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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15章
  二、巴黎鳥瞰

  前一章我們力圖為讀者所描述的,正是巴黎聖母院這座出色的教堂的原貌,扼要指出她在15世紀大部分瑰美之所在,也正是今天她所缺憾的。不過,我們漏掉了她的美的主要方面,即當年登上鐘樓所俯看的巴黎全景。

  我們順著鐘樓牆壁間垂直的螺旋樓梯,在黑暗中長時間摸索,盤旋而上,終於豁然開朗,登上兩座中的一座樓頂平臺,只見陽光燦爛,天風流蕩,四面八方的美景盡收眼底;我們的讀者如有幸參觀過一座完整的、清一色哥德風格的城市全貌,就能想像出這樣一種「自身繁衍續延」的奇觀。現存哥德風格的城市,可舉出巴伐利亞的紐倫堡、西班牙的維多利亞;保存完好,但規模小些的,如布列塔尼的維特裡、普魯士的北豪森。

  三百五十年前的巴黎,15世紀的巴黎,已經是一個大都市了。對其後來的擴展,我們巴黎人往往有一種錯覺;其實從路易十一世以來,巴黎的範圍擴大不過三分之一,而且在美方面的損失,遠遠超過在宏偉方面的收穫。

  眾所周知,巴黎的發祥地,乃是這船形的老城古島。這島周圍的河灘就是最早的城垣,塞納河則是最早的護城溝塹。巴黎城這種河洲狀態,持續了好幾世紀;南北各有一座橋,兩個橋頭既是門戶,又是堡壘:大堡在右岸,小堡在左岸。後來,到了第一王朝(指高盧人的墨洛溫王朝(五世紀-七世紀)。)幾代國王統治時期,島城就顯得太狹窄,再也沒有迴旋餘地,巴黎便跨過塞納河,北出大堡,南越小堡,蔓延到河兩岸的田野上,始築城牆和塔樓。這道古老的城牆,直到18世紀還有一些遺跡,如今只剩下回憶了,零星還有一兩處傳統稱呼,例如,博岱門,又稱博岱耶門,古稱博戈達門。房舍的洪流,不斷從市中心湧出,逐漸向四外擴散,漫溢,蠶食,衝擊,最後夷平了這道城垣。為了扼制這股洪流,菲利浦·奧古斯都建造了一道新堤壩,即築起高大而堅固的城樓,將巴黎團團圍住。後來一個多世紀,巴黎房舍就在這盆地裡擁擠,堆積,如同水庫中的水位那樣上漲,越來越深邃,往上層層相疊,樓上加樓,好比受壓的汁液往高處噴射,都爭先恐後地伸頭探腦,要超過左鄰右舍,好多呼吸點空氣。街道越陷越深,越擠越窄,空場全部占滿,都已消失了。房舍終於跳出菲利浦·奧古斯都的圍牆,在平原上撒歡兒,就像逃出牢房,四處亂跑一樣,紛紛在田野上建造花園,舒舒服服地安頓下來。從1367年起,市區就向城廂大肆擴張,尤其在右岸,查理五世只好新築一道圍牆。然而,像巴黎這樣的大都市,總在不斷膨脹;也只有這類城市才能發展成為國都。這類城市猶如巨型漏斗,彙聚一個國家的地理、政治、道德、智慧的所有川流,彙聚了一個民族的所有流向;這類城市也可以比作文明之井,又好似溝渠,世世代代以來,商業、工業、才智和居民、一個民族的全副精力、整個生命和靈魂,都一滴一滴過濾,在這裡沉積。就是查理五世(查理五世(1338-1380):法國國王,他在位時進行了美化巴黎的工程。)的圍牆,也落到菲利浦·奧古斯都城垣的同樣下場。早在15世紀末葉,巴黎就跨出、超越了這道圍牆,城廂越跑越遠。到了16世紀,圍牆好像眼看著後撤,越來越退入老城裡去,因為城外新城越擴越大了。話頭到此打住、簡言之,早在叛教者尤裡安(尤裡安(331-363):羅馬皇帝,主張宗教信仰自由,故冠以叛教者。)時代,巴黎的城垣就在大堡小堡那裡萌芽,逐漸築成三道,而到了15世紀,巴黎就把三道圍牆全部衝破了。這座城市威力無比,先後脹破了四道圍牆,就像兒童一天天長大,撐破去年的衣裳。在路易十一時代,在房舍的汪洋大海中,還多處冒出舊城垣傾頹的箭樓,赫然可見,猶如洪水氾濫中露出的山尖,又像老巴黎淹沒在新城中僅餘的群島。

  可惜,此後巴黎又在我們眼前發生變化,但這次僅僅多跨越一道圍牆:那是路易十五興建的,用污泥和垃圾築造而成,簡直破爛不堪,確也同那位國王相匹配,值得詩人這樣歌唱:圍牆圍住巴黎使巴黎委屈怨艾。

  在15世紀,巴黎仍舊分為三座城,涇渭分明,相對獨立,即老城、大學城和新城,各有各的面貌、特性、風俗習慣,各有各的特長和歷史。老城最古老,身形最小,是另外兩個的母親,夾在中間,就好像一個乾巴老太婆夾在兩個漂亮的大姑娘之間。大學城坐落在塞納河左岸,從小塔樓到奈勒塔樓(奈勒塔樓:建於十三世紀。),這兩點分別相當於酒市場和鑄幣廠。大學城的圍牆深入尤裡安建造的公共浴池的田野,把聖日內維埃芙山也圈進去了。這道弧形城垣的最高點是教皇門,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先賢祠地址。在巴黎三大塊中,新城最大,坐落在右岸。它的堤岸沿塞納河而下,有好幾處折斷或中斷,從畢利城樓到樹林城樓,即如今從豐穀倉地點到大小土伊勒裡的地點。塞納河切斷首都城垣的四個點,左岸是小塔和奈勒塔,右岸是畢利城樓和樹林城樓,恰好稱為「巴黎四城樓」。新城比大學城深入田野還要遠,城垣(即查理五世城牆)的北端在聖德尼門和聖馬丁門,這兩處原址未變。

  如上所述,巴黎三大區域各自為城,但每城又過分專一而不完備,因此離不開另外兩座。這樣,三副面貌各不相同:老城多教堂,新城多宮殿,大學城多學院。這裡姑且不談舊巴黎的次要特徵,也不談道路管轄治理的複雜花樣,只是總的看看各區域司法權的混亂:島城歸屬主教,右岸歸屬府尹,左岸歸屬大學校長。京兆尹則統管巴黎,他是國王所派,而不是市府官員。老城有聖母院,新城有盧浮宮和市政廳,大學城則有索邦神學院(索邦神學院:是巴黎大學的前身。)。新城有菜市場,老城有主宮醫院,大學城則有神學生草坪。學生在左岸犯了法,在神學生草坪上做了案,要送到老城司法宮去受審,再押到右岸的鷹山上去執刑。除非大學校長認為大學勢盛而國王勢弱,直接出面干預,因為,在校園受刑絞死,畢竟是大學生的特權。

