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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55章
第十一章

  一、小鞋

  丐幫們圍攻大教堂的時候,愛絲美拉達姑娘正在睡覺。

  然而時過不久,周圍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先醒來的小山羊也驚慌地咩咩直叫,終於把她吵醒了。她坐起來,側耳聽一聽,又朝外望一望,聽到喧鬧聲,又看見火光,一時嚇得要命,急忙衝出小屋,要到外面看個究竟。只見廣場上鬼影洶洶,夜襲引起一片混亂,猙獰可怖的人群騰挪躥跳,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宛如一大群青蛙,人吼馬嘶匯成一片鬼哭狼嚎,幾支火把在這片暗影中交叉奔跑,好似沼澤上面霧氣中亂竄的磷磷鬼火,整個場面在她看來,就像一場神秘的惡戰,妖魔在同教堂的石頭怪物相爭。愛絲美拉達從小耳濡目染,接受了吉普賽部落的迷信觀念。因而,她頭一個念頭,就是以為撞見了在夜間興妖作怪的精靈,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跑回小屋,蜷縮在簡陋的床鋪上,好避開做這樣可怕的噩夢。

  不過,最初的恐懼情緒逐漸消失了,她聽見越來越喧響的喊殺聲,也注意到其他一些現實的跡象,便意識到來圍攻她的是人,而不是幽靈。於是,她的惶恐雖然沒有加劇,但是改變了性質。她想到可能是老百姓暴動,要把她從避難所裡抓出去。本來她還抱有希望,瞻念將來總能隱約望見浮比斯,現在想到自己又要喪失性命,又要喪失希望和浮比斯,想到自己這樣柔弱無能,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一切逃路都已阻絕,這千種思緒、萬般感慨襲上心頭,她不禁氣餒絕望,雙手抱住頭頂著床鋪,跪在那裡戰戰兢兢,雖說是個埃及姑娘,是個崇拜偶像的異教徒,現在卻哭著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保佑,祈求向她提供避難所的聖母的保佑。須知一個人即使毫無宗教信仰,一生也總有幾回要臨時抱佛腳。

  她就這樣跪伏許久,事實上只顧發抖,也顧不上祈禱,感到那眾怒的氣焰越逼越近,不由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根本弄不清這陣勢是什麼來頭,不知道這其中策劃了什麼名堂,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要幹什麼,只是預感到後果不堪設想。

  她在這惴惴不安中,忽然聽見旁邊有腳步聲,扭頭一看,只見小屋走進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手提著燈籠。她有氣無力地驚叫一聲。

  「不要怕,是我。」說話的聲音聽來並不陌生。

  「您是誰?」姑娘問道。」

  「彼埃爾·格蘭古瓦。」

  聽到這個名字,她放了心,抬頭一認,果然是詩人。然而,他身邊有個穿黑袍的人,從頭到腳都遮住,嚇得她說不出話來。

  「噯!」格蘭古瓦以責備的口氣說,「佳利比您還先認出我來了。」

  的確,小山羊無須等格蘭古瓦自報姓名,一見他進來,就迎上去,親熱地蹭他的膝蓋,在親昵中給他身上沾了不少白毛,因為正趕上小山羊脫毛時期。格蘭古瓦也親熱地撫摩它。

  「同您一道來的是誰?」埃及姑娘低聲問道。

  「放心吧,是朋友。」格蘭古瓦答道。

  接著,哲學家把燈籠撂到石板地上,自己蹲下來,緊緊摟住佳利,興奮地嚷道:「嘿!多麼招人喜歡的動物啊!當然是好在潔淨,而不是個頭兒,還好在明慧,機靈,能識文斷字,比得上語文學家!喂,我的佳利,你那些奇妙的把戲,一點也沒有忘記嗎?雅克·夏莫呂先生是什麼樣子?」

  那黑衣人不讓格蘭古瓦說下去,走上前粗暴地推推他的肩膀。格蘭古瓦站起身來,又說道:「真的,我倒忘了咱們得趕緊。不過,老師,也不能因為這個,就對人這麼不客氣呀。我親愛的美麗的小姑娘,您有生命危險,佳利也有生命危險。有人還要把你們絞死。我們是你們的朋友,來救你們了,快跟我們走吧。」

