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被詛咒的赫拉克勒斯
從帕維亞到羅馬的路程遙遠,幾乎相當於從羅馬去一趟威尼斯。教皇雖然有旨意,阿利多西即使快馬加鞭最少也要三天時間才能抵達梵蒂岡。
於是約拿與杜喬等人先在梵蒂岡的修養,由宮廷御醫為他們療傷。約拿的傷勢不算太嚴重,除了骨折的手腕外,他的背上、胳膊都各有幾處外傷。御醫為他重新接好了骨頭,又給外傷敷藥包紮。但商隊幾名成員的情況比較嚴重,與杜喬聊天的車夫受了重傷,他的額頭被削去了一大塊頭皮,血流得滿臉都是,能夠撐到梵蒂岡已經非常幸運。當天晚上,御醫表示他們已經盡力了,車夫在淩晨時候去世。還有一名護衛的眼睛被刺瞎,餘下的人生恐怕只能用一隻眼睛看這個世界了,其餘的人則有些發熱、有些外傷,都安排在了僕人房間裡休息。
杜喬很愧疚,商隊的老隊長卻安慰他:「在商隊裡工作本來就要做好了心理準備,你沒有見過在海上的時候,風暴帶來不計其數的死亡,我們都習慣了。你不要想太多,這是神的旨意。」
風暴是天災,天災是神的旨意。但這次黑騎士突襲純熟人禍,人禍也可以是神的旨意嗎?那這些黑騎士又代表的是什麼樣的旨意呢?是什麼神會降臨這種旨意在無辜的人身上呢?
杜喬堅持要和約拿一起面見教皇和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
三天後他們回到花園裡,阿利多西伴隨著僕人進來,向教皇行禮問好。尤利烏斯讓他坐下,四個人圍著一張圓桌,不知道的人以為這只是教皇在宴請友人喝下午茶。
「佛朗斯,我們有些事情需要認真談談。」教皇仍然叫的是阿利多西的昵稱。
阿利多西吃吃地笑道:「您說吧,我在馬車上睡足了才來的。」
瑞士雇傭兵這時候帶上來一個獨臂的黑衣騎士,正是在約拿的逼供下洩密的人。
「這個騎士說,你派遣了三十個人謀殺一隊前往奧斯曼土耳其的商隊。他們有六個人被殺死,兩個人受了重傷,還有不小的財務損失。你認識這個騎士嗎?」
阿利多西搖頭:「不認識,他為什麼要誣陷一個樞機主教?」
「佛朗斯,你是認真的嗎?」
「我向主發誓,陛下,再認真沒有了。」
那名騎士已經奄奄一息、在這兩天裡,瑞士雇傭兵一邊治療他一邊對他嚴刑逼供,在保證他不會死的情況下,他們鞭打他、用烙鐵燙他、澆淋鹽水……他沒有吃任何東西,連乾淨的水都沒有喝一口。當他聽到阿利多西說不認識他的時候,他微微抬起頭,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他的主人。雇傭兵拍打他的臉頰,呵斥他低下頭不能用目光冒犯教皇。
「你再仔細看看,這兩個人你也不認識嗎?」尤利烏斯拔高了聲音。
阿利多西這才把目光落在了杜喬和約拿身上,他似乎才想起來:「噢,這不是杜喬•古利埃嘛,這是我從前的一名下屬,但他犯有殺人罪,陛下,像這樣卑鄙的人絕不能輕易詳細。」
「卡利尼是你派人殺的,你知道他慘死在了貧民窟的巷子裡。」杜喬冷冷地回答。
阿利多西很驚訝:「卡利尼死了?可憐的孩子,他還很年輕呢,怎麼會突然就死了?」
「你別裝蒜,你派流氓把他堵在巷子裡活活打死的。」
「你有證據嗎?即使指證殺人也總要有證據吧?」
尤利烏斯不耐煩地打斷:「夠了!佛朗斯,我是在問你為什麼要刺殺商隊?」
阿利多西跪下來:「我的陛下,沒有比您更瞭解我的人了,我一直在帕維亞的主宮裡待著,從沒有踏出過一步。我根本不認識那些奧斯曼土耳其人,更何況去殺他們?」
他剛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對勁,驚得立刻閉上了嘴巴。
尤利烏斯陰沉地抬起眼睛:「你說什麼?」
阿利多西眨眼間就恢復了鎮靜:「我的意思是……」
「我從沒有說過他們是奧斯曼土耳其人,我只說這是一個去奧斯曼土耳其的商隊。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義大利人?還說你不認識他們嗎?你這個蠢貨!」
「這只是口誤呀,陛下,是口誤。」
「佛朗斯,我不會因為你欺騙了我而忘記你曾經有的功績,你要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