  (順便指出,還有一些特權更為實惠,但是大部分特權,都是通過造反和暴動從國王手中奪來的。這是自古以來的通例。民眾只有爭奪,國王才肯撒手。一份古代的契據上關於效忠一款,就是這樣直言不諱地寫道:「市民對國王的效忠,雖幾經革命而中斷,但還是為市民帶來許多特權(原文為拉丁文。)。)

  在15世紀,巴黎城垣內的塞納河中,共有五個小島:盧維埃島,當時上面長些雜樹,現在已蔚然成林;牛島和聖母院島,兩處均為主教采邑,當時荒無人煙,只有一間舟子破屋,到了17世紀,兩島合而為一,大興土木,現今稱為聖路易島;最後是城島及其尖端的牛渡沙洲,後來沙洲平毀,壓在新橋堤墩下了(現在只剩下城島(聖母院所在地)和聖路易島。)。老城當時有五座橋,右岸三座;聖母院和錢幣兌換所橋為石橋,磨坊橋為木橋;左岸兩座:石頭小橋和聖蜜雪兒木橋,橋上均有房屋。大學城有六座門,都是菲利浦·奧古斯都時代建造的,從小塔算起,計有聖維克托門、波岱勒門、教皇門、聖雅各門、聖蜜雪兒門、聖日爾曼門。新城也有六座門,是在查理五世時代建造的,從畢利城樓算起,計有聖安東莞門、聖殿門、聖瑪律丹門、聖德尼門、蒙馬特爾門、聖奧諾雷門。這些城門既堅固又美觀,美觀卻無損其堅固。有一條城壕,又寬又深,冬汛時節水流很急,拍擊著城垣牆腳,環繞全巴黎,水源便是塞納河。夜晚城門關閉,城東城西兩端再拉起鐵鍊鎖住河面,巴黎就可以安穩睡覺了。

  鳥瞰巴黎三鎮,只見老城、大學城和新城街巷無不錯綜雜亂,佈局奇特,就像無法理清的毛線。不過應當承認,頭一眼望去,這三大塊還是構成一個整體,能立刻看出,有兩條幾乎筆直的平行長街,與塞納河垂直,綿延不斷,從南到北縱貫三城,將三者連接起來,融合焊在一起,而街上人流往來不斷,從一城湧入另一城,顯示出三位一體的特點。頭一條長街從聖雅各門到聖瑪律丹門,在大學城一段名為聖雅各街,到了老城叫做猶太街,進入新城則稱為聖瑪律丹街,而且兩度跨過塞納河,即小石橋和聖母院橋。第二條長街在左岸叫做豎琴街,進入島城則稱桶廠街,到了右岸便是聖德尼街,從大學城的聖蜜雪兒門一直延展到新城的聖德尼門,中途跨過兩條河汊,南有聖蜜雪兒橋,北有錢幣兌換所橋。不過,儘管名稱不同,但是從頭到尾還是這兩條街道。這是兩條母體街、總幹線,是巴黎的兩大動脈;而三城區的所有其他脈管都與之相接,血液迴圈流淌。

  這兩條縱貫全巴黎的長街,是整個都城所共有的主要街道。除此之外,新城和大學城各有一條大街,橫貫東西,與塞納河平行,垂直切過那兩條「大動脈」。這樣,在新城,從聖安東莞門可以直達聖奧諾雷門;在大學城,從聖維克托門則可以直達聖日爾曼門。這兩條大街同縱向的兩條長街相交叉,構成經緯,而巴黎錯綜複雜的街道如同網線,從四面八方編織過來,緊緊結在經緯線上。然而,如果仔細分辨這千頭萬緒的網路,還是能看出大學城和新城各有一束寬闊的大街,猶如兩束鮮花,從各座橋向各個城門紛紛開放。

  這一幾何圖形的線條,如今還依稀宛在。

  那麼,回到1482年,在聖母院鐘樓上俯瞰全城,又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呢?下面我們就試圖描述一番。

  遊客氣喘吁吁地登上去,放眼一望,只見密密麻麻的屋頂、煙囪、街道、橋樑、廣場、尖塔、鐘樓,不禁眼花繚亂。萬物紛至遝來,一齊映入眼簾,有石砌山牆、陡峭的房頂、牆角懸掛的角樓、11世紀的石頭金字塔、15世紀的石板方碑、主堡的光禿禿的圓塔、綴有裝飾圖案的教堂方塔鐘樓,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厚重的也有纖巧的。目光久久探詢這座迷宮,從最普通的民舍到盧浮王宮,盧浮宮自不必說,排列著塔式的廊柱,就是普通的民居,門面也有彩繪雕刻、木頭骨架顯露出來,大門低矮,而二層樓卻懸空突出,總之,每一座建築無不有其獨特之處,無不有其立足的理由,無不巧奪天工,無不綽約多姿,無不源於藝術。建築物雖然紛繁盤錯,但是目光稍微穩定下來,就能分辨出幾個主要建築群。

  首先是老城,或者沿用索瓦爾的說法,叫做「城島」;他的著作蕪駁雜亂,但時有妙句:「城島之狀像隻大船,漂流至塞納河中游,深陷泥沙中而擱淺。」上文交待過,在15世紀,這條大船以五座橋樑為纜繩,繫泊於兩岸之間。這種船狀城島,自然引起紋章學家的興趣,據發汶(安德列·發汶:十七世紀巴黎歷史學家,著有《榮譽和騎士的舞臺》(1620)。)和帕斯齊埃(艾蒂安·帕斯齊埃(1529-1615):法學家、歷史學家,著有《法蘭西及其國書研究》。)說:巴黎古老的徽章是條船,恰恰源於城島之狀,而非表示諾曼人的圍城(諾曼人:即今法國西北部的諾曼第人,他們於9世紀從北歐渡海南下,侵入諾曼第,建立公國,並屢次入侵內地,圍攻巴黎。)。對於行家來說,徽章就是一種數學,就是一種語言。中世紀後半期的全部歷史,都記述在紋章中;同樣,前半期的歷史,則記述在羅曼教堂的象徵上。這是繼神權象形文字之後出現的封建體象形文字。

