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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女孩》第22章
20、黑色一日

 我們要離開了,隨時都可能。聽媽媽說她那天晚上要出門,那也意味著她那些貴重易攜的珠寶失去了保護。我們不會回格拉德斯通。那裡的冬天已經來臨,而且會一直持續到來年五月。我們想去薩拉索塔,聽說那裡住的都是馬戲團的人。他們素來以善良對待不明來歷的人而聞名。克里斯和我已經逐漸習慣高的地方,比如屋頂,比如系在屋頂上的許多繩子,我高興地對克里斯說:「到時候我們可以去表演蕩鞦韆。」他咧嘴一笑,認為我這個主意很可笑——但這只是一開始的想法——仔細一想,反倒覺得深受啟發。

 「卡西,你穿那種閃亮的粉紅色緊身衣褲美極了。」說著,他還唱起來:「她從空中飛過,自由自在,蕩鞦韆的美女呵……」

 科裡抬起他一頭金發的小腦袋,藍色眼睛因為恐懼而瞪圓。「不要!」

 凱莉也跟著說:「我們不喜歡你們的計劃,我們不想你們摔下來。」

 「我們不會摔的,」克里斯說,「因為卡西和我是最厲害的組合。」

 我看著克里斯,看著雙胞胎,為我們的未來做著打算,自信滿滿地說著如何走將來的路,我感覺自己老了許多。一切都是為了雙胞胎,為了給他們帶去平靜的生活,我知道我們會願意做任何事情,任何可以討生活的事情。

 時間已從九月轉入十月。很快就會到白雪紛飛的季節了。

 「今晚行動。」克里斯說。媽媽匆匆忙忙跟我們道再見然後就走了,甚至都沒有回頭看我們一眼。她現在連我們都不想多看一眼了。我們把兩個枕套套在一起,克里斯打算將媽媽所有的珍貴珠寶丟到這裡面。我們已經在閣樓上藏了兩大袋子,反正媽媽現在壓根兒就不去上面。

 那天夜幕臨近,科裡開始嘔吐,一次次吐個不停,然而我們的藥箱裡面沒有治腸胃的非處方藥。

 不停的嘔吐讓科裡變得臉色蒼白,哭個不停,可我們卻無能為力。隨即他用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說:「媽媽,我好難受。」

 「科裡,我該怎麼做能讓你舒服一點?」我問,感覺自己是那麼無力和無知。

 「米奇,」他虛弱地小聲叫道,「我想跟米奇一塊兒睡。」

 「但你可能會不小心壓扁它的,你也不想它死,對嗎?」

 「當然。」他好似被這個想法嚇到了,然後又開始嘔吐,即便我抱著他,他還是感覺特別冷。可與此同時汗濕的頭發貼在前額上,藍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我的臉龐,一遍一遍地叫媽媽:「媽媽,媽媽,我的骨頭好痛。」

 「沒事的。」我好言安慰,把他抱回自己床上,好給他換上乾凈的睡衣。肚子裡明明已經沒東西了,怎麼還這樣一直吐呢?「克里斯會幫你的,別擔心。」我在他身旁躺下,摟住他虛弱的顫抖著的身體。

 克里斯坐在他的書桌前研究醫學書,根據科裡的癥狀去對應相關的疾病,我們時不時被他說出來的名字嚇一跳。現在他差不多十八歲了,然而離成為一個醫生還遠著呢。

 「別把我跟凱莉丟下,」科裡請求道。隨即他大喊出聲,聲音比之前更大:「克里斯,不要走,留在這兒!」

 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不想讓我們逃離嗎?還是說讓我們不要再潛入媽媽的房間偷東西?怎麼我跟克里斯還一直以為雙胞胎很少注意我們在做什麼?他跟凱莉應該知道,我們絕不可能拋下他們獨自離開的——死都不可會。

 一個白色的身影飄到床前,睜著水汪汪的藍色眼睛盯著她的雙胞胎哥哥。現在凱莉還勉強只有一米高。她好像長大了,但看著又還是那麼小,像是一棵在暗室中成長的小植物,發育不良,蔫頭蔫腦的。

 「我可以」——她的語氣相當正式(其實我們一直都試圖教她語法,但她總是拒絕使用我們教的那些,但在這一夜,她盡最大努力說著符合語法的話)——「跟科裡一塊兒睡嗎?我們不會做壞事,或任何邪惡或不神聖的事,我只是想挨著他而已。」