  「真的嗎?」姑娘驚慌失措,高聲問道。

  「對,千真萬確!快走吧!」

  「我願意跟你們走,」姑娘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您這位朋友怎麼不說話呢?」

  「哦!」格蘭古瓦答道,「這怪他父母性情古怪,他天生就沉默寡言。」

  姑娘只好聽信這種解釋了。格蘭古瓦拉住她的手,他那同伴則拾起燈籠,走在前頭。姑娘已經嚇昏了頭,任憑讓人拉走。小山羊蹦蹦跳跳跟在後邊,它又見到格蘭古瓦,簡直高興極了,總往他的胯下鑽,犄角絆得他跌跌撞撞。

  「生活就是這樣,」哲學家每次險些絆倒,就說一句,「往往是最好的朋友絆我們跌跤!」

  他們急衝衝走下鐘樓,穿越教堂,從小紅門進入修士庭院。教堂大殿裡一片漆黑,闃無一人,卻回蕩著廝殺的喧囂聲,形成可怖的鮮明對照。修士庭院也空蕩蕩的,修士都逃往主教府邸去集體祈禱了,只剩下幾名僕役,失魂落魄,躲在黑暗的角落裡。他們三人和小山羊穿過庭院,來到通河灘地的小角門。黑衣人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讀者知道,這片河灘地像舌頭一樣呈長條狀,屬於巴黎聖母院,位於教堂的後面,靠裡側是老城的圍牆,外側便是城島的東端。他們發現這裡寂無一人,喧囂傳到這裡聲勢大減,丐幫進攻的呐喊,在他們聽來已然模糊不清,不似那麼震天動地了。灘頭獨立一棵大樹,在順水吹來的清風中,枝葉沙沙作響。然而,他們還沒有脫離險境,最近的建築物仍是主教府邸和聖母院。主教府內顯然一片混亂,那黑糊糊的龐然大物劃出一道道光亮,從一扇窗口跑向另一扇窗口,就像剛燃過的紙張,在留下一堆黑色灰燼中,還有明亮的火星劃出無數奇妙的光痕。旁邊那聖母院的巨大鐘樓,從背面望去,矗立在長形大殿上面,由前庭廣場上燭天的火光襯出黑影,猶如巨人火爐前的兩副大柴架。

  環視周圍,整個巴黎都明暗交織,光影搖曳。倫勃朗的繪畫,有的就取這樣的背景。

  提燈籠的人徑直走向灘頭岬角。只見水邊有一排釘了板條的殘存爛木樁,低低掛著細瘦的葡萄藤,枝條像叉開的手指四外伸展。在這排木樁外面的陰影中,隱蔽著一隻小船。那黑衣人招招手,讓格蘭古瓦和姑娘上船,小山羊也跟了上去,他自己則最後跳上船,隨即砍斷纜繩,用長篙把船撐離岸邊,再抓起雙槳,坐到船頭,全力向河中流劃去。這裡水流湍急,費了好大勁兒,船才離開岬角。

  格蘭古瓦上了船,頭一件事就是把小山羊抱在膝上。他坐在船尾,姑娘過來緊緊挨著詩人坐下,她見那陌生人就產生無名的恐懼。

  我們的哲學家一感到小船滑動,就拍起手來,對準佳利的額頭吻了一下,說道:「哈!咱們四個,這下得救了。」

  接著,他又擺出一副深刻思想家的神態,補充說道:「凡是成大事者,或是鴻運高照,或是計謀神妙。」

  小船緩緩向右岸劃去。姑娘側目而視,暗自怕那陌生人。那人已將燈籠的亮光遮蓋得嚴嚴實實,在黑暗中,只能影影綽綽看見他在船頭,好似幽靈一樣。他的風帽始終壓得很低,如同戴了一副面具;他每劃一下槳,肥大的黑袖子隨著胳臂飄起來,真像蝙蝠的兩隻翅膀。再者,他還沒有講一句話,沒發出一點聲息。他在船上所發出的聲音,僅僅是搖槳和行舟蕩起無數水紋的聲響。

