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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39章
  四、拋卻一切希望(原文為義大利文。是但丁的《神曲》中,刻在地獄之門的銘文。)

  中世紀建築物凡屬完整的,大抵地上地下各占一半。只有像聖母院那樣打地樁的建築物例外,其餘宮殿、堡壘、教堂,無不有雙重地基。譬如大教堂,可以說地下還有一座大教堂,非常低矮、幽暗、神秘、又瞎又啞,而上面的大殿則是通紅透亮,日夜回蕩著管風琴和鳴鐘的樂音;有的教堂地下是一座墓穴。宮殿和堡壘的底層,往往是地牢,也有的是墓穴,或者兩者兼備。這類巨大而堅固的建築,我們在別處解釋過其構成和「增殖」的方式,它們不僅有地基,而且可以說有根須,四處往地下延伸,構成廳室、走廊、樓梯,一如地上的建築。因此,教堂、宮殿、堡壘,都有半截埋在土中。一座建築物的地下室又是一座建築物,那是走下去而不是登上去:地下各層之於地上各層,恰如岸邊的樹林和山巒投向鏡湖的倒影。

  聖安東莞堡壘(即巴士底獄堡。)、巴黎司法宮、盧浮宮,這些建築的地下部分是監牢。這些監牢又一層層深入地下,越來越狹窄,也越來越黑暗,區段越深而越陰森恐怖。但丁描述地獄,最好的樣板莫過於此。地牢排列成漏斗狀,鬥底通常是一間密牢,那是但丁安置撒旦,社會安置死囚的地方。一個不幸的人一旦埋葬在那裡,就永遠告別了天日、空氣、生活,就「拋卻一切希望」(原文為義大利文。),走出去不是上絞刑架,就是上火刑柴堆;有的就死在裡面腐爛掉,人間司法稱之為「遺忘」。死囚感到頭上壓著一堆石頭和一群獄卒,把他和人類隔開,而整個牢獄,整個龐大的堡壘,無非是一把結構複雜的大鎖,把他鎖在人世之外。

  被判絞刑的愛絲美拉達,就是囚禁在這樣一個鬥底,由聖路易挖掘的地牢,小塔的密牢裡,頭上壓著司法宮的龐大建築,無疑是怕她越獄。殊不知可憐的蒼蠅,連最小一塊石頭也拱不動!

  毫無疑問,要摧毀一個如此柔弱的生命,何需這樣大動干戈,這樣施刑和折磨!

  她囚禁在裡邊,被黑暗吞沒,被深深埋葬,被牢牢禁錮。誰若是見過她在陽光下歡笑跳舞,再見她落到這種境地,一定會不寒而慄。這裡像黑夜一般寒冷,像死亡一般寒冷,頭髮再也沒有清風拂弄,耳畔再也沒有人聲,眼前再也沒有一縷天光,身子被鎖鏈折成兩段,蜷縮在一個水罐和一塊麵包旁邊,身下的一點草浸在牢房滲出的水所積成的水窪裡,她一動不動,幾乎沒有氣息,甚而感覺不到痛苦了。浮比斯、太陽、中午、天空、巴黎街道、博得掌聲的舞蹈、同那軍官的昵昵情話,繼而那教士、那老婆子、匕首、鮮血、酷刑、絞刑架,這一切還在她腦海中浮現,時而好似金光燦爛的歡歌幻景,時而又像奇特怪誕的噩夢;然而這一切,完全成了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場朦朧的掙扎,或者高高在地面上演奏的一種遙遠的音樂,而在這苦命的姑娘所跌入的深淵裡,再也聽不見了。

  她囚禁到這裡之後,始終處於非醒非眠的狀態。她在這種悲慘境地,在這間密牢裡,再也分不清蘇醒和睡眠,現實和夢幻,白天和夜晚。這一切都虛無縹緲,在她頭腦裡混淆起來,都破碎了,飄浮著,向四處擴散。她再也不能感知,不能辨識,不能思考了,頂多似夢非夢,精神恍恍惚惚。一個活人,從未這樣深深陷入空幻中。