「當然陛下,你的仁慈寬和我再瞭解不過。」
「就像你對神父們懺悔罪過一樣,你也可以大大方方說出來。」
「您認為我有罪嗎?」
「我現在只能認為你缺乏訴說的勇氣。你是樞機主教,你必然要有這份勇氣。」
「我的心中只有對您的敬畏,陛下。」
尤利烏斯站起來,走到這位好友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這一點我明白,佛朗斯,你是個好朋友,非常有意思的朋友。我喜歡你,和喜歡布拉曼特、喜歡卡爾尼尼他們不同,我知道你心裡有更大的野心,在這一點上我們很像。我們都有旺盛的野心和慾望。你看天上的鳥,它們就沒有慾望,它們只知道吃飯、睡覺、拉屎!它們只需要在主的肩膀上蹭蹭腦袋撒撒嬌就好,你懂嗎?」
「您是在責怪我嗎?有野心難道不對嗎?」
「你的這份野心是什麼?」
「我只想更好地服侍主,我想讓主聽到我的話。」
「沒有別的了嗎?」
「沒有了。」
杜喬坐在約拿的身邊,憤憤咬牙低聲說:「真是個狡猾的人呐。」
約拿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尤利烏斯也不是省油的燈,不要擔心。」
果然,約拿剛剛說完這句話,尤利烏斯陷入了沉默。這可怕的沉默不知道是在像阿利多西施壓,還是在說服他自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你該見見另外一個人。」
他拍拍手,有兩個人從花園後方的長廊走了過來。杜喬定睛一看,是聖朱斯托修道院的副主教和諾爾。他的目光重心不自覺地放在了諾爾身上,諾爾的狀態看起來比上次好,精神恢復了清醒,臉上也增添了血色,只是仍然骨瘦如柴。杜喬猜測他應該在戒酒期,離開了酒精身體開始恢復,不過距離完全健康可能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兩人向教皇行禮,副主教將諾爾帶到阿利多西身前。阿利多西此時的神情冰冷而僵硬。
「陛下,這位是諾爾先生,就是粉筆畫上的那位先生。」副主教說。
教皇睨了諾爾一眼:「你有什麼可說的?」
在回答前,諾爾和杜喬的目光撞在一起。杜喬朝他微笑,但對方沒有回應,他們之間的交匯瞬間即逝。杜喬聽到他說:「陛下,我要說的是一件和刺殺商隊沒有什麼關係的事。阿利多西曾經和我的感情非常要好,我還在他的公寓裡住過一段時間。許多范低昂的大人物都來公寓裡做客,他們尋歡作樂,其中有一位是梵蒂岡的占星官。有一天晚上我聽到他們酒後的對話,阿利多西希望這位占星官告訴陛下您,羅馬的星象不好,這是因為有一顆凶星在影響整個局勢,凶星如果長期存在會給羅馬帶來厄運。他們分別的時候,占星官拿到了一筆錢,至少有一百杜卡特,經過阿利多西的男僕親手遞上去的。」
他說到這裡,喘了口氣,繼續解釋:「我一開始沒有太在意這件事,因為我不關心星象,也壓根不相信那玩意兒。但是後來我發現他們來往的次數非常頻繁,總是在一起玩樂,每次總是說差不多的話,於是我好奇地問過一次大人(阿利多西)那顆凶星是什麼意思。大人說,凶星代表著一個人,是能讓他升官發財的重要命門……」
阿利多西打斷他:「你哪裡來的證據污蔑我?」
諾爾沒有理會,拔高了嗓音繼續說:「陛下,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打聽這些消息也是有理由的,大人他心狠手辣,即使對待自己的親信也毫不留情,他身邊的人更是常常更換。如果哪天他覺得我知道的太多而痛下殺手也很正常,於是我暗地裡搜羅他害人的證據,希望有一天能夠用於自保。後來我救下一個他豢養的騎士,那個騎士去做追殺任務失敗,害怕被懲罰而逃走。我因此知道,大人經年累月地用這些騎士監視著一個流放山林的豬官,這個豬官是陛下您的孩子,也就是大人口中所說的凶星。」