  呈現在眼前的老城,正是船頭朝東,船尾朝西。觀賞者面向船首,就能看見古老房頂不可勝數,而聖小教堂後殿的鉛皮圓頂高懸其上,儼如馱著一座寶塔的大象。這座尖塔鐘樓看上去非同凡響,造型最為大膽,雕鏤最為精美,做工最為細膩,圓錐體周遭的透刻最為繁多,透過空隙可望見天空,真是天下獨一無二。聖母院門前就近有三條街道,匯入古老房舍林立的美麗的廣場。廣場南側矗立著老醫院,只見那佈滿皺紋的門臉淒苦不堪,屋頂也彷彿長了許多膿瘡和瘤子。再環視左右東西各方向,就會發現老城雖然特別狹小,卻矗立著二十一座教堂的鐘樓,建造年代不同,形體各異,大小不一,既有階梯聖德尼教堂的羅曼式鐘樓,低矮而蛀跡斑斑,亦稱「海神監牢」(原文為拉丁文。),也有牛倌聖彼得教堂和聖朗德里教堂的尖針狀鐘樓。聖母院兩側和後邊:北面有哥德式走廊的修道院,南面是羅曼式主教府邸,東面則是荒灘的尖岬。在這密密麻麻的房舍中,根據府邸天窗上僧帽狀透突的高高石罩,還可以分辨出於維納·德·於爾森公館,那是查理六世時代巴黎城提供給他的府邸。目光再往遠移一點,便能望見沼地市場那些房頂塗瀝青的簡陋棚屋;隨著目光延伸,能看見老聖日爾曼教堂新建的唱詩室,1458年已擴建到弗貝韋斯街口;還可以看見行人熙熙攘攘的十字街頭,某個街角豎立的一根恥辱柱、菲利浦·奧古斯都時代的一段出色的鋪石馬路:那條路很有氣派,正中劃出供行車馳馬的跑道,後來16世紀翻修,卻變成極糟的所謂「同盟路」的碎石馬路。還有一個荒涼的後院,那樓梯上半透明的小角樓是15世紀時建的,而今在布林多奈人一條街還能見到。最後,在聖小教堂右側偏西方向,則是司法宮坐落在河邊的塔樓群。御花園位於老城西端,園中高大的樹木遮住牛渡小洲。從聖母院鐘樓上俯瞰,城島兩側的河面幾乎看不見,塞納河已經消失在橋樑下面,而橋樑則消失在房屋下面了。

  目光掃向這些橋樑,只見房頂發綠,顯然這裡水汽太重,房頂很快長了青苔;目光越過橋樑,移向左岸的大學城,首先望見的是又粗又矮的一束塔樓,那便是門廊大口吞掉一端小石橋的小堡;如果從東往西,從小堡向奈斯勒塔眺望,又可以看見房舍連成的長帶,一座座畫棟雕樑,鑲著彩繪玻璃,屋上架屋,垂懸於鋪石街道之上,而臨街民房排列起來,鬥折蛇行,一望無邊,但常為街口所切斷,或者被一座大公館給擠開一點:這種石建的府邸氣派很大,有庭院和花園,有主樓和廂房,昂然來到一群擁擠狹小的民宅之間,猶如領主大老爺來到一堆平民百姓中。河濱有五、六處這樣規模的公館:從洛林公館數起,它和聖貝爾納修道院共用一道大院牆,同小塔毗鄰;西端一直到奈斯勒府邸,它的主樓坐落在巴黎城,一年中有三個月,黑色的三角形屋頂蝕去通紅夕陽的一角。

  不過,塞納河左岸不如右岸商業繁華。左岸學生比工匠多,吵鬧得更凶。其實,從聖蜜雪兒橋到奈斯勒塔樓這一段,才稱得上碼頭堤岸。河岸其餘部分,不是光禿禿的河灘,如聖貝爾納修道院以遠的地方,就是擁擠的民居,如兩座橋之間房基浸在水中的那一片。河岸沿線還像今天這樣,洗衣的婦女又是叫喊,又是說笑,又是唱歌,用勁捶打衣服床單,從早晨鬧騰到夜晚。這也是巴黎一景,可供觀賞。

  看上去,大學城是個整體,從頭到尾,既整齊又緊密。那無數的房頂密密麻麻,棱角分明,但又相互貼近,幾乎都是由同樣的幾何圖形構成的,居高俯瞰,則呈現一片同樣質地的結晶體。街道所形成的細穀雖然任意伸展,切割這片密集的房舍,但是一塊塊比例並未過分失調而顯得零亂。四十二所院校分佈均勻,各地都有一所。這些美觀的建築物房頂式樣多變,風趣盎然,和下面民宅房頂是同一建築藝術的產物,歸根結底是同一種幾何圖形,僅僅有平方或立方的倍數差異而已。因而,這些房頂既多彩多姿,又保持總體的一致,既補充完備,又不改變總體的風貌。幾何就是一種和諧。左岸還有幾處華麗的公館,不時從民居如畫的頂樓上突兀峭立,成為富麗堂皇的點綴,計有奈維爾公館、羅馬公館、蘭斯公館,可惜已經不復存在,所幸還有克呂尼公館,存續至今,可稍慰建築藝術家的心,詎料幾年前塔樓又被拆毀,真是天大的蠢事。在克呂尼附近,有一座羅馬式宮殿,圓頂拱廊十分悅目,那便是尤裡安皇帝所建的公共浴室。還有不少寺院,其美觀和宏偉,不亞於那幾座公館,而且美觀中又多了幾分虔誠,宏偉中又平添幾分肅穆。首先引人注目的,一是有三座鐘樓的聖貝爾納修道院,一是聖日內維埃芙修道院,但今天只殘存方形塔樓,毀掉部分令人不勝歎惋;一是索邦,既是學校,又是修道院,但是建築僅僅留下令人十分讚美的教堂中殿;一是聖馬太教派四邊形的秀美的修道院;一是毗鄰的聖伯諾瓦修道院,就在本書出版第七版和第八版之間,人們在這所修道院內草草造起一個劇場;一是結繩教派修道院,那三面高大的山牆並列相連,一是奧古斯都教派修道院,那挺秀的尖塔的透刻花邊,在巴黎左岸從西面數起,是繼奈斯勒塔之後位居第二。實際上,各院校是聯結神修院和塵世的中間環節,隔開府邸和寺院,在這片建築群裡處於正中,顯得既肅穆又文雅,雕塑不如公館那麼飄逸,建築風格又不像修道院那麼素淡。這些建築的哥德藝術,在富麗和簡約之間掌握的分寸恰到好處,只可惜如今幾乎蕩然無存了。在大學城中,教堂很多,一座座都很壯觀,體現歷史各個時期的建築風格,從尤裡安朝代的半圓拱腹數起,直到聖塞維蘭時期的尖拱式樣。它們高踞於其他建築之上,彷彿在這片龐大的和諧體中,又增添了一種和諧;它們突破各種各樣壁牆的側影,展現那多刺的利箭、透空的鐘樓、纖細的長針,不過,這種線條也無非是屋頂房脊銳角的絕妙誇張。