 外祖母要來盡管來吧!我們依言讓凱莉跟科裡睡到一張床上,然後克里斯和我就窩在大床的另一邊,滿心焦慮地看著科裡翻來覆去,粗聲喘氣,發狂地大叫。他想要那隻老鼠,他想要媽媽,想要爸爸,想要克里斯,想要我。淚水打濕了我的衣服,我看到克里斯也是淚流滿面。「凱莉,凱莉……凱莉在哪兒?」科裡不停地問,而那時凱莉已經睡著很久了。兩張蠟白的小臉相距只有兩釐米,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卻看不見。我再把目光轉到凱莉身上,感覺她看上去好了一些。

 那一整晚,克里斯一本接一本地翻醫書,我則是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最後,克里斯抬起他眼眶泛紅、滿是血絲的眼睛。「食物中毒——估計是牛奶,牛奶肯定餿了。」

 「但吃起來並沒有覺得發酸,或者聞著有酸味呀!」我嘟囔著回答。平時每次給雙胞胎和克里斯吃東西之前,我都會先仔細聞一下味道。反正,我覺得我的味覺比克里斯要靈敏,他什麼都喜歡,什麼都吃,即便是發臭的黃油。

 「那就是漢堡的問題。我老覺得吃起來怪怪的。」

 「我吃著味道還好。」我想他肯定也挺喜歡吃,因為他不僅吃掉了自己的那一部分,還吃掉了凱莉的一半和科裡那一份。科裡這一整天都不想吃任何東西。

 「卡西,我看你整天都不吃什麼東西。你都快瘦得跟雙胞胎一樣了。她拿過來的食物還是夠我們吃的。你沒必要苛求自己。」

 每當緊張、沮喪或擔憂的時候——而此時這三種情緒我都占齊了——我就會開始練習芭蕾,把梳妝臺當扶手槓,做屈膝動作進行熱身。

 「你非得做這些嗎,卡西?你已經瘦成皮包骨了,而且你今天怎麼都不吃東西——你也病了嗎?」

 「只怪科裡那麼愛吃甜甜圈,其實我也只想吃甜甜圈,但他比我更需要。」

 那天晚上似乎格外漫長。克里斯繼續看他的醫書。我給科裡喂了一點水——但他馬上就吐了出來。我又用冷水幫他洗了幾次臉,換了三次睡衣,而凱莉就一直在旁邊昏睡著。

 天亮了。

 太陽慢慢升起來,外祖母拿著新一天的餐籃走進來,而我們還在那猜測科裡生病的原因。她未發一言地關門,上鎖,隨即將鑰匙放到裙子的口袋中,走到我們的游戲桌前。然後她從籃子裡拿出一大保溫盒牛奶,一小盒湯,然後是四個用錫紙包著的三明治、炸雞,一碗土豆沙拉或菜絲沙拉——最後是四個甜甜圈。放下這些,她轉身就走了。

 「外祖母。」我試探著叫道。她沒有往科裡那邊看,沒看到科裡。

 「我可沒要你說話,」外祖母冷語道,「我沒開口,你不許說話。」

 「我沒辦法等了。」我變得氣憤起來,從科裡的床邊站起來,朝她靠近。「科裡病了!他吐了一整晚。昨天也吐了一天。他需要看醫生,需要媽媽。」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科裡。而是徑直朝門走去,關門上鎖。沒有一句安慰,也沒有說她會告訴我們媽媽。

 「我要開門去找媽媽。」克里斯說,他身上還穿著昨天那件衣服,因為壓根兒就沒有上床睡覺。

 「那樣他們就會知道我們有鑰匙的。」

 「知道就知道。」

 就在這時,媽媽開門走了進來,外祖母跟在她的身後。兩個人一塊兒朝科裡走去,用手摸了摸科裡黏糊冰冷的臉,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她們在角落裡耳語了一陣,不時看看躺在床上好似死了一樣的小科裡。有時他突然間心臟痙攣一樣劇烈起伏,喉間發出窒息一般的喘氣聲。我走過去幫他擦掉眉間的汗水,他感覺身上冷,可是又不住地流汗。

 科裡開始大口喘氣,吸氣,呼氣。

 而媽媽就站在那裡——什麼都沒做,猶豫不定。她還是擔心別人知道她有了這原本不該有的孩子!

