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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35章
  七、狂教士

  「夏娃蘋果」酒館相當有名,坐落在大學城,位於小圓盾街和善會會長街交道口。樓下餐廳很寬敞,但是非常低矮,一根塗成黃色的粗木柱,支撐著穹窿屋頂中央的落拱點。各處都擺著餐桌,牆上掛著亮晶晶的錫酒壺,狂飲酒徒和放蕩女人終日滿座;臨街有一排玻璃窗,大門旁是葡萄架;門楣上有一塊鐵皮板,安在鐵軸上,隨風轉動而嘩嘩作響;鐵皮板上畫著一個蘋果和一個女人,已被雨水淋鏽:這種臨街的風信雞就算招牌了。

  夜幕降臨,十字街頭已經黑了。酒館燭火通明,遠遠望去,就像黑暗中的鐵匠爐。碰杯和大吃大嚼的聲響,謾駡和爭吵的喧鬧,從玻璃窗的破洞逸出,在外面就聽得見。隔著因屋熱而附了一層水汽的臨街玻璃窗,只見上百張模糊的面孔蠕動,不時發出一陣哄笑。路人行色匆匆,打這鬧哄哄的窗前經過,卻無暇瞥上一眼。只有穿著破衣爛衫的小男孩,偶爾來到窗前,踮起腳夠著窗臺,朝酒館叫喊:「酒鬼,酒鬼,酒鬼,去見鬼!」這是當年嘲笑醉漢的老調。

  然而,有一個人卻在吵鬧的酒館門前逗留,他走來走去,時時窺探,不肯離去,就像哨兵不肯離開崗亭一樣。他裹著一件斗篷,連鼻子都遮住了,那是他在夏娃蘋果酒館附近的舊衣店剛買的,無疑是為了遮擋三月夜晚的風寒,也許還要遮掩自己的服裝。他不時停下腳步,站在有鉛網的發烏的玻璃窗前傾聽探看,跺著腳取暖。

  酒館的門終於打開了,這似乎正是他的期待。兩位喝酒的顧客走出來,從門裡射出的燭光,一時映紅了他們快活的面孔。披斗篷的人便溜到街對面,躲進一座門道裡監視。

  「犄角和天雷!」其中一位顧客嚷道,「要打七點鐘了,到了我赴約的時間。」

  「跟您說呀,」他的夥伴接過話茬兒,但舌頭卻不俐落了,「我並不住在惡語街,『住在惡語街的人可惡』(原文為拉丁文。)。我住在鬆軟麵包約翰街,『住在鬆軟麵包約翰街』。您比獨角獸角還尖,如果把話說反了。誰都知道,騎過一回熊的人,就什麼也不怕了;嘿,真的,您這鼻子歪向糖果一邊,就跟醫院中的聖雅各雕像一樣。」

  「約翰,我的好朋友,您喝醉了。」另一位說道。

  「隨您怎麼說,浮比斯,」約翰身子搖搖晃晃地回答,「柏拉圖的側影像隻獵犬,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毫無疑問,讀者已經認出我們的兩位老朋友,隊長和大學生。躲在暗角裡窺視他們的那個人,看來也認出他們了,因為他緩步跟上去,步大學生的後塵,走著彎彎曲曲的路線;隊長是好酒量,一點兒也沒有醉,但也不得不隨著大學生的步伐。裹斗篷的人傾耳細聽,能夠抓住他們倆全部有趣的對話。

  「酒神的信徒!您要儘量照直走,學士先生。您知道,我該同您分手了。現在是七點鐘,我要去會一個女人。」

  「走吧,不要管我!我看見星星和火花。您就跟唐瑪律丹城堡一樣笑破肚皮。」

  「憑我奶奶的瘤子起誓,約翰,您這樣胡說八道,簡直太過分啦!對啦,約翰,您沒有剩下錢嗎?」

  「校長先生,沒錯兒,那是小屠宰場,『小屠宰場』(原文為拉丁文。)。」

  「約翰啊,我的朋友約翰!要知道,我約了那個小妞兒在聖蜜雪兒橋頭見面,只能帶她到老娼婦法路代爾那裡,那個長白鬍子的老貨在橋頭開客棧,要付房錢,不准賒欠。約翰,行行好吧!教士錢包裡的錢,難道全喝了酒,一個銅子也沒剩下嗎?」