  大學城坐落在丘陵地帶。東南方那突起的巨大圓丘,便是聖日內維埃芙山。從聖母院上眺望這裡,美不勝收:許多彎彎曲曲的狹窄街道(現在稱拉丁區),猶如葡萄串似的房舍,從山頂向四面八方散開,混亂無序,幾乎從陡坡俯衝下去,一直衝到河岸,姿態各異,有的彷彿要跌倒,有的又好像掉頭往上爬,似乎彼此都在相互制約,相互扶靠。無數的黑點匯成長流,在馬路上交錯而過,往來不斷,要攪亂眼前的整個景物,那便是居高遠眺所見到的行人。

  總之,無數的房頂箭塔和高低起伏的建築物,把大學城的輪廓折疊,扭曲並切割得奇形怪狀。在這些高低起伏的建築物的空隙當中,還能依稀望見幾段長滿青苔的大院牆,望見一座墩實厚重的圓塔,以及堡壘似的帶雉堞的城門,那便是菲利浦·奧古斯都城垣。城外便是綠蔥蔥的牧場;再過去就是向遠方伸延的大道,沿途還零星有些房舍,但越遠越稀少。不過,近郊鄉鎮有幾個還相當大。首先是始自小塔的聖維克托鎮,它在比埃夫爾河上有一座單孔橋,它的修道院中還能看到胖子路易(胖子路易:即路易六世(1081-1137),法國國王,1108至1137年在位。)的墓誌銘,它那教堂建於11世紀,八角頂的周遭豎立四座小鐘樓(埃唐普也有同樣一座教堂,至今尚未拆毀)。其次是聖馬索鎮,當時它已經有三座教堂和一所修道院。再數下來就是聖雅各鎮,它左鄰戈勃蘭(戈勃蘭:著名的染坊主家族,後又開設壁毯廠等。)家的磨坊及其四堵白牆,十字街頭挺立著雕刻精美的十字架;高臺階的聖雅各教堂,當初是哥德式的,尖頂十分挺秀悅目;還有聖馬格洛瓦教堂,中殿很美觀,建於14世紀,拿破崙曾用來裝草料;還有田園聖母院,裡面裝飾許多拜占庭式的鑲嵌圖案。目光一直往西轉移,先拋下田野裡孤零零的夏特婁修道院,那是和司法宮同時代的絢麗多姿的建築物,院內有分隔成小塊塊的花園;再拋下時有鬼怪出沒的伏維爾修道院廢墟,便望見牧場聖日爾曼修道院的三個羅曼式尖頂。其時,聖日爾曼已發展成為大市鎮,有近二十條街道。聖緒爾皮斯修道院的尖頂鐘樓標出市鎮的一角,旁邊就是聖日爾曼集市的四面圍牆,如今那裡面仍為市場;接下去是神父恥辱柱,那是一座美麗的小圓塔,塔上有一頂很好看的圓錐形鉛皮蓋。瓦廠還有一段路,爐街通到公用麵包爐,磨坊則坐落在土丘上;還有麻風病院,那是一座名聲不好的孤零零小房。不過,還是牧場聖日爾曼修道院本身,格外引人注目。毫無疑問,這座修道院氣象宏大,既像教堂,又像領主的府邸,巴黎的主教們能在此住宿一夜都深感幸運;它的齋堂造得氣魄非凡,十分壯觀,又有花欞彩繪圓窗,簡直不亞於大教堂;還有典雅的聖母小教堂、規模龐大的寢室、幾座寬敞的花園,還有鐵閘門、吊橋,以及伸入周圍綠野的垛子圍牆;只見那一座座庭院裡,武士的盔甲和教士的飾金斗篷交相輝映,而這一切遠遠望去,圍繞著哥德式東圓堂之上半圓拱腹的三座高高尖塔,構成了宏偉壯麗的景觀。

  久久眺望大學城之後,目光再移向右岸,移向新城,那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新城實際上比大學城大得多,但是格調卻不那麼統一。一望就能看出,新城分成幾個大塊,彼此涇渭分明。首先東邊那一片,如今稱為沼澤區,那是卡穆洛惹納(卡穆洛惹納:高盧人的一個首領。在西元前52年高盧人反對羅馬統治的大起義中,他把愷撒一支軍隊誘入沼澤。)把愷撒誘入泥塘的地方,只見那裡府邸宮舍連成一片,直抵河邊,其中四座幾乎連成一體,即儒伊府、桑斯府、巴爾博府和王后宮,那挺秀的角樓突起的青石板房頂,倒映在塞納河中。四府占滿了諾南迪埃街和則勒司定會修道院之間的地盤,而在修道院的尖頂襯托下,四府的山牆和圍牆雉堞的線條愈加顯得優美。幾座瀕臨水邊的發綠的破房,雖然位於四府前面,但是遮不住四座豪華大廈門臉那美麗的壁角、那方形石框的寬大窗戶、那飾滿塑像的尖拱門廊、那輪廓始終分明的高牆尖脊,以及顯示哥德建築藝術隨時能重新組合的各種奇思妙想。四府後面則是神奇的聖波耳宮的圍牆,它向四面八方伸延,範圍廣闊,形態多變,時而像一個堡壘那樣,牆垣有垛子,有斷裂處,並圍以樹籬,時而像查爾特勒修道院那樣,院牆為高樹所遮蔽。這座行宮極大,法蘭西國王能顯得極有排場,同時接待二十二位相當於王儲和勃艮第公爵品位的王公及其扈從僕役,更不用說接待大領主以及來巴黎觀光的皇帝;至於獅子,在王宮裡也都另有專用的別館。這裡要說明,為王公準備的每套房子不下十一間,從禮儀廳直到祈禱室,一應俱全;這還不算一條條遊廊、一間間浴室、一間間蒸汽浴室,以及每套房子的「備用之所」;而且國王的每位貴賓都有專用花園。此外,還有大大小小的膳食房、酒窖、配餐室、宮中的公共食堂;還有幾個家禽飼養場,附設從烤房到配酒房等二十二個作坊;還有無數種遊戲場,如木槌球、手網球、投環球等等;還有飛禽大棚、養魚池、動物園、馬廄、牛羊圈;還有圖書館、兵器館和鐵工場。當年的王宮,如盧浮宮,如聖波耳宮,氣派之大,堪稱城中之城。

