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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23章
  二、這個要扼殺那個

  主教代理說:「這個要扼殺那個,書要扼殺建築物。」請讀者允許我們稍事停留,探究一下這種玄妙的話裡,可能隱藏著什麼思想。

  照我們看,這一思想有兩面。首先,這是教士的想法,教士面對印刷術這一新事物所產生的恐懼。這是聖殿的人面對穀登堡(約翰·穀登堡(1400?-1468):德國印刷工人,發明活版印刷術。)光輝的印刷機所感到的恐怖眩暈。這是教壇和手稿,口講的話和手寫的話,面對印出的話所產生的恐慌,頗像一隻麻雀看見天使萊吉翁展開六百萬翅膀(雨果可能反用其意。據《馬可福音》,萊吉翁是魔鬼,率領兩千頭豬。)而目瞪口呆。這是先知發出的一聲驚呼,因為他聽到解放了的人類的行動和發出的輕微細語,預見智慧將剷除信念,輿論將取代信仰,塵世將動搖羅馬。這是哲學家的預言,因為他看見人的思想安上印刷的翅膀,將要逃離神權的樊籠。這也是守城士兵看清青銅撞角,驚叫「炮樓要塌」時的驚駭。這意味一種威力將取代另一種威力。這就是說:印刷機將扼殺教會。

  不過,我們認為,在這第一層,無疑也最單純的意思下面,另外還有一層更新的意思,是第一層意思的一種推論,不易於捕捉,但更容易駁斥,這層意思同樣是哲學性質的,而且不僅僅是教士,也是學者和藝術家的一種見解了。這是一種預感:人的思想改變形式,隨之也要改變表達方式,每一代人的主導思想,不會再用原來的材料、原來的方式書寫出來;石頭書儘管十分牢固和持久,也要讓位於更為牢固和持久的紙書。從這個角度看,主教代理的含混說法還有第二層意思,表明一種藝術將取代另一種藝術。這就是說,印刷術要扼殺建築藝術。

  事實上,從人類初始直到西元15世紀,包括15世紀在內,建築藝術是人類的大型書籍,是人類各個發展階段的主要表達方式,既體現人的力量,也體現人的智慧。

  原始人日益感到記憶力不堪重負,人類的記憶所積累的行裝,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繁雜了,單憑毫無依託、轉瞬即逝的話語傳遞,就有可能在途中喪失一部分;於是,人就採用最為明顯、最為持久、最為自然的方式,把記憶載於地面上。每一代傳統,都凝結成為一座歷史豐碑。

  最初的建築,僅僅是岩石居住區,正如摩西所說,「跟鐵還沒有關係」。建築藝術的開頭,也同任何書寫文字一樣,最先是字母。在地面上立起一塊石頭,這就是一個字母,每個字母即一個象形,負載著一群意念,猶如圓柱頂端安置的各種裝飾。全世界每處地面上的原始人,都同時這樣做。凱爾特人那種架起的巨石(凱爾特人(又譯克爾特人):是歐洲大陸阿爾卑斯山以北最早興起的史前民族,羅馬人稱他們為高盧人。他們架起的巨石遺跡,主要在法國布列塔尼、佛蘭德地區、愛爾蘭等。),在亞洲的西伯利亞、美洲的潘帕斯草原上都可以見到。

  稍後一個時期,才開始造詞:石頭摞石頭,拼成花崗岩的音節,動詞則試著將一些詞搭配起來。凱爾特人的石棚和大石垣、伊特魯立亞(伊特魯立亞人:古義大利居民,西元前8世紀出現,古文明遺跡有著名的墓群,墓室一如生前的居室。)人的墳頭、希伯來人的古塚,這些全是詞。有一些,尤其是墳頭,是些專有名詞。也有些時候,石頭很多,場地也寬敞,就寫出一個句子。凱爾奈克(凱爾奈克:埃及尼羅河東岸底比斯北半部遺址,屬於西元前3200年的格爾津時期。)的巨大砌石,已經是一種完整的表達方式了。