  「想想過了一段快活的時光,比餐桌上什麼佐料都有味。」

  「肚子和腸子!別說廢話啦!魔鬼約翰,告訴我,您身上是不是還剩點零錢?上帝的嘴,拿出來,要不我就搜身啦,哪怕您像約伯那樣患了麻風病,像愷撒那樣生了疥瘡!」

  「先生,加利亞什街一頭連玻璃廠街,另一頭連紡織廠街。」

  「是啊,我的好朋友約翰,我可憐的夥伴,加利亞什街,好,很好。可是,看在老天的份兒上,快醒醒吧。我只要一個巴黎蘇,好赴七點鐘的約會。」

  「周圍都靜一靜,聽我唱一段小調:

  有朝一日鼠吃貓,

  阿拉斯地歸王朝;

  聖約翰日一到來,

  汪洋大海結冰塊;

  阿拉斯人走冰上,

  離開家鄉去他鄉(歌中所唱史實為:法國國王路易十一於1476年圍困阿拉斯城,於次年攻陷,將全城居民遷走。)。

  「好啦,你這反基督的學生,怎不讓你娘的腸子勒死你!」浮比斯吼道,狠命推了一把,將醉醺醺的學生推到牆根,軟軟地癱在菲利浦·奧古斯都的鋪石路面上。酒肉哥們兒之間向來都有同情心,浮比斯也不例外,還殘存一點兒,於是他用腳踢著約翰翻滾,好讓他的頭枕著點什麼東西。也是蒼天有眼,巴黎的各個角落,都給窮人預備了這種枕頭,也就是富人輕蔑稱為的「垃圾堆」。隊長把約翰的腦袋安置在白菜根堆成的斜坡上,這位學子立刻以優美的低音打起鼾來。不過,隊長心中的怨恨並沒有完全消除。「魔鬼的車子若是經過這裡,把你拾了去,那就活該啦!」他對沉睡中的可憐神學生說了一句,便揚長而去。

  穿斗篷的人一直跟蹤,這時在鼾臥的學生跟前站了片刻,似乎猶豫不決,繼而長歎一聲,便追隨隊長而去。

  如果讀者願意,我們也要丟下約翰,追隨他們而去,就讓約翰露宿街頭,由星光看護吧。

  浮比斯隊長走進拱廊聖安德列街時,發覺有人跟蹤,他偶爾回頭望望,只見後邊有一個黑影貼著牆根行走。他站住,那影子跟著站住;他繼續朝前走,那影子也跟著走。遇到這事,他並不怎麼擔心。「哼!管他呢!」他自言自語,「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走到奧坦學校門前,他停下來。他就是在這所學校開始他所謂的啟蒙教育的,而學童的頑劣習慣猶存,每回經過這座大樓,他都要侮辱一下大門右側彼埃爾·貝特朗紅衣主教的雕像,正如在賀拉斯諷刺詩《從前我是無花果樹幹》(原文為拉丁文。)中,普裡阿普斯所痛苦抱怨的那種侮辱。每回他都勁頭十足,幾乎把「奧坦主教」(原文為拉丁文。「奧坦」意為高盧人的首都。)的銘文給抹掉了。這一回又像以往那樣,他在雕像前站定,而街上闃無一人。他漫不經心地結上軍短褲連上裝的帶子,隨意望瞭望,只見那影子走過來,腳步極慢,他能從容地看清那影子頭戴帽子,身上裹著斗篷。影子走到他跟前停住,佇立不動,賽似貝特朗紅衣主教的雕像,不過,那兩隻眼睛卻盯住浮比斯,放射出夜晚貓瞳孔所特有的朦朧的光。

