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儘管陸天騏十萬個不放心讓姓秦的和靈心單獨相處,但他能抽空趕來已是奇跡,再不回去坐鎮就太失責。
秦沛霖一直開了很遠還在笑:「你真該看看他的臉色,好像我是頭禽獸。我們是去做公益的,他的心態怎麼這麼髒?」
靈心亦笑,他喜歡秦醫生這點,從不避諱他的眼睛,不像他大多朋友,已經小心翼翼拉起了安全網,把他孤獨地放在網中央。
秦沛霖的話總讓他有「一定能康復」的信心。
靈心在笑,但秦沛霖卻又笑不出來了。
眉目深邃的男人有點焦躁地以手指敲擊著方向盤,內心掙扎著該不該在此時告白。靈心敏感地自他製造的摩擦聲中聽出他有話要說:「怎麼了?」
秦沛霖本來已決定深吸一口氣,壓抑衝動,徐徐圖之,但世上真有吸引這回事,徐靈心一開口,他就無所保留:「你有沒有考慮過和我交往?」
徐靈心怔在原地,眼睛雖然看不見,卻仍然盈潤,惹人喜愛的纖穠眼睫眨了眨,滿是迷茫。
秦沛霖在心底叫了一聲痛,是真的痛,不亞於初戀告白被拒絕。
但他畢竟有風度,他一邊停車,一邊伸手搖了搖靈心的耳垂,以一種兄長般的姿態,親暱但不過分:「騙你的!怎麼連耳朵都沒紅,難道你不信?」
徐靈心剛要開口說話,秦沛霖便爽朗一笑,跳下了車繞到他那一側接他:「來,我們到了。」
徐靈心此時才算真的懂了目不能視的痛苦,如果他能看見,他就能確認秦沛霖的眼神是認真還是戲謔。
但他看不見,盲等同半聾半啞,他只得模糊地笑了一聲,躍入秦沛霖手臂。
秦沛霖迎著陽光,在養老院的停車場裡接住了他。
他是外柔內剛的人,越是受了傷,越是不肯示人以弱,衣領潔白嶄新,髮梢還帶著濕潤的香氣,和秦沛霖偷偷替他整理浴室時,在模糊水跡中嗅到的那一絲香波相同。
戀慕一個人的時候,連他用的香氛也嫉妒,畢竟可以水乳交融。所以許多癡男怨女購入同一種,在蓮蓬頭的水波下暢想一場肌膚相親。
秦沛霖也心旌搖曳了一剎,他特意開來底盤這麼高的車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就是想趁機摟一摟,抱一下。
也許陸天騏對他的猜測也不算全錯。
但徐靈心只搖晃了一小下,立刻便站穩身體,飛快從他懷裡退開。
哪怕兩人之間還隔著剛才那麼句不鹹不淡,不深不淺,卻讓人又思又想的話,徐靈心也不肯借助他的臂膀站立。
難以形容秦沛霖那時的震動。
也許一個執著的追求者是不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就動搖的,但秦沛霖已歷過情路。
方纔打眼一看徐靈心和陸天騏,他便看出兩人間藕斷絲連,若靈心還對他有哪怕那麼一絲曖昧,他都能堅持到底,但徐靈心何其敏感,哪怕他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身體已下意識將親近的人劃分出種類。
如果是陸天騏接住了他,大概能得到一個笑容吧。
秦沛霖歎了一聲。
靈心也拍了他一下,有樣學樣,也是友人間的親暱:「怎麼了?沒看我摔倒很失望?哈,我大學可是學農的,爬山下田不在話下……」
他連調侃的語氣都很爽朗。
兩人迎著日光和義工們一起抱著重新包紮的花束走進養老院。
日光之下,遐想都似煙霧,一觸即化。
徐靈心天然有引人親近的本領,他文秀而不柔弱,聰敏而不好勝,許多老人紛紛問他婚配沒有,年齡幾何,他也能一一不厭其煩地回答老人們重複的問題,還有老大爺拉著他讓他讀新聞報紙,一定要和他討論國政方針。
