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埃涅阿斯紀
「你的肚子沒有什麼問題,為了安全起見我會給你敷藥,再觀察幾天。」
安傑洛把兩種不同顏色的草藥剁碎,用紗布裹好,放在清水裡熬煮,直到汁水變得漆黑濃稠。一揭開藥鍋,苦澀的腥味撲鼻而來,把杜喬震得連退兩步,眼神不安。
「來,」安傑洛把紗布包撈起來,拍在杜喬的肚子上:「這個不僅可以止痛,還能清除肚子裡的淤血,要每天敷,我會監督你的。近期的飲食也要注意,不能碰肥膩的東西,也不要吃得太多,最好讓廚房做一些濃湯,對你來說有好處。」
紗布包敷久了在杜喬的肚子上留下一個黑乎乎的印子,像個奇怪的標記。杜喬顯得很不好意思:「這樣舒服多了,又給你添麻煩實在是抱歉。」
安傑洛拍拍他白嫩的腹部:「麻煩我就算了,還有更大的麻煩等著你呢。」
提起這個,杜喬也洩了氣。他夜不歸宿的行為觸犯了修道院的規定,面臨著可怕的處罰。
因為夜不歸宿是非常嚴重的過失。普通修士在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夜不歸宿,有可能被逐出修道院,主事官無端的夜不歸宿則算作失職行為。這條規定明確寫在修道院的管理條目上,看似過於嚴苛,實際上對約束修士的行為、管理修道院的秩序有關鍵作用。養成自律的生活習慣是修行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一個人不能約束自己,更不可能毫無私心地侍奉主。
盧多維科還躺在病床上,無法處理事務。副主教嚴厲地批評了杜喬,令他解除工作室主事的職務。儘管安傑洛出面解釋了原因並求情,最終的裁決也沒有減輕:如果杜喬不能在期限內按要求履行合同交貨,主事的職位立刻廢止,另外還要處罰他一個月的打掃工作。
打掃工作倒不可怕,但托斯卡納的紅土還遠在天邊,大量的紅色要怎麼才能完成呢?
安傑洛也為他擔憂:「是否可以找到其他方法製作出同樣的紅色?」
杜喬一邊看著他熬煮藥汁,一邊玩弄著手上五顏六色的草藥。他沉吟片刻,回答:「也不是真的山窮水盡了,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用這種方法。」
安傑洛好奇:「什麼方法?」
杜喬走到儲存室去,在放有原料的籃子裡找到一塊手掌大的黃赭石。
「我們都知道赭石分很多種,紅的、黃的、灰黑色的……雖然看起來顏色差別很大,但可以通過煆燒轉換顏色。紅土做出來的赭石顏色本來就偏棕黃,所以有些人會通過煆燒黃赭石做出一種『代赭石』來,也是紅色的,有時候煆燒出來的赭石顏色反而更漂亮,更純正。」
「這是什麼原理?」
「簡單地說,黃赭石和紅赭石的內含成分很相似,都屬於鐵礦,但是黃赭石呈現出來的黃色是由於它含有的水分更多。所以通過煆燒將礦物裡的水分去除後,顏色就會加深變成棕紅色。只要煆燒的技巧足夠好,掌握恰當的時間和火候,燒出來的赭石顏色深沉華麗,著色能力完全不遜于天然的紅土。我曾經在家鄉見過老師傅做這個活計,他們很熟練。」
「只要能按時交貨什麼方法並不重要,煆燒換色很難嗎?」
「我能做,但是我們要告訴拉斐洛•桑蒂先生,這不是托斯卡納的紅土。」
煆燒出來的『代赭石』和紅土做出來的赭石雖然很相近,但在製作成本上是有差別的。品質好的托斯卡納的紅土價格並不低,那位拉斐洛先生花費了一百二十杜卡特來購買顏料,杜喬本應該提供相應價值的貨品,如果換了黃赭石價格就有所不同了,杜喬有義務告知他的客戶。他擔心,萬一對方不能接受,認為修道院有欺騙行為,到時候別說賺到那一百二十杜卡特,或許還要支付賠償款。
安傑洛嘆氣:「希望這位拉斐洛先生能夠講講道理,接受這件事。」