  這位隊長素性勇敢,長劍在手,何慮一個小小的蟊賊。然而,這是一尊行走的雕像,是個化石人,他見了就不禁毛骨悚然。世上流傳各種故事,有幽靈夜晚在巴黎街頭遊蕩,這時,此類故事模模糊糊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愣了幾分鐘,終於強顏笑了笑,打破沉默:「先生,如果您像我所希望的是個強盜,那麼您來劫我,就等於鷺鷥去啄核桃。親愛的,我是破落人家的子弟。您還是另尋財寶吧!這所學校的小教堂裡,有鑲銀的木雕十字架。」

  那影子從斗篷裡伸出手,一把抓住浮比斯的胳臂,如同鷹爪一般有力,同時也開口講話:「浮比斯·德·夏多佩隊長!」

  「見什麼鬼!您知道我的名字!」浮比斯驚道。

  「不但知道您的名字,還知道今晚您有約會。」裹斗篷的人又說道,好似從墳墓裡發出來的聲音。

  「是啊。」浮比斯驚愕地答道。

  「七點鐘。」

  「還差一刻鐘。」

  「在法路代爾老婆子那裡。」

  「不錯。」

  「那個在聖蜜雪兒橋頭開的客棧。」

  「照天主經上說,就是聖蜜雪兒大天使。」

  「淫徒!」幽靈咕濃道,「去會一個女人?」

  「我承認。(原文為拉丁文。)」

  「她的名字叫……」

  「愛絲美拉達。」浮比斯輕快地答道。漸漸地,他那無憂無慮的勁頭又完全恢復了。

  聽到這個名字,那影子的利爪便瘋狂地搖晃浮比斯的胳臂。

  「浮比斯·德·夏多佩隊長,你說謊!」

  隊長氣得滿臉漲紅,他猛烈地往後一蹦,掙脫了抓住他胳臂的鐵鉗,傲慢地握住他的劍柄,而裹斗篷的人神色黯然,面對這種憤怒還是巋然不動:誰目睹此刻的情景,都會不寒而慄。這就像堂·璜和石像的搏鬥。

  「基督和撒旦!」隊長嚷道,「一個夏多佩家族的人的耳朵,很少聽到這種話的攻擊!你不敢再講一遍!」

  「你說謊!」那影子冷冷地說道。

  隊長牙咬得咯咯直響。什麼幽靈、鬼魂、迷信,此刻他統統置之度外,眼裡只有一個人和給他的侮辱。

  「哼!好極啦!」他怒不可遏,說話都結巴了。人憤怒時也像恐懼一樣渾身顫抖,他拔出劍來,又結結巴巴地說:「來呀!快動手!上啊!拿劍!拿劍!血染街道!」

  然而,那影子還是紋絲不動,他見對手拉開架式,準備衝刺,就說道:「浮比斯隊長,您忘記約會了。」那激動的聲調透出苦澀的味道。

  浮比斯這種人,怒火就像奶油湯,只要一滴冷水點下去就能止沸。僅僅這麼一句話,他就放下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劍。

  「隊長,」那人又說,「明天,後天,一個月;十年之後,再讓我碰見,我就割斷您的喉嚨;不過現在,您還是先去赴約會吧。」

  「不錯,」浮比斯說道,好像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一次約會,兩件妙事,既有劍又有姑娘,兩樣可以兼得,我何樂而不為呢!」

  說著,他又把劍插回鞘中。

  「去赴您的約會吧。」陌生人又說道。

  「先生,」浮比斯頗為尷尬地回答,「承蒙厚意,不勝感謝。的確,明天搏鬥也不晚,彼此把亞當老爹給我們的皮囊砍幾道口子,戳上幾個窟窿。感謝您容我再快活一刻鐘。我原來倒想把您撂倒在血泊裡,再及時趕去會我那美人,況且,定了約會,讓女人稍微等一等,也顯得挺有派頭。不過,我覺得您這人挺夠意思,把決鬥推遲到明天,恐怕更穩妥一些。我還是先去赴約會。您也知道,定在七點鐘。」說到這裡,浮比斯搔搔耳朵,又說道:「糟糕!上帝的犄角!這事兒倒忘啦!我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有,拿什麼付那破屋子錢。那老貨要先付錢,是信不過我的。」

