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農樂
沒過多久,屋子裡被豬官的鼾聲填滿。杜喬一邊捂著耳朵一邊憤憤然地想,這個人竟然讓客人坐在屋子裡自己睡覺去了,難道沒有人教過他基本的禮貌嗎?他想趁機偷偷掀開豬官的兜帽,一窺究竟,但還沒靠近,豬官就翻了個身屁股對人,像是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幸好這場小憩沒多長時間,半個小時後豬官醒來,很不高興似的發現杜喬還坐在原位上。
「你還沒有走?」
杜喬隨口編了個理由:「不想回去,我上次夜不歸宿,被大人罵了,工作也可能保不住,回去了也盡是一些煩心事。你睡吧,我就在這裡坐著,不會亂動的。」
豬官從床上起來,逕自從他身邊走過,扔下一句:「過來幫忙。」
杜喬高興地跟上他的腳步,但他的興奮勁兒很快被打消了,豬官將他帶到了豬圈。數十頭肥豬擠在窄小的草棚下,糞便滿地,臭氣熏天,黑色的小蟲密密麻麻爬在豬背上啃食,兩人剛靠近,小蟲呼啦啦蜂擁飛起,無頭無腦地在空中徘徊,有些撲在杜喬臉上,讓杜喬一把打開。豬官早就習以為常,他將堆積在豬圈外的草料用柴刀剁碎,混合著果子扔進食槽。肥豬們轟隆隆地應聲而動,爭搶奪食,它們身上帶起的泥水、糞土、蚊蟲一時間揮散在空中,杜喬幾乎要因為這可怕的味道逃跑。
「受不了嗎?」豬官輕哼,他伸手摸摸一隻小豬仔,揪著它的耳朵把它從擁擠的豬群拎出來。它因為年紀太小無法和成年的豬們搶食,豬官就將食料放在地上單獨給它吃。
杜喬勉強維持臉色,鼓足勇氣說:「我可沒說受不了,這有什麼?我在海上坐船兩個月,船艙裡又悶又臭,船員們隨處小便,喝醉了酒又嘔吐,和這裡相比更糟糕呢。」
豬官低笑,把兩塊蘋果放在他手裡,示意他可以給豬餵食。杜喬蹲下身,把蘋果湊到小豬面前,豬仔見了陌生人也完全不害怕,雀躍地撲上來咬住蘋果兩口嚼碎了吞下肚子。杜喬覺得這小豬活潑可愛,捕捉到了農務的樂趣,轉身又向豬官要蘋果。
「自己剁。」豬官指了指豬圈邊堆積的草料。
杜喬興致勃勃地掄柴刀,那刀是純鐵打的,比一頭豬仔還要重,又沉又鈍,杜喬兩隻手都無法把它舉起來,差點砸了自己的腳。他只能以刀尖點地,兩手抬著刀柄,刀刃破開乾燥的草料,卻吃不深,一下只能切開表面的草杆。
杜喬掄刀掄得滿頭大汗,豬官轉頭就見他像矮人國裡的矮人正與大刀爭鬥,腳邊可憐兮兮地零碎散著些剁好的秸稈,畫面十分滑稽。豬官發出豪放的大笑聲。
杜喬不滿道:「幹什麼要打這麼重的刀?又不好用力,沒必要用那麼大的刀剁草嘛……」
豬官打斷:「殺豬好用。」說著他已經把刀奪了過來,毫不費力掄起,揪著豬仔的耳朵將它從豬圈裡拖出來,揮刀就砍。
杜喬連忙喊住:「可以了可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殺豬好用了!不用……不用特地為我殺一頭豬,它還……它還小,還可以再養……再養一段時間。」
血腥的場面最終沒有出現,豬仔被扔了回去。豬官處理了剩下的草料,一邊看肥豬們吃飯一邊打掃豬圈。杜喬繞著食槽轉,適應了味道後,他竟然覺得這些肥豬們沒那麼讓人厭惡。