  久而久之,她肢體麻木,冰冷,僵硬了,有兩三回頭頂什麼地方的蓋板掀開而發出聲響,她也沒有注意。蓋板掀開,也透不進一點光亮,只有一隻手給她扔下一塊黑麵包。獄卒定時來察看,這是她與人類僅餘的一點聯繫了。

  只有一樣東西還能機械地充斥她的耳朵:頭上的拱頂因潮濕,從發黴的石縫中滲出水汽,凝聚成水珠,按一定的間歇滴落下來。她癡呆呆的,傾聽水滴落入她身邊水窪所發出的聲響。

  水滴落入水窪中,這是她周圍惟一的活動、惟一標明時間的時鐘,也是地面上一切聲響中惟一抵達她耳際的聲音。

  總之,她還不時感到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這黑乎乎的髒水窪中出來,爬到她腳上和手臂上,嚇得她渾身顫抖。

  關到這裡有多久了,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記得在什麼地方宣判什麼人死刑,然後她就被人拖到這裡來,等到清醒才發現,周圍是黑夜,一片死寂,寒氣襲人。她爬行察看一下,只覺鐵環嵌入她的踝骨,鐵鍊嘩嘩作響。她辨認出四周是牆壁,身下是汪水的石板地,鋪了一堆草。然而既沒有燈,也沒有通氣孔。於是,她坐到草堆上,有時換換姿勢,就坐到地牢石階的最後一級上。有一陣子,她在黑暗中試圖計數滴水的分秒,但是病弱的頭腦支持不住,很快就中斷這種可悲的努力,重又陷入呆癡愚鈍的狀態。

  有一天,或者一天夜晚(因為在這墓穴裡,半夜和中午是同一顏色),她終於聽見頭頂有響動,比往常聲音大,不像獄卒給她送麵包和水罐那樣。她抬頭一望,只見一道發紅的光,從地牢穹窿的那道門,或者那塊蓋板的縫隙中射進來。與此同時,沉重的鐵件軋軋作響,生銹的鉸鏈也咯吱叫起來,蓋板翻轉掀開,於是,她看見一盞燈、一隻手,以及兩個男人的下半身,不過活門太低,她還看不見頭;而且雙眼被燈光強烈刺痛,只好閉上了。

  她重新睜開眼睛時,活門已經關上了,風燈放在一級臺階上,一個男人獨自站在她面前,身上的黑袍遮到腳面,頭上黑風帽遮住他的臉。這人無論面孔還是雙手,什麼部位也看不見,簡直就是長長的裹屍布立在那裡,覺得裡邊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她對著這幽靈似的東西,注視了幾分鐘,雙方誰也不講話,活像對峙的兩尊石像。地穴裡彷彿只有兩樣東西是活的:因潮氣而劈啪作響的燈撚兒、拱頂落下的水滴。單調的滴答聲,切斷不規則的劈劈啪啪聲,也攪動映在油污水窪的燈光,形成一個個同心圓的光波。

  終於,女囚打破沉默:「您是誰?」

  「教士。」

  這個詞、這種語調、這種嗓音,令她不寒而慄。

  教士以低沉的聲音,一字字問道:「您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麼?」

  「去死。」

  「噢!」女囚說,「很快了嗎?」

  「明天。」

  她的頭,剛剛高興得抬起來,一下子又垂到胸前,喃喃說道:「還有這麼長時間!就在今天,對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說,您極為不幸啦?」教士沉吟一下,又問道。

  「我很冷。」女囚回答。

  她雙手握住腳,同時牙齒打戰,這是不幸者感到冷時的習慣動作,我們已經在羅朗塔樓看過隱修女也是這樣。

  教士風帽下的眼睛似乎環視整個地牢。

  「沒有燈!沒有火!泡在水中!真慘!」

  「是啊,」她一副由災難給她帶來的驚奇樣子回答,「白天是屬於所有人的,為什麼只給我黑夜?」

  教士又沉默片刻,才問道:「您知道為什麼關到這裡來嗎?」

  「我想我原來是知道的,」她說著,用瘦削的手指按按眉頭,彷彿要幫助回憶,「可是現在我不清楚了。」

  突然,她像孩子似的哭起來:「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害怕,還有蟲子在我身上爬。」

