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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第6章
第5章 失而復得的蘋果醬

  杜喬昏睡了不知多久,腹痛在午夜後減輕。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靠近火堆的位置,渾身被烘烤溫暖,乾燥的空氣十分舒適。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發出迷糊的低喃。

  有人從昏暗中伸出一隻手,在他身邊放下一個瓦罐。

  「啊啊啊啊——」杜喬大叫。

  陰影裡發出不耐煩的嗤聲:「吵什麼吵,閉嘴!」

  杜喬瞪圓了眼睛:「你……你嚇我一跳,燈也不點,走路也沒有聲音,突然就出現了。」

  對方冷酷地說:「肚子好了就滾。」

  杜喬識相地閉嘴,他低頭捧起瓦罐,裡面是乾淨的水,嘗起來也甘甜,沒有引起嘔吐反胃。他把水喝乾淨了,感激地說:「水很好喝,謝謝你。」

  陰影沒有回答。少年鈷藍色的眼瞳直抵深處,藏身其中的神秘人慢慢地露出輪廓,巨大的兜帽仍然遮蓋著臉,但那個聲音不會錯,杜喬分辨地出來,是那個令人聞之喪膽的牧豬人。

  豬官將兩片乾柴丟入火堆,減小的火苗又旺盛地燃燒起來。他始終背對杜喬,一言不發。

  杜喬放下瓦罐,向周圍望瞭望,四處幽深安靜,火光也照不清楚什麼。

  「外面還在下雪嗎?」他問。

  一個低沉的「嗯」像從遠方傳來。

  杜喬這才想起自己的處境:「唉,那我得走回去。我的馬丟了,怎麼也找不到它,一個竊賊在花店門口把它偷走了。修道院也關門了,我沒來得及回去,回去肯定要受罰,也許還會連累安傑洛。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麼莽撞,還好我沒有去托斯卡納,否則情況只會更糟糕。」

  這段話後沒有人說話,杜喬忍受了一段沉默,突然豬官拋出包東西給他。

  那是被雨水打得懨耷耷的花朵,是杜喬在花店裡買的那束。它們被一塊粗麻布包著,花瓣凋零,葉子稀稀拉拉的,色澤不再光鮮,濕漉漉的滴著水珠。

  「這是我的花,你把它也帶回來了?」不等他回答,杜喬露出真摯的笑容:「謝謝你,這是我給主教大人買的,他生病了,本來希望能讓他心情好一點的。要不是你我也許會病倒在街頭,他肯定會為我擔心的。」

  豬官彷彿沒聽見。杜喬撐起身體挨得離他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背。豬官猛地縮起肩膀,將他的手打開,沒控制好力度啪地一聲手掌被打得很疼。

  「你能轉過來嗎?我們可以面對面說話,沒關係,我不怕的。」杜喬輕聲說。

  豬官發出熟悉的警告:「離我遠點。」

  「那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我叫杜喬,杜喬•古利埃。」

  杜喬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他有些氣餒:「我在修道院聽說了關於你的事,他們說你是個罪犯,其實你是個好人,對吧?你救了我,無論如何我也應該知道你的名字,不然我怎麼報答你呢?要是連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能放在心裡,我豈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嗎?」

  良久,在杜喬都要厭倦火堆劈裡啪啦的燃燒聲時,豬官沉悶地開口:「約拿。」

  杜喬眼睛一亮:「約拿,是約拿對嗎?這個名字真好聽。」

  豬官輕哼。但杜喬愉快地說:「約拿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豬官又鑽進了黑暗中,他粗暴地命令:「睡覺!」

  杜喬喜滋滋地重新躺下,他真的累極了,整日的奔波和病痛讓他很快就沉入了夢鄉。但他沒能睡很長時間——他自己覺得只是稍微閉了一下眼睛似的——有人就把他粗暴地拉了起來,他還迷蒙地揉著睡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強硬的力道整個拽了起來。

  屋子裡有點冷,火堆已經熄滅了,乾柴燒盡,這說明他不僅僅睡了一眨眼的功夫。豬官把他的披風扔給他,然後提溜著他出門。外頭天是黑的,月亮還掛在天邊。

  「為什麼不睡了?」杜喬莫名其妙地問。

  豬官從屋後牽出一匹馬來,說:「上去。」

  杜喬蹬了上去,豬官坐到他身後。杜喬這時才清醒:「我們要去哪裡?你要送我回修道院嗎?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告訴我怎麼走就好。天亮了再走也不遲。」

