不動了,克里斯和我只能一人背一個。閣樓上十分悶熱。我們把雙胞胎放在教室的一個墻角,兩個人還是昏昏欲睡的樣子。克里斯綁好精加工過的吊索,這樣可以確保雙胞胎安全地綁在我們的背上。我倆都沒有提,萬一摔下,我們這既是自殺,又可以說是謀殺。

 「我們換個方式,」克里斯再三考慮後說,「還是我先下去,等我下到地面,你再把科裡綁到繩索上,一定要綁緊以免他掙脫,然後你再慢慢把他放下去。等把科裡放下去之後,再用同樣的辦法放凱莉下去。最後你再下去。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一定要盡全力!讓上帝賜予你力量——不要放棄!想想你的憤怒,想想你還要報仇!我聽說,緊急時刻憤怒能帶給人超人般的力量!」

 「我先下去。畢竟你比我強一點。」我虛弱地說。

 「不行,我得先下去接著,以免誰下落得太快,而且你的臂力也沒我的大。我會把繩子綁在煙囪上,這樣就能減輕你承受的那部分重量——卡西,現在真的是情況緊急!」

 天哪,真不敢相信他竟讓我這麼做!

 我驚恐地盯著捕鼠夾裡的四隻死老鼠。「我們得把這四隻老鼠吃掉,這樣才有力氣。」克里斯面色凝重地說,「我們得竭盡所能,把不可能的事做到可能!」

 生吃?生吃老鼠?「不要。」我嘟囔道,哪怕只是看著那四隻僵硬的小東西我都感覺惡心。

 克里斯變得很生氣,他說我們得想盡一切辦法讓雙胞胎活下去,讓自己活下去。「卡西,你聽著,我先把該我吃的兩只老鼠吃下去,你等一下,我去樓下拿鹽和辣椒。還得拿那個衣架來鎖緊打結的地方——槓桿作用,你懂的。我的手,現在不夠力氣。」

 這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其實全都虛弱得連動都動不了。

 克里斯向我投來一個打量的眼神。「真的,放點鹽和辣椒,我想老鼠吃起來肯定會是美味的。」

 美味?

 克里斯扭下老鼠的頭,再將其剝皮,去掉內臟。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劃開小老鼠的肚子,扯出一根很長的黏糊糊的腸子,連同小小的心臟,還有其他一些微型內臟。

 幸好我肚子裡沒東西,不然肯定吐個精光。

 而他並沒有疾步狂奔去拿鹽和辣椒,或者衣架。他只是踱著步,緩緩走著——從這我也可以看出,他其實也並不想吃那生老鼠肉。

 克里斯下樓之後,我的眼睛牢牢盯著那已經被剝了皮的老鼠,而那將是我們下一頓的食物。我閉上眼睛,試圖說服自己咬一口。我確實很餓,但也還沒餓到可以享受老鼠肉的地步。

 可我想到了雙胞胎,他們這會兒正閉著眼睛癱在墻角,額頭抵著額頭彼此依偎在一起,我想他們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肯定也是那樣依偎著的吧。他們等待降生,而等來的是被禁錮,是餓肚子。兩個可憐的小傢伙,父母的愛已變成曾經。

 不過吃下死老鼠,我和克里斯說不定就能有足夠的力氣帶著他們安全落到地上,再央求某個善心的鄰居給他們一些吃的,給我們全部人吃的——如果我們能熬過接下來這一小時的話。

 隨即,我聽到克里斯回閣樓的腳步聲。他在門框處猶豫了一下,半笑著,藍色眼睛與我的目光相遇……裡面閃著光芒。他雙手提著那個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餐籃,裡面裝滿了食物,以至於木頭蓋子都被頂得凸起,無法蓋平。

 克里斯舉起兩個保溫瓶:一個裡面裝著蔬菜湯,另一個裝著冷牛奶。我僵在原地,迷惑之中又生出了滿滿的希望。難道是媽媽給我們送這些東西來了?那她為什麼不叫我們下去?或者說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克里斯抱起凱莉,我則抱起科裡,我們趕緊用勺子給他們喂蔬菜湯。兩個人順勢接受了喂到嘴邊的湯,一如他們之前接受克里斯的血一樣——這不過是他們多舛命途中的一個事件而已。我跟克里斯又給他們喂了一點三明治。按照克里斯提醒的,最開始都只敢吃一點點,以免一下子吃太多吐出來。