  「憑我的靈魂發誓!」格蘭古瓦突然嚷道,「我們多麼輕鬆,多麼快活,真好比小飛蟲!可是,我們又像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哲學家,或者像魚一樣,都默不做聲。天殺的!朋友們,我真希望有誰同我說說話。人聲到了人耳就是音樂。講這話的人不是我,而是亞歷山大城的狄迪莫斯(狄迪莫斯(約313-約398):基督教東方教會神學家。自幼失明,但奮發學習,終於成為博學的苦行者,曾受聘到亞歷山大城傳授基本教義。),可謂至理名言啊。亞歷山大城的狄迪莫斯,當然不是個尋常的哲學家。說句話吧,美麗的小姑娘,求求您了,跟我說句話。對了,您不是愛撇嘴嗎,特別好看,現在還常這樣做嗎?親愛的,任何避難所,都逃不開司法院的管轄,而您在聖母院的小屋裡有極大危險,這您知道嗎?唉!小蜂鳥在鱷魚口中做窩呀。老師,月亮又出來了。但願沒有看見我們!我們救出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稱頌的大好事;然而,他們一抓住我們,就會以國王的名義把我們絞死。唉!人的行為總有兩個把柄:一件事我受辱;而你受獎;誰崇拜愷撒,就是譴責喀提林(喀提林(約西元前108-前62):羅馬共和末期貴族,任過行政長官。因競選執政官失敗,曾多次策動暴亂,反對西塞羅。愷撒曾參與其謀,但及早脫身。)。對不對呀,老師?您說這個哲理如何?我通哲學,全憑本能和天性,『如同蜜蜂懂得幾何學』(原文為拉丁文。)。算啦!沒人搭腔兒!你們兩個,情緒就這麼壞嗎?我只好自言自語了,這就是我們在悲劇中所說的『獨白』。天殺的!告訴你們,剛才我見了國王路易十一,這句詈語還是從他那兒學來的。因此我也說:天殺的!老城裡還是那麼喊殺震天。那老國王非常殘暴,他全身裹著毛皮衣裳,可是欠我創作婚禮讚歌的酬勞始終不給,今晚還差點叫人把我絞死,絞死我也就賴掉債了。可見,他對有才幹的人非常吝嗇,真應當仔細讀讀科隆的薩維亞努斯(薩維亞努斯(約390-約484):基督教歷史學家。)那四卷書《駁吝嗇》(原文為拉丁文。)。千真萬確!這個國王對待文人太刻薄了,有時殘暴野蠻透頂,跟一塊海綿似的,把老百姓的血汗錢全吸進去了。他的吝嗇就如脾臟,它肥大起來,就把身體所有其他器官消耗瘦了。因此,艱難的時世所引起的怨聲,就轉變為抱怨君王的牢騷。在這位溫和而虔誠的君主統治下,刑架上吊滿了絞死的人,斷頭臺血腥腐臭,牢房也要像肚子一樣撐破了。這個國王一隻手抓錢,一隻手抓人。他是鹽稅夫人和絞架大人的總代理。大人物紛紛失去榮華富貴,小百姓的數量不斷增加。這個君主貪得無厭,我實在不喜歡。您呢,老師?」

  黑衣人並不答理,任由喋喋不休的詩人絮叨。他繼續奮力划船,同湍急的逆流搏鬥:這股急流隔開城島的頂頭和如今叫聖路易島的聖母院島的末尾。

  「對了,老師,」格蘭古瓦忽然又說道,「咱們到達前庭廣場,從狂怒的丐幫隊伍穿過去的時候,大人可曾注意到那個可憐的小傢伙,讓您那聾子掄起來,在列王廊欄杆上碰得腦漿迸裂?我眼神不好,沒有認出來。您可知道那是誰嗎?」

  那陌生人沒有應聲,但戛然停止劃槳,雙臂像折斷一般垂下來,頭也垂到胸前。愛絲美拉達聽見他抽搐的哀歎,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樣的歎息聲她曾聽見過。

