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巴黎聖母院》第26章
  三、玉米餅的故事

  這段故事發生的時候,羅朗塔樓的幽室裡有人居住,讀者若想知道那人是誰,請聽三位元忠厚婦女的對話。就在我們注視老鼠洞的工夫,那三個女人正好沿著河邊,從大堡走向河灘廣場。

  從穿戴來看,其中兩位是富裕的市民。她們身穿細布白胸衣、紅藍條紋的羊毛粗呢裙,腿上緊緊裹著踝骨處繡彩花的白線長襪,腳下穿著黑底方頭棕色皮鞋;尤其她們戴的尖頂高帽,鑲飾著各種緞帶、花邊和金屬箔片,堪與俄羅斯帝國近衛榴彈兵的軍帽相媲美,如今香檳省的婦女還戴這種帽子;整個一身打扮表明,她們屬於富商的階層,介乎僕役稱之為「婦人」和「夫人」之間。她們既不戴金戒指,也不掛金十字架,但顯而易見不是窮得戴不起,而是天真地害怕罰款。另一位的打扮同她們大致相仿,但是裝束和舉止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讓人感到她是外省公證人的妻子。看她把腰帶紮得靠上,就知道她好久沒有來巴黎了。此外,她的胸衣帶褶紋,鞋上有緞帶結,裙子的條紋也不是豎的而是橫的,還有許多古怪之處,令趣味高雅的人嗤之以鼻。

  前兩位的步伐也是巴黎婦女所特有的,可以讓外省婦女見識見識巴黎的風度。那位外省女子手拉著一個胖小子,胖小子手拿著一張大餅。

  很抱歉,我們還要說明一句:由於天氣寒冷,小男孩把舌頭當手絹使用。

  這孩子讓母親拉著走,正如維吉爾說的那樣,他的步子不穩」(原文為拉丁文。),跌跌撞撞,惹得母親大叫大嚷。的確,孩子的眼睛只顧盯著大餅,根本不看路,然而,他只是溫情脈脈地盯著,並不咬上一口(咬一口大餅),這其中必有重大的緣故。顯然,這張餅能不能吃,只有媽媽說了算。這樣一來,胖小子成了坦塔羅斯(坦塔羅斯: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王,因觸怒天神宙斯,被罰永世受饑渴的煎熬。),這也未免太殘忍了。

  這工夫,這三位太太(「夫人」當時只能用於稱呼貴婦人)都在同時說話。

  「咱們快點走吧,瑪伊埃特太太,」三人中最年輕,也是最胖的一個,對外省女人說。「我真擔心趕不上了。我們在大堡那不是聽說,要即刻把他押到恥辱柱去嗎?」

  「噯!烏達德·繆斯尼埃太太,您著的是什麼急呀?」另一位巴黎女人接過話頭。「他要綁在恥辱柱上呆兩個鐘頭呢。咱們趕得上。親愛的瑪伊埃特,您見過在恥辱柱上受罰的人嗎?」

  「見過,在蘭斯。」外省女人答道。

  「噯!得了吧,你們蘭斯的恥辱柱算什麼?就是一個破籠子,只能轉轉莊稼人!真值得誇耀!」

  「只轉轉莊稼人!」瑪伊埃特說,「在呢布市場上!在蘭斯!罪大惡極的人,我們都見過,有的殺死了親娘老子!莊稼人!您也太小看我們啦,熱爾維絲!」

  為了維護她家鄉恥辱柱的名譽,這個外省女人真的要發火了。

  幸而烏達德·繆斯尼埃太太比較慎重,及時岔開話題。

  「順便問一句,瑪伊埃特太太,您覺得佛蘭德使團怎麼樣?你們在蘭斯,也能見到這樣派頭的使臣嗎?」

  「這我承認,」瑪伊埃特回答,「只有在巴黎,才能見到這樣的佛蘭德人。」

  「使團裡那個大塊頭使臣是個襪商,您看見了吧?」

  「看見了,」瑪伊埃特答道,「他那樣子活像農神薩圖恩。」

  「還有那個大胖子?那張臉像露出來的大肚皮,」熱爾維絲又說道,「還有那個小矮子呢?那對小眼睛,周圍的紅眼皮毛乎乎的,彷彿修剪過,就像一個起絨刺果。」

  「還是他們的馬看著帶勁兒,」烏達德說道,「那身披掛,全是他們國的時裝!」

  「哦!親愛的,」外省女人瑪伊埃特打斷她的話,也擺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十八年前,就是1461年,在蘭斯舉行加冕,你們若是看見了王爺和國王侍從所騎的馬,又會怎麼說呢?各種各樣的鞍褥和馬鎧:有大馬士革粗呢、金絲細呢的,帶黑貂皮鑲邊,有絲絨的,帶紫貂皮鑲邊,還有的全身披金掛銀,戴著大個兒的金鈴銀鈴!這得花多少錢啊!騎在馬上的少年侍從,個個都那麼英俊!」

  「不管怎麼說,」烏達德冷淡地反駁道,「反正佛蘭德使團的馬匹非常漂亮,昨天,京兆尹大人還在市政廳設晚宴招待他們,宴席上有糖裹杏仁、肉桂滋補酒、各種蜜餞,還有許多風味食品。」