  「好吧,跟我來。」

  教士說著,抓住她的胳臂。不幸的姑娘本已凍徹五臟六腑,然而這隻手還是給她冰冷的感覺。

  「哦!」她咕噥道,「這是死神冰冷的手。您究竟是誰?」

  教士掀起風帽。姑娘一瞧,原來是久久追逐她的那張陰險的面孔,是她在法路代爾那裡看見在心愛的浮比斯頭上出現的那個魔頭,是她昏過去之前最後一次看見在匕首旁的那雙賊眼。

  這個魔影一直是她命中的災星,把她推向一個又一個災難,直到慘遭酷刑,這次出現卻把她從麻木狀態中拉出來。遮掩她記憶的重重幕布彷彿撕開了,她的悲慘遭遇的所有細節,從法路代爾店裡黑夜的場面,直到小塔法庭她的死刑宣判,都一齊浮現在她的腦海,不像先前那樣朦朦朧朧,一片模糊,而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一目了然、活生生的,慘不忍睹。這些事的記憶,由於極度的痛苦,已有五分淡漠,幾近遺忘了,可是眼前這個陰沉的面孔,又把這種種記憶喚醒,如同隱形墨水寫的白紙一靠近火,字跡就清晰地顯現出來一樣。她心上的一道道創傷,彷彿重又開裂,一齊流血了。

  「唉呀!」她叫了一聲,雙手立刻捂上眼睛,身子一陣痙攣似的顫抖,「又是那個教士啊!」

  然後,她沮喪地垂下雙臂,坐著不起來,腦袋垂著,默默無言,眼睛凝視地面,渾身還一直發抖。

  教士則凝視姑娘,那是一副鷂鷹的目光:鷂鷹在高空久久盤旋,圍繞著躲在麥地裡的一隻可憐的雲雀,而且不聲不響漸漸縮小飛旋的大圈子,然後疾如閃電,突然猛撲下去,一爪抓住惴惴抽動的獵物。

  姑娘低低的聲音說道:「完結了吧!完結了吧!給我最後一擊!」她驚恐地把頭縮進肩膀裡,猶如一隻羔羊等著屠夫大錘的打擊。

  「我就這麼令您憎惡嗎?」教士終於說道。

  姑娘不應聲。

  「您憎惡我嗎?」他又重複問道。

  姑娘的嘴唇抽動,彷彿泛起微笑。

  「是啊,」她說道,「劊子手在嘲弄死囚。有好幾個月了,他一直追逐我,威脅我,恐嚇我,上帝呀,要是沒有他,我該有多麼幸福啊!是他把我拋進這個深淵!天哪!是他殺了……是他殺的!殺了我的浮比斯!」

  說到這裡,她失聲痛哭,抬眼望著教士:「噢!壞蛋!你是誰?我怎麼得罪你啦?你就這麼恨我?唉!你恨我什麼呢?」

  「我愛你!」教士喊道。

  姑娘戛然止淚,癡的目光注視著教士。教士則跪下來,熊熊烈焰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明白了嗎?我愛你!」教士又喊道。

  「這是什麼愛呀!」不幸的姑娘說著就渾身顫抖。

  教士介面說:「是一個下地獄的人的愛!」

  二人都受激情的重壓,沉默了好幾分鐘,他是喪失理智,而她則陷於呆癡。

  「聽我說,」教士又恢復異常的平靜,終於開了口,「你這就瞭解全部情況。我要對你講的事,就連在黑沉沉的夜晚,似乎上帝看不見我們的時候,我悄悄地捫心自問,也還是不敢向自己承認的。聽我說。姑娘,我遇到你之前,生活是幸福的……」