  從我們佇立的鐘樓上遠眺,聖波耳宮雖然半掩蔽在四府大廈的後面,但是看起來仍然十分壯觀,令人讚歎不已。查理五世用鑲有彩繪玻璃的幾條小圓柱長廊,將三座公館同王宮巧妙地合為一體,儘管如此,還是能分辨出那三座附屬建築;其一是小繆色公館,那樓頂邊緣鑲有雅致的花邊欄杆;其二是聖摩爾神父公館,那建築的氣勢猶如一座堡壘,有一座高大的塔樓,備有箭孔、槍眼,牆垣中間還有鐵棱堡,神父的紋章雕刻在薩克遜式寬大的城門上,正當吊橋的兩個槽口之間;其三是埃唐普伯爵府,那主樓頂層已經坍毀,看上去變圓了,參差不齊好似雞冠。此外,還能望見三五成堆的老橡樹,零散分佈幾處,好像巨大無朋的菜花;還有那清澈的水池上天鵝的嬉戲、只望見邊角的許多如畫的庭院,以及那矮拱粗柱並安裝鐵閘門、終年傳出吼叫聲的獅子館。穿過這一切,便能望見聖母禮贊堂那剝落成鱗狀的尖頂,左側那配有四座玲瓏剔透的小塔的巴黎府尹公館。正中最裡端才是聖波耳宮:從查理五世起,這座宮舍就重疊增建門臉,陸續添加各種裝飾,二百多年來全憑建築師的一時興致,屋上架屋,頭上安頭,弄得五方雜處,不倫不類,如小教堂增建東圓室,遊廊旁邊豎起了山牆,還到處安裝隨風轉動的風信雞,並排建了兩座高塔,圓錐形塔頂蓋底部雉堞起伏,酷似兩頂卷沿兒的尖帽子。

  這座宮苑呈梯狀向遠方伸延,我們的目光也拾階而上,跨過新城屋頂中間標示聖安東莞街的一條深谷,便到達昂古萊姆公爵府。我們仍然只談主要部分。這所龐大的建築歷時幾個朝代才完成,有些部分還嶄新潔白,同整體難以融合,猶如藍色外衣上縫了紅補丁。這座現代風格的宮殿,殿頂又尖又高,十分奇特,邊角安裝一條條鏤花的天溝雨槽,頂蓋又覆以鉛皮,而鉛皮上纏繞著奇異的藤蔓花案,閃閃發光,正是鍍金的黃銅鑲嵌;主體建築的幾座粗塔狀如大酒桶,由於年久失修,中間膨脹而頹坍,從上到下出現道道裂縫,好似袒露的大肚皮,而在這古老宮殿晦暗殘敗的景象中,煥發異彩的鑲嵌殿頂卻卓然獨立,挺秀超拔。後面則是尖塔林立的小塔宮,只見尖塔、小鐘樓、煙突、風信標、螺形塔、盤旋塔、彷彿用衝頭打了洞而透空的頂塔,以及亭臺樓閣、當時稱為紡錘塔的細長塔,一片林立,高矮不同,形神各異,真是千姿百態,顯得無比神奇,無比空靈,可以說世間絕無僅有,縱然到香堡城,到西班牙的阿蘭布拉城,也見不著這種景觀。這一片塔林,宛若一個巨型的石頭棋盤。

  小塔宮左側,聳立一簇黑乎乎的巨大炮樓,彼此嵌合,彷彿被環帶溝塹勒得太緊;主堡上的槍眼數量遠遠超過窗口,吊橋常年吊起,大鐵門永遠關閉,那就是巴士底城堡(巴士底:原是拱護聖波耳宮的要塞,後來改為囚禁要犯的地方,而稱巴士底獄堡。)。一隻隻黑喙從城垛之間探出來,遠遠望去彷彿簷槽,其實那是一口口大炮。

  在這龐然大物的腳下就是聖安東莞門,夾在兩座炮臺之間,處於石彈的威脅之下。

  過了小塔宮,直到查理五世城垣,眼前展現柔軟光滑的地毯,那是色彩絢麗的一片片綠茵、一片片花木、一片片莊稼、一片片王家禁苑。那中間有林木路徑迷錯失蹤的地帶,一看便知那是路易十一世賜與庫瓦蒂埃的著名迷宮花園;迷宮之上矗立著觀象臺,彷彿一根孤零零的大圓柱頂著一間小屋,庫瓦蒂埃博士就在那間觀象室裡,觀測可怕的星相。

  如今那裡是王宮廣場。

  如上所述,宮殿區占滿了查理五世城垣與東邊塞納河的整個夾角地帶,我們只介紹了最突出的幾處建築,想給讀者一個大概印象。新城中心是一大片居民區;而老城右岸的三座橋樑,實際上就是通向這裡的:有了橋樑,總是先建民宅後起王宮的。這片民宅十分擁擠,好似蜂房的一個個小蜂窩,自有其美的一面。一國京城連成一片的屋頂,宛如汪洋大海的波浪,蔚為壯觀!看那街道縱橫交錯,於整體中呈現出千姿百態。菜市場好似一顆明星,射出千道華光。聖德尼和聖瑪律丹兩條長街,分出許多枝枝杈杈,就像並排生長的兩棵大樹,連理枝椏交織起來。有幾條彎彎曲曲的線路,蜿蜒通過居民區,那便是石膏廠街、玻璃廠街、紡織廠街,等等。也有一些美麗的建築,從房舍牆壁所匯成的石海裡衝出來。首先是大堡,屹立在貨幣兌換所橋的橋頭,而靠下一點,塞納河水在水磨橋的水輪下,浪花滾滾,赫然可見。大堡已經不是叛教者尤裡安統治時期那種羅馬風格了,而建成一座13世紀封建時代的炮樓,所用的石頭異常堅硬,拿尖鎬刨三小時,也啃不下拳頭大的一塊來。其次屠宰場聖雅各教堂華美的方形鐘樓,那精雕細刻的邊角都長滿了青苔,15世紀尚未完工,就已經令人讚歎不已。尤其那四隻怪獸,今天仍然蹲在房頂四角,當時卻還沒有;那樣子真像斯芬克斯,彷彿看著新巴黎,要猜出舊巴黎的謎。直到1526年,雕塑家羅耳才把怪獸安放上去,一番心血才掙得二十法郎。再如大柱樓,正對著河灘廣場,那情景上文已向讀者略微介紹過。還有聖熱維教堂,可惜被後來添設的「式樣高雅」的大門給糟踏了;聖梅裡教堂,那古老的尖拱還近乎呈半圓狀;聖約翰教堂,那美輪美奐的尖頂也是有口皆碑。還有二十來座建築物不甘於埋沒,衝出黝暗、狹窄而深邃的街道那一片混沌,展現奇絕的身姿。除此之外,還應算上那些挺立在十字街頭、比絞刑架數量還多的石雕十字架,以及越過重重屋頂遠遠望見圍牆的無辜嬰兒墓、從科索納裡街的兩個煙囪之間望得見頂端的菜市場恥辱柱、終日黑壓壓一片行人的十字街頭上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子」、小麥市場那環形大棚、在民宅的掩蔽中還能分辨出菲利浦·奧古斯都古城垣的殘段:為青藤吞沒的城樓、傾覆的城門、不辨形狀的殘垣斷壁;當然還有河濱大街,那數以千計的店鋪和鮮血淋漓的屠宰場、從草料港到主教港船舶往來如梭的塞納河。看到了這一切,對於巴黎新城不等邊四邊形中心區在1482年的情景,就會有個模糊的印象。