  小船一時順水漂流。過了片刻,那黑衣人重又打起精神,抓住雙槳,溯流奮力劃進,繞過聖母院島的岬角,劃向草料碼頭。

  「嘿!」格蘭古瓦說道,「那邊就是巴爾博府邸了。喏,老師,瞧那黑糊糊一片房頂,屋角多麼奇特,像一片低沉齷齪的烏雲,又斑駁又混亂,月亮進去也給擠個粉碎,猶如從破裂的蛋殼裡抛灑出來的蛋黃。那座府邸很漂亮,裡面小教堂的拱頂精雕細刻,裝飾得富麗堂皇。您可以看到上面鐘樓亭亭玉立。還有一座賞心悅目的花園,裡面有一個池塘、一座鳥棚、一條回音廊、一個木槌球場、一座迷宮、一所獸房,以及許多深合維納斯之意的曲徑幽蹊。園中還有一棵荒唐樹,人稱「淫蕩樹」,只因它向一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風流倜儻的法蘭西統帥提供了尋歡場所。唉!我們這些可憐的哲學家,同一位統帥相比較,無異於一畦白菜蘿蔔地去比盧浮宮花園。可是說到底,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大人物也同我們一樣,一生好壞參半,苦樂相隨,好比作詩,揚抑抑格總伴隨抑揚揚格。老師,巴爾博府的傳說,我一定要講給您聽聽。那種事,結局總是個悲劇。那是在1319年,菲利浦五世統治時代,他是歷代法蘭西國王中在位時間最長的。那一傳說的寓意,正在於肉欲是有害而邪惡的誘惑。鄰人的老婆,長得再怎麼美,再怎麼讓我們動心,我們也不要色迷迷地看人家。通姦是一種極為放蕩的念頭。通姦是一種好奇心,對別人的情欲感興趣。哎呀!那邊的喊殺聲更厲害啦!」

  果然,聖母院周圍的喧囂有加無已。他們側耳細聽,可以相當清晰地聽見勝利的歡呼聲。大教堂上上下下,突然無數火把齊明,照亮軍卒的盔甲:鐘樓上,樓廊上,扶壁拱架下,到處閃閃發亮。舉著那麼多火把,似乎在尋找什麼;不久,那遠遠的喊叫聲就清清楚楚傳到潛逃者的耳畔:「埃及姑娘!女巫!處死埃及姑娘!」

  不幸的姑娘垂下頭,臉埋在手裡。那陌生人開始拼命劃向岸邊。而我們的哲學家,這時卻在心裡犯合計。他感到吉普賽女郎靠得越來越緊,似乎把他當成惟一的避難所,他反倒悄悄地避開,只是緊緊地摟住小山羊。

  毫無疑問,格蘭古瓦憂心如焚,左右為難。他想到「按照現行法律」,小山羊若是被抓回去,定然處以絞刑:失去可憐的佳利,那太遺憾了;不過,兩名刑犯都拖累他,就未免太多了,況且他那位同伴正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他思想上展開激烈的鬥爭,如同《伊利亞特》中的朱庇特那樣,反復衡量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他眼淚汪汪,看看小山羊又看看埃及姑娘,喃喃說道:「我可沒能力救你們兩個呀。」

  小船震動一下,表明抵岸了。老城那邊喊殺聲一直甚囂塵上。那陌生人站起身,走到埃及姑娘面前,要挽上她的手臂扶她下船。姑娘卻一把將他推開,扭身緊緊抓住格蘭古瓦的衣袖。而格蘭古瓦又一心照護小山羊,幾乎也是將她推開了。於是,姑娘只好獨自跳下船,此刻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去哪裡,眼睛注視著流水,站在那裡呆立半晌,等醒過神兒來才發現,碼頭上只剩下她和那個陌生人了。看來,格蘭古瓦趁下船之機,已經帶小山羊溜走,鑽進水上穀倉街那密集的房舍中間去了。

  可憐的姑娘一看眼前只有這個人,便不寒而慄。她想說話,想喊叫,想呼喚格蘭古瓦,可是舌頭不聽使喚,嘴裡發不出一點聲音。猛然間,她感到陌生人的手放到她手上,只覺得冰涼而有力,不由得上下牙齒格格打戰,臉色比照著她的月光還要蒼白。那人一言不發,拉住她的手,大步朝河灘廣場走去。在這一時刻,她隱約感到命運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精神也就垮下來,聽任那人拉著,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步伐,雖然此處碼頭是上坡路,卻恍若順坡滑下去。