  「我也是呀!」姑娘有氣無力地歎道。

  「不要打斷我的話。是的,我的生活挺幸福,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純潔無瑕,心靈清澈明淨。誰也不能像我那樣自豪,那樣容光煥發,可以高高地揚起頭。教士們來向我請教貞潔操守的問題,博士們來向我請教經學。不錯,那時對我來說,學問就是一切。學問如同姊妹,我有個姊妹就知足了。如果不是年齡增長,我也不會產生別的念頭。不止一次,我看到女人經過,肉體就衝動起來。這種性欲的力量、男性熱血的力量,我在狂熱少年時期就以為終生被扼殺了,可是它還不時騷動抽搐,掀起把我這可憐的人鎖在聖壇冰冷石頭上的誓願的鐵鍊。然而,在修院的齋戒、祈禱、學習和苦修,重又使靈魂主宰了肉體。後來,我就躲避女人。況且,我一打開書卷,沐浴在科學的光輝中,頭腦中的各種欲念也就煙消雲散。閱讀不大工夫,我就感到塵世的種種煩憂庶務都遠遠逃遁,我在永恆真理的靜謐光輝照耀下,內心又恢復平靜,安詳和沉肅。魔鬼要襲擊我,如果只派那些在教堂、街道、草地上紛紛掠過我眼前、卻難入我夢境的女人朦朧的身影,那麼我就能容易地戰勝惡魔。唉!如果說我沒有保住勝利,那麼也全怪上帝,是上帝不給人以抗衡魔鬼的力量。聽我說,後來有一天……」

  教士說到此處,忽然停下來,女囚聽見他胸中發出幾聲歎息,猶如臨終訣別的殘喘。

  他接著說道:「……後來有一天,我正靠在密室的窗臺上,當時我看什麼書來著?噢!整個過程在我的頭腦裡已經亂成一團。反正我在看書。窗戶對著廣場。我聽見手鼓和音樂聲,不免打擾我的沉思,心中惱怒,便朝廣場望去。我所望到的情景,別人也看到了,然而那不是人間應有的。當時正當中午,陽光燦爛,就在那裡,在廣場中間,一個人在跳舞。那人美極了,上帝見了也會認為她賽過聖母,如果他降世的時候她已然在人間,那麼他寧願投胎到她身上,選擇她做母親(聖母瑪利亞從聖靈懷孕,降世的上帝即為耶穌,而上帝又說耶穌是他的愛子。這便是三聖一體。)!她那雙眼睛黑黑的晶瑩閃亮;那黑色秀髮有幾束映著陽光,就像縷縷金絲。她的雙足歡舞飛旋,如同疾速轉動的輪輻,全然不辨蹤影。腦袋四周烏黑的髮辮,綴滿金屬飾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額頭好似戴著一頂星冠;她的藍色衣裙也播撒了金箔銀片,宛如仲夏的夜空星斗燦爛。那兩條柔軟的棕色胳臂,就像兩條彩帶,忽而纏住腰身,忽而鬆解展開。她那體態婀娜多姿,美豔驚人。啊!那光豔明媚的形象,即使在陽光照耀下,也如發光體一般光彩奪目!唉!姑娘啊,那人就是你!我又驚又喜,心醉神迷,忘情地注視你。我全神貫注地凝望,猛然驚恐得戰慄起來:我感到命運抓住了我。」

  教士過分激動,又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訴說:「眼看要神魂顛倒,我就想抓住點什麼東西,以免再往下墜落。我想起撒旦給我設過各種圈套。眼前這個女子美貌絕世超人,只能來自天堂或地獄,絕非用一點泥土做成的、體內僅有一顆婦人靈魂的搖曳微光照耀的普通姑娘,而是一個天使!然而是黑暗天使、火焰天使,而不是光明天使。我正想到這一點,忽然看見你身旁的山羊,那群魔會上的畜生,正衝著我發笑。在中午的陽光下,它的角像兩束火焰。於是我看出這是魔鬼的陷阱,也不再懷疑你來自地獄,是要毀掉我。我相信了這種判斷。」

