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２

　　看著紅色液體從醒酒瓶注入酒杯的瞬間，戶神行成心想，這真不錯。他晃了晃酒杯，凝視杯內附著的酒液靜靜滑落，滴落的速度和黏稠性跟他想像的差不多。他又晃了幾下杯子聞聞香氣，接著含了一口在嘴裏，口感十足，充分展現單寧的特質，其中微微透著一絲甘甜，感覺還不差。他心想，這酒搭配酥炸小牛排似乎不錯。

　　「這是皮蒙特（Piemonte）省產區的酒。」端著醒酒瓶的年輕男子說明，他脖子上繫著領結，看起來卻沒一點架式，大概是個實習侍酒師吧。

　　「在義大利北部吧。」

　　「是的，這支酒標示了Grande Reserve，Reserve 的意思是──」

　　「沒關係，我知道。」行成伸出右手打斷男子的話，他不喜歡品酒時有人在旁邊高談闊論，這樣容易先入為主。

　　他又啜了一口，靜靜閉上眼睛，在腦中描繪出用餐時的狀況：當嘴裏還殘留酥炸小牛排的味道時，喝一口這種紅酒，顧客會是甚麼感覺呢？這口味跟醬汁搭配得起來嗎？

　　Reserve 是法律上規定標示的紅酒釀製熟成時期，不太記得究竟是五年還六年，但這些細節無所謂，重點在口味，也就是能否和餐點搭配。

　　感覺還不差，有了結論之後，行成把酒杯放回桌上。只是還有個問題，價格有段差距。如果要在餐廳推出，價格最少得訂在七千圓，對抱著輕鬆心情來吃晚餐的情侶而言，這的確太貴了。

　　行成從口袋裏拿出記事本，先記下酒名，想著說不定能依照進貨量和廠商另外議價。

　　他離開桌邊，環顧四周。這個派對形式上是讓賓客自由走動取餐，實際上是義大利紅酒品酒會，因此桌上每道菜旁都放了適合搭配的推薦紅酒。

　　受邀來賓主要都是餐飲同業，也有不少熟面孔名人，看上去還有一些不知道甚麼來路的人。聽說有人網拍邀請卡，但主辦單位大概也認為有人捧場總比場子冷清來得好，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行成在放著鮮魚冷盤和白酒的桌邊停下腳步。白酒該怎麼辦呢？這時他腦中剛好煩惱著這件事。正當他拿起酒杯時，忽然聽見某位女子的聲音。