  她四面張望,不見一個行人,堤岸空蕩蕩的;周圍也寂靜無聲,感覺不到有人活動,而只有一水之隔的老城則火光燭天,傳來喧囂叫嚷,並夾雜著呼她名字,要殺死她的喊聲。除了老城,巴黎其他街區呈現大片黑影,在她周圍鋪展。

  這工夫,陌生人一直拉著她走,仍然一聲不吭;仍然腳步匆急。這次經過的任何地點,姑娘都想不起來曾經到過。走到一扇亮燈的窗前時,她情急掙扎,猛力大喊一聲:「救命啊!」

  窗戶打開了,住在裡面的居民穿著睡衣,舉著燈出現在視窗,癡呆呆地朝碼頭大街望了一眼,咕噥兩句話,又把窗板關上了。姑娘沒聽見他講什麼,但是最後希望的一點亮光也熄滅了。

  黑衣人仍一言不發,牢牢抓住她,越走越快。她也不再掙扎了,有氣無力地跟著走。

  鋪石路面起伏不平,她深一腳淺一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不時鼓起勇氣問一聲:「您是誰?您是誰?」而對方就是不理睬。

  他們始終沿著碼頭大街走去,來到一片相當大的廣場。這時正好有點月光,看出這是河灘廣場,只見場中央豎著一個黑黑的東西好像十字架,那正是絞刑架。姑娘辨清這些景物,便明白到了什麼地方。

  那人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一把掀下風帽。

  「噢!」姑娘驚呆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早就知道又是他!」

  果然是教士,那樣子就像他本人的陰魂。恐怕是月光的效果,在這種清輝下,所見似乎全是景物的幽靈。

  「你聽我說,」他終於開口,這陰森可怖的聲音,姑娘好久沒有聽到了,現在一聽便不寒而慄。他繼續說下去,話語急促而又斷斷續續,表明內心異常激動:「你聽我說。我們來到這裡。我有話要對你講。這裡是河灘。這裡也是一個終點。命運將我們投在一起,我就要決定你的生死,你就要決定我的靈魂。這是一片廣場,現在是黑夜,跨過去就一瞑不視了。因此,你要聽我說。我要告訴你……首先,不要向我提起你那個浮比斯。(他邊說邊拖著她來回走動。就像一刻也不能待在原地的人。)不要提起他。明白嗎?你若是講出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來,肯定非常可怕。」

  說罷,他就像一個物體重又掌握重心,恢復靜止不動的狀態。儘管如此,他的話還是照樣流露出內心的激動,聲音也越來越低沉了。

  「不要這樣扭過頭去。你聽我說。這是很嚴肅的事情。首先,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我向你發誓,這絕不能開玩笑。剛才我說什麼來著?提示我一下吧!哦!司法院有個決定,要把你送上絞刑架。我這是從他們手中把你救出來。可是,他們還在追捕你。瞧瞧吧。」

  他伸臂指向老城。看情景,那裡果然還在搜尋。喧聲越來越近。河灘對面總監府的塔樓人聲嘈雜,火把通明;軍卒舉著火把,在對岸跑來跑去,連聲喊叫:「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在哪兒?絞死她!絞死她!」

  「你看到了,他們在追捕你,我沒有對你說謊。我呀,我愛你。不要開口,如果只想說你恨我,還是不說為妙。我已經下了決心,再也不聽這種話了。我剛剛救了你。先讓我把話說完。我有能力保你安然無恙,而且全部準備就緒,就看你的意願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能辦到。」

  他猛然打住:「不對,要講的不是這些。」

  他始終沒有放手,現在又拖著她跑起來,徑直跑到絞刑架下,指著絞刑架,冷淡地對她說:「你在它和我之間選擇吧。」

  姑娘從他手中掙脫,跪到絞刑架下,抱住陰森森的石台。繼而,她把俊秀的頭半扭過來,看著教士,那姿態真像十字架下的聖母。教士則佇立不動,手指始終指著絞刑架,那姿勢如同一尊雕像。