  最後寫出書來。傳統產生象徵,並在象徵之下消失,猶如樹幹為枝葉所覆蓋。人類信仰的所有這些象徵,又要生長繁衍,交叉糾結,越來越錯綜複雜了,早期的建築再也容納不下,就向四處漫溢了;那時的建築,還能勉強表達與本身同樣樸實無華、匍匐於地的原始傳統。象徵亟待在建築中勃發興旺。因此建築藝術和人類思想同步發展,變成千首千臂的巨人,將飄忽不定的所有象徵意念,用看得見的、觸摸得到的永恆形式固定下來。體現力量的代達羅斯進行測量,體現智慧的俄耳甫斯在歌唱,於是柱子為字母,拱廊為音節,金字塔為詞,全按照幾何律、詩律同時活動起來,聚攏組合,交織混雜,下降上升,在地面並列,重疊升空,遵循一個時代的總觀念,終至寫成一部部神奇的書籍,亦即神奇的建築,諸如印度的埃格靈吉寶塔、埃及的蘭塞伊翁陵墓、所羅門神廟。

  本源的思想,即智慧聖言,不僅寓於這些建築的內部,而且寓其外形上。例如所羅門神廟,就不單是聖書的封面,還是聖書本身。從神廟同心圓牆的每一處,祭司們都能讀到詮釋出來並呈給瑞眼的智慧聖言,他們就這樣曆閱它從一座聖殿到另一座聖殿的演變,直至在最新的聖櫃中抓住其神髓,看到它最完整的形式:仍然體現在建築上,即拱形。由此可見,智慧聖言寓於建築物中,但其形象卻顯露在建築的外形上,如同木乃伊的棺槨上繪有死者的形貌。

  建築物不僅外形,而且選擇的地點,都能揭示出要表現的思想。依照所表達的象徵是明快還是晦暗,希臘人在山頂上建造賞心悅目的神廟,印度人則劈山開嶺,在地下鑿出由巨大花崗岩象群馱著的形狀各異的佛塔。

  因此,人類社會初始的六千年歷史中,從印度斯坦最古老的佛塔,直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築藝術始終是人類最偉大的著作。這是千真萬確的,不僅一切宗教象徵,而且全部人類思想,在這部鴻篇巨製中,無不有其一頁,無不有其豐碑。

  任何文明都始於神權而終於民主。自由取代一統的這條法則,就寫在建築藝術中。因為,我們必須強調這一點,不要以為營造術的力量,僅僅在於建起廟宇,表述神話和宗教象徵,僅僅在於用象形文字,將摩西十誡錄在這些石頭書頁上。如果真像他們以為的那樣,那麼任何人類社會到了一定時候,神聖象徵總要陳舊,被自由思想磨掉,而人也要逃避教士,各種哲學和各種體系的贅疣,就要侵蝕宗教的面孔,建築藝術就難以再現人類精神的新面貌,一頁頁儘管正面滿是字跡,背面卻一片空白,這樣的作品勢必缺頭少尾,這樣的書籍也勢必殘缺不全。其實不然。