　　「前幾天有人告訴我一家很棒的餐廳喔，是家洋食店。」

　　聽到「洋食」二字，行成特別敏感，微微側了下頭。

　　一對年輕男女就在他身邊，起先以為是情侶，但感覺不太一樣，男方的姿態似乎顯得較低。

　　「洋食倒是很少有好吃的店，是哪一家呢？」男子問道。

　　「叫做『戶神亭』，店名很奇怪吧。」

　　女子的一句話讓行成整個人當場僵住，他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店名。

　　「需要為您倒杯酒嗎？」女服務生面帶微笑地問他。

　　「哦……麻煩妳。」行成遞出空杯，但全副精神早已飛到旁邊兩人的對話上。

　　「那家店我曉得，東京都內還有好幾家分店，我倒是還沒去過。原來這麼好吃啊，妳點了甚麼呢？」

　　「我點的是燉牛肉，一起去的朋友吃酥炸海鮮，她也說味道很不錯。」

　　「真的嗎，那改天我也帶老婆去吃吃看。」

　　「不過，女性顧客對這家店的好惡可能會因人而異，如果要帶尊夫人同行，應該先提醒你一下比較好。」

　　這句無法忽視的話，讓正端起白酒準備試飲的行成停下手。

　　「哦，是嗎？是甚麼狀況呢？」那名男子問道，行成也豎起耳朵。

　　「這個嘛，很難用三言兩語形容。若是女性應該都能瞭解，但也可能只是我自己想太多。」

　　「真令人好奇，這麼說反而讓我更有興趣去瞧瞧。」

　　「嗯，親自去一趟比較好，到時應該就懂得那種感覺了。」

　　「這樣啊，那我最近找時間去一趟。」

　　兩人說完便慢慢離開，行成卻慌了起來，把還沒喝的白酒放在桌上，緊跟在後。

　　兩人並肩走著，有說有笑。女子身材苗條，從隱約窺見的側臉看來，大概不到二十五歲；男子雖然也很年輕，但應該比女方大一些，中等身材，背影散發出一股業務員的氣息。

　　「請問……」行成從後方叫住他們，兩人同時轉過頭，臉上都帶著疑惑。

　　行成當場愣了一下，女子的樣貌比從背影想像的漂亮多了。

　　「呃……恕我冒昧，剛才不小心在那邊聽到兩位的談話。」

　　兩人面面相覷，女子還不解地側著頭。

　　「就是洋食店的話題。」行成解釋，「兩位提到了『戶神亭』吧。」

　　哦哦，女子點點頭。「我們是聊了一下，有甚麼事嗎？」

　　「請問……是哪裏讓您感到不滿意呢？」

　　「嗯？」

　　「呃，您剛提到女性顧客對『戶神亭』的好惡可能因人而異，我想請教具體來說是哪些地方。」

　　這時，同行的男子上前一步。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

　　「啊，真抱歉，應該先自我介紹才對。」行成從外套口袋中拿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

　　上面印著「戶神亭有限公司　董事　戶神行成」，女子一看立刻睜大了眼睛，身旁的男子也一臉錯愕。

　　「唉呀，我居然出了這種糗……」女子驚訝地掩著嘴。

　　「真的非常抱歉，」身邊的男子立刻不住地賠禮，「實在沒想到旁邊剛好有這家餐廳的人，那番談話絕不是有意的，況且這位小姐的本意是稱讚『戶神亭』美味的餐點，還請別放在心上。」

　　行成聽了搖搖頭。「我一點都不介意，反倒覺得很幸運，因為實在很少有機會聽見顧客真正的心聲，而不是表面的應酬話。我只是非常想知道您的感想。」他直盯著女子。

　　女子面有難色地低著頭，眨了眨眼。「對不起，那沒甚麼太大的意義，請您就當是小女孩隨口說說的感想，別再追究。」

　　「我認為隨口說說的心得才重要，麻煩您直說吧。」

　　「好了好了，別那麼激動。」同行男子插入交談，「這位小姐是我客戶的千金，並不是餐飲相關從業人員，所以真的只是隨口閒聊而已，也請您別放在心上。」

　　「不，我絕對沒有責怪的意思，真的只是純粹想請益，兩位不相信嗎？」行成尷尬地搔著頭。

　　同行男子或許理解了他的心情，便對女子說：「怎麼樣，佐緒里小姐？既然對方這麼有誠意，不如妳就坦白地將想法說出來吧。」

　　「麻煩您了。」行成深深一鞠躬。

　　「傷腦筋，事情怎麼變成這樣……」她歎了口氣。「請問，非得現在在這裏說嗎？」

　　「您的意思是？」

　　「我希望能再去一次，親自確認過後再說。」

　　「您是說到我們餐廳嗎？」

　　女子點點頭。「既然要對經營者陳述感想，我也不想太輕率。如果我的想法只是受到當時心情影響，豈不是給您添了麻煩。」

　　「不要緊，就算這樣也很有參考價值。」

　　「可是我會覺得愧疚。我不希望在這裏隨口說說，之後卻感到後悔。這幾天我會去一趟『戶神亭』，倘若還是跟上次的感覺一樣，再用E─mail 跟您說明，寄到這個信箱可以吧？」她看著行成的名片。