  除了宮殿區和居民區,新城面貌還有第三種類型,那就是由寺院連成的長帶,從東到西幾乎圍住整個新城;這條長帶位於護衛巴黎的城牆裡側,可以說是由修道院和小教堂構成的第二道城垣。例如,緊挨著小塔林園的聖卡特琳教堂及其寬闊的田園,它坐落在聖安東莞街和聖殿老街之間,背靠著的就是巴黎城牆。在聖殿老街和新街之間有聖殿教堂(聖殿老街因聖殿教堂命名。聖殿騎士會創建於1128年,是天主教一種軍事組織,在十字軍東征中起重要作用。),那孤零零而又陰森森的一束高聳的塔樓,圍著一道有雉堞的大院牆。在聖殿新街和聖瑪律丹街之間,則是聖瑪律丹教堂,四周有花園,設防森嚴,其建築出類拔萃,那環帶似的塔樓群、三重法冠似的鐘樓,只稍遜於牧場聖日爾曼教堂。三聖教堂的圍牆從聖瑪律丹街延至聖德尼街。最後,在聖德尼街和蒙多戈伊街之間,還有一所修女院。那旁邊正是奇蹟宮廷朽爛的屋頂和破敗的院牆:那是由寺院構成的虔誠鏈條上攙雜的惟一世俗的環節。

  右岸民居密集的房頂中間,還有第四個區域自行標出,位於古城牆西角和城島下游的河邊,那便是簇擁在盧浮宮腳下新的一環宮殿和公館。菲利浦·奧古斯都的老盧浮宮,建築龐大無比,大塔樓周圍有二十三座配塔,外加許多小塔,遠遠望去,就好像鑲嵌在阿朗松府和小波旁宮哥德式尖頂上。這條塔身巨龍,堪稱巴黎城的守護大神,那二十四顆腦袋日夜翹立守望,怪異的身軀鱗光閃閃,顯然那是有金屬般流光溢彩的鉛皮和石板。以這一造型標示新城西端的界線,實在出乎人的意料。

  綜上所述,15世紀巴黎新城的情景就是這樣:古羅馬人所謂的「島」,即那一大片民宅,左右各有一大群宮殿,西邊以盧浮宮為首,東邊以小塔宮為冠,北面那一條長帶,則是寺院和田園。俯瞰整個新城,只見一片混雜交融,難以計數的建築,屋頂或鋪瓦,或蓋青石板,層層疊疊,相割交切,構成許多特異怪誕的序列:首先高聳突出的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鐘樓,一座座刺花紋身,密紋精雕細鏤;還有無數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一端截止到方塔樓城垣(大學城垣上則為圓塔),另一端通到塞納河畔,而塞納河又被橋樑切斷,河面上行駛著無數貨船。

  城牆週邊,緊靠著城門有幾個城關小鎮,但比較分散,數量也不如大學城那邊多。巴士底城堡背後有二十來間簡陋的民房;環繞著有奇特雕刻裝飾的福班十字架教堂,以及建有拱扶壁的田園聖安東莞教堂;還有波潘庫爾鎮,那周圍全是麥田;庫爾提伊,那是開設不少家小酒店的快活的村莊;聖洛朗鎮,鎮上教堂的鐘樓遠遠望去,彷彿加入聖瑪律丹門尖塔之列;聖德尼鎮,擁有大片圍起來的聖德爾田園;蒙馬特爾城門外有一圈白牆,裡面是河運穀倉;穀倉背後則是石灰岩的蒙馬特爾山,當年山上教堂和磨坊的數量大致相當,後來只剩磨坊,因為現今社會只有肉體需要食糧。最後,在盧浮宮以遠,可以看見在牧場中展現的已有相當規模的聖奧諾雷鎮、鬱鬱蔥蔥的小布列塔尼園林,以及豬仔市場,市場中心支著駭人的大鍋,是用來處死偽幣製造犯的。你已經注意到,在庫爾提伊和聖洛朗之間的荒涼平原上,有一個小土丘,丘頂好像有個什麼建築物,遠遠望去,彷彿傾頹的一排柱廊,還立在裸露的地基上。那既不是巴特農神廟,也不是奧林匹斯山朱庇特神殿,而是鷹山。

  我們歷數這麼多建築物,不管多麼力求簡潔扼要,但是在我們構築過程中,如果還沒有從讀者頭腦裡消除對老巴黎的通常印象,那麼現在,我們就再用幾句話概括一下。中心是城島,形狀酷似一隻烏龜,帶著覆瓦鱗片的幾座橋樑,猶如從灰色屋頂龜殼裡探出來的足爪。左岸大學城是個不等邊四邊形,結結實實地結為板塊,既密集又擁塞,而且長滿了皮刺。右岸那廣闊的半圓形是新城,城中攙雜多得多的花園和高大建築。總共三大塊:老城、大學城和新城,街道無數,縱橫交錯。塞納河流經全城,按照杜勃勒耳神父的說法,就是「塞納河乳母」。河中一塊塊沙洲、一道道橋樑、一隻隻船舶,顯得十分擁擠繁忙。巴黎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補綴著上千種莊稼的一塊塊田地,鑲嵌著一座座秀麗的村莊。左岸有伊西、旺夫爾、蒙特魯日、兼有圓塔和方塔的冉提伊等等;右岸另有二十來座村莊,從孔弗朗直到主教城。從巴黎向四周遠眺,天際繡了一圈丘巒的花邊,好似一個大盆的邊緣。總之,如果遠眺,東方是萬森城堡及其七座四角塔,南方是比塞特及其小尖塔,西方是聖克盧及其主堡,北方則是聖德尼及其尖頂。這就是1482年棲止在聖母院鐘樓頂端的烏鴉所見的巴黎。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城市,伏爾泰卻說:「在路易十四世之前,只有四座美麗的建築」,即索邦神學院的大教堂、聖恩谷教堂、現代風格的盧浮宮,我已忘記第四個是什麼,也許是盧森堡宮吧。所幸的是,儘管如此,伏爾泰還是創作出了《老實人》,仍然成為世世代代人類中,最善於發出魔鬼般笑聲的人。這也恰好證明,一個人即使是曠世奇才,對不懂的一門藝術還是一竅不通。莫里哀說拉斐爾和米蓋朗琪羅是「他們時代的米尼亞爾(米尼亞爾(1610-1695):法國古典巴羅克畫家,以宮廷肖像聞名。起初他模仿拉斐爾的作品。這裡雨果諷刺莫里哀本末倒置。)」,不是以為非常抬舉他們嗎?