  「您亂說什麼呀,我的好街坊!」熱爾維絲高聲說,「那些佛蘭德人是在紅衣主教府,在小波旁宮用晚宴的。」

  「不對,是在市政廳!」

  「哪兒的話,是在小波旁宮!」

  「在市政廳,千真萬確,」烏達德尖刻地又說道,「斯庫拉布林博士還用拉丁文高談闊論,他們聽了十分滿意。是我丈夫告訴我的,他是宣過誓的書商。」

  「在小波旁宮,千真萬確,」熱爾維絲也同樣尖刻地反駁道,「紅衣主教大人還派司庫教士給他們送禮:十二瓶半升裝的白色、淡紅色和深紅色肉桂滋補酒、二十四盒里昂蛋黃杏仁餅、二十四支兩斤重的大蠟燭、六桶二百升的上等博訥白葡萄酒和淡紅葡萄酒。我想這些都確鑿無疑。我是聽我男人講的,他是市民廳的警隊中隊長,今天早晨他還比較一番,佛蘭德使臣和教皇的使臣、特拉布宗王國(特拉布宗王國(1202-1461):位於土耳其的黑海濱,是拜占庭帝國的從屬國。)皇帝的使臣有什麼不同。那還是上一朝代的事,特拉布宗王國使臣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巴黎來,耳朵上還戴大耳環呢。」

  「一點兒沒錯,是在市政廳用的晚宴,席上那麼多酒肉果品,從來沒見過。」烏達德不聽那一套,又駁斥道。

  「跟您說吧,是在小波旁宮,由市政警士勒·塞克侍候的,大概因為這一點,您就弄混了。」

  「跟您說,是在市政廳!」

  「是在小波旁宮,親愛的!當時還用魔幻玻璃照出寫在大門上的『希望』兩個字。」

  「是在市政廳!是在市政廳!於宋·勒·瓦爾還演奏了笛子!」

  「跟您說不對!」

  「跟您說就是!」

  「跟您說不對!」

  胖大嫂烏達德還要爭下去,口角眼看就要發展為揪頭髮,幸好這時,瑪伊埃特突然叫道:「瞧啊,那邊橋頭聚了一堆人,正圍著什麼東西瞧呢。」

  「真的,」熱爾維絲說道,「我聽見鼓聲了,想必是愛絲美拉達那小姑娘跟小山羊耍把戲呢。快點兒,瑪伊埃特!拉著孩子,加快腳步。您到巴黎來看新奇的事兒,昨天看見了佛蘭德人,今天應當看看那個埃及姑娘。」

  「埃及女郎!」瑪伊埃特一聽,猛然掉頭要往回走,並緊緊摟住她兒子的胳臂。「上帝保佑!她要拐我的孩子!快走啊,厄斯塔什!」

  她沿著堤岸開始朝河灘廣場跑去,把那座橋遠遠拋在後面。這時,她拖著的孩子猛地跌倒,她這才停下腳步喘氣。烏達德和熱爾維絲從後面追上來。

  「那個埃及女郎拐您的孩子!」熱爾維絲說道,「您也真能胡思亂想。」

  瑪伊埃特搖了搖頭,好像在想什麼。

  「這事兒也怪了,」烏達德指出,「對於埃及女人,麻袋女也有同樣的念頭。」

  「麻袋女是什麼?」瑪伊埃特問道。

  「哦!就是古杜勒修女。」烏達德答道。

  「古杜勒修女又是誰呀?」瑪伊埃特又問道。

  「您還說是蘭斯人,連這個都不知道!」烏達德回答。「那是老鼠洞的隱修女呀。」

  「什麼!」瑪伊埃特驚問道,「就是我們要給她送玉米餅的那個可憐女人?」

  烏達德點點頭,說道:「正是。等一會兒到河灘廣場,您從小視窗就會看見她了。對那些打手鼓、給人算命的流浪的埃及人,她跟您有同樣的看法。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她特別憎恨茨岡人和埃及人。可是您呢,瑪伊埃特,幹嘛一看見他們,就這樣沒命地逃跑?」