　　「可以……」

　　其實行成很希望能當場聽到，但既然對方無法接受這種做法，也不能強人所難。

　　話說回來，只不過是表達個感想便如此慎重，這樣的女孩還真少見。光憑這一點，行成講甚麼都想聽聽她的意見，而且是面對面交談，不是透過E─mail。

　　「就這麼決定吧，用信件溝通的話，佐緒里小姐也比較容易寫出真正的感受。」同行男子做了結論。

　　「稍等一下，請問，您打算甚麼時候去『戶神亭』呢？」

　　「還不確定……」

　　「決定時間後請通知我，方便的話，我想和您在餐後聊聊，五分鐘、十分鐘都無所謂。」

　　「不能就寄信說明嗎？」

　　「麻煩您了。」他又行了一禮。

　　行成耳裏傳來女子的一聲歎息。「那好吧，我會事先通知您。不過，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對餐廳真的瞭解不多，烹飪方面也不熟悉。」

　　「像您這種顧客的意見才最珍貴，非常感謝您。」

　　女子苦笑地看著同行男子。「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還好啦，別太介意。啊，對了，還沒自我介紹，這是我的名片。」男子遞了一張名片到行成面前，上頭寫著「CORTESIA‧JAPAN 東京分公司　營業部營業一課　春日井健一」。「CORTESIA」這個行號行成也聽過，是一家專賣貴重金屬及珠寶的公司。

　　「您不是餐飲界同行啊。」

　　「我一開始便說過，這次因為派對主辦單位中剛好有朋友，又知道這位小姐喜歡紅酒，才給了我們邀請卡。」

　　「請問……」行成再次看著女子。

　　「我叫高峰，高峰佐緒里。」

　　她從皮包裏拿出學生證。高峰佐緒里，就讀京都某個女子大學四年級。她說明自己目前休學，來東京體驗生活。

　　「真是悠閒。」

　　「只是，在對社會現況一無所知下畢業，不是太冒險了嗎？」她眼神中帶著些許質疑，看來個性也有幾分好強。

　　的確有道理，行成隨口回答。畢竟這女孩連對餐廳的感想都不肯輕率發言，對她來說，出社會前當然得先花一段時間深入瞭解。

　　沒多久，佐緒里和春日井一同離開了會場，行成則留下來繼續品酒，但精神卻無法集中，因為佐緒里的身影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究竟是在意她對「戶神亭」的看法，還是被她這個人所吸引，他自己也不瞭解。

　　派對在九點多結束，行成搭計程車回到位於目黑的家。這棟房子是大約十年前他父親戶神政行買下的，聽說以前住了一戶德國人家，所以玄關的門特別高。此外，房子外表看來像是日本傳統住宅，實際上鋪設榻榻米的房間卻很少，好像也是曾經住過外國人的緣故。

　　行成走進客廳，看到父親政行正在講電話，他似乎剛回家不久，連一身西裝都還沒換下來。從政行嚴厲的口吻聽得出，電話另一頭應該是某個分店的店長。

　　「總之，不准再有第二次這類失誤了，你要牢記在心。」說完政行就掛了電話。

　　「怎麼了嗎？」行成問父親。

　　「沒甚麼，就是進貨時出了錯，造成了套餐的材料短缺。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政行不耐煩地啐了一聲，脫下西裝外套。「品酒會如何？」

　　「嗯，有幾瓶覺得還不差，不過沒找到關鍵性的極品。」

　　政行聽了露出笑容。

　　「好，你慢慢傷腦筋吧，我以前也煩惱過。」

　　「我才不會光是模仿老爸。」

　　「那當然，那是你的店，由你自己全權負責。」

　　「我知道。」

　　行成走出客廳，上了樓梯。他的房間在二樓。

　　這陣子他接下「戶神亭」新分店的店長，店面地點已經決定，內部也開始裝潢。他每天腦子裏只想著餐廳的事，被開幕準備的各項雜務追著跑。

　　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有一間展現自我風格的餐廳。當然，如果不能讓顧客滿意，一切都毫無意義。

　　行成腦中又浮現高峰佐緒里的身影，他心想，真希望能馬上和她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