  「拿去付房錢吧。」

  浮比斯感到那陌生人冰涼的手往他手中塞一大枚錢幣。他不由自主地接過錢,並握住那隻手,高聲說道:「真上帝啊!小老弟有您的!」

  「有個條件,」那人說道,「要向我證明是我錯了,您講的是真話。把我藏在角落裡,讓我親眼看看是否真是您說的那個女人。」

  「唔!」浮比斯回答,「我無所謂。我們要開的是聖瑪特房間,旁邊有個狗窩,您躲在裡邊隨便看。」

  「好,走吧。」那影子說道。

  「為您效勞,」隊長說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就是魔鬼先生。不過今天晚上,咱倆還是做好朋友吧。明天,錢債和劍債,我全部還清。」

  二人重又上路,走得很快。幾分鐘後聽見嘩嘩的河水聲,他們明白走上了聖蜜雪兒橋,當年橋上有不少小屋。

  「我先把您帶進去,」浮比斯對同來的人說,「然後我再去接我那美人兒,她會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人也不應聲。二人並肩走了這一段路,他一句話也未講。浮比斯走到一扇低矮的門前,用力撞擊。門縫裡透出燈光。

  「誰呀?」一個沒有牙齒的聲音問道。

  「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腦袋!上帝的肚子!」隊長回答。

  門立刻打開了,來客面前出現一個老太婆和一盞老油燈,兩者都瑟瑟發抖。老太婆佝僂著腰,腦袋直搖晃,一對小眼睛深陷下去,身上破衣爛衫,頭上裹一塊破布;整個人兒佈滿皺紋:雙手、面頰、脖頸,無不皺皺巴巴;嘴唇緊貼著牙齦,嘴巴周圍長了一撮撮白毛,就像貓的鬍鬚。

  房屋也跟她一樣殘破不堪。牆壁塗了白堊灰泥,棚頂橫樑檁條都黑乎乎的,壁爐破爛塌毀,各個角落都掛著蜘蛛網,在缺腿少牚的一圈桌凳中間,一個骯髒的小孩在灰土中玩耍。屋子裡端有一座樓梯,說白了就是一架木梯,通向頂樓的洞口。

  走進這個巢穴,浮比斯那個神秘的同夥拉起斗篷,幾乎遮到眼睛。隊長則像撒拉遜人那樣罵罵咧咧,並且像傑出詩人雷尼埃所說,趕緊「亮出如燦爛陽光的埃居」,嚷道:「要聖瑪特房間。」

  老太婆立刻拿他當大老爺對待,隨手將錢幣塞進抽屜裡。等她一回身,那個長頭髮破衣裳,在灰土中玩耍的小男孩,吱溜一下竄到抽屜跟前,取出錢幣,換上他從柴禾上扯下的一片枯葉。

  老太婆稱二人為紳士老爺,招呼他們跟著她登上梯子。到了樓上,她把油燈放在一口木箱上。浮比斯作為這裡的常客,走過去打開通小黑屋的一扇門,對同伴說道:「進裡邊去吧,親愛的。」裹斗篷的人也不答言,遵照吩咐走進去。他聽見浮比斯插上門閂,過了一會兒就跟老太婆下去了。燈光也隨之消失。

  八、臨河窗戶的用場

  克洛德·弗羅洛(我們推想讀者比浮比斯聰明,自會看出這次奇遇中的幽靈,無非就是主教代理),被隊長反鎖在小黑屋裡,摸索了半晌。這種角落,往往是建築設計中屋頂和山牆交匯所留下的空間。浮比斯說得好,這個「狗窩」縱剖面呈三角形,既沒有窗戶也沒有通氣孔,屋頂傾斜下來,人進去直不起腰。克洛德只好蹲在灰塵裡,把腳下厚厚的灰泥硬塊踏碎。他的頭滾燙,於是伸手摸索周圍,從地上摸到一塊碎玻璃,拾起來貼到腦門上,感覺清涼才好受些。