 「你們為什麼站在那裡竊竊私語?」我大吼,「除了帶科裡去醫院你還有選擇嗎?帶他去看最好的醫生!」

 然而她們卻向我投來怒視的目光——兩個人同樣怒瞪著我。媽媽神情嚴肅,臉色蒼白,身子在發抖,她定定地看著我,然後又焦慮地轉到科裡身上。躺在床上的科裡讓她嘴脣顫抖,她的手不住搖晃,嘴角抽搐。她不停地眨眼,好似在努力地憋住淚水。

 我觀察著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看穿她的心思。她是在權衡科裡被發現的風險,因為這會讓她失去繼承權……樓下那個老頭子總有一天會死,對嗎?他不可能活到永遠!

 我大叫起來:「你怎麼回事,媽媽,你就想站在那裡思來想去嗎?想你的那些錢,卻任由你最小的兒子躺在這裡等死?你得幫他,難道你不在乎他所遭受的一切嗎?難道你忘了你是他的媽媽嗎?如果還沒忘,那就請你表現得像個母親,別再猶豫了!他現在就需要治療,等不到明天。」

 她被我說得一陣臉紅,向我投來斥責的目光。「你!」她怒道,「總是你!」說完,她舉起那隻戴滿戒指的手,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然後又是一巴掌。

 人生中第一次被她打耳光——而且竟是為著這樣的原因!暴怒的我,沒等多想,本能地扇了回去——跟她一樣地用力。

 外祖母退在一旁看熱鬧,我看到她醜陋的兩片薄嘴脣浮現出滿意的微笑。

 見我還要再打,克里斯連忙抓住我的手,「卡西,你這樣不是在幫科裡。冷靜一下,媽媽會做她應該做的。」

 幸好他拉住了我的手,不然我還要再打她一巴掌,讓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

 爸爸的臉突然閃現在我的眼前。他皺著眉,無聲地告訴我我應該尊重給了我生命的媽媽。我知道他會是這麼想的,他不願意我打她。

 「柯琳·佛沃斯,你真該死!」我用最大的聲音吼道,「你以為你不帶你的兒子去醫院,以為你可以對我們為所欲為,卻不被人發現!你死了這條心吧,因為我會找到報復的方式,哪怕這需要花費我餘生的全部精力,我一定會親眼看到你付出代價,沉重的代價,如果你現在不馬上救科裡的話。看吧,你盡管惡狠狠地看著我,也盡管哭,盡管求,盡管跟我說錢和錢能買到的一切。無論金錢能買到什麼,都無法買回死去孩子的命!如果科裡真的死了,你別以為我沒有辦法找到你丈夫,告訴他你把自己的四個親生孩子關在一個房間裡面,關在閣樓上……而且已經關了好幾年!看看他那時候還會不會愛你!看他到時候還會不會用尊重和欣賞的眼光看你!」對此,她明顯有些害怕,但目光還是死死地盯住我。「而且,我還會去找外祖父,把這一切也都告訴他!」我越說越大聲,「到時候你別想繼承一分一毫——而我就高興了,很高興!」

 媽媽一臉想殺了我的表情,讓人意外的是,這時候竟然是那個一向卑鄙的老女人平靜地跟我說話:「這個丫頭說的對,柯琳,那個孩子得去醫院。」

 那天晚上,她們後來又回來了。兩個都來了。等僕人們都各自回到車庫那邊的房間休息。媽媽和外祖母裹著厚厚的大衣過來了,因為天氣突然間變得好冷。黃昏的天空是灰白的顏色,溫度驟降,早冬時節隨時都可能下雪。他們兩個把科裡從我懷中拉走,用一條綠色的毛毯裹住,隨後媽媽將他抱起來。凱莉發出痛苦的叫聲。「別把科裡帶走!」她號叫道,「別帶走他,別……」她倒進我懷裡哭叫著,想讓我阻攔她們帶走她從未分開過的雙胞胎哥哥。

 我看著凱莉那張蒼白的小臉,淚流滿面。「科裡離開沒事的,」我迎著媽媽憤怒的目光說,「因為我也會去。我會陪著科裡上醫院。這樣他就不會害怕了。萬一護士忙不過來,也還有我照顧著。去了醫院他就會好得快,知道我陪著他凱莉也會放心,對吧?」我說的是事實。我知道如果我在那兒陪著,科裡肯定會好得快一些。因為現在我成了他的媽媽——而不是她。他現在不愛她了,他需要的和想要的是我的陪伴。孩子天生直覺敏銳,他們知道誰最愛他們,知道誰只是假裝。