  豬官的雙手繞過他的身側牽起韁繩駕馬跑起來,杜喬來不及多問,只能靠在他懷裡,他身上還是一股動物的腐臭味,但也許共處一晚後杜喬已經習慣了,竟然也不覺得無可忍受。他的心臟因為跑馬的顛簸砰砰直跳,有一種冒險的刺激感從胸腔裡湧出來,他只覺得酣暢而痛快。

  羅馬的晚風把兩人的斗篷吹得呼呼直響,鼓風機一樣狂烈的聲音,在杜喬耳邊轟鳴。不一會兒,修道院高闊的天頂從林木間探出,然而豬官沒有停留,經過修道院後向著城中前進。杜喬反應過來他們晚上大概是在山上,也許是豬官居住的地方,但一定是雅尼庫倫山,所以在下山的路上才會經過修道院。他驚奇地想,既然到山上居住的地方會經過修道院,為什麼他不把自己直接扔在修道院門口呢?難道是擔心他病倒在門口沒人理會嗎?

  最終兩人停在卡拉卡拉浴場後的巷子口。這裡是羅馬貧民集中居住的地方,治安尤其差,以卡拉卡拉浴場為分界線,有身份的人和普通百姓都絕不輕易靠近,否則即使被偷盜、搶劫甚至有生命危險也沒人能負責任。杜喬之前聽安傑洛說過這裡,雖然他也有幾分好奇,然而平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修道院裡,很少有機會出來,即使出來了也是帶著事務,沒有時間浪費在冒險活動上。他下馬後瞪著黑黢黢的巷子又興奮又緊張。

  「為什麼來這裡?」他問豬官。

  豬官冷淡地回答:「找馬。」

  杜喬一怔,反應過來他是在帶自己找蘋果醬!因為他昨晚說是盜賊偷走了蘋果醬,要找到蘋果醬就要找到那個盜賊,一個盜賊能住在什麼好地方呢?最有可能就是貧民巷。

  一股熱流淌過杜喬的心田,他本能地拽緊了豬官的袖口跟著走進深深的巷道內。他們沿路尋找門牌,這些門牌上都有奇怪的符號,有六角星、三角形、花朵、小鳥……,標記花樣繁多令人驚奇,如果是以色列人的作為,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要搞糊塗(註1)。

  兩人這時摸到一扇奇怪的門,門被刷成與牆差不多的灰色,如果不仔細分辨是發現不了的。門把的鑰匙孔也不是真的鑰匙孔,竟然是畫上去的,乍看可以以假亂真。豬官也不費心撬鎖敲門,不由分說抬腳就將這門板踹開,脆弱的門板被他腰斬成兩段,轟隆跌在地上。

  「出來!」豬官發出巨吼,他高亢粗暴的聲音活像一頭怪獸。

  一個矮小的男人散著頭髮一邊提褲子一邊跌跌撞撞從樓梯上爬下來,豬官不等他開口,走上去一把將人拎起來,單手提著男人的領子舉到半空中,拋出一道弧線直摔到杜喬面前!男人摔得一嘴血,沾了滿臉塵土,灰撲撲像只老鼠似的在地上痙攣。儘管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聲嘶竭力求饒:「請饒了我,請饒了我!我錯了!我錯了!」

  豬官一腳踩在他背上,抓著他的頭髮把他的臉拉起來,對杜喬說:「是不是他?」

  杜喬被豬官的暴力嚇得不輕,他靠近查驗,果然是這個男人。

  「是他,就是他偷走了我的馬。」

  豬官用靴子尖一勾,將那盜賊鏟起來翻了一面,吼:「馬!」

  盜賊涕泗橫流道:「什麼……什麼馬……」

  杜喬說:「你昨天下午在花店門口偷走了一匹棗泥色的馬對不對?那是我的馬,你把我的馬還給我。」

  盜賊急忙指向門後:「在後面!在後面!」

  杜喬翻出窗戶去,果然有好幾匹馬拴在一個破舊的草棚下,蘋果醬夾在中間正閉眼休息。它看上去有點局促不安,也許是因為換了陌生的環境,周圍都是不認識的馬,它保持站立的姿勢睡覺,當杜喬靠近的時候,它本能地睜開眼,認出杜喬來,朝著杜喬原地踏步。

