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諸事不順
盧多維科病了兩個多月,杜喬顯得憂心忡忡。他敬重這位善良的主教大人,盧多維科也以坦誠愛惜的心對待他,因此,杜喬才在羅馬有了立足之地。如果當初這位大人二話不說將他從修道院趕出去,杜喬也無話可說。羅馬大部分製作和販賣顏料的地方都是藥房,醫師兼任著顏料製作師的身份,很少專門只做顏料的匠人。但想要在藥房找到工作,就需要精通醫理。杜喬不懂醫術,他只會製作顏料,稍通冶金術,很難在羅馬找到適合的工作。
工作室最近在趕製一批給聖塞維羅修道院聖母堂的濕壁畫顏料。這位濕壁畫的作者叫拉斐洛•桑蒂(註1),並不是什麼有名的畫家,但出手闊綽、揮金如土,一次性寄了一百二十杜卡特來,並附帶了一封彼得羅•佩魯吉諾(註2)的介紹信,聲稱需要最高級的顏料用以繪製聖母像。
杜喬不敢怠誤工期,起早貪黑地製作訂單上需要的顏料。但他不熟悉修道院的原料來源,對生意上的事情也還需要和執事官商量協調。
「我認為這個時候再去托斯卡納已經來不及了,來回至少要三天的時間,我們大部分的紅土都來自那裡,而且是熟悉的供應商,我相信是沒有問題的。現在更換原料,會拖延工期,到時候我們難免要付賠償金的。」執事官好聲好氣地說。
杜喬又鬱悶又生氣,他看著手裡的深紅色的黏土搖頭:「這樣的東西不行,如果原料的品質不夠好,我就算是神也不可能做出高品質的紅色。紅土也不是什麼稀有的東西,哪怕更換就近的供應商也要找到更好的來,否則我不會允許用不合格的顏料來應付客人。」
「先生,難得遇到這樣大方的客人,我們至少不能延期交貨呀,這在合同上(註3)已經說明了,如果客人覺得不好可以提出更換,我們到時候再做也行,但延期交貨首先就違反了合同。」
「品質關乎到誠信問題!這是名譽,難道要我砸了修道院辛辛苦苦創立下來的招牌嗎!」
執事官仍然是一副刀槍不入的笑臉:「怎麼能說是誠信問題呢?我們用的是純正的紅土,既沒有摻雜任何替代品,又沒有在製作上有失水準,誰也無法說這是誠信問題的。」
「那也不行,這種東西拿出去丟的是主教大人的臉!」
執事官此時不說話了,沉默片刻後他幽幽地開口:「如果延誤了交貨的時間,這位拉斐洛•桑蒂先生可能不會責怪,但恐怕佩魯吉諾大人就不好打發了,他的名氣很大,如果他生氣了當然是不會找上我們這樣的小角色的,一定會親自敲開主教大人的門。大人既然還在病床上,就不應該再讓人打擾。」
杜喬被他堵得無話可說,他氣憤地摔了手上的紅土離開了工作室。
安傑洛後腳跟著他跑出來,安慰他:「哎呀,你別生氣呀,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實在不行我們去和這位拉斐洛先生商量一下,緩些時間再找好的紅土來就是了,你不要理他們。」
「我只是想做好的顏料,難道不應該嗎?」杜喬咬牙道。
「當然沒有什麼不對,主教大人就是看重你認真負責的品格才讓你主事工作室的,我支持你,工作室的確應該好好整頓一下了。」
「整頓?什麼整頓?你是說原料的事情嗎?」
安傑洛看出他的單純:「你剛剛成為工作室的主事,對幾位執事官還不瞭解,難怪其中很多的門道不知道。修道院的供貨管道是一門非常有利潤可圖的生意,主事供貨採買的執事官會和供應商勾結在一起,偶爾用次等的原料充好,從中賺取中間差價,但如果沒有確實的證據,你也抓不住他的把柄說什麼,這就是為什麼剛才他敢和你那樣說話。」
杜喬瞠目:「還有這樣的事情?」