 「卡西說得沒錯,媽媽。」克里斯直視媽媽的眼睛,眼神裡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溫度,「科裡現在很依賴卡西。讓她去吧,正像她說的,她在那裡會幫助科裡更快康復,她也可以更好地跟醫生描述科裡的癥狀。」

 媽媽用呆滯的眼神朝克里斯看去,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得說她確實看起來心煩意亂,看看我又看看克里斯,然後又看向她的母親,再看向凱莉,最後看回科裡。

 「媽媽,」克里斯的語氣更加堅定,「讓卡西和你一起去。我可以照顧好凱莉,如果你是擔心這個的話。」

 不用說,她們肯定不同意我去。

 媽媽直接扛著科裡走進走廊。科裡的頭往後仰,隨著媽媽的腳步他額前的卷發也跟著抖動,他被裹在那條綠色毯子裡,跟春天的草一個顏色。

 外祖母臨走之前給了我一個勝利般的殘忍笑容,隨即便鎖上了門。

 她們帶走了科裡,讓凱莉失去了她最親愛的人,她大聲嚷叫著,眼淚橫流。凱莉用她的小拳頭不住地砸著我,好像這一切都怪我似的。「卡西,我也想去。叫她們也讓我去!我不去的話,科裡也不會想去的……而且他忘了帶吉他。」

 說著,她的憤怒好似消散了,倒在我的懷中抽泣。「為什麼,卡西,為什麼?」

 為什麼?

 這是我們生活裡最大的問題。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那時沒有電視可以讓我們打發時間。那一整天,我們就默默坐著,沒有開電視,焦急等待著科裡的消息。

 克里斯坐在搖椅上,對著凱莉和我張開懷抱。我倆各自坐到他的一條腿上,他抱著我們倆慢慢地搖啊搖,搖啊搖,搖得地板都快要裂開了。

 我不知道克里斯的腿為什麼不會被壓麻,畢竟我們在他腿上坐了那麼久。然後我起身去清理米奇的籠子,給它東西吃給它水喝,我抱著那隻小老鼠,愛撫著它,告訴它它的小主人很快就會回來了。我想那隻老鼠肯定也知道事情不對勁。它沒有跟平時那樣在籠子裡歡快地玩來玩去,哪怕後來我打開了籠子的門它也沒有出來滿屋子亂跑,或者跑到凱莉的玩具屋尋找它最感興趣的東西。

 我把已經準備好的食物擺上桌,這一天我們都還沒碰吃的。等到吃過晚餐,所有盤碟也收拾妥當,洗完澡可以上床睡覺了,我們三個在科裡的床前跪成一排,向上帝祈禱:「求求你,求你讓科裡好起來,讓他回到我們身邊。」反正我只記得那天的祈禱是最最真誠最最熱切的。

 我們試著睡覺,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凱莉睡在我和克里斯中間。

 新的一天來臨。凝重的,灰暗的,令人恐懼的一天。在拉起的窗簾後面,那些生活在外面的人開始一天忙碌的生活,那些我們看不見的人。我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試著打發時間,試著吃東西,試著讓那隻難過的小老鼠高興起來。沒有了科裡扔下麵包屑讓它跟隨,它怎麼會高興呢?

 我和克里斯合力換掉了床墊的套子,因為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將一整個床墊套進那麼重的被套裡頭。但是由於科裡尿尿常常不受控制,所以我們不得不常常換被套。克里斯和我鋪上乾凈的亞麻床單和被褥,扯平桌布,打掃房間,凱莉則一個人坐在搖椅上,愣愣地發呆。

 大約忙到十點,我們實在無事可做,只好在離門最近的床上坐下,六隻眼睛全都盯著門的把手,希望下一秒它會旋轉開來,希望會是媽媽走進來告訴我們消息。

 那之後不久,媽媽果然來了,她眼眶泛紅,顯然是哭過。而目光堅毅的外祖母跟在她身後,她還是那麼高大、那麼嚴肅,沒有眼淚。

 媽媽走到門邊踉蹌了幾步,好似腳不受控制似的,拉著她往下。克里斯和我同時站起來,而凱莉只是盯著媽媽空洞的眼睛。

 「我開車送科裡去幾英里外的醫院,那已經是離這兒最近的了,真的。」媽媽用沙啞、緊繃的聲音解釋道,不時哽咽,「我給他用了假名,說他是我的侄子,生病了。」

 說謊!全都是謊言!「媽媽——他怎麼樣了?」我不耐煩地問。

 媽媽的藍色眼睛轉開了,她的眼神是那樣空洞,茫然地盯著前方。若有所失的眼神,尋找著某樣永遠失去的東西——我想那應該是她的人性。「科裡得了肺炎。」她長聲嘆道,「醫生說他們盡力了……可是……可是太……太遲了。」

 得了肺炎?