  教士講到這裡,直視女囚,冷冷地補充道:「現在我還相信這一點。然而,魔法漸漸發揮作用,你的舞姿在我的頭腦裡迴旋,我感到神秘的蠱術控制了我,靈魂中本應覺醒的成分,全都沉睡了,如同躺在雪地上要死去的人,樂得讓這種瞌睡襲來。突然,你又唱起歌。我已束手無策,又能怎麼辦呢?你的歌聲比你的舞蹈還要迷人。我想逃避,卻又不可能,雙腳就像生了根,死死定在原地,就覺得石板地升起來,一直埋到我的膝蓋。必須奉陪到底。我的腿腳結了冰,腦袋裡沸騰嗡鳴。也許你終於可憐我,停止唱歌,人也消失了。漸漸地,那令人目眩的幻視的映象,在我眼前消隱,那令人心醉的音樂的迴響,也在我耳畔止息。於是,我癱倒在窗腳下,比推倒的雕像還要僵硬,還要虛弱。晚禱的鐘聲把我驚醒。我站起來逃走,然而,唉!我心中倒下什麼東西再也立不起來,出現什麼東西再也逃避不開。」

  他又停了一下,繼續說道:「不錯,從那一天起,我就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打算用一切方法治療:修院、聖壇、工作、讀書。純粹癡心妄想!噢!一個人用充滿情欲的頭狠命撞去時,科學所發出的聲音是多麼空洞啊!從那以後,我在我和書籍之間總看到什麼,姑娘,你知道嗎?總看到你,你的影子,那天在我眼前顯現的光輝燦爛的形象。不過,這個形象變換了顏色,顯得晦暗、慘澹而黝黑,猶如冒失鬼注視太陽之後久久留在視覺上的黑斑。

  「再也擺脫不掉,總是聽見你的歌聲在我頭腦裡回蕩,總是看見你的雙腳在我的祈禱書上飛舞,總是在夜間夢裡,感到你的身形在我的肉體上滑來滑去,因此,我渴望再次見到你,觸摸你,瞭解你是誰,看一看我再見到你時,是不是符合你給我留下的理想形象,也許現實會粉碎我的夢幻。總之,這種印象變得我難以忍受,我希望以新的印象抹掉原來的印象。我到處尋找,終於又見到你。不幸啊!我見到你兩次,就想千次萬次看見你,時時刻刻看見你。從這地獄的斜坡上滑下去,又怎麼能刹住車呢?可見,我已經不能自主了。魔鬼用線一頭拴住我的翅膀,另一頭繫在你的腳上。我變得像你一樣到處遊蕩。我在人家大門口守候你,在街角探察你,在我的鐘樓上窺視你。每天晚上,我反躬自省,發現自己越發迷戀,越發沮喪,越發中魔,越發墮落啦!

  「我知道了你是什麼人,你是埃及姑娘,吉普賽姑娘、茨岡姑娘、流浪姑娘,怎能懷疑你不會巫術呢?聽我說。我希望通過一場審訊能擺脫魔法。阿斯蒂的布魯諾(即義大利的聖布魯諾(1035-1101)。這裡是他的一個傳說。)燒死迷惑他的女巫,自己也就痊癒了。這種療法我知道,也想試一試。首先,我設法禁止你踏進聖母院廣場,以為你不再來我就會忘記你。然而你卻不理睬,又來了。接著,我又打算把你劫走。一天夜晚我動手了。我們有兩個人,已經抓住你了,不料那個混帳軍官突然闖來,把你救了。從此開始了你的不幸,還有我的和他的不幸。總之,我束手無策,也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只好向宗教法庭告發你,以為我也能像阿斯蒂的布魯諾那樣治癒,並且隱隱約約地感到,一場官司就能把你交到我手中,一入大牢我就能抓住你,得到你,一到獄中你就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你控制我的時間夠久的了,也該輪到我佔有你了。人一旦作惡,就必須幹到底,只有瘋子才會中途罷手!罪惡的極端就是狂喜。一個教士和一個女巫,在地牢的草堆上,就可以結合起來,一起銷魂!