安傑洛也有點氣悶:「從前主教大人在的時候,他對這些小事很嚴格,這些人不敢太放肆。但如今主教大人病了,他們也就不那麼小心翼翼了,像這次的紅土也太不像話了。不過你不要生氣,他們不是針對你,只是想賺點錢罷了。」
他沒敢把話說全,擔心杜喬會喪失信心。杜喬這樣年輕,在工作室又沒有資歷,突然就做了主事,肯定有不少人嫉妒不服氣。盧多維科在的時候,他能幫杜喬撐起場面來,做杜喬有力的依靠,然而現在杜喬必須要自己面對這個亂哄哄的工作室。
杜喬聽出了安傑洛的言外之意。他是個聰明的人,如若不然也不能一個人從遙遠的奧斯曼帝國遠渡到羅馬來,並順利進入修道院。他只是缺乏處世的經驗,他以為在修道院只要憑藉精湛的技藝就能勝任工作,實際上他還有許多東西要學習。
杜喬暗暗下了決心:「我自己去一趟托斯卡納,找好的紅土回來。」
安傑洛擺手:「這怎麼行!你去了誰來管理工作室?」
「你呀,」杜喬握住他的手:「親愛的安傑洛,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安傑洛猶豫片刻:「其實倒也不一定去托斯卡納,我有一些朋友在藥房工作,可以問問他們有沒有現成好的紅土,從別人那裡買過來,雖然可能要多花一筆錢,但能減少時間成本。就算你現在去了托斯卡納,沒有熟悉的人難免也要繞彎子,不如先在城裡問問。」
「我去吧,你可以寫一封介紹信給我,告訴我找誰,你還要照顧主教大人,他不能離開你。」
安傑洛同意:「那好,你換上修士的衣服、騎馬出去,這樣他們會更相信你是修道院的人,記住,在晚上關門之前一定要回來!」
杜喬不敢耽誤,策馬直奔城區。
羅馬城此時正是熱鬧的時候,市場都是來往熙攘的人群。杜喬向行人問過路後,在人民廣場東南面的窄巷裡找到了一處粉紅色塗畫的招牌。藥店店主是個金髮男人,他帶著鮮豔的頭紗,發出輕輕的、如羽毛撥弄的笑聲:「親愛的,真高興能見到你。」
他向杜喬索要了購物的單子,只說:「其他的東西還有,但是這個紅赭石,」他翹起小拇指來點了點單子上的名字:「是托斯卡納的紅土做成的吧?這個可沒有了,真是遺憾,托斯卡納現在下雪下個沒完,雪災切斷了大路,什麼東西都運不出來,紅土斷貨一個月了,不信你可以問問羅馬的其他藥房,到處都缺著這一種呢。」
杜喬如遭雷厄:「怎麼會這樣?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這可怎麼辦呢?」
「你要是不介意,倒是有一種次等品,是埃爾薩河谷出產的,不過那顏色可沒辦法比。」
「能讓我瞧瞧嗎?」
店主將次等品的紅土拿出來,杜喬一對比,果然與修道院採買官進的貨相似,且不說他們製作出來的顏色要比紅赭石淡些,光澤與持久度也明顯不足。杜喬實在不能接受。
離合同交付期只有十天的時間,要去哪裡找到上好的紅赭石呢?杜喬不太害怕得罪什麼人物,畢竟他只是個異鄉人,可如果連累的修道院和盧多維科,他在良心上會不安。
從藥房裡出來,時間還早。杜喬牽著馬在羅馬城中漫無邊際地逛。他心想,如果實在無法在交付期前把紅赭石做出來,那麼他就親自去向這位拉斐洛先生道歉,並且解釋清楚原因,如果這位先生是個講道理的人,應該也可以體諒吧?他甚至可以多給一些群青作為彌補和道歉,總之沒有人能夠拒絕漂亮的群青的。
經過花店時,杜喬被鮮花的香味吸引了。他想起盧多維科病中的房間總是死氣沉沉的,如果能帶一束鮮花回去放在床頭,或許對主教的心情也能有所幫助。於是他把馬拴在門口,走進店裡挑選鮮花。正當他帶著花束走出來,一個小偷站在門口解開栓馬的韁繩牽馬離開,杜喬急忙追上去:「嘿!你在幹什麼?那是我的馬!」