  「噢!」瑪伊埃特雙手摟住兒子的圓腦袋,回答說,「我可不願意遭到帕蓋特·香花歌樂女那樣的不幸。」

  「哦!這裡面肯定有一段故事,您講給我們聽聽吧,我的好瑪伊埃特。」熱爾維絲抓住她的手臂央求道。

  「講講行啊,」瑪伊埃特答道,「不過,你們還是巴黎人呢,連這個都不知道!我這就講給你們聽,但是也沒有必要停下來。帕蓋特·香花歌樂女十八歲的時候,是個很美的姑娘,那時我也一樣,說起來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兒了。到現在都有三十六歲了,如果說她不像我這樣有男人,又有兒子,還是個皮膚紅潤的胖乎乎的媽媽,那也只能怪她自己了。況且,她剛滿十四歲,人就毀啦!她父親吉伯托在蘭斯,是船上的樂師。查理七世加冕時,乘船沿韋勒河順流而下,從錫耶裡一直到穆宗,正是她父親給國王演出的,當時甚至聖女貞德也在船上。老父去世的時候,帕蓋特還很小,只剩下幼女寡母。她舅舅馬蒂厄·普拉東先生住在帕蘭——加蘭街,是鐵鍋和黃銅製品匠師傅,去年剛死的。可見,她還是好人家的姑娘。可惜,她母親是個善良的婦女,只教會帕蓋特做點針線活兒,做點小玩意兒。儘管如此,小丫頭還是出落成大姑娘,可也一直受窮。母女倆住在蘭斯沿河的磨難街。要注意這一點,我想就是那地點不吉利,給帕蓋特帶來厄運。1461年路易十一加冕,願上帝保佑當今的王上,那年,帕蓋特美極了,也快活極了,走到哪兒,人家都叫她香花歌樂女。可憐的姑娘!她的牙齒很美,又特別愛笑,總要露給人家看。然而,愛笑的姑娘,到後來只有哭的份兒;美麗的牙齒能毀了美麗的眼睛。香花歌樂女就是這樣。她和母親艱難度日;自從樂師死後,母女倆的生活就一落千丈。做針線活兒,每週掙不到六德尼埃,還不值兩枚鷹幣。單拿那次加冕來說,吉伯托老爹在慶典演奏一曲,就掙十二蘇巴黎幣,那年月還到哪兒去找啊?一年冬天,就是1461年那年,兩個女人家中連一根柴禾棍也沒了,天氣冷得很,凍得香花歌樂女臉色格外紅潤,男人都叫她「雛菊」,有的還直呼她「菊妞兒」!她就是這樣毀了。厄斯塔什,看你敢咬餅!我們馬上就看出她那個人毀了:那是個禮拜天,她到教堂去,胸前掛了個金十字架。剛滿十四歲!竟有這種事兒!頭一個情人是年輕的科蒙特伊子爵,建有鐘樓的府邸距蘭斯三公里,接著是國王騎衛侍從亨利·德·特里昂庫老爺;接下來就差勁了,是近衛軍小隊長希亞爾·德·博利翁;往後越來越差勁,有國王侍餐僕人蓋裡·歐貝榮、太子殿下的理髮師馬塞·德·弗雷普,再就是大廚師泰夫南·勒穆瓦納;就這樣,歲數越來越大,地位也越來越低,低就了弦琴樂師紀堯姆·拉辛、燈籠匠蒂埃裡·德·梅爾。可憐的香花歌樂女,就這樣成了萬人騎。她這塊金子最後也耗盡了。兩位太太,我還能對你們說什麼呢?就在1461年,國王加冕那年,正是她給花子王鋪床!就是那一年的事兒!」

  瑪伊埃特長歎一聲,擦掉在眼裡滾動的一滴淚。

  「這故事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熱爾維絲說道,「聽到現在也沒有埃及人和小孩。」

  「別急呀!」瑪伊埃特接著說道,「小孩嘛,這就要有一個。到這個月聖保羅節,就有十六年了,帕蓋特生下一個女孩。不幸的女人!簡直把她樂瘋了。她早就盼望有個孩子。她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對女兒的事向來睜隻眼閉隻眼,不幸也去世了。帕蓋特在世上,再也無人可愛,再也無人愛她了。她失身五年來,從前的香花歌樂女,現在成了可憐的玩意兒!在世上舉目無親,生活中孤苦零丁,走在街上給人指脊樑骨,遭人唾駡,挨警官的棍棒,還受破衣爛衫的兒童的欺侮。說話到了二十歲,對於騷娘兒們來說,二十歲就成了老太婆,賣騷掙的錢,還不如從前做針線活賺的多:多一條皺紋,就少一枚銀幣。冬天越來越受罪了,爐子裡沒有什麼柴燒,碗櫥裡也沒有什麼麵包吃了。她已經幹不了活兒,人一放蕩,也就變得懶惰,人變得懶惰,也就更加放蕩,因而她更加痛苦。至少,聖雷米的本堂神父就是這樣講的,他解釋這類女人到了老年,為什麼比別的窮家婦女更受饑寒之苦。」

  「這倒是,」熱爾維絲附和說,「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熱爾維絲!」烏達德說道,她聽得仔細,不那麼著急。「開頭就全講完了,那到結尾還講什麼呀?請您接著說吧,瑪伊埃特。這個可憐的香花歌樂女!」

  瑪伊埃特接著講道:「就這樣,她的生活十分悲慘,十分淒涼,終日流淚,臉頰都陷下去了。不過,她在恥辱中,在放蕩中,在遭人唾棄的境況裡,還是覺得如果世上有一樣東西,或者有一個人,能愛她並值得她愛,那麼她就不會那麼放蕩,不會感到那麼恥辱,那麼孤苦無依了。那只能是個孩子,只有孩子還很天真爛漫,才能夠做到這一點。她是在嘗試愛一個竊賊之後,才認識到這一點的;那個竊賊是惟一還願意要她的人,然而不久她就發現,那人也瞧不起她。大凡這種放蕩的女人,沒有情人或孩子,心靈就空虛,換句話說,她們就感到很不幸。找情人是沒有指望了,她就轉而一個心思盼望有個孩子,況且,她一直很虔誠,就把這事當作終生願望來祈求仁慈的上帝。仁慈的上帝自然可憐她,讓她生了個女孩。她簡直樂瘋了,眼淚嘩嘩流,又是親又是吻,那情形就別提了。她自己奶孩子,把她床上惟一的被子拆了做繈褓,她自己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了。她又變美了,老婊子變成了年輕的媽媽,於是又風流起來,又有人來光顧,香花歌樂女自身的貨色又找到買主,用得來的骯髒錢給孩子買衣物:童便帽、圍嘴兒、花邊襯衣、綢緞小帽,就是沒有考慮再給自己買一床被子。厄斯塔什先生,我跟您說過,別吃這張餅。孩子的教名叫阿涅絲,也算本名,因為,香花歌樂女早就沒有家姓了。毫無疑問,小阿涅絲身上的緞帶和繡花,比太子采邑上的一位公主的打扮還要華麗!別的不說,就是她那雙繡花小鞋,恐怕連國王路易十一也沒有那樣的。是做母親的親手縫製,親手刺繡做成的,她就像給聖母做衣裙那樣,使出了全副工夫,精工細作,加了各種各樣的裝飾。一雙粉紅色繡花鞋,真是世界上最俏麗的。只有我這大拇指長,要不是看著孩子脫下鞋露出小腳丫兒,真難相信她能穿進去。沒說的,那雙腳丫兒特別小,特別好看,粉紅粉紅的,比粉紅的緞鞋還鮮豔!等您有了孩子,烏達德,您就會知道那小手小腳比什麼都好看。」