  主教代理晦暗的心靈,此刻在考慮什麼呢?只有他本人和上帝知曉。

  在他的思慮中,愛絲美拉達、浮比斯、雅克·夏莫呂、他十分喜愛又拋之於泥中的兄弟、他這身主教代理教袍,也許還有他拖到法路代爾老太婆這裡的名譽,所有這些形象,所有這些遭遇,究竟以什麼命定的秩序排列呢?我無法斷言。但是可以肯定地說,這些念頭在他的腦海裡,洶洶然攪成了一團。

  等了有一刻鐘,他覺得自己老了一百年。忽然,他聽見木樓梯板吱咯作響。有人上來了。通口蓋板重又掀開,燈光也重又出現。他這扇蟲蛀的門有一道很寬的縫隙,他把臉貼上去,就能看見隔壁房間的全部情況。從洞口第一個鑽出來的人是貓臉老太婆,她手裡端著油燈;隨後是撚著小鬍子的浮比斯,而上來的第三個人,正是愛絲美拉達那美麗曼妙的腰身。教士看著她從地下鑽出來,猶如光豔照人的天仙。他渾身戰抖起來,眼前升起一片雲霧,脈搏劇烈地跳動。他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見什麼了。

  等他恢復神志的時候,屋裡只剩下浮比斯和愛絲美拉達兩個人了。他倆並排坐在大木箱上,旁邊放著油燈。主教代理借著燈光,覺得這兩張青春面孔格外醒目,也看到擺在頂樓小屋另一端的簡陋床鋪。

  床鋪旁邊有一扇窗戶,玻璃早已像暴雨打爛的蜘蛛網;透過破損的鉛絲窗網,能望見一角天空,以及臥在薄雲鴨絨褥上的月亮。

  那姑娘滿面羞紅,呼吸急促,也不知所措。她那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把羞紅的臉罩在朦朧之中。她不敢抬眼看那滿面春風的軍官,只是下意識地用手指在坐板上胡亂畫著線條,眼睛則盯著手指,那顯得笨拙的動作卻十分可愛。別人看不見她的腳,那隻小山羊趴在上面。

  隊長打扮得格外漂亮,衣領和袖口鑲綴著一束束金穗:這是當時最時髦的穿戴了。

  堂·克洛德的太陽穴血液沸騰,嗡嗡直響,勉強才能聽見他們的談話。

  (情話纏綿,其實相當乏味,總是沒完沒了地重複「我愛您」。這個樂句如不配上「裝飾音」,在不相干的人聽來就平淡無奇了。不過,克洛德在此傾聽,卻不是毫不相干的人。)

  「噢!」姑娘仍未抬眼,說道,「您不要瞧不起我,浮比斯大人。我覺出我這樣幹很不好。」

  「瞧不起您,美麗的女孩!」軍官回答,他擺出一副風流倜儻、善體下情的樣子,「瞧不起您,上帝的腦袋!為什麼呢?」

  「就因為隨您來了。」

  「說到這一點嘛,我的美人兒,我們的看法可不一樣。我不應當瞧不起您,而是應當恨您。」

  姑娘驚慌地看看他,問道:「恨我!我幹了什麼事兒啦?」

  「讓我這麼央求您。」

  「唉!」姑娘歎道,「這是因為我要違背一個許願……我找不到自己的父母了……護身符要不靈驗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我還需要父親母親嗎?」

  姑娘說著,凝視隊長,她那對黑色大眼睛,閃著喜悅和柔情的淚光。

  「鬼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呢!」浮比斯高聲說道。

  愛絲美拉達沉默片刻,繼而,她的眼裡漾出一滴淚水,嘴唇發出一聲歎息,這才說道:「唔!大人,我愛您。」

  姑娘周身散發著濃郁的純潔的芬芳、貞烈的魅力,就連浮比斯在她身邊也有所拘束。然而,這句話卻給他壯了膽。「您愛我!」他狂喜地說,張開雙臂就摟住吉普賽姑娘的腰。他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教士見他這樣,用指尖試了試藏在胸前的匕首尖。