 盡力了?

 太遲?

 全都是過去時態的敘述!

 科裡死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克里斯後來說這個消息好似有人擊中他一樣,我當時也確實看到他往後連續退了幾步,轉身掩住臉,肩膀一抽一抽在哭泣。

 一開始我不相信她的話,我站在那裡,直愣愣地看著,心裡滿是懷疑。可她臉上的表情告訴我這是真的,我感覺心裡好似裂了一個大洞。我癱坐在床上,麻木的,好似癱瘓了一樣,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直到衣服都被淚水浸濕。

 然而即便是我坐在那裡哭的時候,我還是不願意相信科裡已經離開了我們的生活。還有凱莉,可憐的凱莉,她抬起頭,往後仰,張開嘴巴大聲叫起來。

 她大聲叫著,叫著,直到再也叫不出聲來。她跑到科裡放吉他和班卓琴的角落,把他那一雙雙已經穿爛的網球鞋排成整齊的一排。她就地坐下,跟鞋子一塊兒,跟科裡的樂器一塊兒,米奇的籠子也放在一旁,從那一刻起,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

 「我們要去參加他的葬禮嗎?」克里斯哽咽著問,他仍是背過身去的。

 「他已經下葬了。」媽媽說,「我在墓碑上寫了一個假名。」說完,她便逃也似的離開房間,逃避我們的問題。外祖母也跟著出去了,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我們驚恐地發現,凱莉一天比一天瘦小得厲害。我感覺上帝可能也想把凱莉帶走,讓她葬在科裡身旁,在那遙遠的寫著別人名字的墓碑旁,甚至都沒能跟爸爸葬在一起。

 我們三個都吃不下什麼東西,變得越來越沒精神,越來越疲倦,總是感覺累,沒有什麼能引起我們的興趣。眼淚——克里斯和我掉的眼淚估計能填滿五個海洋。都怪我們。很久以前我們就應該逃走的。我們應該用那把木頭鑰匙打開門,跑出去尋求幫助。是我們害死了科裡!我們本對他負有責任,我們的很有天分的小弟弟,是我們害死了他。而現在我們的小妹妹又整天縮在墻角,一天比一天虛弱。

 克里斯低聲跟我說話,以免凱莉聽見。這僅僅是以防萬一,因為我覺得她壓根兒就不會聽(她對外界的一切統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還是原來那個嘰嘰喳喳的小傢伙嗎),「我們得跑,卡西,得盡快。不然我們會跟科裡一樣死在這裡。我們幾個的身體都不對勁。被關在這裡太久了,我們過的是不正常的生活,像是活在沒有細菌的真空環境中,沒辦法接觸任何其他小孩接觸的細菌。正因為如此,我們對於細菌的感染更加沒有抵抗力。」

 「我不明白。」我說。

 「我的意思是說,」我倆依偎著坐在同一張椅子上,他輕聲對我說,「就跟《世界之戰》那本書中描寫的來自火星的生物一樣,我們很可能會死於某一種單一的冰冷細菌。」

 我驚恐萬分,愣愣地盯著他。他知道的東西比我多太多。我又把視線轉到墻角的凱莉身上。一張甜美的嬰兒臉,大大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兒神采,空洞地凝視前方。我知道她看進了虛無看進了永恆,那裡有科裡。我把對科裡的愛全部轉移到凱莉身上……真的好怕她再出事。那麼瘦骨嶙峋的小身體,脖子那麼細,真的都怕它撐不起腦袋。難道德累斯頓娃娃最終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克里斯,哪怕我們要死,也不能像捕鼠夾中的那些老鼠一樣死去。如果說細菌能殺死我們,那我們就先成為細菌吧——所以你今晚再去偷東西,記得把所有能找到能搬動的值錢東西全部拿回來!我會打包一些吃的帶上。拿掉科裡的衣服,行李箱的空間會大一些。不等明天天亮,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兒了。」

 「不行。」他平靜地說,「我們只有等確切知道媽媽和她丈夫都出去的時候——只有那時才能帶著所有錢物珠寶離開。我們只帶必需的東西——玩具不帶,游戲器具也不帶。還有卡西,媽媽今晚可能不會出去。服喪期間她如何能去參加派對呢?」

 她還得瞞著她的新任老公,如何能服喪呢?除了外祖母每天來,媽媽再也沒來過。她不願跟我們說話,也不願再看我們一眼。在我心裡,我覺得我們已經分道揚鑣,而她只是我們過去的一部分。離離開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心裡還是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太大,而我們只能靠自己。世界會如何看待我們?