  試以中世紀為例:這個時期離我們較近,更容易看清楚。中世紀早期,神權政治正致力於組建歐洲,梵蒂岡正往自己周圍聚攏,重新組合從卡皮托爾四周覆滅的古羅馬托生出的新羅馬的各種因素,而基督教文化則到過去文明的廢墟中,搜尋構成社會的各個層次,並利用遺跡,重新建造以僧侶為棟樑的新的等級世界。其時,在一片混亂中,我們先是隱隱聽到,繼而又漸漸瞧見,在基督教文化之風的吹拂下,借助蠻族(古代希臘和羅馬人稱其他所有民族為蠻族,這裡特指西歐和北歐的土著民族。)之手,從古希臘和古羅馬消亡的建築藝術的瓦礫中,出現了神秘的羅曼建築藝術:這種建築藝術是埃及和印度神教營造術的姊妹,是純正天主教的經久不變的標誌,也是教皇一統天下的永不更改的象形文字。當時的整個思想,的確都記述在這種晦暗的羅曼風格中。處處能感到威權、一統、密不透風、絕對性,即格列高利七世;處處感到教士,卻從來感覺不到人;處處感覺到等級,卻從來感覺不到人民。然而,十字軍遠征開始了,這是大規模的民眾運動,而凡是大規模的民眾運動,無論其緣起和目的如何,在最後的衝擊中,自由精神總要脫穎而出。新事物也就要隨之問世了。這樣,又進入了天下洶洶的時期:雅克團(雅克團:1358年法國農民的起義運動。)、布拉格運動(布拉格運動:1440年法國貴族反對查理七世王權的鬥爭。)、神聖聯盟(神聖聯盟:法國天主教聯盟,在宗教戰爭中起過重要作用,在1576年之後,又成為反對亨利三世,爭奪王權的運動。)相繼發生。神權搖搖欲墜,一統漸漸瓦解。封建政權要求同神權平分秋色,接著民眾不可避免地登上舞臺,而且一如既往,要求佔有那份該得的權利,「因為我叫獅子」(原文為拉丁文。意為獅子是百獸之王,故要佔有最大的份額。)。於是,領主權從僧侶權下面顯露出來,村社又從領主制下面顯露出來。歐洲的面目改變了。嘿!建築風貌也煥然一新。如同文明一樣,建築藝術也翻過去一頁,而時代新精神發現它準備好,要按照口授譜寫新篇章。建築藝術從十字軍遠征中帶回尖拱藝術,如同各民族從十字軍遠征中帶回自由。於是,羅馬帝國漸漸解體,羅曼建築藝術也逐步消亡。象形文字拋棄了大教堂,趕去裝飾城堡,給封建制度助威。大教堂本身,一向講究中規中矩的建築物,從此也闖進來市民、村社和自由,開始脫離教士的控制,落到藝術家的手中。藝術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建造大教堂了。永別了,神秘、神話和戒律。現在盛行的是隨意性和奇思異想。教士只要有大教堂和神壇,也就別無他求了。四面牆壁交給了藝術家。建築藝術這部書不再為僧侶、宗教和羅馬所有,而屬於想像、詩歌和民眾了。正因為如此,這種只有三百年歷史的建築藝術,有了難以計數的飛速變化,而在六、七百年歷史的羅曼藝術長期停滯之後,這種變化令人驚歎不已。這期間,建築藝術以巨人的步伐前進。從前由主教們包攬的事情,現在要發揮民眾的才能和獨創精神。每個種族路過時,都要在這本書上寫下一行字,從而畫掉大教堂扉頁上的古老羅曼象形文字;因此,在各個種族所置放的新象徵下面,老教條充其量也只能偶爾顯露出來。民眾為其掛上帷幔,很難再看出當初宗教骨架的痕跡。那時的建築師,甚至對待教堂也膽大妄為,現今是無法想像的。例如,巴黎司法宮的壁爐廳裡,可以欣賞到雕刻在柱頭上含羞做愛的男女修士;還有,布林大教堂的門廊上則雕有赤條條的挪亞的豔遇。再如,博什維爾修道院的盥洗室壁上,竟有一個長著驢耳朵的醉修士,舉著酒杯嘲笑全體僧眾。那個時代,在石頭上刻寫並表達思想的特權,完全可以和今天的新聞自由相比擬。那就是建築藝術的自由。

  這種自由走得很遠。有時是教堂的門廊、正面裝飾,有時甚至整座教堂所表達的象徵意義,同宗教崇拜截然相反,甚或敵視教會。早在13世紀,有紀堯姆·德·巴黎,還有15世紀的尼古拉·弗拉麥勒,都寫過這類蠱惑的篇頁。屠宰場聖雅各教堂,就是一座完全唱反調的教堂。

  當時的思想,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自由表達,因此,也就完全寫在叫作建築物的這些書籍上。舍此建築物的表達方式,那種思想若是敢冒大不韙,以手稿形式表述出來,那就必然要被劊子手押上廣場,當場焚毀。這樣一來,表述在教堂門廊上的思想,就要目睹表述在書籍中的思想受刑。人類思想要面世,只有營造這一條途徑,因此也就從四面八方趨之若鶩。這就是為什麼無數大教堂遍佈歐洲,數量驚人,即使經過核實也難以置信。社會的全部物質力量、全部智慧力量,都彙聚到一點,即建築。建築藝術就是以這種方式,藉口為上帝建造教堂,得以波瀾壯闊地發展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天生的詩才也要當建築師了。民間藏龍臥虎,但到處受封建制度的壓制,如同壓在青銅盾牌的「龜殼」(原文為拉丁文。)下面,這種才幹,只能從建築方面尋求出路,只能通過這種藝術施展,他們的《伊利亞特》,就採用了大教堂的形式。其他所有藝術都歸順過來,以建築藝術為師,組成偉大作品的工匠隊伍。建築師、詩人、大師總攬一切,以雕刻為這部作品鐫刻門面,以繪畫為它製作絢麗的彩繪玻璃,以音樂敲響它的大鐘,彈奏它的管風琴。就連可憐的純粹詩歌,還堅持呆在手稿中默默無聞者,若想有所作為,也不得不以頌歌或「散文」的形式,進入建築的框架裡。歸根結底,這也是埃斯庫羅斯的悲劇在希臘的宗教節日中,《創世記》在所羅門神廟中所扮演的角色。

