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格隆河邊
地牢的守衛每天輪換兩次,時間分別在清晨和傍晚。守衛也總是那兩批人,他們白天就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只有送飯的修士來才能進入;晚上等到熄燈時間過後,守衛們也懈怠了,有時候坐在桌子邊喝酒賭錢,有時候大聲吆喝,對著杜喬嘲諷謾駡。午夜過後,這些醉鬼們才漸漸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換班的人來叫醒他們。
自從住進地牢,杜喬日夜顛倒,晚上清醒白天睡覺。白天牢房裡清靜安寧,溫暖乾燥,適合睡眠,他一覺能直接睡過午飯時間到下午。晚上守衛們吵鬧起來,他就專心禱告,或者用石子在牆上塗畫寫字。為了保持對時間的敏感,他用數位記錄日期,用符號代表星期。
不到十天,他已經蓬頭垢面,渾身散發臭氣。習慣了地牢裡的昆蟲和老鼠後,他會拿這些小動物們取樂。老鼠挨著他的腳邊睡覺,用牙齒啃噬他的腳指甲,這就算遊戲時間了。
但當他閉上眼開始禱告,空氣立刻凝滯靜止,浮游的塵埃對他來說就有了千金之重。他聽到死亡的重錘在兩耳間晃蕩,發出威脅的低吼。他要放棄一切希望,為與天地同長久,身體要受牛虻和馬蜂叮咬,然後他會到那極弱的河水之上,他能看到蘇格拉底嗎?能看到柏拉圖、赫克托爾、埃涅阿斯、凱撒嗎?但一定會見到布魯內托•拉蒂尼的,他半跪的姿勢代表了什麼?為什麼要啃噬自己的手指?他是否後悔愛一個男人?受火雨澆灌的沙漠最終是杜喬的歸處,他是投在沙地上的火球,錐心之痛將永恆地燃燒。(註1)
一個傍晚,杜喬剛剛吃過晚飯,牢門忽然打開。
安傑洛悄然走進來:「杜喬,是我。」
杜喬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上帝,你怎麼進來的?」
安傑洛激動地握著他的手:「我買通了那個守衛,在換班的時候可以有點時間和你見面。我怕再不來見你就見不到你了。你還好嗎?我總是擔心他們會不會毆打你或者給你下毒……」
「別擔心,我很好,你呢?」
「別說我了,你不知道最近發生了多少事。明天你就會被送到監獄裡,阿利多西已經以意圖殺害神職人員的罪名起訴,到時劊子手、裁判、陪審員會一起審訊你。聽說監獄裡的拷問手段殘酷血腥,即使你能堅持不認罪,也有可能死在嚴刑拷打之下,如果你認罪,就必死無疑了。阿利多西也是陪審員,肯定會幫著他們。杜喬,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傑洛說得急切,杜喬明白他特地冒險來地牢就是為了陳明情況。
「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安傑洛。現在我也只能聽從主的安排,你千萬不要再為了我冒險,修道院當下的情況險惡,你要保護好你自己啊。」
「我倒是沒什麼事,你不需要擔心會連累我。原本我以為卡利尼只是討厭你,沒想到他會怨恨你到這個地步。你被關起來之後,阿利多西下令關閉了你的房間,但是卡利尼他們把你的房間翻了個遍,希望找出些罪證,結果什麼東西都沒有找到,還拿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這簡直就是強盜行為!」
「阿利多西管不住他們嗎?副主教呢?」
「阿利多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他教務繁忙沒有時間管細碎的事。副主教如今也不好過,阿利多西派遣了自己的執事官進來,名義上是幫忙,實際上則是排擠修道院的修士,副主教大人的話他們是不聽的。如今大人已經被擱置一邊了,修士們就更是不敢其他動作。」
「卡利尼這樣任意妄為恐怕不是因為膽子大,這件事背後還有巨大的陰謀。」
「這是什麼意思?」
「卡利尼也許怨恨我,但是因為嫉妒我資薪過高就要奪取我的性命,還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賭注,實在是代價太大,我認為動機不足。他或許是被人指使的,像洛特先生那樣。」
「難道你也認為這件事情和洛特先生的誣陷有關係嗎?」