杜喬決定親筆寫信給這位拉斐洛•桑蒂先生。一個星期後他們收到了回信,這位通情達理、善良溫柔的先生不僅同意了杜喬的方案,還安慰他不要因托斯卡納紅土的事情不安,他保證會按實際價格付給修道院錢,並讚揚了杜喬誠實的作風。
回信給了杜喬鼓勵,他著手開始嘗試煆燒黃赭石。首先將淨赭石裝入陶罐內,再用烈火煆燒三十分鐘。陶罐必須小,一次煆燒的石頭不能太大太多,石頭儘量壓緊,使陶罐裡的空氣減少,保證熱量均勻。黃色順利轉換成紅色後,石頭立即取出倒入醋盆中淬酥,醋液能使柔肝收斂的效果得到加強,等紅色固定下來後再曬乾。
經過反復地嘗試和調整後,杜喬在第三天晚上終於確定了火燒的溫度、時間,並特意購置了同樣大小的陶罐、調整醋液的容量、將煆燒方法教給工作室的其他修士。連續一個星期,工作室的燈火直到睡覺時間才滅,他們起早貪黑地趕制,杜喬更是寸步不離工作室,終於在計畫時間內將全部赭石曬乾完成。
工期結束的第二天清晨,杜喬帶著一束鮮花悄然走進盧多維科的臥房。
老主教還在睡夢中。杜喬將鮮花插好擺在床頭,打開了窗戶放入新鮮的空氣。也許是微風波動,盧多維科正在這時醒來,他顯得很高興:「杜喬,孩子,是你嗎?」
杜喬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是我,大人,您還好嗎?我一直為您祈禱。」
他替盧多維科擦去額角的虛汗。老主教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濃濁的痰。杜喬見他面色灰敗,想起安傑洛說的「肺癆」,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我不久就要去侍奉主了,我能聽到他在召喚我。」老主教露出一個艱難的微笑。
杜喬頓時紅了眼眶:「不,大人,我還需要您。」
盧多維科撫摸他的臉頰:「你是個好孩子,主會照顧你的。他在適當的時間把你送到了我這裡,使工作室有了可以接手的人,也使我的願望能夠繼承下去,我相信這是他的旨意。」
「您信任我嗎?您真的認為我能勝任嗎?我害怕,大人,我害怕我會辜負您的信任。」
「為什麼害怕?發生了什麼事?」
杜喬羞愧地把紅土的事情說了出來:「我還不夠成熟,才出現了這麼多失誤紕漏。大人,我需要您的教導。」
盧多維科笑意更大:「這有什麼呢?誰還不會有些過失?況且,你也將這件工作圓滿完成了,這說明我的眼光沒有錯。你是可堪重任的人。」
「那只是幸運罷了,如果沒有您在精神上支持我,我是做不到的。您一定要好起來,安傑洛說,您咳嗽的症狀已經轉好了。」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他只是安慰我罷了。你別坐得離我這麼近,會把病傳染給你的。孩子,你能把桌上那本書拿過來給我念念嗎?我想聽聽,我現在可沒有力氣看書了。」
杜喬又餵了盧多維科一些水,將書搬到床腳來念。那是吉維爾的《埃涅阿斯紀》(註1):特洛亞淪陷了,赫克托爾(註2)預言,特洛亞國王的女婿、維納斯之子埃涅阿斯是特洛亞的明燈和希望,他最終會在遠方建立一個偉大的城邦。於是,埃涅阿斯攜家人軍隊造船遠航,在海上漂泊七年,一路歷盡磨難奇險,終於到達義大利,成為了羅馬的開國之君。
埃涅阿斯戰勝了瘟疫、海上惡浪、鳥身人面妖怪、卡裡波斯大旋渦、獨眼巨人……終於平安登陸,此時又不斷有戰爭紛擾,但他從未真正放棄過自己的信念。書中正讀到埃涅阿斯在迦太基閱讀了刻在尤諾神廟上的特洛伊故事,即使勇敢堅強如埃涅阿斯,也不免流露出傷痛的心情,他歎息道:「人間一切都引我傷心落淚。」