  言歸正傳,還是回到15世紀的巴黎。

  當年的巴黎,不僅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而且風格統一,是中世紀歷史和建築藝術的產物,是一部用石頭撰寫的編年史。這座城僅由兩層構成:羅曼層和哥德層;須知羅馬層早已絕跡,只有在尤裡安時代的公共浴室那裡,它才穿透厚厚的中世紀外殼冒了出來。至於凱爾特層(凱爾特人最早居住在現在德國的西南部。西元前三世紀之前,他們強盛起來,侵入高盧、西班牙,直到巴爾幹地區。西元前三世紀至一世紀,他們受到日爾曼人和羅馬人的打擊,才逐漸衰落。),即使到處挖井也難再找出樣品了。

  五十年後,文藝復興運動一起,巴黎那種十分嚴謹,但又多彩多姿的統一性中,就攙進光彩奪目的豪華裝飾,即文藝復興的奇思異想和種種體系,開始出現羅馬式半圓拱腹、希臘式圓柱、哥德式低矮圓拱,開始出現感情細膩而富於理想的雕塑、藤蔓花紋和莨菪葉飾的特殊情趣,以及富於異教情調的路德時代的建築藝術。這樣一來,巴黎也許更美了,但是在感觀上沒有那麼和諧了。可惜,這種輝煌的時期持續不久。文藝復興並非不偏不倚,它絕不滿足於建設,還要破壞,它的確需要發展的地盤。因此,哥德式巴黎只是在一瞬間完整齊備。屠宰場聖雅各教堂剛剛落成,就開始拆毀老盧浮宮了。

  此後,這座大都市日益改觀。羅曼式巴黎磨滅,哥德式巴黎取而代之;哥德式巴黎也同樣磨滅了,可是誰又能說得準,取而代之是什麼巴黎呢?

  在土伊勒裡宮(我們又沉痛又憤慨地看到,有人打算擴建、翻修、改建,也就是說,摧毀這座卓絕的宮殿。當今的建築師重手重腳,不宜觸碰文藝復興的這些精品。我們始終希望他們不敢任性妄為。況且現在,要拆毀土伊勒裡宮,不僅是連旺達爾醉漢都要臉紅的一件缺德事,而且是一種背叛的行為。土伊勒裡宮不只是16世紀的藝術珍品,也是19世紀歷史的一頁。這座宮殿不再屬於國王,而是人民的了。就讓它保持現在這種模樣吧。我們的革命兩次在它的額頭打上烙印。它那兩重門臉,有一重挨了8月10日的炮彈,另一重則挨了7月29日的炮彈。這座宮殿是神聖的。

  1831年4月7日於巴黎(第五版雨果原注)

  譯注:兩次炮擊,一次是1792年8月10日,一次是1830年7月29日。)中,有卡特琳·德·梅迪契的巴黎;在市政廳,則有亨利二世的巴黎,這兩座建築至今仍然超凡入聖;在王宮廣場有亨利四世的巴黎:那是三色的樓房,門臉由磚砌成,牆角為石頭結構,屋頂則鋪著青石瓦;在聖恩穀教堂見到的是路易十三的巴黎:一種矮墩墩的建築式樣,穹窿好似帶提手的籃子,圓柱莫名其妙地鼓起肚子,圓頂又莫名其妙地駝著背;榮軍院則是路易十四的巴黎:那建築宏偉華麗,金光閃閃,卻又冷冰冰的;路易十五的巴黎在聖緒爾皮斯修道院:有渦旋、飄帶繫結、雲霞、細紋、菊萵苣葉飾,全是石刻的裝飾圖案;路易十六的巴黎在先賢祠:那是羅馬聖彼得大教堂的拙劣翻版,整個建築很笨拙,再緊湊也難以補救線條的缺點;共和的巴黎在醫學院:格調貧乏,摹仿羅馬古競技場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如同共和三年憲法摹仿米諾斯法典,建築藝術上稱為「獲月(獲月:或穡月,法蘭西共和曆法第十月,相當於西曆6月19-20日至7月19-20日。)風格」;拿破崙的巴黎在旺多姆廣場:顯得很有氣派,那根高聳的銅柱,是熔大炮鑄成的;波旁王朝復辟的巴黎則在交易所廣場:那一排潔白的廊柱支撐著平滑的中楣,總體上看方方正正,耗資兩千多萬。

  上述典型建築的每一座,都有不少格調和構造相似的民宅,分散在各個區裡,行家一眼就能分辨出風格和時代來。只要有鑒賞的眼光,哪怕見到一個敲門槌,也能從中洞察一個時代的精神、一位帝王的相貌。

  因此,現在巴黎面貌絲毫也不統一,只是許多世紀樣品的蓄集,而最美的式樣已然消失了。這座京城擴大,僅僅增建房舍,可那是什麼房屋啊!照這樣下去,巴黎每五十年都要更新一次,它那建築藝術的歷史標誌,也就一天天泯滅。歷史文物越來越稀少,彷彿眼看著漸漸沉入房屋的汪洋中。我們的祖先擁有一個石頭的巴黎,到了我們的子孫,將是一個灰泥的巴黎了。