「果然我們想到一塊兒了。洛特先生誣陷工作室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對修道院不滿,現在想想恐怕不那麼簡單。上次誣陷我詐騙,這次變成了殺人未遂,連續出現兩件事我實在不能不把他們放在一起考慮。如果我們的猜想是真的,那麼我必然是得罪了某些大人物了,才要暗中使我淪落,甚至要置我於死地。但是我想不出來我得罪了誰,又是怎麼得罪他的。」
「會是梵蒂岡裡的大人嗎?」
「是的,我也沒有再接觸些別的大人物了。」
「你心裡是不是已經有一些可能的人選呢?」
「有,但是我不方便說出來。親愛的安傑洛,這是為了你好,我不想再勞你煩心了,你還是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你能來看我一趟我已經很感激了,或許明天我就會命喪黃泉,在此之前還能見到朋友一面,可見主還是願意眷顧我的。」
安傑洛愁眉緊鎖,他本來想告訴杜喬他在梵蒂岡的遭遇,但是猶豫再三還是忍住了。如果杜喬知道約拿對他漠不關心,還說出過分的話,一定會很傷心吧。此時實在不必徒增悲痛,如果杜喬無法度過這個難關,他也沒有必要知道真相,如果有幸度過,再讓他自己去發掘吧。
想到這裡,安傑洛勉強微笑:「很抱歉羅馬讓你有這樣不好的遭遇,我是衷心希望你能夠活下來的,如果你還有什麼需要我的請務必告訴我。」
他們相見的時間有限。在最後一刻,杜喬託付安傑洛替他寫信回家。信中稟告了實情,他很抱歉沒有找到兄長實現母親的願望,反而將自己的性命搭了出去。沒有及時聽從母親的建議回鄉是他如今最大的悔恨。
與此同時,太陽慢慢沉入山腳。一個農夫趕著豬群來到修道院門口。
農夫向守門的侍衛說是採買的執事官吉拉莫•雷奧利要他來的,於是侍衛把他放了進去。他將豬群圈停在灌木叢中間,快速地消失在後門門口。不一會兒,奧雷利發現了無人管理的豬群,他莫名其妙地告訴侍衛修道院已經不購買生豬了,特別是從阿利多西大人上任後,整個修道院很少再做豬肉吃。侍衛遍尋院落無人,這才反應過來有神秘人闖入了修道院。
然而為時已晚,從倉儲室內傳來了呼救聲:「著火了!著火了!」
不巧阿利多西在觀景殿的別墅裡宴請賓客,副主教急匆匆地從書房出來,命令將修士們全部安排到院落裡避火:「動作快點!是什麼樣的人?有沒有看清楚面貌?說話是什麼口音?萬一要是歹徒,修士們的安全怎麼保障?」
安傑洛剛剛從地牢裡出來,聽到警告的通知他連鞋都沒有來得及換,跌跌撞撞地從樓下跑上來。修道院老舊的木梯轟隆隆地震動,全是驚慌失措的修士。他們有的衣衫淩亂,帽子歪在腦袋上,有的手裡拿著沒有讀完的書冊,還有的抱著枕頭拖著被褥。
「安傑洛!」副主教在騷動的人群裡叫住他:「工作室裡的人都出來了嗎?」
安傑洛腦袋一懵:「我去看看!」
他把鞋子拿在手裡就朝工作室跑。工作室因為緊靠著倉儲室,已經受到了火災的影響,安傑洛剛剛靠近門口,就從裡面傳出小型的爆炸聲,木門陡然炸裂,大塊的木板從安傑洛的頭頂猛地掠過撞在牆上碎成一條一條的。安傑洛嚇得趴在了地上,四處的視線黯淡而朦朧,煙霧繚繞,焦灼的味道與發熱的地板更加讓人害怕。有呼救聲像是從遠方傳來,安傑洛神色一震,正見到地上一行拖拽的鮮血。腥辣的味道一瞬間就變濃了。
顏料工作室裡有許多助燃和可能引起爆炸的東西,兩個熔爐也非常危險,裡面有大量高溫度融化的金屬,如果洩露出來,不僅容易引起燙傷,還會使逃生難度大大增加。安傑洛想到這裡,捂住口鼻朝前匍匐,他大聲叫喊:「還有誰在裡面?裡面還有人嗎!」
嘴裡即刻吸進了濃煙,嗆地他咳嗽不止,喉嚨裡火辣辣地疼痛起來。煙霧濃密黑沉,一股股從窄小的門口冒出,黑巫師的魔法也不過如此。安傑洛靠著牆面艱難地喘氣,稍微挪動碰到了旁邊一截冰涼的東西,他低頭去看,一截被熏得發灰的手臂從煙霧裡伸出來,正頂在他的腰後。年輕的醫生嚇得魂飛魄散從牆邊爬開,撥開濃霧才勉強看清楚那是工作室的守衛。
這個守衛被打傷暈倒的,他的脖子上有明顯的勒痕。安傑洛探到他鼻間微弱的呼吸,還沒有死,但躺在這裡也已經吸進了不少煙塵,性命很難保全了。
是這個闖入者打傷了守衛嗎?他是誰?他的目的是什麼?自從安傑洛來到修道院,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闖入者的事情。聖朱斯托修道院既不富裕也不出名,修士們的生活清苦堅忍,就連竊賊都不願意光臨,更別提什麼歹徒了。難道是為了工作室裡那些價值不菲的礦石嗎?