  「浮比斯,」吉普賽姑娘輕輕拉開隊長緊緊抓著她腰帶的手,繼續說道,「您心地善良,為人慷慨,相貌又英俊。您救了我的命,而我不過是流落到波希米亞的一個可憐的孩子。很早我就夢見一位軍官搭救我。其實我夢見的是您,我的浮比斯,在認識您之前。我夢中的那位軍官像您一樣,穿一身漂亮的軍服,佩戴長劍,威風凜凜。您叫浮比斯,這個名字很美,我喜愛您的名字,喜愛您的長劍。把您的劍拔出來,讓我瞧瞧,浮比斯。」

  「真是個孩子!」隊長說道,笑著拔出長劍。

  吉普賽姑娘瞧瞧劍柄、劍鋒,又極為好奇地細看劍柄上的姓名圖案,吻了吻劍,說道:「你是一把勇士的劍。我愛我的隊長。」

  浮比斯趁機吻了一下低垂的美麗脖頸。姑娘抬起頭,臉刷地紅了,宛如熟透的櫻桃。教士在黑暗的角落咬牙切齒。

  「浮比斯,」吉普賽姑娘又說,「讓我對您說,您走幾步好嗎,讓我瞧瞧您魁梧的身材,聽聽您的馬刺響。您多英俊啊!」

  隊長順著她的意思,揚揚得意地站起來,微笑著說她:「您可真是個孩子!哦,對了,您沒有看見我檢閱時穿的盔甲吧?」

  「唉!沒見過。」姑娘回答。

  「那才叫漂亮呢!」

  浮比斯回身又挨著她坐下,這回靠得更近了。

  「聽我說,親愛的……」

  吉普賽姑娘用美麗的小手拍拍他的嘴,她這種孩子氣顯得十分嬌憨可愛,十分快活喜人:「不,不,我不要聽。您愛我嗎?您要告訴我是不是愛我。」

  「是不是愛你,我生命的天使!」隊長半跪下,高聲說道,「我的肉體、我的血液、我的靈魂,全部屬於你。我愛你,除了你沒愛過別人。」

  這番話,他在類似場合不知重複過多少遍,已經背得滾瓜爛熟,這回一口氣講出來,半個字也不差。吉普賽姑娘聽到這樣激情的表白,抬起洋溢著天使般幸福的目光,望著代替天空的骯髒天棚,喃喃說道:「噢!這一時刻真可以死啦!」

  浮比斯卻認為「這一時刻」是個好機會,又搶著吻了一下,使主教代理在角落裡又如經受酷刑。

  「死!」多情的隊長高聲說,「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呀,美麗的天使?這種時候正應該活著,否則,朱庇特就只是個頑童啦!如此一件美事剛剛開始就死去!公牛角,開什麼玩笑!不能這樣。聽我說,親愛的西米拉珥……愛絲美拉達……對不起,沒辦法,您這撒拉遜的名字太奇特了,我總是叫不出來,就像一片棘荊,突然把我擋住。」

  「上帝呀,」可憐的姑娘說道,「我還以為這名字奇特就好聽呢!既然您不喜歡,那我就叫戈通吧。」

  「噯!不要為這點小事傷心嘛,親愛的!這個名字沒別的,慢慢習慣就好了。我一旦記在心裡,隨口就能叫出來。聽我說,我親愛的西米拉珥,我崇拜您到了狂熱的程度。我這麼愛您,簡直太神奇了。我知道有一個小姑娘會因此氣得發瘋……」

  姑娘嫉妒了,打斷他的話:「誰呀?」

  「這同我們有什麼關係?」浮比斯說,「您愛我嗎?」

  「唔!」姑娘咕噥一聲。

  「好哇!這就夠了。您會看到,我也愛您。我若不能使您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那就讓大魔鬼尼普圖努斯一叉子將我叉死。我們找個地方,安一個美麗的小家。我還讓您在視窗檢閱我那些弓箭手,他們全騎馬,根本不把米尼翁隊長的人放在眼裡。他們手執長矛和火槍。我還要帶您去呂利穀倉,參加巴黎人的盛大集會。熱鬧極了。有八萬人全副武裝,三萬人穿戴盔甲,白鞍白馬,六十七面各行各業的旗幟;有大理院、審計院、修會會長金庫、鑄幣間接稅商會等等的旗幟,總之,那是魔鬼的大隊人馬!我還帶您到行宮去看獅子,那種猛獸,凡是女人都喜愛。」