  「我巴不得有孩子,」烏達德歎道,「可是也得等安德里·繆斯尼埃先生高興的啊。」

  「當然,」瑪伊埃特接著說,「帕蓋特的孩子也不光是腳丫兒好看。她剛四個月時我見過,真是小愛神的化身!那眼睛比小嘴還大,油黑的頭髮非常纖細,已經打鬈,可愛極了。等長到十六歲,她肯定成為棕色皮膚的美人兒!母親愛她日甚一日,簡直到了發狂的程度:又是愛撫,又是親吻,又是搔癢,給她梳洗,把她打扮成怪樣子,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帕蓋特真是樂昏了頭,為此感謝上帝。尤其孩子那雙美麗的粉紅色小腳丫兒,令她無限驚奇,給她增添無窮樂趣!她的嘴唇總是貼在上面,也總是奇怪腳丫兒為什麼那麼小。一會兒給穿鞋,一會兒又給脫下來,讚美賞玩沒個夠,覺得一天過得很快,還扶孩子在床上學邁步,看著又心疼,真是當成聖嬰的小腳,恨不得跪一輩子給孩子穿鞋脫鞋。」

  「故事倒很好聽,」熱爾維絲咕噥道,「可是講了半天,埃及人在哪兒呢?」

  「這就來了,」瑪伊埃特答道,「有一天,蘭斯來了一幫騎馬的人,樣子非常古怪。他們都是乞丐、流浪漢,由他們的公爵、伯爵率領,在全國到處遊蕩。他們皮膚黝黑,頭髮鬈曲,戴著銀耳環。女的比男的模樣還要醜,臉色還要黑,也從來不罩點什麼,身上穿著破爛不堪的短外衣,肩頭繫著粗麻布舊披肩,頭髮紮成馬尾狀。那些孩子在她們胯下打滾,都能把猴子嚇跑了。他們是一幫被逐出天主教社會的人,全從下埃及經波蘭直接到蘭斯的。據說教皇給他們做了懺悔,要他們在世上連續漂泊七年,不許睡在床上,當作贖罪。因此,他們自稱悔罪者,身上一股臭味。看來他們從前是撒拉遜人(撒拉遜人:是中世紀歐洲人對北非、西班牙一帶的穆斯林的稱呼。其實,他們並不信奉朱庇特。),信奉天神朱庇特,並且根據教皇的一道諭旨,向所有紅衣大主教、主教,以及佩戴十字架和法冠的神父索取十利弗爾圖爾幣。他們以阿爾及爾國王和德意志皇帝的名義,到蘭斯來給人算命。你們完全明白,單憑這一點,就不能讓他們進城。這樣,他們一夥人情願在勃雷姆城門附近安營紮寨,在一座有磨坊的山丘上,挨著廢棄的石灰礦坑搭起帳棚。蘭斯城裡人都爭相去找他們。他們給人看手相,就能說出將來如何交上好運,甚至能預言猶大將來能當上教皇。不過,也有可怕的流言,說他們拐小孩,扒錢包,還吃人肉。明智的人告誡糊塗人:『千萬別去那兒』可是,他們自己卻偷偷跑去。大家都像中了魔似的。的確,那些埃及人說的事情,連紅衣主教聽了也要吃驚。母親還帶孩子去,讓埃及女人看手相,聽說手相上用異教文和土耳其文寫的各種奇蹟,她們就特別得意。這個孩子將來能當皇帝,那個能當教皇,還有一個能當三軍統帥。可憐的香花歌樂女也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小阿涅絲有沒有那麼一天,當上亞美尼亞女皇或者什麼的。她把女兒抱到埃及人那裡,埃及女人見了讚不絕口,又是愛撫,又是用黑嘴唇親孩子,看了小手更是驚歎不已。唉!母親有多麼高興啊!她們尤其讚美那小腳好看,小鞋也好看。孩子還不滿一歲,已經咿呀學語,她長得胖乎乎,圓滾滾的,總朝母親憨笑,各種戲耍的動作和嬌態,就像小天使一般可愛。她一看見埃及女人,就嚇得哇哇大哭。然而,母親聽了給阿涅絲算出的富貴命,就連連吻女兒,滿心高興地回家。小阿涅絲要長成個美人兒,有高尚的節操,能當上王后。香花歌樂女回到磨難街的閣樓,心想抱回去一個小王后,心中萬分自豪。她母女倆一向同睡一張床,次日,她趁女兒在床上睡覺,就輕輕掩上房門,跑到曬衣場街的一個女鄰居家,說說將來有那麼一天,她女兒小阿涅絲用餐時,會有英國國王和衣索比亞大公伺候,還講了許多出人意料的情況。回家上樓時,沒有聽到孩子的叫聲,她心想:好嘛!孩子還睡著呢。她出去時房門掩上了,現在卻大敞四開,可憐的母親,她慌忙進屋,跑到床前……孩子不見了,床上是空的,孩子的東西全都不翼而飛,只剩下一隻美麗的小鞋。她衝出房間,跑到樓下,腦袋使勁往牆上撞,連聲呼叫:『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在哪兒?