 我其實很想把那些吃的趕緊塞到科裡嘴裡,這樣我自己也好塞一些東西拯救我那餓極了的肚子。科裡吃得好慢啊!與此同時,我腦海里閃過一千個問題:為什麼是今天?為什麼是今天送吃的來?為什麼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她的理由是什麼?終於可以吃上東西了,但我已經悲觀得無法喜悅,我滿腹狐疑,根本放鬆不下來。

 克里斯慢慢喝了一點湯,吃了半個三明治,隨後打開一個錫箔紙的包裝。裡面放著四個甜甜圈。老巫婆從來沒給我們吃過任何甜食,如今竟然送來了甜點——外祖母送來的甜點——這絕對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難道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求得我們的原諒?不管她真實的目的是什麼,我們都只能這麼認為。

 在餓肚子的這一個星期裡,克里斯和我之間起了微妙的變化。或許是從那天我坐在泡泡堆滿的熱水浴盆中,而他想盡辦法幫我弄掉頭發上的焦油開始。在那可怕的一天之前,我們只是兄妹,一起扮演照顧雙胞胎的父母角色。可如今我們的關系變了。我們不再是扮演父母。我們成了凱莉和科裡真正的父母。他們倆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的義務,我們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們、奉獻給彼此。

 事情已經很明了,我們的媽媽已經完全不在乎我們的遭遇了。

 克里斯甚至都不用說,我也知道他同樣認識到了媽媽的冷漠,我從他黯淡的眼裡就能看出,而他無精打采的樣子更加證明了這一點。克里斯一直都把媽媽的照片放在床頭,可現在他把那照片收起來了。他一直都比我更相信媽媽,所以自然也是受傷最重的。我已然是心在流血,如果說他比我更受傷,可以想見他內心得有多痛苦。

 克里斯輕輕拿起我的手,示意我們現在可以回臥室了。我們好似游魂一般慢慢飄下樓梯,仍處在恍惚狀態,還是虛弱無力的模樣,尤其是雙胞胎。我懷疑他們倆現在恐怕瘦得連三十磅注都不到了。我看得到雙胞胎的樣子,看得到克里斯的樣子,卻看不到自己。我往梳妝臺那面又高又寬的鏡子望去,等著在裡面看到一個游樂場的小丑,一個前面沒了頭發,後面又拖著一頭蒼白顏色長發的小丑。然而,等我定睛望去,才發現鏡子不見了!

 我迅速跑到洗手間,結果卻發現藥櫃上的鏡子也已被打碎!我跑回房間,抬起克里斯平日裡當書桌的梳妝臺的蓋子……裡面的鏡子也碎了!

 我們的鏡子都被打碎了,只能看到支離破碎的影像。是的,臉在破碎的鏡面中好似多了好多傷疤,鼻子這邊高那邊低。看著讓人很不舒服。離開梳妝臺,我把那一籃子食物放到溫度最低的地面,然後就地躺了下去。我沒有問鏡子為什麼碎了,也沒問為什麼還有面鏡子不翼而飛。我知道她這麼做的原因,她認為,驕傲是一種罪惡,在她眼裡,克里斯和我都是罪大惡極的。為了懲罰我們,也連帶著讓雙胞胎受苦,可她為什麼還要再給我們送吃的來,我猜不透。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又有了一籃一籃的食物。盡管,外祖母不願多看我們一眼。她總是把眼睛轉開,然後迅速退出門外。我頭上裹著一條粉紅色毛巾,剛好露出眉毛上面的部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反正哪怕注意到了,她也沒有作任何評價。我們就那樣看著她來來又去去,也不曾問她媽媽在哪裡,或者她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們。我們都已經學乖了,反正她不跟我們說話,我們就決不先開口。克里斯和我瞪著她,眼睛裡是鄙夷,是憤怒,是憎恨,我們暗暗希望她哪怕是轉過頭看一下我們表情也好。可她再也沒看過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眼睛。我只好試著大喊出聲,想讓她看,讓她看看雙胞胎已經瘦成什麼樣了,那雙空洞的大眼睛儼然就跟游魂一樣。可她就是不看。

 我挨著凱莉躺下,思考著這一切,發現我把事情弄得比原本更糟了。原本樂觀向上的克里斯,現在也變得跟我一樣悲觀厭世。我希望他能變成以前的樣子——笑容燦爛,明亮陽光,總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