阿利多西表現得很沉默。諾爾補充道:「至於證據,大人豢養的騎士都有名冊,這個刺殺商隊的騎士究竟是不是他派遣的,只要到他帕維亞的主宮裡搜羅出名冊對應上名字就可以知道。他賄賂占星官的帳簿應該也有,都是可以查到的。我可以以我的生命發誓,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帕維亞的樞機主教、梵蒂岡的財務官,不僅犯有非法賄賂罪,而且欺騙教皇、陷害貴族、濫用暴力,是個窮凶極惡、艱險狡詐的罪人,請陛下您決斷。」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在場所有人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盡力消化他這個驚人的秘密。
杜喬也很震驚。諾爾不知道那個豬官就是約拿,所以他以為他說的這件事和刺殺商隊沒有關係。可實際上,正是因為阿利多西害怕多年來謀害約拿的罪證被暴露,才會不顧一切刺殺商隊,為的是置約拿於死地。這樣一來,之前所有的事情——洛特先生的假顏料、陷害杜喬入獄、卡利尼之死等等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卡利尼的那張小紙條也能證明這些罪行。
想到這裡,杜喬心酸地握住了約拿的手:「如果我能早一點來羅馬就好了。」
約拿收緊手心,表情沉痛沒有說話。他的命運已經被揭開,殘酷的事實擺在他面前,要接受真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此時實在是無法維持笑容。
這時,尤利烏斯邁開了腳步,他兩步急走到阿利多西前一把揪住好友的頭髮猛地把腦袋往後扯,這位老教皇突然發起怒來力氣也不小,阿利多西臉色驟變,發出驚恐的叫聲。
「操你媽的!」尤利烏斯罵道:「我操你媽的,你這個賤貨!」
他一邊說一邊在阿利多西臉上扇巴掌,把這個樞機主教打得求饒唉叫。
秘書官見狀不好,連忙上來勸說,把老教皇拉開:「陛下,陛下您別這樣……」
只有約拿維持著冷笑旁觀這三個人。
「還要讓一個婊子來告訴我這種事情,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尤利烏斯氣喘吁吁地說,秘書官架著他的胳膊,他就抬起腳往阿利多西身上踹:「把你殺了拿去餵豬!」
阿利多西嚇得兩腿發顫,他從沒見過教皇發這麼大火,從前尤利烏斯對他極好,這是當然,誰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好呢?可教皇翻起臉來也毫不猶豫。
約拿終於開口了:「你還是自己把後面的事說完整吧,說不定你編出點什麼悲慘的苦衷來,你的教皇陛下會體諒體諒你,又收回旨意了。」
阿利多西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獰笑:「你以為他在乎你嗎?你以為他在乎你母親?在他眼裡所有人都是玩物而已。他今天做的一切不過是覺得作為教皇的自尊被玩弄了哈哈哈哈,他不是喜歡玩弄別人嗎?尊貴的教皇陛下也有被玩弄的一天啊。」
這番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阿利多西的表情變得冷靜而深沉。
他問尤利烏斯:「陛下,你記得阿爾貝蒂吧?」
阿爾貝蒂,阿爾貝蒂,多麼可愛的一個名字啊,也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女人,阿利多西想。
那時候他還是從博洛尼亞到羅馬來尋求機會的窮小子,找了份富商家裡的僕人工作,努力討好小少爺,讓他能在家庭教師來上課的時候在旁邊一起學希伯來語和算數。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認字是能賺大錢的,算數更是少有人才明白的東西。
不消幾年,他就從富商家離開決定去修道院當修士,可沒有修道院願意收留他。修士也不是誰都能做的,何況羅馬的教堂和修道院自視甚高,很多修士有著非富即貴的身份背景。那時候阿利多西才體會到,羅馬看似包容開放,實際上權力和財富集中在極少數人手裡,上流人士看重血統,寒門難出貴子。他很失望,不是說自由平等嗎?不是反對貴族和教條嗎?不是說要個性不要權威嗎?難道這些都是假的?羅馬對外宣揚的都只是空口說說而已嗎?