  因此,在谷登堡發明活版印刷術之前,建築藝術始終是主要的表意文字,世界通用的書寫形式。這部花崗岩書籍,由東方開始撰寫,由古希臘和古羅馬繼續著述,而中世紀則寫完了最後一頁。民眾建築藝術取代等級建築藝術,我們上文在中世紀所觀察的這種現象,隨同人類智慧的一切類似運動,還要在歷史其他偉大時代中再現。因此,這裡只是簡要地提出這條規律,如若詳盡闡述,那就得寫成幾卷的大部頭。在遠古的東方,原始時代的搖籃,繼印度建築藝術之後,出現了腓尼基建築藝術,它是阿拉伯建築藝術的體態豐盈的母親;在古代,先有埃及建築藝術,而伊特魯立亞風格和庫克羅普斯建築,不過是其中的變種,然後才出現希臘建築藝術,而添加迦太基式圓頂的羅馬風格,也不過是希臘風格的延續;在現代,繼羅曼建築藝術之後,則出現了哥德建築藝術。這三個系列拆開來分析就能發現,三位大姐,即印度建築藝術、埃及建築藝術、羅曼建築藝術,都有同樣的象徵,也就是神權、種姓等級、一統、教條、神話、上帝;反之,三位小妹,即腓尼基建築藝術、希臘建築藝術、哥德建築藝術,無論三者本質所固有的形式多麼不同,也都有同樣的寓意,這就是自由、民眾、人。

  在印度建築、埃及建築或羅曼式建築中,總能感覺到祭司,而且只能感覺到祭司存在,不管名稱如何,叫婆羅門(婆羅門:古代印度的僧侶貴族。)、麻葛(麻葛:原是古代波斯專管祭祀活動的氏族,即古波斯祭司。從西元1世紀起,這個詞表示術士和占星家。《聖經》漢譯本譯為「博士」。),還是叫教皇。民眾的建築藝術則不然,要更加豐富多彩,而少幾分神聖的意味。在腓尼基建築中感到的是商人,在希臘的建築中感到的是共和派,在哥德建築中感到的則是市民。

  神權建築的普遍特徵,就是一成不變,恐懼進步,固守傳統,把原始型神聖化,以其象徵的不可理解的任性不斷壓制人和自然所有形態。那是些晦澀的天書,只有得到秘授的教徒才能讀懂。而且,任何形式,乃至任何變態,一旦在建築上有了某種含義,也就神聖不可侵犯了。不必要求印度、埃及和羅曼的營造術改革其設計,改進其雕塑藝術:任何改進完善,對它們都是大不敬。在這類建築中,僵化的教條似乎擴及到石頭,好像再度石化了。反之,民眾營造術的普遍特點,就是追求變異、進步、獨特、豐富和永動。這類建築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宗教的桎梏,可以考慮自身的美,可以修飾了,不斷糾正裝飾自身的雕像和花紋圖案。還有,這類建築屬於世俗社會,含有人性,不斷把人性摻進神聖象徵中,並且仍在這種象徵下求得發展。因此,這類建築儘管還是象徵性的,但是像大自然一樣容易理解了,任何心靈、任何智慧、任何想像力,都能有所領悟。在神權建築和民眾建築之間,有神聖語言與通俗語言之別,有象形與藝術之別,有所羅門與菲迪亞斯(菲迪亞斯(前490-前431):希臘大雕塑家。)之別。