這是間條件還不錯的公立養老院,但老人們仍然寂寞。
有人看出他眼睛受傷,拉著他的手反覆摩挲,像在安慰受了傷的孩童,一群老人推輪椅的推輪椅,住枴杖的住枴杖,都呼朋引伴來拿花,順便圍觀小義工們,尤其是他。
「眼睛可是要緊的地方,千萬不能大意!」
「說的是,我老伴就是換燈泡的時候栽下來磕到了腦袋,醫生一開始也說沒大毛病,但慢慢就全看不見了,直到去世也是……」
「哎,我表姐家的孩子……」
大概老人,尤其是無聊的老人,肚子裡總存了許多掌故,有的讓人啼笑皆非,有的卻駭人。
徐靈心一開始還能笑著反過來安慰他們,但漸漸心裡也有點緊張。
秦沛霖安排義工們發完花,站在走廊裡看著在活動室裡陪老人聊天的徐靈心,忍不住捏著下巴反覆嘀咕:「陸天騏到底用了什麼手段,這麼快就能挽回?」
真是可恨的艷福不淺。
他一手持兜,摸到了自己兜裡一張稜角堅硬的名片,反覆揉了揉,手指酸澀。
他帶著一點遺憾,一點因美景注定不屬於自己所以必會永葆美麗的慶幸,靜靜欣賞著徐靈心。
然而秦醫生很快就發現,那人的神態有些疑慮。
他連忙走了進去,揚起和煦微笑:「聊得好熱鬧。」
他及時將徐靈心解救了出來。
不多時義工的車隊從養老院離去,開往兒童福利院、重症病房等地。
徐靈心全程笑語晏晏,若不是看人時目光沒有聚焦,誰也猜不到他是失了明的。然而他的心底裡始終有一塊小石子,越沉越下,越沉越下。
晚上兩人驅車回家,他直問秦沛霖:「我的眼睛到底怎麼樣了?」
秦沛霖長吁了一口氣:「按理說,腦內的淤血會自己被吸收,但你現在已經做了這麼長時間的保守治療……我還是建議做開顱手術。」
徐靈心沉默:「那麼,還有沒有復明的希望?」
他眼前是黑的,聽到歌聲也變成黑色。
然而秦沛霖卻真心實意笑了:「當然有,你不算最嚴重的那類,這個問題以後可以免問我。」
他真刀真槍見過戰爭和炮火,在他眼裡大概只要能活,無論以什麼形態活著都不算大事。
徐靈心亦笑:「可見我是個多麼聒噪的患者,日久天長你一定會厭煩。」
「事情還沒發生就預想到最壞結果,可見你早就厭煩了我。」秦沛霖是自嘲,也是解圍。
徐靈心小心翼翼道:「其實,你之前和我說的話……」
秦沛霖連忙打住他的話頭,面上些微窘迫,這樣疏朗的男子,就連失意亦是瀟灑的:「別說分明,給我留點餘地。」
「其實也是我太心急,我馬上又要走了,這次說不好要離開幾年,想先定下來。但是要你等我,好像也不近人情,更何況你還喜歡他。」
徐靈心臉上泛紅:「我餘情未了那麼明顯?」
車內放著舒緩的爵士樂,秦沛霖低低地應和:「人生在世多無情,能有餘情,是福氣。」
靈心輕笑:「可他們都說那樣的男人是遺害。」
「那要看他肯不肯為你悔改。答應我,可別太早心軟。」
靈心赧然,忍不住關切他:「你要去哪裡?」
「哪裡有冒險,有人需要我救,就去哪裡。你知道這兩年我被家裡老頭老太太拘死了,難得他們肯鬆口,我實在是……」秦沛霖說著,自己也笑了,忽然想抽根煙:「怪只怪緣分不肯留給我們時間。」
「你錯了。」靈心抬眼「看」定他,一字一句認真道:「是我們緣分未夠深,否則,我不會婉拒你,而你會為我留下來。」
「活得這麼清醒,累不累?」
「眼睛看不見了,心眼只好清明些。」
秦沛霖停車,將靈心送到樓下。
車門打開,一道熟悉身影立在面前。
陸天騏的西裝皺了,還帶著煙味,神態也倦:「這麼晚才回來?」
秦沛霖老神在在:「我們在路上相談甚歡。」
陸天騏心裡「咯登」一聲,幾乎立刻就要聯想「荒郊、車、孤男寡男」這些關鍵詞。
還好徐靈心很快從從容容,乾乾淨淨地走了下來。