就在安傑洛惴惴不安地想將侍衛攙扶起來移出去的時候,從黑煙中傳來了沉沉的腳步聲。這肯定是男人的腳步,有力穩定,不慌不忙。安傑洛只覺得頭皮發麻,他屏住呼吸,一下子被恐慌控制了。
杜喬在地下室也感覺到了騷動,兩個守衛開門查看情況,通向樓上的階梯邊只能聽到遠遠的呼喊急救聲。杜喬也走到了房間門口,好奇地探望,他心臟跳動地很快,像是有什麼要破繭而出。他想問問外面發生了什麼,一個守衛已經走出去查看。
這時只剩一個守衛單獨站在原地,杜喬感覺到他的機會來臨了,他朝門外喊:「嘿!先生!發生了什麼事?外面為什麼那麼吵鬧?」
對方冷著臉說:「和你沒有關係,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吧。」
杜喬笑了,他用晚飯吃完的空碗扣了扣門:「我只是想順便把這個交給你,味道很不錯。」
這時剛剛結束晚餐,守衛本來應該將空碗收走的,他猶豫了一下,打開房門將碗接過來。誰料杜喬突然扣著碗的手力道加大,扣住碗沿不放,守衛警覺了,他剛要動作,杜喬反手將手裡的陶器往他的太陽穴上砸去!
脆弱的陶製品哐噹一聲落在地上碎成塊狀,守衛還沒來得及拔劍只感覺到腦袋一暈,身體歪向牆邊。杜喬眼疾手快拔出守衛胯間的劍,那鐵劍光芒閃爍,又沉又亮,他用盡全力以劍柄打在守衛腦後,將人擊暈過去,然後兩三步爬上樓梯朝著騷動聲的反方向逃走。
走廊裡已經被清空了,顯得奇怪的空蕩安靜。杜喬敏銳地捕捉到了火燒與煙塵的味道,他正在朝前門走,一名遲到的修士裹著睡衣從轉角口出現。兩人撞了個正著,杜喬提著劍,亂髮蓬張,臉上污穢,只有眼睛極亮,像能吃人,修士嚇得唉叫,連連後退——
「不要殺我……我沒有怨恨過你……求求你……不要殺我!」
杜喬把他扶起來,指著後方的門說:「裡面都燒起來了,往外面逃。」
修士涕泗橫流,連道謝都沒有一句頭也不回地逃開。杜喬也加快了腳步,人群逐漸被他拋在了身後,他擔心剛剛有人看到他逃出來了,想必侍衛馬上就會追上來。
果然在走廊盡頭的十字口出現了追兵,他們一左一右圍過來。杜喬撒腿就跑,左邊的侍衛大喊:「前面來人堵住他!別讓他逃跑了!」喊聲招呼來了更多的侍衛,前門立刻被人堵住,杜喬眼見這樣的情況,焦急後悔剛剛沒有把那個倒楣的修士拖著當人質。
變數發生的時候來不及杜喬多想,羽箭從前方破風而來,啪啪兩聲精準地插入侍衛的脖子!血液在空中迸射出長長的弧線,有幾滴甚至濺到了杜喬的側頸。杜喬嚇得停下步子,驚恐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倒地的侍衛伴隨著如注的鮮血,正如彗星拖著長尾墜落暗淵。他一時間忘了自己該做什麼,耳邊充斥侍衛死亡的尖叫、箭支穿風之聲、房屋轟塌和爆炸,在這鋪張的煙塵裡,門闕映出的那一方世外的天空像是與他有無盡之遠。
然後他看到了約拿。
黑靴與披風越過涓涓血流而來,粗壯的臂彎上挽著大弓,另一隻手抓一支羽箭,箭翎潔白無瑕,如破開陰雲的北斗星明亮閃爍。沒有兜帽,面具暴露在黯淡的天光下,從火紅色的眼瞳中流下一行血痕,肯定不是豬血,但在這雙眼睛裡遍地哀嚎的都是畜生。
杜喬渾身燥熱,他的臉肯定已經變得通紅了,恨不得灼燒成灰。雙腿站在血泊裡,像生出了自己的意志無法挪動。那血泊延伸而出的不是溪涓,而是河流,是地獄的阿格隆河。杜喬站在河邊,迎面而來的是卡隆(註2)。他是來擺渡杜喬的,他們會一起下地獄。
可杜喬心想,那就下地獄吧,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作者的話:
1*「放棄一切希望……錐心之痛將永恆燃燒」:整段描寫的是但丁的《神曲》中所描述進入地獄的過程:地獄門前先有一行詩,寫有「放棄一切希望,要與天地共長久」,然後死者身體要受牛虻和馬蜂叮咬,接著通過阿格隆河進入地獄。蘇格拉底等人因為都是異教徒被但丁判入地獄,布魯內托•拉蒂尼是但丁的老師,同性戀,在古斯塔夫•多雷所畫的但丁地獄圖裡,拉蒂尼半蹲著啃噬自己的手;受火雨澆灌的沙漠是地獄中處置同性戀、淫邪之人的地方。
2*卡隆:阿格隆河上的船夫,阿格隆河是進入地獄的第一條河,據說河水非常輕,羽毛放在上面都會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