 我們已經不是過去美麗可愛的模樣,不過是蒼白的、病怏怏的閣樓老鼠一般,留著長長的亞麻色頭發,身上套著昂貴卻不合身的衣服,腳上穿的還是運動鞋。

 書本教會了克里斯和我很多東西,看過那麼多電視,關於暴力、貪婪和想象,我們也知道一些,然而它們卻沒有教我們面對現實行之有效的辦法。

 生存。這才是電視應該教給天真小孩的東西。如何在世界中獨立生存——有時候,還不僅僅是面對自己一個人的生存問題。

 錢。這麼多年被囚禁的生活,如果說我們學到了什麼,那第一個就是錢,所有其他東西都要往後靠。媽媽很早以前就說過:「這個世界不是圍著愛轉——而是錢。」

 我把科裡的衣服從行李箱中拿出來,他的運動鞋、兩套睡衣,整理這些的過程中,我涕淚橫流。我在行李箱的側袋裡找到科裡放進去的活頁樂譜。拿著那樂譜,我真的是心如刀割,他用尺子劃出一道道的線,記了那麼多音符,有些音符太潦草還沒有完全畫完。而在曲譜殘卷的下面(他在自學克里斯從百科全書裡幫他找到的曲子),科裡手寫了一首未完成的歌:

 我願黑夜結束,

 我願黎明來臨,

 我願飄雨落雪,

 願大風起,

 願草木生長,

 我願昨天還在,

 願能快樂嬉戲……

 天哪!怎麼會有這麼悲傷的歌?這首詞配的曲子,我曾聽他演奏過很多次。渴望,渴望那些他無法擁有的東西,那些別的小男孩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東西。

 心中痛苦翻騰,痛到只想大聲尖叫。

 睡到床上,我滿腦子還是想著科裡。跟以往一樣,每當我心思混亂,睡覺就一定會做夢。但這次的夢境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夢見自己走在一條蜿蜒的、臟兮兮的路上,左邊是開滿紅色或粉色野花的牧場,右邊則是黃色白色的花兒在微風中搖蕩,春天的柔和的風。一個小孩拉我的手。我低下頭去看,以為是凱莉——結果卻是科裡!

 他開心地大笑著,牽著我的手,小短腿試圖趕上我的步伐,手裡還捧著一束野花。他沖我微笑,正當要開口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們聽到許多顏色亮麗的鳥在陽傘下面嘰嘰喳喳。

 一個金發的高個子男人,皮膚曬得很黑,身穿白色的網球裝,大踏步地從樹木郁蔥、繁花盛開的花園走過來,花園裡還有許多玫瑰綻放。他走到距離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了,向科裡伸出雙手。

 盡管是在夢中,但我的一顆心還是興奮地怦怦跳著!是爸爸!爸爸來接科裡了,這樣他以後就不需要孤單地一個人上路。盡管我知道我應該放開科裡溫熱的小手,但我就是想一直牽著他。

 爸爸看了看我,沒有憐憫,也沒有責備,眼神裡只有驕傲和欣賞。我放開科裡的手,站在原地看他興高采烈地撲進爸爸的懷抱。科裡撲進了那雙有力臂膀中,曾經那雙手抱著我,讓我感覺世界是那樣的美好。總有一天我也會走上那條路,再次感覺那雙手抱著我,讓爸爸帶領我去向任何地方。

 「卡西,醒醒!」克里斯坐在我的床邊,不住搖晃我的手,「你在說夢話,又哭又笑的,一下子說你好,一下子說再見。怎麼會做那麼多夢?」

 我沉醉在夢境中,原來說了那麼多的胡話。克里斯坐在那看著我,凱莉也看著我,她醒了過來,應該也聽到了我剛才的胡言亂語。已經太久沒有見過爸爸,他的臉都逐漸在記憶中變得模糊。然而當我看向克里斯,感覺有些恍惚。他真的好像爸爸,只不過更年輕一些而已。

 那個夢境重復了很多天,我對此也很高興。它帶給我平和。它教會我以前不懂的東西。人們並不會真的死去,他們只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等待跟他們心愛的人團聚。他們總有一天會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一如他們第一次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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