是誰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沒有人影,她住的小樓也孤零零的,沒人能向她提供一點情況。她像瘋了一般,樣子很可怕,東奔西竄滿城轉了一整天,察看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戶都嗅一嗅,真像一隻野獸丟了崽子似的。她披頭散髮,流乾淚的眼睛直冒火,樣子真嚇人,逢人就攔住,喊道:『我那女兒!我那女兒!我那美麗的小女兒!誰把女兒還給我,我就給誰當牛做馬,給他的狗當奴婢,讓他剜我的心吃也行。』——她碰見聖雷米的本堂神父,對她說:『神父先生,要我用手指頭耕地都成,可是得把孩子還給我!』——聽了真揪心,烏達德;有個鐵石心腸的人,就是訟師逢斯·拉卡勃爾先生,我看見連他都流淚了。噢!可憐的母親!天黑了她才回家。在她出門尋找的時候,有個女街坊看到一個情況:有兩個埃及女人抱著個包裹,偷偷上樓去,關上房門之後又下來,急忙溜掉了;她們走後,就聽見帕蓋特的房間有小孩的哭聲。香花歌樂女轉悲為喜,格格笑起來,她就像長了翅膀飛上樓去,又像炮彈似的轟開房門,衝了進去……說起來真駭人聽聞,烏達德!她看到的不是她那可愛的小阿涅絲,不是那細皮嫩肉、紅潤鮮豔的孩子,仁慈上帝的恩賜,而是一個小怪物,一個獨眼瘸腿、身體畸形的醜八怪,嚎叫著在石板地上亂爬。她恐怖得捂上眼睛,說道:『噢!怎麼,巫婆把我女兒變成這個可怕的畜生?』人們急忙把那小怪物抱開,免得她受刺激發了瘋。那個畸形兒童約有四歲,不知是哪個埃及女人給魔鬼生的,也不知道說的是不是人話,只發出些無法聽懂的字音。香花歌樂女撲向那隻小鞋,她的全部所愛只剩下這一樣東西了。好久好久她匍匐在那裡,一聲不吭,也沒有氣息,就跟死人一樣。猛然,她渾身顫抖,發狂似的親吻這件聖物,同時放聲痛哭,一顆心彷彿破碎了。跟您說,我們也都哭了。她邊哭邊說:『噢!我的小女兒啊!我的美麗的小女兒啊!你在哪兒呀?』這哭訴真能撕肝裂膽。現在想起來我都要流淚。喏,我們的孩子,是我們身上掉的肉。我可憐的厄斯塔什!你呀,長得多好看!你們不知道他有多乖!昨天他還對我說:『長大了我要當騎衛。』唔,我的厄斯塔什!你若是丟了,我可怎麼好!香花歌樂女猛然站起身,衝了出去,在蘭斯城中亂跑亂叫:『到埃及人營地去!到埃及人營地去!警官啊,燒死那些巫婆!』——可是,埃及人已經走了,天又黑了,不可能去追趕他們。第二天,在離蘭斯八公里遠葛村和蒂洛瓦村之間的灌木叢中,發現了營火的灰燼、帕蓋特女兒的幾條緞帶、幾點血跡和幾個羊糞蛋兒。剛剛過去的正是星期六夜晚,再也無可懷疑,埃及人在灌木叢中舉行了群魔舞會,他們按照伊斯蘭教徒的規矩,同魔鬼一起把孩子吃掉了。香花歌樂女聽說這些可怕的情況,卻沒有哭泣,嘴唇動了動像要說話,可是又說不出來。第二天她的頭髮就花白了,第三天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錯,這個故事真是淒慘,」烏達德說,「連勃艮第人聽了也會流淚。」

  「怪不得您那麼害怕埃及人呢!」熱爾維絲也說道。

  「剛才您拉著厄斯塔什逃跑,也是對的,」烏達德又說,「因為,這幫埃及人也是從波蘭來的。」

  「不對,」熱爾維絲說道,「聽說他們是從西班牙,從卡塔盧尼亞來的。」

  「卡塔盧尼亞?這倒有可能,」烏達德答道,「波洛涅、卡塔洛涅、瓦洛涅(三個地名按法語發音,故易混淆,又因不懂地理而說成三個省份,實為波蘭、卡塔盧西亞、瓦洛尼亞。),這三個省我總好搞混。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都是埃及人。」

  「而且,他們牙齒肯定很長,能吃小孩,」熱爾維絲也說,「那個愛撇嘴的愛絲美拉達也吃一點點,我絕不會感到驚奇。她那隻白色小山羊那麼能耍鬼把戲,恐怕有時也會貪嘴。」

  瑪伊埃特默默走著,還沉浸在遐想中:在一定程度上,這種遐想就是講述一件慘事的延續,只有震顫一波一波直到觸及心弦時才會停止。這時,熱爾維絲忍不住又問道:「香花歌樂女的下落,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瑪伊埃特沒有回答。熱爾維絲搖晃她的手臂,同時呼喚她的名字,又重複問了一遍。