  如果拋開無數例證和無數見解,上文扼要所述,概括起來可以這樣說:直到15世紀,建築藝術是人類活動的主要記載;在這段歷史中,世上出現的稍微複雜的思想,無不化作建築物;民眾的任何創見、宗教的任何律法,無不有其豐碑;總之,人類的重大構想,無不刻寫在石頭上。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任何思想,無論宗教的還是哲學的思想,都追求永世流傳。一種思想既已推動了一代人,還要推動下幾代,並要留下痕跡。若想不朽,手稿是多麼靠不住!而一座建築物,就是一部書,要更加牢固持久,更能經受時間的考驗!要毀掉記述下來的話語,只需一個火把和一個野蠻人就夠了。要拆毀建築起來的話語,就要有一場社會革命、一場塵世革命。羅馬大競技場經歷蠻族浩劫而倖免,金字塔也許經歷了世界大洪水而倖存下來。

  進入15世紀,一切都變了。

  人類思想發現一種永世流傳的辦法,比起建築藝術來,新辦法更為經久耐用,簡單易行。建築藝術被趕下寶座。俄耳甫斯的石頭字母,即將為穀登堡的鉛字所取代。

  書籍將扼殺建築!

  發明印刷術是最重大的歷史事件。這是引起一系列變革的革命,是人類徹底革新了的表達方式,是脫掉一種形式而被覆另一種形式的人類思想,是從亞當以來象徵智慧的那條蛇最終徹底的蛻變。

  以印刷形式表達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磨滅,它不翼而飛,擴散到空氣中,從此難以捕捉,無從摧毀。在建築藝術的時代,思想曾化為高山,牢牢地把握一個時代和一塊地盤。現在,思想化為無數鳥雀,四處飛散,同時佔領空中和地面的所有點。

  我們再說一遍,誰還看不到,以這種方式表達的思想更難磨滅呢?這種思想從堅硬一變而為輕靈,從持久一變而為永恆。一個龐然大物可以平毀,然而,又怎能消滅無處不在的東西呢?再發一場洪水又有何妨,即使高山早已被滾滾波濤淹沒,鳥兒還會照樣飛翔,只要水面上漂浮一葉方舟,鳥兒就會落在上面,隨方舟漂流,一同觀察洪水退去。災難過後出現的新世界,剛一蘇醒就會看見,被埋葬的舊世界的思想在長空展翅翱翔。

  只要看到這種表達方式不僅最易保存,而且最為簡單方便,最容易掌握使用;只要想一想這種方式沒有拖累,既不必攜帶大件行李,也不必搬運沉重的用品;只要比較一下,被迫寓於建築物中的思想,要動用四、五種藝術、多少噸黃金,要動用一座高山的石料、一片森林的木材,也要動用大批工匠,而著書立說,則需要一些紙張、一點墨水和一支鵝毛管筆就夠了,這樣一比較,人類智慧放棄建築藝術而採用印刷術,又何足為奇呢?試挖一條水平面低於河床的溝渠,用以截斷河流,那麼河水必然改道。

  由此可見,自從發明了印刷術,建築藝術是多麼明顯地漸漸枯澀,衰敗,漸漸空乏了。我們又是多麼明顯地感到,水位日見下降,生命汁液逐漸流走,時代和民眾的思想慢慢脫離建築藝術!當然,在15世紀,這種冷卻現象還不易覺察,當時印刷機還很稚弱,從強大的建築藝術那裡,充其量只能攝取一點過剩的生命力。可是,一進入16世紀,建築藝術的病症就一目了然了,基本上它不再表現社會,而是可憐巴巴地變成古典藝術:建築,從高盧的、歐洲的、土著的風格,變成希臘和羅馬藝術,又從真實的和現代的藝術,變成了偽古典藝術了。人稱文藝復興者,就是這種衰敗的頹勢。不過這頹勢又極為壯美,因為哥德的古老精魂,這西沉的太陽,在落到美因茨(美因茨:德國城市。)印刷機的高山背後,那夕照的餘暉,在一段時間內,還繼續浸染那拉丁式圓拱和柯林斯柱廊的混雜堆砌(拉丁圓拱系羅馬風格,柯林斯柱式系希臘風格,雨果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是混雜堆砌。)。

