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逃亡
「(兩個靈魂)猶如一對被情慾召請的鴿子,
心甘情願地展翅翱翔,飛向甜蜜的巢窠。
……
愛情決不會輕易放過被愛的那個,
我才這樣為他神魂顛倒。
你可以看到,他也如此離不開我,
愛將使我們同時同地走向死亡……」
——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篇》
「我想死……」杜喬趴在約拿的肩頭,他已經盡力克制自己顫抖的聲音:「我想化為烏有、煙消雲散,想到要面對沒有你的世界,我只想死掉。我寧願現在已經死了,這一切肯定都只是我的幻覺,我不想聽到他們說你不會來了,每天每夜每分每秒他們都在這麼對我說,都在折磨我,就算不是死也會瘋掉。我怎麼可以這麼愚蠢、這麼卑鄙,我向神禱告把死亡降臨在我頭上……」
約拿的一隻手緊緊環在他的腰上,低沉地在他耳邊說:「我們都會活著。」
他身上有濃烈的硝煙味,乾涸的黑血與動物的腥臭混合,但身體是熱的,體溫比尋常高,他們側頸的皮膚相互緊貼,脈搏的律動與灼熱的溫度都是生命的象徵。
「不要再離開我,我也不會再離開你,」杜喬哽咽道:「不要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不要比我先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有一天一定要面對死亡,我選擇和你一起死。我只能接受這樣的結局,其他的都不能接受,這是第二次你救了我的性命,沒有你存在的生活,我也不想擁有。」
「冷靜一點,乖。」這個詞在約拿的嗓子裡發出來有點奇怪,像寒冬裡乾枯的枝椏中伸出的一點青芽。儘管這個發音生澀,但他知道以後他會有很多機會練習直到變得流暢而生動。他說:「我就在這裡,我答應你,死亡也不會將我們分開。」
杜喬吸了吸鼻子,不肯輕易鬆開勒著他脖子的手。
「不要怕。」約拿親吻他的額頭。
杜喬還在平復呼吸,他迫切地需要親吻,像缺氧的病人把自己的嘴唇送到約拿唇邊。他們快速地交換一個吻,杜喬才稍微從約拿身上退開一點。
「好一點了嗎?」約拿問:「我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杜喬仔細打量眼前的面龐,他想摘下面具親吻燒傷的左臉,想接吻,想撫摸這具身體,想問你最近如何,但他明白當下的情況不容兩人敘舊告白,他們還在面對敵人,還處在陷境危局。阿利多西的僕人去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說不定正在趕回來的路上,一旦他回來,勢必要增強防範和追捕,到時杜喬和約拿勢單力薄很難突出重圍。
約拿把手中的弓箭交給他,親吻他戰慄的手指:「你能做得很好,我的摯愛。」
杜喬鼓起勇氣:「好……好,我會射箭。」
約拿滿意地對他微笑:「我在前面,你在後面,我們從東南面的側門出去,那裡離西斯托橋最近,過了橋進城就有人接應我們,馬上就會安全的。」
他們跨過地上的侍衛屍體,從修道院的長廊順利出去。此時阿利多西正與大批的侍衛從山道上趕來,也準備走東南側門。約拿見狀不好,調轉方向又回到後門,還沒有見到逃離火災的修士們先碰上了他剛剛帶來的豬群。那些豬本來好好地聚集在門口,被奔跑逃竄的人群驚嚇,全都零落四散開來,沒有了主人的指令,它們像無頭蒼蠅似的在院子裡亂轉。
就在杜喬剛剛從地牢裡逃出來的時候,外面卻是熱鬧非凡的場景,受驚的人和受驚的豬各個草木皆兵,只聽人和豬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毫不相讓,不是人撞了豬就是豬撞了人,人把人差點當成豬,豬差點把豬當成人。人和豬分不清楚的情況下,院子裡慌亂無章,毫無頭緒。