  「香花歌樂女的下落嗎?」瑪伊埃特機械地重複這個問題,就好像剛剛聽到,隨即又集中神思來理解,這才急忙回答,「唔!誰也不知道。」

  她沉吟片刻,又說道:「有人說在黑天時,看見她從弗萊香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說在天濛濛亮時,看見她從巴塞老城門出了城。有個窮人在如今成了集市的莊稼地裡,發現她把金十字架掛在石頭十字架上。正是那件寶貝,在1461年把她給毀了,那是她頭一個情郎,英俊的科蒙特伊子爵送給她的。帕蓋特日子再苦,也一直捨不得賣掉,像命根子一樣珍藏著。因此,我們那些女人一看見她把金十字架也扔掉了,就都認為她死了。然而,旺特小酒店的人倒看見過她,光著一雙腳,沿著石子路往巴黎方向走去。不過,真若是那樣,就應該從維勒門出城,反正說法都不一樣。要照我說,她的確是從維勒門出去的,但不僅離城,而且離開人世了。」

  「這話我不明白。」熱爾維絲說道。

  「維勒,是一條河呀。」瑪伊埃特淒然一笑,答道。

  「可憐的香花歌樂女,她淹死啦!」烏達德打了個寒噤,歎道。

  「淹死啦!」瑪伊埃特又說,「當年善良的吉伯托老爹乘船順流而下,唱著歌從坦葛橋下駛過,哪裡會想到他親愛的小帕蓋特日後也會從橋下經過,但是既不坐船也不唱歌呢?」

  「那隻小鞋呢?」熱爾維絲問道。

  「跟母親一起消失了。」瑪伊埃特答道。

  「可憐的小鞋!」烏達德歎道。

  胖女人烏達德好動感情,恐怕只顧著跟瑪伊埃特一起哀歎。然而,熱爾維絲更為好奇,遇事總要刨根問底。

  「那個怪物呢?」她突然問瑪伊埃特。

  「什麼怪物?」瑪伊埃特反問道。

  「就是巫婆換走香花歌樂女的女兒,丟在她家的那個埃及小怪物呀!你們怎麼處置他啦,但願也把他淹死。」

  「沒有。」瑪伊埃特回答。

  「怎麼!那就是燒死啦?真的,這樣更好,巫婆的崽子!」

  「既沒有淹死,也沒有燒死,熱爾維絲。紅衣大主教先生對那個埃及兒童發生了興趣,為他驅了邪,祝了福,並仔細地把他身上的魔鬼趕走,然後把他送往巴黎,放到聖母院的棄嬰木榻上。」

  「這些主教啊!」熱爾維絲咕噥道,「他們仗著有學問,做什麼事就同別人不一樣。您說說,烏達德,竟然把魔鬼當成棄兒!要知道,那小怪物肯定是魔鬼。對了,瑪伊埃特,送到巴黎來又怎麼樣了呢?想必哪個善心人也不願收養他吧?」

  「不知道,」蘭斯女人答道,「正巧那時候,我丈夫買下貝律公證事務所,那兒離城有八公里,我們也就顧不上那件事了。再說,貝律前面有塞爾奈兩座土丘遮擋,望不見蘭斯大教堂的鐘樓。」

  這三位良家婦女邊走邊談,來到了河灘廣場。她們只顧談論這件事,從羅朗塔樓的公用經書前邊經過也沒有停步,下意識地一直朝恥辱柱走去。恥辱柱周圍人越聚越多,那裡的景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很可能會使她們完全忘卻老鼠洞,以及她們原本打算去那兒要做的事情;可是,瑪伊埃特拉著的六歲胖兒子,突然提醒了她們此行的目的。

  「媽媽,」厄斯塔什說,就好像他本能地感到已經走過了老鼠洞,「現在我可以吃餅了吧?」

  厄斯塔什若是再機靈一點兒,也就是說嘴別那麼饞,再耐心等一等,等回到大學城,回到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繆斯尼埃的寓所,拉大老鼠洞和玉米餅的距離,中間隔了塞納河的兩道河汊和老城的五座橋,到那時他再貿然提出這個膽怯的問題:「媽媽,現在我可以吃餅了吧?」

  厄斯塔什提出這個冒失的問題,的確時機不對,立即喚起了瑪伊埃特的注意。

  「哎呀!真的,」她叫起來,「咱們把那位隱修女給忘啦!我要給她送餅去,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

  「這就去吧,」烏達德說道,「這可是行善的事兒。」

  這絕非厄斯塔什的初衷。

  「唉,我的餅呀!」說著,他晃晃腦袋,左右耳朵輪流觸碰肩膀,這是他遇到這種情況所能表示的最大不滿。

  三個女人掉頭往回走,快到羅朗塔樓的時候,烏達德對兩個同伴說:「咱們三人不要同時往洞裡瞧,那樣會嚇著麻袋女。你們二位元就假裝翻閱經書,我到窗口探看一下。麻袋女還算認識我一點兒。等我招呼,你們再過去。」