  杜喬解開它的韁繩,仔細查看它身體是否有受傷,見到它完好無缺他欣慰地撫摸它的腦袋,親吻它:「主保佑,還好讓我找到你了,是我的錯,我們回家去好嗎?蘋果醬你這個好孩子,安傑洛肯定很想念你。」

  蘋果醬蹭了蹭他的脖子,由他牽著回到房間裡。

  「嘿!」杜喬朝豬官揮手:「我找到了蘋果醬了。」

  豬官腳下的盜賊還在哭叫:「請饒了我,請饒了我……」

  杜喬心軟了:「算了吧,偷盜不至於死罪。既然蘋果醬回來了,他也挨了打,就放了他吧。」

  豬官收回腳,沉默地往屋外走。杜喬追上去,蘋果醬跟在他身後踩出噠噠的馬蹄聲。

  天際線撕開了一條灰白的邊角。他們發出了這麼大動靜,貧民巷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然是空蕩蕩的沉浸在靜默中,只有冷風的呼嘯在耳邊徘徊。

  杜喬牽住豬官的馬,仰頭望著馬上的人:「你要回去了嗎?」

  豬官點頭。蘋果醬找到了,杜喬可以自己回修道院,他沒有必要再送了。

  杜喬把自己腰帶上的一塊羽毛裝飾扯下來,那是枚扣子,一顆葡萄石鑲嵌在上面(註2),黃色寶石流瀉出細碎的光彩。他把羽毛扣塞進豬官手裡,男人的手掌很大,又粗糙又厚實,皮膚發黃堅硬,傷口密密麻麻隨著掌心的紋路爬滿每個角落,舊傷的疤痕有的十分駭人,有的難以辨別。這是一隻常年勞動過度的手,即使梵蒂岡的奴隸也莫過於此。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約拿先生。」杜喬感動地說:「這個羽毛扣留給你當作信物,它是主教大人送給我的,代表他對我的信任。請你一定幫我好好保管,不能丟了,我會再來找你的,到時候會拿答謝的禮物換回這個羽毛扣。」

  豬官凝視手裡的寶石,低聲問:「你……信任我嗎?」

  「當然。」

  「所有人都害怕我。」

  「但是你沒有做什麼讓我害怕的事呀。」

  豬官望瞭望天邊越漸濃密的天光:「我該走了。」

  他沒有留下道別的話,策馬離開。杜喬目送他的背影遠離,蘋果醬溫順地蹭著他的肩膀,杜喬回摸它的腦袋,說:「起碼他留下了我的東西,也算是件不錯的事情,對吧?」

  安傑洛苦等了杜喬一個晚上,早上還沒有見到人回來,已經心急如焚。他一會兒擔心杜喬在羅馬人生地不熟難免碰上危險,一會兒又自責自己沒有跟著杜喬出門。修道院開門後,他就迫不及待地等在坡道上觀望,值日的修士見他面色焦慮,卻不明所以。安傑洛叫人牽來馬,決定親自進城尋找。

  正當他跨馬出發之時,長長的山坡下飛馳而來一道熟悉的身影,少年揚起的披風與頭髮在皚皚的雪色間穿行。安傑洛的表情隨著漸近的少年開朗起來:「杜喬!嘿!」

  兩人重逢,杜喬下馬與安傑洛熱烈地擁抱。

  「你去哪裡了?我等了你一晚上,正準備去找你呢,你把我嚇壞了。」

  「一時間也說不清楚,昨天實在是倒楣,差點連蘋果醬也弄丟找不回來了。噢,你必須給我看看我的肚子,我被蘋果醬踹了一腳,雖然已經不痛了,可不會留下什麼毛病吧?」

  「你被踹了一腳?為什麼呢?蘋果醬你這個壞孩子。」

  「它不是壞孩子,親愛的安傑洛,這不是它的錯,是我的錯。」

  「先進來吧,你看起來好淒慘,你需要洗個臉吃點東西。」

  「有東西吃?太好了,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

  作者的話:

  1*以色列人:《聖經》以色列人在門上用羊羔血作標記因而被免除災難。

  2*葡萄石:一種價格相對低的寶石,常見為綠色,黃色則極其稀有,呈透明或半透明,義大利本土可產出,質地好的葡萄石可以用來裝飾腰帶和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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