  埃及姑娘終於對他說:「它還不像你這麼可惡。」

  教士聽了,緩緩放下手臂,眼睛盯著鋪石路面,神情萬分沮喪。他喃喃說道:「這些石頭若是會說話,是的,那一定會講這個男人多麼不幸。」

  他接著說下去。姑娘跪在絞刑架下,披散的長髮蓋住半截身子,無意打斷他的話。現在,他的聲調變得哀怨而柔和,同他那盛氣淩人的面容形成痛苦的對照。

  「我呀,我愛您。唉!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不過,燒灼我心靈的烈火,卻絲毫也沒有流露出來!唉!姑娘啊,日日夜夜,真的,日日夜夜都在燃燒,難道這一點也不值得憐憫嗎?告訴您,這是日思夜想的一種愛情,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噢!我可憐的小姑娘,我太痛苦啦!我敢肯定,這是值得同情的。您瞧,我對您講話口氣多麼溫和,真希望您不再這麼討厭我。歸根結底,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不能怪他!噢!上帝啊!怎麼!您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嗎?要永遠恨我嗎?難道就這樣完啦?正是有了這種念頭,我才變壞了,您瞧,連我自己都討厭啦!您連瞧都不瞧我一眼!我站在這兒同您講話,為我們兩人所面臨的大限而戰戰兢兢,而您可能在想別的事情!千萬不要向我提起那個軍官!怎麼!我就是匍匐在您的腳下,就是親吻……當然不是吻您的腳,這您是不肯的,而是吻您腳下的土地,怎麼!我就是像孩子一樣痛哭流涕,從我胸膛裡掏出……不是掏出話語,而是掏出心肝五臟,以便對您說我愛您,就是做出這一切,也都無濟於事啦!然而,您的心靈裡只有溫柔和寬厚,您洋溢著最美好的溫情,完全是甜蜜、善良、仁慈和柔美的化身。唉!您只對我一個冷酷無情!噢!竟是這種命運!」

  他雙手捂住臉。姑娘聽見他的飲泣。這還是頭一回。他這樣站著哭泣,全身顫動,比跪下來還要顯得淒慘而懇切。他就這樣哭了半晌。

  「算了!」他流了一陣眼淚之後,又說道,「我想不出什麼話了。本來我想了許多,應當對您說些什麼。而現在,我卻只顧顫抖,只顧戰戰兢兢,在關鍵時刻怯懦了,我感到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力量在控制我們,因此,我跌跌撞撞,啊!如果您還不可憐我,不可憐您自己,我就會摔倒在這地上!不要把我們兩個人都毀掉了。您若是瞭解我多麼愛您!我這是怎樣一顆心啊!唉!我是怎樣逃避真理,怎樣使自己感到絕望!我這個博士,卻在踐踏科學;我這個貴族,卻在折辱自己的姓氏;我這個教士,卻拿彌撒書當作淫蕩的枕頭,卻要啐我那上帝的臉!這一切全是為了你呀,你這狐狸精!也是為了更有資格下你的地獄,而你卻不要我這個罪人!噢!讓我對你全說了吧!還有,還有更可怕的,噢!更可怕的!」

  他講最後的這幾句話時,樣子完全失態了。他沉默片刻,又彷彿自言自語,但聲音卻很響:「該隱(該隱: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嫉妒而殺死自己的兄弟亞伯,事見《舊約·創世記》第四章。),你把你兄弟怎麼樣啦?」

  他又沉吟一下,才接著說下去:「主啊,我是怎樣對待他的呀?我收養了他,將他扶養大,供他吃喝,喜歡他,溺愛他,結果又把他殺害啦!是的,主啊,剛才就當著我的面,他被人掄起來,在您教堂的石頭上碰得腦漿迸裂,這事兒怪我,怪這個女人,怪她……」