  至於新巴黎的現代建築,我們還是免談為好,這倒不是我們不能欣賞,給予恰當的評價。例如,蘇弗洛(日爾曼·蘇弗洛(1703-1780):法國建築設計師,他所設計建造的聖日維埃芙教堂,即現今的先賢祠(1790年由隆德萊完成),石料是從法國東部薩瓦山區搬運來的,故稱「薩瓦石頭點心」。)先生建造的聖日內維埃芙教堂,無疑是前所未有的一塊最美的薩瓦石頭點心。榮譽軍團宮也是一塊很高級的蛋糕。小麥市場的圓頂,恰似一架高大的梯子上扣了一頂英國騎士盔。聖緒爾皮斯修道院的鐘樓,分明是兩大根單簧管,造型毫無特色,頂蓋上的信號台手臂,歪歪扭扭的怪相煞是好看。(空中傳遞信號台,是1793年由克洛德·夏普發明,建在各處塔樓上,通過信號杆手臂的伸屈傳遞信號。)聖羅希教堂大拱門的宏偉程度,只有聖托馬斯·阿奎那(湯瑪斯·阿奎那(1224/1225-1274):義大利神學家和詩人。他所發展的哲學和神學體系,稱為「湯瑪斯主義」。)教堂可與之媲美;一間地下室裡還有一尊圓雕的耶穌受難像、一輪鍍金的木雕太陽。這些都是非常美妙的東西。植物園中迷宮的燈籠也極為巧妙。至於交易所大廈,柱廊是希臘式的,半圓拱腹的門窗又是羅馬式的,低矮寬闊的拱頂又是文藝復興式的,這樣一座建築,當然極合規矩,極為純粹。有事實為證:大廈上邊的那個雅典式小頂樓,就是在雅典也見不到,那種直線條真夠美的,不時被煙囪隨意切斷。還應指出,一座建築物必須符合其用途,如果這成為通例,只要看見建築物,其用途便一目了然,那麼再見到任何建築物,就不會特別驚奇了,無論見到王宮、議院、市政廳、學校、馴馬場、科學院、倉庫、法庭、博物館、兵營、陵墓、廟宇,還是劇院,都不會讚歎不已了。而眼下見到的,就是一個交易所。這還不算,一個建築物必須適應於氣候。顯而易見,這個交易所就是特意為此地寒冷多雨的天氣建造的。房頂幾乎像東方建築一樣板平,冬天下雪就要打掃。毫無疑問,房頂就是為了方便掃雪而設計建造的。它在法國是交易所,在希臘就是一座廟宇了。設計時要把大時鐘隱蔽起來還著實花了一番心思,否則就會破壞正面美麗線條的純淨;當然也有補償,周圍造了一道柱廊,每逢宗教的盛大節日,證券經紀人和商業掮客,就可以在那裡高談闊論。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出類拔萃的建築,再加上許多美麗的街道,像裡伏利街那樣又有趣又豐富多彩。我相信有朝一日從氣球上觀賞,巴黎會呈現出線條的丰采、細部的繁富、面貌的多樣;呈現出難以描摹的景象;如同棋盤那樣,簡單中見宏偉,嬌美中出意外。

  然而,不管你覺得今天的巴黎多麼值得讚賞,還要請你複製出15世紀的巴黎,你要在想像中把它重新造出來,要透過由尖塔、塔樓和鐘樓編成的這道奇妙的籬笆觀望天光,要讓寬寬的塞納河黃綠兩色,比蛇皮還要變幻不定的水流,穿越這座一望無際的城市,碰上島岬就劈裂,遇見橋拱就折彎;要讓蔚藍的天際清晰地襯出老巴黎的哥德式側影;要讓老巴黎的輪廓,飄浮在繚繞無數煙囪的冬日霧靄中;要把它浸入幽深的夜裡,再觀看在這座黑沉沉的建築物的迷宮中,黑暗和光明是怎樣嬉戲的;要把一束月光投上去,顯出它朦朧的身影,讓塔樓從霧靄中探出碩大的頭顱,或者仍然利用這一片暗影,讓尖頂和房脊的無數銳角弄影搔姿,讓巴黎映現在落日橙黃的天幕上,顯示那比鯊魚下頦還多的利齒。然後,你再加以比較。

  如果你再難從現代巴黎得出古城的印象,那就請你在一個重大的節日,復活節或者聖靈降臨節的早晨,迎著日出,登上能俯瞰全京城的制高點,去領略鐘樂齊鳴的美景。你看,朝日發出的信號衝天而起,成千上萬的教堂同時悸動起來。首先零星地響起叮噹聲,從一座教堂傳到另一座教堂,彷彿樂師們彼此提醒就要開始演奏了;繼而,你會突然看見,要知道在某種時刻,耳朵似乎也有視覺,你會看見同時從每座鐘樓升起一根聲波的圓柱、一縷和聲的孤煙。起初,每一口鐘的震顫,都直線升上朝霞燦爛的天空,可以說彼此孤鳴,十分純淨。繼而,鳴聲逐漸擴展,彼此交融,相互雜混,彼此消長,終於匯成一支氣勢磅礴的協奏曲。現在,鐘鳴已經渾然一體,不斷從無數的鐘樓飄逸出來,在城市上空浮蕩流轉,跳躍飛旋,而那最強的地震動波圈,一直蔓延到九霄雲外。然而,這是一片和諧的大海,絕非一團混沌。這海洋再怎麼雄渾,再怎麼深邃,卻毫不失其清澈與透明。你看見齊鳴中逸出每組音符單獨蜿蜒前行,你可以聆聽木鈴和管風琴時而低沉、時而尖厲的對話,你可以看見各種八度音,從一座鐘樓跳到另一座鐘樓:有的是銀鐘發出來的,輕靈而帶呼嘯,振翅衝上雲霄,有的是木鐘發出來的,破碎而又跛行,爬不多高便跌落下來;你還可以欣賞其中的聖歐斯塔什教堂,那七口鐘的豐富音階不斷起伏升降;你能看見光亮而快速的音符疾馳穿過和聲,劃出三、四個折彎的光跡,然後像閃電一般消失了。那邊,是聖瑪律丹寺院的歌喉,聽來尖厲而嘶啞;這邊,是巴士底城堡的喊叫,聽來瘮人而粗獷;另一端則是盧浮宮粗大鐘樓的男低音。故宮的王家鐘樂響亮悠揚,不斷傳向四面八方,而聖母院一下下沉重的鐘聲,有節奏地落到王家鐘樂上,就像大錘擊打鐵砧迸出一束束火花。牧場聖日爾曼修道院飛揚的三重鐘樂,那各種形狀的音色,一陣陣從你的眼前掠過。還有,那響徹雲霄的協奏和鳴,時而中間開啟一條縫,讓迸發而燦爛如星光的聖母頌穿過。在下面,在這支協奏曲的最深處,你能隱約辨識從每座教堂拱頂所有顫動的毛孔透出的肺腑之歌。自不待言,這是一出值得聆聽的歌劇。通常,巴黎白天一片喧鬧,那是市井的話語;夜晚,城市在輕輕呼吸,現在,城市則在唱歌。要傾耳細聽鐘樓樂隊的全套樂曲,聯想那五十萬人的竊竊私語、塞納河水的永恆哀怨、清風的無限歎息,以及天邊丘巒上,那四片森林的巨型管風琴遙遠低沉的四重奏,從而按照中等響度,消除鐘樂主調中過於嘶啞、過於尖利的音質。然後你再說一說,世間能否還有什麼更加豐富,更加歡快,更加閃光,更加眩目,勝過這鐘聲的和鳴,勝過這音樂的熔爐,勝過這高達三百尺的石笛同時吹出的萬縷樂音,勝過這已然化為一支樂隊的城市,勝過這首狂風暴雨般的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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