  有好一陣,姑娘沉浸在美好的夢想中,只聞他的聲音,卻沒有聽他話語的意思。

  「嘿!您會多麼幸福啊!」隊長繼續說,並動手輕輕地解姑娘的腰帶。

  「您這是幹什麼?」姑娘急忙說道。這一「動手腳」,就把她從夢幻中拉出來了。

  「沒什麼,」浮比斯答道,「我只想說,日後你跟我一起生活的時候,就應當把街頭賣藝的這身荒唐打扮統統換掉。」

  「我跟你一起生活的時候,我的浮比斯!」姑娘溫柔地說道。

  她又靜下來,陷入沉思。

  隊長見她這樣溫柔,膽子大起來,乾脆摟住她的腰,也不見她抗拒,於是,他就動手解可憐孩子的胸衣帶子,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並用力扯下領巾。那邊教士呼呼喘氣,他看見吉普賽姑娘美麗的肩膀從薄紗中袒露出來,微褐色,圓圓的,宛如天邊霧靄中升起的月亮。

  姑娘似乎毫無覺察,聽任浮比斯擺佈。色膽如天的隊長眼裡閃閃發光。

  忽然,她轉向隊長,無限深情地說道:「浮比斯,教教我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隊長哈哈大笑,高聲說道,「就我,還教教你我的宗教!犄角和天雷!你要瞭解我的宗教幹什麼呀?」

  「我們好結婚啊。」姑娘答道。

  隊長臉上換了表情,顯得又驚訝,又鄙夷,既滿不在乎,又充滿淫欲,他說:「哼!還要結婚?」

  吉普賽姑娘的臉頓時失去血色,腦袋憂傷地垂到胸前。

  「我心愛的美人,」浮比斯溫柔地說,「哪兒來的這些傻念頭?結婚,算什麼大事!不到教士的店鋪裡吐點拉丁語,難道愛的勁頭就小了嗎?」

  他拿出最甜美的聲調這樣說著,又湊過來,緊緊挨著吉普賽姑娘的身子,他的雙手又回到老位置上,愛撫地摟住姑娘極為纖細曼妙的腰身,眼中的欲火越燃越熾烈,種種跡象表明,浮比斯先生顯然到了神魂顛倒的時刻;而天神朱庇特每逢這種時候,就幹出許多蠢事,弄得好心的荷馬不得不呼來雲彩替他遮羞。

  然而,堂·克洛德卻看得一清二楚。房門是用破桶板做的,全都腐爛了,中間裂開大縫子,正好讓他那猛禽的目光通過。這位肩膀寬寬的、皮膚發黑的神父,在此之前一直囚在修道院,過著禁欲的生活,現在眼見情欲淫樂之夜的場面,不由得渾身顫抖,血液沸騰。美麗的姑娘神情慌亂,要委身給這個火熱的青年,這給他的感覺,就像脈管裡流動著熔化的鉛水。他內心異常衝動。他的目光又嫉妒又淫蕩,深入到一顆顆解下的別針的裡面。此刻誰看見不幸的人把臉貼在房門的朽木條上,就會以為看見一隻猛虎在籠子裡注視著豺狼吞噬羚羊。他的眸子閃閃發光,彷彿燭光從門縫射出去。

  浮比斯手急眼快,突然把吉普賽姑娘的胸褡扯下來。可憐的姑娘臉色蒼白,原本沉溺於幻想,這下猛然驚醒,拼力掙脫軍官的摟抱,瞧了瞧裸露出來的胸脯和肩膀,於是又羞又愧,滿臉緋紅,慌忙交叉雙臂遮掩胸乳,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他雙眼低垂,這樣靜默佇立,如果不是面頰似火燃燒,那她真像一尊廉恥女神像。