堆放草料的角落旁邊還有不少雜物,杜喬的腳不小心被地上的麻繩牽扯,將蓋在雜物上的粗布扯落了一角,露出一截石膏像。這座石膏大約半人高,雕刻的是一位長髮赤裸的女人與一隻大鳥。女人面容溫婉秀麗,盤著古式的雙髮髻,臉部微微低斜向左,展現出動情羞赧的眼神。她的兩隻手摟住右側一隻長頸大鳥,鳥曲著脖子,竟然與她同高,微微振翅,將她半摟在懷。雕像的下半身還沒有完成,但僅有的上半部分已十分驚豔,無論是女人飄動的髮絲還是豐沛的鳥羽,都栩栩如生、精雕細琢。杜喬見了,不由得發出讚嘆。
「這真是太美了,像真人似的。是誰刻的?你嗎?」
「嗯。」
杜喬眼光大亮:「你懂雕刻?你向哪裡學來的手藝?你上過美術學院?」
「沒有。」
「那你是自己學會的嗎?你自學能夠將石膏雕刻成這樣?」
「嗯。」
「哇你好厲害,原來你會雕塑。你畫了草圖嗎?你會畫草圖嗎?你知道草圖是什麼東西嗎?就是用鉛筆在紙上先畫出素描,然後按照素描的樣子來雕刻……」
豬官不耐煩地罵:「吵什麼吵,閉嘴!」
杜喬撇撇嘴,他不甘心地將粗麻布整個掀開,露出雕塑的全貌。背面依然精緻漂亮,沒有錯過一處細節,大鳥的鳥羽每一片彷彿都能活生生地拔下來似的,就連女人脖子上曲折的紋路也毫不含糊。雕像下方壓著幾張草紙,果然是素描。杜喬將它們抽出來,卻因為眼前的圖稿瞠目結舌。草稿的線條流暢有力,用簡練而有效率的幾筆就勾勒出了輪廓,大量線條著重在展示人物半側的軀體肌肉、鳥羽的細節以及頭髮的形態等,紙面上不少塗改和修整的痕跡殘留著,可以看出作畫者用心頗深。
最後一張草紙上是雕塑的全貌。杜喬覺得這畫面十分熟悉,想了很久才記起這正是「勒達與天鵝」(註1)呀!自從李奧納多•皮耶羅•達文西公開了他的《勒達與天鵝》,一時間引起無數效仿臨摹,仿作甚至遠流海外。也難怪豬官會臨摹這幅畫,它的確是如今的流行!
雖然豬官這張畫遠不及大師,可比起普通的畫匠,哪怕是聖朱斯托修道院那些修士們來說也已經是十分出色的了,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沒有上過學的豬官畫出來的作品。
「看夠了?」男人雄渾的聲音在杜喬耳後傳來。
杜喬嚇得立刻扔下手裡的畫稿:「看……看夠了,你畫得……你畫得真好!」
豬官撿起他腳邊的畫,扔回石像下壓住,用麻布蓋住石像。杜喬匆忙阻止:「哎呀,別蓋上,多美呀,能再讓我看一會兒嗎?你究竟是怎麼學會畫畫的?畫得真好,我是說真的,不是恭維你,你說你沒有上過美術學院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在說謊了。這是勒達與天鵝吧?你能臨摹達文西的畫?不是每個人都能臨摹達文西的畫的。」
豬官冷冷地將布蓋了回去:「和你沒關係。」
杜喬很失望:「我們是朋友吧?我把你當作我的朋友呀,我們都交換過信物了,怎麼能沒關係呢?你不想說就不想說嘛。」
豬官並不理會,他仔細查驗了每頭豬仔,把豬仔單手拎起來,捉住四肢倒吊,檢查他們的耳朵、口鼻、乳頭以及屁眼,然後用一隻鉛筆在他們的屁股上作數位編碼與記號,有的是「良好」,有的是「合格」,還有的是「出色」。如果檢查出問題,字數就會多些,例如其中一隻豬仔上寫道:「排黃色稀糞,屁眼鬆馳。」
杜喬見他寫字,暗暗驚嘆。他鮮少聽過哪個農夫能識字書寫、繪畫雕刻的,這使豬官身上的神秘氣質更濃了,杜喬肯定,他必然上過學,接受過教育,即使沒有在學院裡上學,也應該接受過家庭教師的教育,或是父母親是接受過教育的人。也許他是牧師修士家的兒子?又或者是教授學者的後代?他為什麼到山上住?又為什麼養豬?那些傷害他的人是誰?