他聞到了煙味,是陸天騏愛抽的牌子,不禁驚詫:「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才加班結束,忽然想見你。」陸總說起情話來連臉都不紅:「我走得太急忘了開車,是坐地鐵來的。」
在他,坐地鐵已是近來難得的體驗了。
他身上多了幾分人氣,徐靈心忽然間很想抱抱他,將頭抵在他肩膀,互相分擔卸不下的疲憊。但快要走近時,想起自己的眼睛還是看不見,忽然之間就有了點因重視而升起的委屈,在心口越漫越酸。
所以徐靈心只淡淡道:「回去吧。」
陸天騏無奈:「好,看你上了樓我就回去,記得開燈讓我看到。」
秦沛霖輕咳一聲,打斷了他們,將衣兜內那張名片交給了靈心:「那我先走了,你手術的事情我已經和我的一位老師談過,他是行家。」
「真對不起你,交接得這麼倉促。」
陸天騏神情一凜,死死盯著那張卡片,靈心則驚訝:「這麼快就走?」
「我受了情傷,當然要逃。」秦沛霖對陸天騏眨了眨眼,陸天騏立時如飲甘露般暢快。
好在情敵是個浪子,可以來一場美妙邂逅,但不會為誰停留。
他雖然做錯了事,但仍有韌性彌補。
陸天騏看向那張名片的眼神立刻就亮了,是阿里巴巴望著手中藏寶洞鎖匙。
秦沛霖抱了抱靈心,陸天騏大度地站在一旁,沒有阻止。
靈心和秦沛霖道別,他灑脫地轉身上車,帶著點遺憾,也帶著點成全地飛吻道:「再會。」
——靜靜行經,留影,目黑之夜有星。
——遊歷過,下一次,未必經。
徐靈心輕輕歎了一口氣,轉向陸天騏:「你呢?你怎麼還不走?」
陸天騏破釜沉舟道:「我出來得急,沒有拿鑰匙。」
靈心果斷:「我替你給管家打電話。」
「這麼晚吵醒他們,你於心何忍?」
靈心微微動氣,像只搖著蓬鬆尾巴的小松鼠:「那你就在這兒站著吧,我不信你自己想不出辦法來。」
「明天早上你開門的時候就會被蜷縮在門口的我絆倒。」
靈心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氣息一窒,他就是看不了有過親密關係的人太狼狽,所以陸天騏這招對他百試百靈:「那……」
他還沒說完,陸天騏已搶先拉開了門,他只得搖搖頭走了進去。
「不過你睡沙發,別想靠近臥室。」
靈心還是很警惕,清清靈靈的輪廓有說不出的好看,陸天騏看得癡了,只想攬他入懷,輕輕吻他的發旋,故而沒有任何反抗。
一直到走進門之前,徐靈心都很猶疑,他放陸天騏登堂入室到底是對是錯?也許這要怪秦醫生走得太急了,他沒有剩下的朋友可以傾訴,忽然之間又要自己面對陌生的主治醫生。
而且他對復明缺少信心。
他只是不想太孤苦。
陸天騏將趁虛而入、苦肉計、打蛇隨棍上等農民兵法運用得出神入化,但費盡心思不過只是為了能在比較近的距離看他一眼。
徐靈心用鑰匙開門,鑰匙卡在鎖孔裡,他輕輕軟軟地咕噥了一聲,陸天騏聽在耳中忽然眼眶一酸。
和徐靈心一起歸家,互相調笑、依偎,親吻,這就是他想要過的日子,這就是他本來該擁有的日子。
他極力壓抑著熱切的衝動,只是用強健的身影籠罩住了懷裡的靈心,炙熱氣息撲在頸邊,這不可一世的男人語氣裡帶了點軟弱:「對不起。」
靈心的動作慢了下來,心口直跳。
身後的人字斟句酌接著說道:「我會讓傷你的人付出代價。」
「包括你嗎?」
「如果你想的話。」
靈心輕歎一聲,躲開了他的懷抱,陸天騏很是失落。
然而下一刻,他便如聞天籟。
靈心摸索著打開了燈,對他道:「進來吧。」
——也許愛情中絕無輸贏,能互相遷就,已是大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