讀完這句,杜喬哽咽了,他抬頭望向盧多維科。老人用慈祥平靜的目光與他對視:「孩子,即使埃涅阿斯也會傷心,你實在不必太過逞強。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遠遠不能做到你這個程度呢。你穿越了亞得里亞海,戰勝海上巨浪來到羅馬,正如埃涅阿斯遠航而來。縱然人間是一片傷心地,但不妨礙善行和希望的建立。」
這是盧多維科的良苦用心,杜喬深深為之感動:「我明白的,大人,我會盡我所能的。」
「去創造吧孩子,用你的雙手去創造,主給了你出眾的才能,必然要你行使自己的責任。」
盧多維科說了不少的話,精神疲累,說到這裡他已經氣喘吁吁了。杜喬不敢再和他多談,勸他再休息。少年守在床邊直到老人發出微微的酣睡聲,他才放下書本,親吻老人發皺的額頭,就像親吻自己的父親。
從臥房出來,杜喬回到工作室。修士們正清點準備交付的顏料貨品。
負責採買的執事官站在後排,仍然維持著笑臉。安傑洛湊到杜喬耳邊輕輕地說:「剛剛那位拉斐洛先生派僕人來傳消息,第一批送過去的顏料他很滿意,看來這次我們算是過關了。現在正是樹立威信的時候,你要把握機會啊!」
杜喬點頭,他獲得了盧多維科的支持,已經信心大增,於是將負責採買的執事官與副主教叫到身前來,說道:「如今拉斐洛•桑蒂大人的案子我已經按要求完成了,這證明了我的能力是足以勝任工作室主事一職的。從今往後,我會盡己所能地為工作室效勞,務必使主教大人的心血傳承下去,這也是主教大人想看到的。請兩位支持我吧。」
他恭敬地行禮,並跪下親吻副主教的衣角,代表獻出自己的忠誠。
副主教接受了他的吻,滿意地說:「主教大人沒有看錯,你是個有責任感的人。」
杜喬也不介意恭維他:「請您以後多給予我教導,一切還需要依靠您來主持。」
眼見杜喬得到了主教與副主教的讚賞,執事官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杜喬嚴肅地對他說:「關於工作室的採買管道,我從前不瞭解,所以出現了紅土的事情,但往後這種事絕對不允許再發生。這一次我沒有如實告訴主教大人,只是考慮到主教大人臥病在床,不應該徒增他的煩惱和擔憂,倘若因為這樣小的事情加重了他的病情,恐怕連神都不會寬恕我。」
執事官連連點頭:「是的是的,您做得非常對。」
杜喬說:「從今天開始,採買的事情,就由安傑洛來負責,不需要你費心思了。採買管道以及金錢的出入我都會嚴格把控的,請你記住這次教訓。」
他簡單兩句話,就將這位執事官的職位撤除了。執事官慌張了,他向副主教求助道:「大人,不,這是不公平的!我在修道院這麼多年,不能就這樣解除我的職務!」
然而副主教沒有理會他的懇求,只說:「既然杜喬已經是工作室的負責人,那麼工作室的事情就應當由他來決斷。我不會再多加干涉。」
處置了貪婪的執事官,杜喬高興地與安傑洛匯合。
安傑洛拍手大笑:「真是痛快!他不知道感激主教大人的恩德,反而這樣糟蹋修士們的辛苦勞動,沒有將他趕出修道院就已經很仁慈了。」
提起恩德,杜喬一拍腦袋:「哎呀,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差點忘記了!」
作者的話:
1*《埃涅阿斯紀》: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最重要的作品,也是整個羅馬文學的頂峰之作。全詩12卷,9896行,形成於西元前19年,用拉丁語書寫,是西方歷史上第一部「文人史詩」。
2*赫克托耳(Hector):特洛伊王子,特洛伊第一勇士,被稱為「特洛伊的城牆」,最後和希臘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決鬥,死在對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