  這是黃昏的夕陽,我們卻當作震旦的旭日。

  建築藝術一旦喪失盟主的地位,不再是統領的、獨霸的藝術,而跟其他藝術平起平坐了,它就再也沒有力量籠絡其他藝術了。其他藝術掙脫建築師的枷鎖,紛紛解放出來,從此各奔前程了。每種藝術都從分離中得到益處。孤立狀態能促一切事物成長。雕刻發展成為雕塑藝術,彩繪發展成為繪畫,卡農(卡農:按照嚴格模仿的原則,用一個或更多的聲部相距一定的拍節模仿原有旋律的曲式或作曲技巧。歐洲初期音樂就是這種複調的宗教樂曲。)發展成為音樂。那情景就像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大帝(西元前356-前323年):馬其頓王國國王。)死後,它的帝國就分崩離析,各省自立為王國了。

  從而就產生了拉斐爾、米蓋朗琪羅、約翰·古戎(約翰·古戎(約1510-1568):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刻家。)、帕萊斯特裡納(帕萊斯特裡納(1525-1594):義大利著名作曲家。),他們全是光輝的16世紀的英才。

  思想也和藝術同時從各方面解放出來。中世紀的異端祖師爺已經重創了天主教。到了16世紀,宗教的一統天下打破了。在印刷術之前,宗教改革只能是教派分裂,有了印刷術便成為革命。搬走印刷機試試,異端邪說就孱弱無力了。命定也好,機緣也罷,反正穀登堡是馬丁·路德的先驅。

  那時,中世紀的太陽完全沉落了,哥德的精魂也在藝術的天際永遠殞滅,建築藝術漸漸暗淡下來,失去光彩,越來越隱沒了。印刷的書籍這種蛀蟲,不斷蛀蝕並要吃掉建築物。建築藝術蛻皮,落葉,眼看著消瘦下去,變得平庸、貧乏,毫無價值了,不再表達任何意念,甚至不再追摹從前時代的藝術。建築藝術被人類思想拋棄,因而也被其他藝術拋棄,從此冷落孤零,再也招募不來藝術家,只好使用工匠了。普通玻璃代替了彩繪玻璃,石匠代替了雕塑家。永別啦,一切元氣、一切特色、一切活力、一切智慧。建築藝術淪為作坊乞丐,十分淒慘,從一個抄本爬到另一個抄本。早在16世紀,米蓋朗琪羅無疑就發現,建築藝術正在衰亡,他悲憤之餘,要實現最後一個構想。這位藝術巨匠將萬神祠堆砌到巴特農神廟上,造起了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這一偉大作品冠絕古今,堪稱絕世之作,是建築藝術的最後一次獨創特製,也是在即將合上的宏偉石頭史書,這位藝術巨擘在末頁簽署的名字。米蓋朗琪羅死了,可憐的建築藝術也過了大限,只是在苟延殘喘,形同怨鬼幽魂,這又能有什麼作為呢?無非照搬聖彼得大教堂,模仿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簡直成了怪癖,怪到了可憐可悲的程度。於是,每個世紀都有自己的羅馬聖彼得大教堂:17世紀有聖恩穀教堂,18世紀有聖日內維埃芙教堂。每個國家也都有自己的羅馬聖彼得大教堂,如倫敦,如彼得堡,而巴黎則有兩三座。這種毫無意義的遺囑,乃是一種偉大藝術臨終時返回童年的囈語。

  我們若是拋開上文提到的有特點的建築物,只觀察一下建築藝術從16世紀到18世紀的總貌,那就會發現同樣衰微破敗的現象。從法蘭索瓦二世(法蘭索瓦二世:法國國王,1559年至1560年在位。)朝代起,建築物的藝術形式就日漸消亡,讓幾何圖形顯赫突起,如同一個患者瘦骨嶙峋的架子。冷峻無情的幾何線條,代替了優美曼妙的藝術線條。建築物不復為建築,而成為多面體了。當然,建築藝術還在處心積慮,力圖掩飾這種貧乏赤露的狀態。這樣,希臘式門楣裝飾便鑲進羅馬式門楣裝飾中,反之亦然。不外乎羅馬萬神祠攙進希臘巴特農神廟,不外乎聖彼得大教堂的翻版。這樣,就出現亨利四世時代的石砌邊角的紅磚樓房、王宮廣場、太子廣場。還出現路易十三時代的教堂,又笨重又低矮,扁扁的縮成一堆,上面架了個圓屋頂,好似駝背一般。還出現馬紮蘭(馬紮蘭(1602-1661):義大利人,紅衣主教,任路易十三的首相。)時代的建築,那拙劣的仿義大利式的四大民族學院(即巴黎大學。)。繼而,又出現路易十四時代的宮殿,那形同兵營的朝臣廳室,看上去僵硬死板,令人生厭。最後,到了路易十五時期,就出現了菊苣和通心粉狀、各種瘤狀和菌狀的裝飾圖案,把個老掉牙的衰朽建築藝術打扮成老妖精模樣。從法蘭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世,建築藝術的病症以幾何級數加重。這種藝術只剩下皮包骨,完全是一副垂死的慘相。