  「因此,我告發了你。正是在那段時間,每次相遇我都令你驚慌不安。我策劃對付你的陰謀,在你頭頂呼喚來的烏雲風暴,已經從我這裡頻頻發出威脅和閃電。不過我還猶豫不決。我的計畫有可怕的成分,令我畏葸不前。

  「也許我可以放棄這種圖謀,也許我的惡念本可以在頭腦中枯死而結不出果實。我原以為繼續還是中斷這個案子,始終取決於我。然而,任何邪念都是執拗頑固的,非要變成事實不可。正是在我自認為無比強大的領域,命運卻比我更強大。唉!唉!是命運抓住了你,把你推進我暗自建造的機器的可怕齒輪中!聽我說,已經接近尾聲了。

  「有一天,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看見面前走過一個人,他念叨你的名字,邊說邊哈哈大笑,眼睛色迷迷的。該死的傢伙!我就跟隨他。後來的情況你都知道。」

  他住了口。姑娘只講得出一句話:「我的浮比斯啊!」

  「別講這個名字!」教士狠狠抓住她的胳臂,說道,「不要講這個名字!噢!我們多不幸,正是這個名字毀了我們!說得更準確些,是無法解釋的命數毀了我們所有人!你在受折磨,對不對?你冷,眼前一片黑夜,身子被牢房重重包圍,不過,你心中也許還有一線光明,哪怕是你對那個玩弄你感情的空虛男人所產生的幼稚愛情!然而我,地牢卻在我心中,我心中只有寒冬、冰雪、絕望。我的靈魂裡是一片黑夜。我忍受多大痛苦你知道嗎?審訊你的時候我在場,就坐在教會法官的席位上。不錯,那些教士風帽中,有一頂遮住了一個罪人的痛苦痙攣。把你帶上法庭時,我就在那裡;審問你的時候,我就在那裡。那是狼窩呀!是我犯下的罪過,我看見在你額頭緩緩樹起來的是我的絞刑架。每次作證,提出每一個證據,每次辯護,我全在場,可以計數你在痛苦路上的每一步;我同樣在場,看見那個兇惡的野獸……——噢!我沒有預料到會動刑!聽我說,我跟隨你進了刑訊室,看見行刑吏那無恥的手扒下你的衣服,觸摸你半裸的身體。我看見你的腳,這雙腳我願用一個帝國換取一吻,然後死而無憾,我願撞碎頭顱,死在這腳下而感到無限歡欣,然而我卻看見上了刑枷,上了能把人的肢體變成一團血肉的刑枷。噢!可憐的人啊!我目睹這種場面時,修士袍裡藏著一把匕首,用來一下下割我的胸膛。我聽見你那聲慘叫;就用匕首刺進我的肉;聽見你第二聲慘叫,匕首就刺進我的心!瞧瞧吧,我想傷口還在流血。」

  他解開修士袍。果然,他的胸膛像被虎爪抓破一樣,肋上有一道相當大的傷口,尚未完全癒合。

  女囚恐懼得往後退。

  「噢!」教士說道,「姑娘,可憐可憐我吧!你以為自己不幸,唉!唉!你卻不知道什麼是不幸。噢!愛一位女子!又身為教士!被她憎恨!以心靈的全部狂熱去愛她,深感為換取她一絲微笑,情願獻出鮮血和生命,情願犧牲名譽和靈魂,情願捨棄今生和來世,捨棄永世和永生!只恨自己不是國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靈,好作為高貴的奴隸投在她腳下。在睡夢中,在思念裡,日日夜夜摟抱著她;看見她愛上一身軍裝!而自己能奉獻給她的,卻是她所畏懼厭惡的一件骯髒的教士袍!心懷嫉妒和惱怒,眼睜睜看著她將愛情和美貌的珍寶,虛擲給一個自吹自擂的蠢貨!看著這光豔灼人的腰身、這秀色可餐的胸脯,看著這肉體在另一個人的吻下悸動而羞紅!天啊!愛她的雙腳、她的手臂、她的肩膀,想她那藍色脈絡、棕色肌膚,乃至通宵不眠,在斗室的地上打滾呻吟;看到朝思暮想的所有撫愛溫存,卻導致她遭受酷刑!只達到讓她睡上皮革刑床的目的!噢!那真是地獄之火燒紅的烙鐵啊!噢!比較起來,在夾板中被鋸斷身體的人,被四馬分屍的人,該有多幸運啊!你可知道漫漫長夜受折磨的滋味:血脈奔騰,心腸破碎,腦袋炸開,用牙齒咬雙手,就像窮凶極惡的打手不停地上刑,在燒紅的烤架上,在情思、嫉妒和絕望的念頭上備受煎熬!姑娘,開恩吧!讓人喘息片刻!給這炭火蓋上點灰!我懇求你,給我擦一擦從額頭流下的大滴汗珠吧!孩子!你就一隻手折磨我,一隻手撫慰我吧!可憐可憐我吧,姑娘!可憐可憐我吧!」