約拿此時見到這些豬,靈機一動,一聲短促口哨將肥豬們召喚過來。這些豬長時間地受他指揮命令,對主人十分馴服聽話,約拿用或長或短的口哨將他們引到側門去,讓豬群一骨碌腦轟隆隆從窄小的門洞中穿梭奔跑而過。五六十只肥豬撒開蹄子向著門洞爭先恐後地擁擠,阿利多西與侍衛們見了這個情況紛紛停下馬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豬群不僅阻擋了他們進門的道路,還差點嚇著馬匹。馬群煩躁不安,喝喝吐氣,阿利多西來不及多想只好調轉馬頭朝後門奔去。
他前腳剛剛離開,約拿與杜喬立刻隨著豬群從側門出來,頭也不回往山下跑。
下山的這段路從前杜喬沒有太多留意,如今這片景色在杜喬眼裡產生了變化,秋風中的樹葉明亮鮮豔,在青黃交接的林木中,修道院的紅牆是一筆思念的血線漸漸拉遠。杜喬不忍回首,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這片山間的景色,最後一次看到修道院了。他們「畏罪逃獄」,往後或許會過上流亡的生活,會失所漂泊,再也沒有溫暖乾淨的閣樓,再也沒有修士們禱告吟唱的歌聲,再也沒有顏料工作室裡逼仄苦辣的氣流……
山間的風景因為逝去不復返的時光變得美麗。可惜杜喬這時沒有時間遲步,也許命運就是這樣的,從不給人回首和遺憾的時間,只能往前走。這個只能向前的方向,何嘗又不是人生最無奈的事情呢?
幸好他們順利地下了山。天幕已經完全黑沉,西斯托橋上只有零散的人影,杜喬與約拿將弓箭隨意扔在了山林中,以免被人察覺出異樣來。到了橋上,他們放緩腳步,儘量保持旁若無人的姿態,沒有人發覺他們,橋頭的另一邊果然有人歡快地揮手招搖——
「約拿先生!嘿!這裡!」
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臉上長著雀斑,笑起來活潑可愛。三匹馬站在她身後,顯然有備而來。她高興地和男人們擁抱:「我還擔心你們來不了了,主保佑,你們活下來了。」
約拿介紹:「這是翠卡,翠卡這是杜喬。」
杜喬向她行禮:「貴安,女士,很高興見到您。」
女孩子吃了一驚,她憋著臉不倫不類地提了提裙擺,行了一個彆扭怪異的淑女禮:「貴安,先生。」說完她就捂著嘴不好意思地發出咯咯地笑聲,向約拿抱怨:「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呢,我真喜歡你這位朋友。」
杜喬莫名其妙,約拿將他抱上馬:「先離開這裡,安全要緊。」
三人快速進城,向東南方向的卡拉卡拉浴場直走。貧民窟此時是最熱鬧的時候,晚間貧民們結束工作剛剛回來,家家亮起燈,窗柩被昏黃的光暈照亮。沿街的流浪漢、醉鬼、乞丐相互詛咒怒駡,有人摔鞋子打架,有的人哭訴哀嚎,還有的人直接在過道上睡去。賣花的女人藏在巷子的深處,有客人經過她們才從陰影中露出塗脂抹粉的臉,或拋出嫵媚的笑容,或招搖灑了香粉的頭巾和手絹。他們可以選擇直接在巷子裡辦事,這樣比較便宜,如果要上樓到房間裡,就要加些錢,但是享受的服務也會更有趣。
馬最終停在一處不起眼的矮房前,從門口走出來一個豐腴妖豔、氣質強勢的婦人。她頭戴鮮花,髮間用珍珠裝點,身穿黑色的長外套,領口大敞,露出裡面的紅裙。即使不用自我介紹,杜喬也明白這個女人是做什麼的,但他站在她面前,總有兩分氣短。
誰想女人走過來先對他行禮:「芭妮•德•費爾特羅,很高興見到您,先生。」
杜喬當真驚訝,連回禮都差點忘記。他以為芭妮•費爾特羅應該是個年輕嬌嬈的女孩,就像帶他們來的那個女孩子一樣,沒想到竟然是位中年婦人。她可能有四十歲了,眉間和脖子上的皺紋是掩蓋不去的,儘管杜喬對她的美貌無可挑剔,但和他想像中赫赫有名的羅馬美女、高級交際花芭妮•費爾特羅還是有不小的差距。
約拿走到他身邊,解釋道:「芭妮是我母親從前的徒弟,我母親去世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芭妮在照顧我,如今她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搬去了百花廣場的高級公寓,但是貧民窟仍舊有她的產業。我們先在這避風頭,周圍都是她的人,很安全。」