  在這一歷史時期,印刷術的情況又如何呢?脫離建築藝術的生命力,全部注入了印刷術。一方面,建築藝術逐步衰退敗落,另一方面,印刷術卻日益發展壯大。從前,人類思想把精力耗在建築上,此後便全部獻給書籍了。因此,剛進入16世紀,印刷術就已然羽毛豐滿,能與日趨衰落的建築藝術分庭抗禮,同它較量,並把它扼殺。到了17世紀,印刷術戰果輝煌,地位相當穩固;而且聲望日隆,能讓全世界歡慶一個偉大的文學世紀了。印刷術在路易十四的宮廷裡長期養精蓄銳,到了18世紀,便重操路德的舊兵刃,武裝起伏爾泰,氣勢洶洶,大舉衝擊舊歐洲,而其時,它早已扼殺了建築藝術這個舊歐洲的表現方式。到了18世紀末葉,它已經摧毀了一切。等到19世紀,它又要重新建設了。

  不過,現在我們要問,三個世紀以來,這兩種藝術究竟哪一種真正代表人類思想?究竟哪一種表述人類思想?不僅表現人類思想對文學和學術的癖好,而且表現人類思想開闊、深沉而又普遍的衝動呢?究竟哪一種既不間歇,又天衣無縫,始終附著前進中的人類這個千足怪物呢?是建築藝術,還是印刷術呢?

  是印刷術。這一點我們不要弄錯,建築藝術已經死了,死不復生了,被印刷書籍所扼殺,它不夠耐久,造價又特別昂貴,被扼殺是不足為奇的。每一座大教堂糜費都數以十億計。我們算一算,現在需要多少資金,才能重新寫出建築藝術這部書,才能在大地上重新建起千萬座建築,回到建築物林立的時代,正如一位目擊者所說,那個時代,「世界彷彿抖動著身軀,卸掉敝衣舊裝,換上一套白色教堂裁製的新衣裳」(格拉伯·拉杜普斯)(原文有一段拉丁文,重複引號中的話。雨果引自法國歷史學家米什萊巨著《法蘭西歷史》(1833)。米什萊在書中引述十一世紀克呂尼修道院院士格拉伯·拉杜普斯的論題:「白色教堂反對黑色城堡。」)。

  書籍印得既快,費用又少,還能廣為流傳!整個人類思想順著這條斜坡流淌,又何足為奇呢?這並不等於說,建築藝術今後在世界某處,就不會再出現一座秀美的建築、一部孤立的傑作。在印刷術的統治之下,完全有可能豎起一根圓柱(系指拿破崙決定鑄造的旺多姆銅柱。),我想那是投入一支軍隊,用大炮熔鑄而成的,就像在建築藝術的統治之下出現的《伊利亞特》、《羅曼采羅》、《摩訶婆羅多》(《摩訶婆羅多》:它與《羅摩衍那》並稱印度兩大敘事詩。這部史詩分十八篇,將近十萬對對句,以西元前1400至西元前1000年的史實為依據,為廣博仙人編集而成。)和《尼伯龍根之歌》(《尼伯龍根之歌》:日爾曼史詩,與英國的《裴歐洛夫》、法國的《羅蘭之歌》並稱歐洲三大英雄史詩。),也是全民族搜集大量行吟詩,最後融合而成的。20世紀也可能會有一位天才建築師脫穎而出,正如13世紀出了個但丁一樣。不過到了那時,建築藝術就不再是社會的藝術、集體的藝術,也不再是主宰的藝術。到了那時,偉大的詩篇、偉大的建築、人類的偉大創作品,就不再建造起來,而是印刷出來了。