重重謎團浮現在杜喬眼前,他卻找不到一點線索。
「後來呢?你怎麼辦?」安傑洛好奇地問。
杜喬歎息搖頭:「他好像不喜歡我,對我總是很冷淡,也不愛說話。所以我也問不出來。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是普通的農夫,也絕不出自農夫的家庭,沒有農夫的家庭會花得起錢給孩子請家庭教師。如果他真的像人們說的是個罪犯,那麼也許是上流家庭裡的少爺犯了事,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吧?」
安傑洛說:「可他既然會雕塑繪畫,為什麼不去做雕刻匠或是畫師呢?他又會寫字,也可以去做抄寫員,或者書記官,即使回不到上流社會,至少開個小作坊也不是不可能,怎麼樣也比養豬好。哎呀你看你弄得,靴子上都是泥。」
「我還餵了那些豬呢,」杜喬俐落地把靴子脫下來,踩著腳丫子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的那些豬餵得確實好,他還會給豬看病,還差點就在我面前殺了一隻豬。」
「他不會的,他的豬只賣給教皇,只有梵蒂岡裡的大人們可以吃到他殺的豬。」
杜喬若有所思:「說到教皇,你不覺得也很奇怪嗎?為什麼教皇要派人去他那裡呢?他說『你也是教皇派來的?』那就是在我去之前,有人已經去了,而且是教皇派去的。他們還傷了他,你沒有看到他的傷口,很危險啊,全都是血,結果他睡了一會兒又像沒事一樣。」
「他是嚇唬你的,教皇現在正為威尼斯發愁呢,挪不出人手來追殺一個豬官。」
「我倒是覺得他說話的語氣非常認真,不像是騙人的,他那樣子可嚇人了。」
「你看到他的臉了嗎?他長什麼樣子?」
「沒有,他一直蓋著兜帽。」
「還好還好,千萬別看到他的臉。萬一他真的是窮凶極惡的罪犯,你要是看到他的臉,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他一定會找機會殺了你。」
「不不不,他不是你說的那樣,他是個好人!」
安傑洛調侃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好人?瞧你這個樣子,像是和他感情很好一樣。你才認識他多久?就這樣急忙忙地為他辯護。」
杜喬的臉刷一下紅了:「他救了我,他還為我找回了蘋果醬,我是真心把他當作朋友的。」
「他可是個養豬的,你好歹是個修道院的主事。你願意和一個又髒又臭的豬官做朋友?」
「我不介意呀,親愛的安傑洛,外表只是一個人的一部分,我喜歡的是他善良的內心。」
安傑洛歎息:「可惜他並不把你當作朋友。」
他們正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名修士敲門進來。
「大人,是從拉斐洛•桑蒂先生那裡帶來的信件,僕人正等在外面等候,請您立刻回信。」
安傑洛與杜喬面面相覷,杜喬接過信件:「是什麼事情這麼緊急,馬上就要回信?」
但當他看到信件的時候表情卻變得明亮起來。
「拉斐洛先生要來羅馬了,他想邀請我吃晚飯。」杜喬舉著信高興地說:「我立刻去稟報副主教大人,他肯定會高興的,我們一定要去,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立刻傳遍了修道院。
自從盧多維科病重後,修道院已經許久沒有接到貴客相邀的信件了。除了幾位朋友來探望老主教外,修道院與外界的聯繫不斷減少,並陷入逐漸封閉的狀態。適度的社交活動對於修道院的經營也是有幫助的,這封邀請函的到來不僅意味著工作室生產的顏料得到了貴客的認可,也代表著在盧多維科主教病重數月後,新的機遇終於降臨在聖朱斯托修道院。
作者的話:
1*勒達與天鵝:1503-1507年達文西繪製了《勒達與天鵝》,畫作取材自希臘神話故事:宙斯為斯巴達王后勒達的美貌打動,他趁斯巴達國王遠征期間化身天鵝來到勒達洗澡的河中。美麗的王后和天鵝嬉戲後懷孕並生下兩個孩子,其中之一即是著名的斯巴達美女海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