芭妮和他擁抱:「平安就好,食物、藥品、洗澡水、衣服都已經準備好了,要是需要醫生也及時說,你們就放心在這裡住著,別擔心會給我添麻煩。」
約拿親吻她的側臉:「謝謝您。」
他先將杜喬送進房間洗澡,然後退出來與芭妮敘談。兩人站在走道上,說話聲音很低——
「翠卡會留在這裡照顧你們,我還要回百花廣場去,客人們都等著我呢,就不多留了。任何事情都可以和翠卡說,她是個值得信任的孩子,又機靈又懂事。」
「我知道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們會儘快想好出路的。」
「少說這樣喪氣的話,你母親當年如何照顧我,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街頭了。你們只管在這裡住著,不會有人察覺的。尤利烏斯的眼線雖然遍佈全城,可總有鬆懈的地方,再怎麼管也管不到我這裡。等過一陣子乾脆搬到我的公寓去,越是看起來惹眼的地方反倒是越安全。」
「我打算帶著他去威尼斯。」
「去威尼斯做什麼?」
「……他現在是罪犯,最好的方法是送他回家鄉,他畢竟不是這裡的人,遲早要回去。從威尼斯上船,離開了港口就算一切無虞了。」
芭妮歎息:「孩子,如果你愛他,應該讓他留下來。」
約拿的眼角瞥見浴室微弱的燈光,他沉痛地說:「我是一個醜陋、不祥的罪犯,他不會愛我的,那麼讓他留下來又有什麼意義?還是回去最好。」
儘管杜喬在修道院對他說出了告白的話,但約拿認為那只是杜喬情緒激動下的反應,並不一定出於真心。等洗完了澡、冷靜下來杜喬就會想清楚的,待在義大利,他將過上流亡逃罪的生活,別說從事他熱愛的藝術事業,連自由都無法保障。況且,他本來就沒有常年留居羅馬的打算,他只是來尋親的,即使短暫地留下來難道兩人還能有一輩子的生活嗎?他真的永遠不回故鄉了嗎?這怎麼可能呢?
送走芭妮後,約拿匆匆上樓。
經過走廊的時候,杜喬正好洗完澡出來。他披著浴巾,臉龐的汙跡和血液已經被洗掉,露出白淨的皮膚,原本蓬鬆的頭髮半濕,顯得腦袋小了一圈,人的氣質也變弱,頗有體不勝衣的柔美。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杜喬首先臉紅了,他在等約拿,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約拿問:「熱水足夠嗎?有沒有傢俱壞了不能用的?還適應嗎?」
杜喬搖頭:「挺好的,比我想像中好多了,我還以為我們只能露宿山野了。就是……就是裝飾有點誇張,床也格外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床,不過我能理解,這沒什麼,一切都很好,傢俱都擦拭過,空氣和視野也不錯,窗戶外能看到卡拉卡拉浴場。」
「那就好。」
「我剛剛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你……」
「我去送芭妮了,她還要有客人要應酬。」
「是麼,我還想對她說聲謝謝,收留我們她也冒了不小風險吧?」
「她知道分寸,在羅馬她的實力不可小覷。」
杜喬故作輕鬆地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的朋友,你怎麼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她是我的長輩,我不常和她聯繫,因為她是個很顯眼的人物。」
「看得出來,不過你們的關係應該很不錯。」
約拿以點頭表示肯定。兩人之間的氣氛陷入了微妙的尷尬。杜喬猶豫片刻,輕輕地走上前,他光裸的腳踩在地板上不發出一點聲音,帶著熱氣與水珠的腳丫子碰到約拿的靴尖,一白一黑的色彩反差讓約拿屏住了呼吸。他頭都不敢抬,有一雙手慢慢搭在他的肩膀上,乾淨的嘴唇從他的胡渣邊逡巡而過,最後停在了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