 克里斯合上梳妝臺的蓋子,在旁邊坐下,他的面前擺著一本醫學書,雙肩往下垂著。他沒有在看書,只不過是坐著發呆而已。

 「克里斯,」我梳著頭發,對他說,「你覺得,世界上有多少青春期的女孩帶著一頭乾凈閃亮的頭發上床睡覺,醒來卻發現自己滿頭焦油?」

 克里斯轉過身,滿臉訝異地看著我,似乎沒想到我會再提起那可怕的一天。「這個,」他拉長聲音道,「我覺得,我想你應該是僅有的……一個吧。」

 「我不知道。還記得他們給馬路澆上焦油的時候嗎?瑪麗·呂·貝克和我打翻了一個裝著焦油的桶,然後還做成了幾個小娃娃,我們給那幾個娃娃做了一間黑色的屋子,裡面放著黑色的床,後來修馬路的人過來吼著讓我們走開。」

 「嗯,」他回道,「我記得你臟兮兮地回到家裡,還把一團焦油放到嘴巴裡嚼,說那能讓牙齒變得更白。天哪,卡西,你那時候可真是胡來。」

 「這間屋子有一個好處,就是我們不需要每年看兩次牙醫。」克里斯沖我一笑。「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時間多,我們來玩大富翁錦標賽吧,冠軍選手得給所有人用浴盆洗一周的內褲。」

 哈,他是有多討厭這件事。克里斯確實一直都不喜歡半跪在硬瓷板磚上,彎腰洗他自己和科裡的衣服。

 於是我們把游戲道具支起來,數好各自有多少游戲幣,回頭去看雙胞胎,可兩個小鬼不見了!除了閣樓,他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但他們從來不會獨自上閣樓呀,跑去衛生間一看裡面也沒人。這時,我們聽到電視機後面傳出小聲的呢喃。

 兩個傢伙跑到那後面去了,他們蹲在電視機後面的墻角,想等電視機裡面的小人從電視裡走出來。「我們覺得媽媽可能在這裡面。」凱莉解釋道。

 「我想去閣樓跳舞了。」說完,我站起身朝衣櫥走去。

 「卡西!我們不玩大富翁錦標賽了嗎?」

 我停住腳步,半轉過身。「哦,就算你贏了,別提什麼錦標賽了。」

 「膽小鬼!」克里斯跟從前一樣取笑我道,「來嘛,我們玩一下。」說完,他久久地凝視著雙胞胎,他們倆一直都在游戲中扮演我們的銀行家。「這次可不準作弊了。」克里斯嚴肅地警告,「要是讓我再發現你們趁我們不注意偷卡西的游戲幣——我就一個人把那四個甜甜圈吃掉!」

 他才不敢呢!甜甜圈是我們最好的食物了,得留著晚上當甜點。我趴到地上,翹起雙腿,開始盤算怎樣能搶先買到最好的土地,再買下鐵路和各類設施,然後我就能第一個建起紅色房子,再建酒店,得讓他見識下我的厲害。

 我們接連玩了好幾個小時,中間只有吃東西和上廁所的時候會稍事休息。到雙胞胎當累了銀行家,我們就自己數錢,密切注視對方的行動以防止有人耍賴。克里斯總占著監獄,所以錯過前進和收兩百美元的機會,社區福利基金讓他給錢,而且他還得支付遺產稅……然而最後還是他贏。

 八月末的一天晚上,克里斯過來跟我耳語,「雙胞胎睡熟了。這裡實在太熱,要是我們能游一次泳該多好?」

 「走開——不要吵我——你明明知道我們沒辦法游泳的。」我還在因為玩大富翁老是玩不過他而生悶氣。

 游泳,怎麼會有這麼白癡的主意。哪怕我們有機會游,我也不願意做任何他擅長的事情,比如游泳。「你說我們去哪兒游?浴盆裡嗎?」

 「去媽媽跟我們提過的那個湖。離這兒不遠。」克里斯輕聲說。「反正,我們也得練習練習用那根繩子爬下去,萬一哪天著火了呢。現在我們也有力氣。很容易就能爬下去,而且也不會離開太久。」克里斯不停地請求著,好似他生命的意義就在於逃離一次這所房子——只為證明我們做得到。

 「雙胞胎萬一醒來,會找不到我們的。」

 「我們可以在衛生間的門上貼一張紙條,告訴他們我們在閣樓上。而且,他們肯定會一覺睡到天亮的,連廁所都不會上。」

 克里斯爭論著,央求著,直到將我說服。我們上到閣樓屋頂,然後將床單結成的梯子捆在屋後的煙囪櫃上。屋頂上共有八根煙囪。

 得一個個測試結打得緊不緊,克里斯告訴我:「你就把打結的地方當作梯子蹬。手要抓在打結處的上面。慢慢下,一定要讓腳踩到下面一個打結的地方才行——確保床單繩纏住了你的腳,這樣才不會打滑跌落。」

 他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扯著繩子慢慢移向屋頂的邊緣。這是兩年多來,我們第一次接觸地面。

 二十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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