  她獨自走到窗口,往裡一窺視,臉上立刻流露內心的悲憫,頓時改變了鮮豔的容顏和歡快的表情,彷彿從陽光下走到了月光之下。只見她的眼睛濕潤了,嘴唇翕動,好像要哭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將一根手指放到唇邊,示意要瑪伊埃特過去瞧瞧。

  瑪伊埃特心情激動,踮著腳走過去,儼如走近臨終之人的病榻。

  兩個女人斂聲屏息,一動不動,隔著窗欄往老鼠洞裡觀瞧,所見的景象的確非常淒慘。

  斗室非常狹小,寬度還大於長度的尺寸,屋頂呈尖拱狀,從裡面看,頗似主教巨大法冠的裡側。在光禿禿的石板地的一角,坐著,確切地說是蹲著一個女人,她的下巴搭在膝蓋上,手臂緊緊地抱在胸前,整個人兒縮成一團,全身裹著皺巴巴的棕色麻布袋,長長的頭髮從額前披散下來,順著小腿一直垂到腳面,頭一眼望去,就像斗室黑牆襯托出的一個怪影、一個黑糊糊的三角形,被窗洞透進的天光截成兩種色調:半身晦暗,半身明亮。這正是人們夢中所見,也是戈雅在那件傑作上所表現的半明半暗的幽靈,慘白可怖,一動不動,蹲在墳頭上,或者靠著地牢的鐵窗。分不清是女人還是男人,是個活物,還是一個難以確定的形體;這一形象,是虛實交織、明暗相映的一個幻影。由於垂到地面的長髮遮住,看不清那形銷骨立的側身;那件麻布長袍,也難以遮護在堅硬冰涼的石板地上抽動的赤腳;從那喪服裡露出的這一點點人的形體,看著叫人不寒而慄。

  這個形象彷彿牢牢固定在石板上,紋絲不動,既無意念,也無氣息。時值一月份,室裡沒有爐火,像地牢一般昏暗,斜斜的窗洞只能吹進冷風,從來照不進陽光,而她只穿著薄薄的麻布長袍,臥在花崗石板上,好像沒有痛苦,甚至沒有感覺,隨地牢而化作石頭,隨冬季而化作冰塊。頭一眼望去,以為是個幽靈,第二眼望去,則覺得是尊石像。

  不過,她那發青的嘴唇不時微微張開呼吸一下,而且微微顫動,但又那麼僵死而機械,不啻隨風飄落的枯葉。

  同樣,她那黯淡的眼睛射出一道目光,一道難以描摹的目光,一道既深邃陰森,又沉滯寧靜的目光,死死盯住從窗外看不見的一個角落。這道目光將這顆受著煎熬的靈魂的萬般哀痛憂思,全維繫在一件神秘莫測的物品上。

  因住處而稱為「隱修女」,因衣著又被叫做「麻袋女」的,就是這樣一個生靈。

  熱爾維絲也已來到瑪伊埃特和烏達德身邊,三個女人從窗洞往裡窺視,她們的頭擋住能透進地牢的微弱的光線,也沒有引起那可憐女人的注意。烏達德低聲說道:「別打擾她,她凝神專注,正在祈禱呢。」

  瑪伊埃特注視著這個憔悴枯槁、披頭散髮的女人,心中越來越焦慮悲憐,眼睛不禁漾出淚水,她喃喃說道:「真若是她,那也太奇特啦!」

  她把頭探進鐵窗的欄杆裡,這才望見那不幸女人始終凝視的那個角落。

  她再把頭縮回來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了。

  「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女人?」她問烏達德。

  烏達德答道:「我們叫她古杜勒修女。」

  「要讓我說,」瑪伊埃特說道,「我就叫她帕蓋特·香花歌樂女。」

  說著,她把一根指頭放到嘴唇上,示意要目瞪口呆的烏達德把頭探進窗洞裡,親眼瞧瞧。

  烏達德探進頭去一看,只見隱修女陰沉凝視的那個角落裡,有一隻綴著各種各樣金箔銀片的粉紅緞子小鞋。

  接著,熱爾維絲也探進頭去張望。這三個女人注視著那不幸的母親,都不禁流下眼淚。

  然而,無論她們的目光還是眼淚,都沒能分散隱修女的注意力。她雙手合攏,嘴唇木然不動,眼睛專注凝視,而在瞭解小鞋來歷的人看來,這一情景真令人心痛欲裂。

  三個女人都一聲不吭,誰也不敢說話,連低聲說話也不敢。如此深沉的靜默、深沉的痛苦、深沉的遺忘,即除了一樣東西之外,萬物都消失了,面對此情此景,她們都恍如置身於復活節或耶誕節的主祭壇前,一個個沉默不語,全神貫注,隨時準備跪下祈禱。就好像這是受難主日,她們走進了一座教堂。

  三人中熱爾維絲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動感情,這時她想讓隱修女開口說話:「嬤嬤!古杜勒嬤嬤!」

  她連叫三遍,一遍比一遍聲音高。然而,隱修女仍舊不動:一聲也不吭,一眼也不看,甚至不歎一口氣,沒有一點聲息。

  烏達德也呼叫,但是聲音更為柔婉親熱:「嬤嬤!聖古杜勒嬤嬤!」

  依然悄無聲息,依然紋絲不動。

  「真是個怪女人!」熱爾維絲嚷道,「就是大炮轟炸,她也會無動於衷!」

  「也許她耳朵聾了吧。」烏達德歎道。

  「也許眼睛瞎了吧。」熱爾維絲也說道。

  「也許死了吧。」瑪伊埃特也說了一句。

  這樣一個死氣沉沉、昏然無覺的軀體,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至少也肯定隱藏在幽深之處,外部器官感知不到了。