當不上修士,總要解決吃飯問題。他只能又找了個妓館裡的工作——給老鴇記帳。就是在這裡他遇到了阿爾貝蒂,那個像晚霞般熱烈美麗的女人。因為會認字算數,阿爾貝蒂覺得他有趣,時常讓他念書給她聽。她聰慧機敏,喜歡冒險故事,喜歡英雄傳說,他們幾乎無話不談。
但是當他求愛的時候,阿爾貝蒂卻拒絕了,她說,你不是我的英雄,我未來的男人要勇猛剛烈,像赫拉克勒斯一樣威武。阿利多西飽嘗失戀的痛苦,他只是個記帳員,怎麼才能成為赫拉克勒斯那種英雄呢?
沒過多久,阿利多西發現阿爾貝蒂和另外一位貴族糾纏在了一起。這個貴族叫尤利烏斯,是教皇的侄子,他比她大了將近一輪,可阿爾貝蒂毫不在意。尤利烏斯從來不出現在妓館,他非常低調,總是夜裡把阿爾貝蒂接到他的住處玩樂,然後第二天下午才放她回來。阿利多西憤怒地找到阿爾貝蒂質問,你不是說你只愛英雄嗎?那個貴族就是英雄了嗎?阿爾貝蒂不再理會他。但他看的出來,她真的喜歡上尤利烏斯了,她在說謊,她根本不是喜歡英雄,她只是喜歡權貴!只要有權力,有錢,她就喜歡,他阿利多西只是個一文不明的窮小子,哪裡配得上美麗優雅的高級交際花?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深夜裡,阿爾貝蒂又要登上尤利烏斯的馬車。這次尤利烏斯親自來接她,他身穿綢緞,配戴寶石,在沉沉的夜色裡依舊如珠如晝,光輝萬千。阿利多西在門口拉住心愛的女人,乞求她留下來,可她說:「佛朗斯,我有了他的孩子,他是我的英雄。」
馬車離去後,他失去了理智連夜從妓館跑了出去,在出城的半道上他偷了一匹馬向故鄉博洛尼亞賓士。恨意和痛苦伴隨著他,宛如永不會天亮的夜晚,時時刻刻地提醒他,他失敗了。他不僅僅是在情場上失敗,是人生的全面潰敗。阿爾貝蒂拒絕他,不是因為她不愛他,而是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一個什麼都沒有男人!
他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成為人上人,一定要把權力和金錢穩穩地抓在手裡,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會拒絕他。他回到博洛尼亞,找了個小修道院開始穩打穩紮地往上摸爬,他不擇手段,勤勉而辛勞,沒幾年就當上了主教,然後打算找個機會接近尤利烏斯。
果然連主都幫助他,羅德里戈•波吉亞的毒殺計畫(註1)被他發覺,他趁機推波助瀾了一把,對,沒錯,那個毒殺案是他也參與了,然後再由他來破獲,尤利烏斯就像個傻瓜似的還以為他是救命恩人!他們感情立刻變得親密無間起來,尤利烏斯對待他就像對待親兄弟,後來又給了他帕維亞的樞機主教職位,甚至對外稱帕維亞是最忠誠的盟友。三十幾歲的樞機主教多麼少見,真是年輕有為呀,所有的同僚都羡慕他。
那天,尤利烏斯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他的兒子今天學會騎馬了,他要買一匹小馬駒獎勵他的小寶貝兒。說這句話的時候,兩人喝得有點多,在梵蒂岡的豪華臥室裡,尤利烏斯閉著眼睛愜意地養神,看不到好友的表情。阿利多西貪婪而仇恨地望著這張臉,心想,你不是赫拉克勒斯嗎?那我就當一回赫拉(註2)吧,我會讓你變成個神志不清的傻瓜,把心愛的孩子都害死。不過是個妓女生下的孽種,當年我品嘗的所有痛苦,我會讓你們父子再品嘗一遍。
作者的話:
1*羅德里戈•波吉亞毒殺案:羅德里戈•波吉亞即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他和尤利烏斯曾是對手,波吉亞毒殺尤利烏斯被阿利多西破獲,使阿利多西獲得了尤利烏斯的信賴。歷史上,阿利多西沒有參與毒殺策劃,此處根據小說情節需求改寫而成。
2*赫拉與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即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是主神宙斯誘奸英仙座孫女阿爾克墨涅生下的孩子。赫拉,即宙斯在奧林匹斯的妻子,因為嫉恨情敵阿爾克墨涅,於是給赫拉克勒斯施咒,使他偶發神志不清的症狀,並發瘋殺害了他和底比斯公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