  從此以後,建築藝術縱然東山再起,也不會獨步天下了;它要受制於當年文學從它那裡接受的規律。這兩種藝術的地位相互顛倒了。在建築藝術統治的年代,詩歌作品固屬鳳毛麟角,但也確實同建築物相像。在印度,毗耶婆(毗耶婆:印度傳說中的聖人,最偉大詩人,相傳《吠陀》是他編成的,故又稱「吠陀廣博」。)的著述卷帙浩繁,古怪離奇,同浮屠一樣難以參悟。在東方埃及,詩歌像建築物一樣,線條宏大而靜謐;古希臘的詩歌則諧美、安詳而平和;基督教歐洲的詩歌;表現出天主教的莊嚴、民眾的純真,表現出一個更新時代的欣欣向榮和豐富多彩。《聖經》猶如金字塔,《伊利亞特》好似巴特農神廟,荷馬類乎菲迪亞斯。13世紀的但丁,就是最後一座羅曼教堂;16世紀的莎士比亞,就是最後一座哥德大教堂。

  上述必不完全,紕漏難免,總括來說,人類有兩大部書、兩部記錄、兩份遺囑:建造藝術和印刷術,石聖經和紙聖經。這兩部聖經在多少世紀曾大大展開,誠然,我們今天拜讀時,不免要追懷那花崗岩文字的一目了然的壯美:那些以圓柱、方柱、方尖塔為符號的字母多麼巨大,那些人造的高山覆蓋了世界,覆蓋了從金字塔到鐘樓、從凱奧普斯(凱奧普斯(西元前2650):古埃及第四王朝的法老,建造一座大金字塔。)直到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法國東部城市,有著名的哥德式大教堂。)的以往歲月。應當重溫石頭書頁上記載的歷史。應當不斷翻閱和欣賞由建築藝術撰寫的這部著作,但是也不應否認印刷術應時造起的大廈的宏偉。

  這個大廈無比宏偉。不知哪位統計學家計算過,自穀登堡以來,印刷的書籍如果一本本全部摞起來,就能從地球抵達月球。不過,我們要講的不是這種宏偉。然而,我們要是真的想像一下迄今為止印刷品的全貌,頭腦裡不是會出現一座巍峨的建築嗎?這座建築不是以整個大地為基礎,由全人類不懈地營造,它的碩大無朋的頭顱直插未來的雲天嗎?也可以說,這是無數智慧構成的蟻巢,是喻為金色蜜蜂的所有想像攜來花蜜的蜂窩。這座大廈的樓層何止萬千!只見處處樓欄,通向裡面縱橫交錯的科學的暗穴。大廈外面也由藝術之神裝飾,處處藤蔓花紋、花欞彩窗、齒葉鑲邊,鬥妍爭奇,令人目不暇接。上面的每樣作品,不管多麼隨意,多麼孤立,無不各得其所,各展其姿。這整體呈現出和諧。從莎士比亞大教堂直到拜倫清真寺,無數小鐘樓都壅塞在這世界思想的大都會中。大廈底層上,補寫了建築藝術沒有記載的人類幾個古老題目。大門廊兩側各有標記,左側白色大理石上有荷馬的古老浮雕,右側各種文字的《聖經》則昂立著七顆頭。再往上一點,又有挺立起來的《羅曼采羅》七頭蛇,以及其他一些雜生的怪物:《吠陀》和《尼伯龍根之歌》。況且,這座神奇的大廈還一直在興建。印刷機這台巨型機器,不斷抽汲社會的全部智慧汁液,又不斷吐出新的建築材料。全人類都登上了腳手架,每人的才智都是工匠。最卑微的人也能堵個洞,或者放上一塊石頭。雷蒂夫·德·拉布列東(拉布列東(1734-1806):法國著名印刷工人,專寫巴黎隱秘習俗的作家。)也推來一車灰泥。天天都要加高一層。除了每個作家獨特貢獻之外,還有集體的創作。18世紀推出了《百科全書》,大革命則提供了《導報》。自不待言,這座建築呈螺旋形,永無休止地擴建升高,當然也有語言的混亂、無窮的活力、不知疲倦的勞作。這是全人類通力合作,為智慧造個避難所,使其免遭大洪水和蠻族的掃蕩之災。這是人類建造的第二座巴別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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