  「只能把餅放在視窗了,」烏達德說道,「會讓孩子拿走的。怎麼才能把她喚醒呢?」

  且說厄斯塔什,剛才他看見一條大狗拉一輛小車經過,注意力被吸引過去,這時忽然發現,帶他來的三個大人正往窗口裡窺探,也生了好奇之心,於是登上一塊路碑,踮起腳來,那張紅撲撲的胖臉蛋兒伸到窗口,叫道:「媽媽,讓我也瞧瞧呀!」

  聽到這樣清脆響亮的小孩聲音,隱修女打了一個寒噤,她猛然扭過頭來,就跟安了彈簧一樣。她那兩隻骨瘦如柴的長手掠開額前的頭髮,盯住這孩子,眼神流露出驚訝、痛苦而絕望的表情。不過,那目光一閃即逝。

  「上帝啊!」她忽然大叫一聲,把頭埋進雙膝裡,那嘶啞的聲音彷彿衝破了胸膛,「至少,別叫我看見別人的孩子呀!」

  「您好,太太。」孩子一本正經地說。

  不過,經過這一震動,隱修女總算醒過來,她從頭到腳,渾身一陣顫抖,牙齒格格打戰,胳臂緊緊夾住臀部,雙手抓住兩隻腳,彷彿要焐熱似的,說道:「噢!好冷啊!」

  「可憐的女人,」烏達德滿懷同情問道,「您要生點火嗎?」

  那女人搖搖頭。

  「好吧,」烏達德又說,同時遞進去一個小瓶,「這裡有肉桂滋補酒,喝點兒吧,可以暖暖身子。」

  那女人又搖搖頭,眼睛盯住烏達德,答道:「要水。」

  「不行,嬤嬤,」烏達德還是堅持,「一月裡不能喝涼水。應該喝點甜酒,吃這個玉米發麵餅,這是我們特意為您做的。」

  那女人推開瑪伊埃特遞進去的大餅,說道:「要黑麵包。」

  「得,」熱爾維絲也生了憐憫之情,脫下身上的毛衣,說道,「這件衣服比您的暖和一些,您披上吧。」

  那女人也同樣拒絕了毛衣,回答說:「要麻袋片。」

  「您總歸看出來一點兒;昨天過節了吧。」好心腸的烏達德說道。

  「看出來了,我這水罐兩天沒水了。」隱修女答道。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說道:「就因為過節,別人把我忘了。這也是應該的。我都不想人世,人世幹嘛想著我呢?炭火熄滅,灰也就冷了。」

  接著,她的頭重新垂到膝蓋上,那樣子就像話說多了累的。心地單純而又善良的烏達德,以為聽懂她這話是抱怨太冷的意思,就天真地回答:「這麼說,您要生點兒火嗎?」

  「生火!」麻袋女聲調奇特,說道,「可憐的孩子在地下十五年了,您也能給生點火嗎?」

  她四肢哆嗦,說話聲音顫巍巍的,眼睛發亮,身子跪立起來。她突然伸出慘白枯瘦的手,指向以驚奇的目光注視她的小男孩,嚷道:「快把這孩子帶走!埃及女人要來啦!」

  說罷,她的臉撲在地上,額頭撞地,發出撞擊石頭的聲響。三個女人以為她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動彈了,只見她用膝蓋和臂肘著地,爬到放小鞋的角落。她們不忍再看下去,然而不看則可,卻還能聽見那連連親吻,連連歎息,雜以撕肝裂膽的呼叫,以及彷彿頭撞牆壁的悶響。繼而,有一聲撞擊特別猛烈,三個女人的身子都為之搖晃,接著就聽不見動靜了。

  「她可能撞死了吧?」熱爾維絲說道,壯起膽子把頭探進視窗裡,叫道,「嬤嬤!古杜勒嬤嬤!」

  「古杜勒嬤嬤!」烏達德也叫道。

  「噢!上帝呀!她不動彈啦!」熱爾維絲又說道,「她死了吧?古杜勒!古杜勒!」

  瑪伊埃特一直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這是盡力克制一下,說道:「等一等!」隨即俯身衝窗口叫道:「帕蓋特!帕蓋特·香花歌樂女!」

  瑪伊埃特這樣突然一喊名字,給室內古杜勒隱修女的震悚,不亞於一個孩子傻乎乎地去吹沒點好的爆竹,卻不料爆竹在眼前爆炸所受的驚嚇。

  隱修女渾身一陣哆嗦,赤腳站起來,跳到窗口,兩隻眼睛直冒火,嚇得三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連連後退,一直退到堤壩的欄杆前。

  這時,視窗出現隱修女那張淒慘的面孔,她狂笑著喊道:「哈,哈!是埃及女人在叫我。」

  恰好這時候,恥辱柱那邊出現一幕場景,吸引住她那狂亂的目光。她憎惡地皺起眉頭,兩條骷髏一般的胳臂伸出囚室,就像要斷氣的人那樣直著嗓子喊道:「又是你呀!埃及女人!是你在叫我呀,你這偷小孩的賊!哼!你真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