  隊長扯掉她的胸褡,她脖頸上吊著的神秘的護身符也就露出來。「這是什麼?」他問道,同時借著這個引子,又靠近被他嚇跑的美麗的姑娘。

  「別碰!」姑娘急忙答道,「這是我的保護神,能保佑我找到親人,如果我沒有給他們丟臉的話。噢!隊長先生,放開我吧!我母親!我那可憐的母親!母親啊!你在哪兒?快來救救我吧!求求您啦,浮比斯先生,把胸褡還給我吧!」

  浮比斯往後退,冷淡地說道:「哼!小姐,我完全明白,您並不愛我!」

  「說我不愛他!」可憐的孩子難過地高聲說,與此同時,她拉隊長並排坐下,摟住他的脖子,「說我不愛你,我的浮比斯!你真壞,說這種話,要撕裂我的心嗎?唔!好吧!把我拿去,全拿去吧!隨你拿我怎麼樣都成!我是你的人了。護身符又算什麼!我母親又算什麼!你既然愛我,就是我母親!浮比斯,親愛的浮比斯,你看見我了嗎?是我呀,瞧瞧我!是你不嫌棄的小姑娘,她來了,來找你了。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身子、我這個人,整個兒都屬於你,我的隊長。好吧,不結婚就不結婚,省得惹你心煩。其實,我呀,算什麼呢?一個流浪街頭的窮苦姑娘,而你呢,我的浮比斯,你是貴人紳士。想得真美,一個跳舞的姑娘,要嫁給一名軍官!我真的發瘋了。好吧,浮比斯,不結婚,我只做你的情婦,供你消遣,供你玩樂,是屬於你的一個姑娘,只要你高興就行,我生來就是這個命,受侮辱,受歧視,受人輕賤,可是,這又算什麼!反正得到愛了。我將是最自豪、最快活的女子。等我老了或者醜了,浮比斯,等我不配再愛您了,老爺,您還允許我伺候您!別人的女人給您繡綬帶;而我,是您的奴僕,要幫您穿戴。您讓我給您擦馬刺,刷軍裝,擦淨馬靴。對不對,我的浮比斯,您有這份兒憐憫心?不過眼下,您把我拿去吧!喏,浮比斯,這一切都屬於你,只要愛我就行啦!我們埃及女人,只求這個,只要空氣和愛情!」

  愛絲美拉達說著,伸出雙臂摟住軍官的脖子,她含淚粲然一笑,以懇求的目光,從上到下端詳他。她那嬌嫩柔美的胸乳,摩擦著粗呢軍服和粗糙的刺繡,半裸的美麗的身軀在他的膝上扭動。隊長心醉神迷,火熱的嘴唇貼在這非洲姑娘秀色可餐的肩上。姑娘失神的目光望著天棚,身子朝後仰,顫抖著接受這一親吻。

  突然,她看見浮比斯頭上出現一個腦袋:那張面孔灰白而抽搐,一副惡魔的眼神。在那張臉旁邊舉著一隻手,握著一把匕首。那正是教士的臉和手。他已然破門而出,來到跟前。浮比斯看不見他。姑娘懾於那可怕的魔影;全身凍結而動彈不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如同窩裡的一隻鴿子,一抬頭正好看見瞪著圓眼凝視的老鷹。

  她想喊也喊不出聲來,只見匕首朝浮比斯刺下去,重又舉起來時冒著血氣。「該死!」隊長叫了一聲,便倒下了。

  姑娘也昏了過去。

  就在她合上眼睛,迷離恍惚中,她彷彿覺得嘴唇被火燙了一下,那是比劊子手的烙鐵還要灼熱的一個吻。

  她恢復知覺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巡夜的軍警圍住,隊長滿身血污被抬走,那教士不見了,而屋子另一端臨河窗戶大敞四開,他們拾起一件斗篷,以為是隊長的,只聽周圍的人說:「她是個女巫,刺殺了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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