  教士滾到石板地的水窪中,腦袋往石頭臺階上撞得咚咚響。姑娘聽他講,眼睛注視他。等到他精疲力竭,氣喘吁吁地住了口,她仍然低聲重複:「噢!我的浮比斯!」

  教士膝行爬到她跟前,高聲說道:「我哀求你了,你還有心肝的話,就不要拒絕我!噢!我愛你!我是個可憐的人!你提這個名字的時候,不幸的姑娘,就彷彿用牙齒咬我每一根心弦!開恩吧!如果你來自地獄,那我就隨你去。為此我什麼都幹了。你要去的地獄,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更迷人!喂,說呀!你就不想要我嗎?一個女人會拒絕這樣的愛,那我真以為高山也會搖晃。啊!你若是願意的話!嘿!我們會多麼幸福啊!我們一起逃走,我設法幫你逃出去,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找一個陽光最燦爛、樹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們將彼此相愛,靈魂彼此傾注,將永無休止地渴求我們自身,一起不斷地痛飲這杯永不枯竭的愛情甘露!」

  姑娘哈哈狂笑,聲音非常響亮,打斷了他的話:「您看哪,神父!您的指甲都沾血啦!」

  教士呆若木雞,直愣愣地看著手,過了半晌才又說道,但口氣異常溫和:「哦,是啊,你就侮辱我吧,嘲笑我吧,叫我無地自容吧!可是走吧,走吧。我們要趕快。我得告訴你,日子定在明天。河灘廣場的絞刑架,知道吧?一直豎在那裡。可怕極啦!看著你坐車押赴刑場!噢!發發慈悲吧!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多麼愛你。喂!隨我走吧。等我幫你逃離之後,你會慢慢愛上我的。你要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走吧。明天!就是明天!上絞刑架!你要受刑!噢!逃走吧!不要折磨我啦!」

  他神態失常,抓住姑娘的胳臂,要拖她走。

  姑娘直瞪瞪地看著他:「我的浮比斯怎麼樣啦?」

  「哼!」教士放開她的手臂,說道,「您真是無情無義!」

  「浮比斯怎麼樣啦?」她還是冷冷地重複問道。

  「他死啦!」教士喊道。

  「死啦!」她始終冷冰冰的,一動不動,又說道,「那您勸我活下去幹什麼?」

  教士並沒有聽她講,彷彿在自言自語:「唔!是的,他肯定是死掉了。匕首刺進去很深,我想是傷了心臟。哼!整個匕首我全刺進去啦!」

  姑娘像一隻發狂的猛虎,撲上去,以超自然的力量,一下將他推倒在石階上,喊道:「滾開,魔鬼!滾開,殺人兇手!讓我去死!讓他和我的血,永遠染在你的額頭上!做你的人,教士!休想!休想!什麼也不能把我們拉到一起,就是地獄也不行!滾,該死的東西!休想!」

  教士絆在石階上,他默默地從袍襟的纏裹中拔出雙腳,提起燈籠,開始緩慢地登梯級,到了通口打開蓋板,隨即出去了。

  忽然,姑娘又看見他探進頭來,臉上一副猙獰的樣子,聲音嘶啞,氣急敗壞地喊道:「告訴你,你死啦!」

  姑娘撲倒在地上。地牢裡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響,黑暗中惟有使水窪悸動的滴水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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