小偷見狀不好,翻身跨上馬背,拍拍馬腿就走。杜喬本能地撲上去抓,只來得及揪住一把馬尾巴,他大聲叫喊:「竊賊!來人,盜馬的竊賊!」
人群因為喊叫聲紛紛湧上來。那馬冷不防被揪了尾巴,受驚失措,發出倉皇的喝聲,蹬起腿來就揣!杜喬毫無防備,被強勁的馬蹄踹翻在地上,身體摔在地上,五臟六腑都像受到了重擊。他疼得咬牙咧嘴,爬也爬不起來,只能看著馬馱著小偷從人群中劈開一條路飛馳而去。
有好心的人扶了他一把,詢問他:「嘿,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需要叫醫生嗎?」
杜喬還想著他的馬:「這下糟了,那是修道院的馬,可不能弄丟了呀。」
儘管肚子還不舒服,他強撐身體朝著馬跑的方向追尋。那馬是安傑洛的馬,名叫蘋果醬,倒不是什麼好馬,只是安傑洛把它從小撫養長大,與安傑洛的感情深厚。安傑洛慷慨地將自己的馬借給了杜喬,也是對朋友的信任與關心,如果他知道馬被偷了,一定會傷心的。
可羅馬城這麼大,一匹馬跑走了又能去哪裡找呢?杜喬沿路詢問,線索斷在了廣場口,他盲目地搜尋卻沒有任何下落,等他意識到天色暗沉的時候,他猛然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如何回到修道院了。
天邊開始下起窸窸窣窣的小雪。杜喬捧著打濕的鮮花狼狽落魄地找到一條廢棄的長椅坐下。
他饑腸轆轆、頭暈目眩,肚子伴隨著隱隱的絞痛,被馬蹄踹到的部位看來還是受到了損傷,眼見著太陽最後的金縷沉溺入茫茫的夜空裡,他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即便是走回去恐怕也趕不上修道院關門的時間了。
杜喬坐著的地方是一處拐角口,沿街的屋子燈光有亮起來,食物的香氣從窗戶縫裡溢出,是剛出爐的麵包和香腸的味道。杜喬摸出幾個硬幣向窗戶裡的人招手:「嘿,老闆,能給我一個麵包嗎?你的麵包聞起來很不錯。」他狼吞虎嚥地將食物塞進嘴裡,但也許是他的肚子受了傷,剛剛吃進去的麵包在腹中翻江倒海了一輪,突然噁心上湧又從喉管裡嘔出來。
杜喬扒著椅子幾乎要把身體裡的器官都吐出來似的,後來他乾脆失去力氣,半躺在椅子上,腦袋耷拉著。酸澀的嘔吐物濺在了靴子和衣角,這情況實在是不能再糟糕了。
一個黑影從對面的巷子慢慢走了過來。
在昏暗的雪幕中,他的身型有些模糊不清。經過長椅的時候,他的腳步略微停頓。杜喬感到有人靠近,他捂著肚子抬起蒼白汗虛的臉,在倒懸的雪片裡他沒看清楚這是誰,只是本能地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露出求助的表情:「請幫幫我,我……我的肚子很痛……」
黑衣人掙扎要離開,沒想到杜喬的手竟然死死拽著不放,力道之大像以命相拼。沉默片刻後,黑衣人慢慢靠近,打橫將近乎昏迷的杜喬抱了起來,快速離開廣場。
作者的話:
1*拉斐洛•桑蒂:即拉斐爾,拉斐洛是在正式使用拉斐爾這個署名前他用的名字。
2*佩魯吉諾:即彼得•佩魯吉諾,拉斐爾的老師,與達文西、波提切利為同期生,義大利著名畫家,翁布裡亞畫派代表人物。
3*合同:當時的羅馬已出現了「合同」制,即以書面形式規定買方和賣方需要履行的義務和責任,以及違反合同將要受到的處罰。由於一副畫作完成的時間很長,畫家不會一次性把所有顏料買回去,顏料製作商也可能因為製作工期分期提供顏料,所以兩方不是即時完成錢貨交易,就需要合同來進行詳細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