  他的眼神慌亂起來,聲音漸漸低沉,又機械地重複好幾遍,間隔的時間頗長,宛如鐘聲悠長的餘韻:「怪她……怪她……」繼而,只見他嘴唇翕動,卻不聞一點聲音了。陡然,他癱倒在地上,如同一件物品傾頹一樣,頭埋在雙膝之間,匍匐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姑娘想把壓在他身下的腳抽出來,稍微一動,就使他醒過神兒來。他緩緩舉手,摸摸凹陷的臉頰,驚愕地看著濕了的手指,半晌才喃喃說道:「怎麼!我流了淚?」

  他又猛然轉向埃及姑娘,無比焦慮地說:「唉!您看著我痛哭流淚,卻無動於衷!孩子,你知道這淚水就是火山的熔漿嗎?我們仇恨的人怎麼也打動不了我們,難道真是這樣嗎?你看著我死去,還會發笑呢。噢!而我,卻不忍看著你死!說一句話吧!只要說一句請原諒的話!不必說你愛我,只說你願意,這就夠了,我就可以救你。要不然……噢!時間一點點過去,求求你,我以一切神聖的事物求求你,不要等我重新變成岩石,如同要索你命的絞刑架!想一想我掌握兩個人的命運,而我又喪心病狂,這很可怕,我一鬆手,就全掉下去,我們下面是無底深淵啊,你這個冤家,我追隨你墮落,永生永世!說一句寬厚的話!說句話吧,哪怕只講一句!」

  姑娘張口要回答。他立刻撲倒,跪在她面前,要聆聽即將從她口中講出來的,可能是動情的話。姑娘對他說:「你是殺人兇手!」

  教士狂暴地一把摟住她,開始獰笑,說道:「嗯,不錯!殺人兇手!可我能得到你。你不要我做奴隸,就是要我做主人。我能得到你!我有一個巢穴,要把你拖到那裡去。你得跟我走,你必須跟我走,不然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兒,要麼死,要麼跟我!委身給教士!委身給叛教者!委身給殺人兇手!就在今夜,你聽見了嗎?來吧!快活快活!來吧!親親我,你這瘋女人!要麼墳墓,要麼我的床笫!」

  他的眼睛閃著淫蕩和瘋狂的神色,淫邪的嘴唇燙紅了姑娘的脖頸。姑娘在他懷抱中拼命掙扎,而他滿嘴冒白沫兒,吻遍她的全身。

  「別咬我,魔鬼!」姑娘連聲喊叫,「噢!邪惡的教士!放開我!我要把你這骯髒的花白頭髮揪下來,一把把扔到你臉上!」

  教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終於放開姑娘,臉色陰沉地看著她。姑娘以為獲勝了,繼續說道:「告訴你,我屬於我的浮比斯,我愛的是浮比斯,浮比斯才英俊呢!你這個教士,這麼老!這麼醜!滾開!」

  教士大吼一聲,就像受炮烙之刑的不幸者,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那你就死吧!」姑娘見他眼露凶光,想要逃跑,卻被他一把抓住。教士又推又搡,將她摔倒在地,抓住她美麗的雙手,拖著她快步朝羅朗塔樓拐角走去。

  到了那裡,他轉身又問她一句:「最後問一遍,你願意跟我嗎?」

  姑娘用力回答:「不!」

  於是,教士高聲喊道:「古杜勒!古杜勒!埃及姑娘就在這兒!你報仇吧!」

  姑娘猝然感到臂肘被人抓住,回頭一看,只見一隻枯瘦的胳膊從牆壁的窗洞伸出來,像鐵鉗一般緊緊抓住她。

  「抓緊啦!」教士說道,「她就是那個逃跑的埃及姑娘。不要放開她!我去叫軍警。你會親眼看著把她絞死。」

  「哈!哈!哈!」一陣從喉頭髮出的笑聲,從牆裡呼應這幾句血腥的話。埃及姑娘看見教士朝聖母院橋跑去:那邊傳來嗒嗒的馬蹄聲。

  這時,埃及姑娘已認出是兇惡的隱修女,不由得驚恐萬狀,想用力掙脫,她扭動身子,垂死掙扎,絕望地躥跳幾下,可是對方力量大得出奇,緊緊抓住她不放,那瘦骨嶙峋的手指狠狠地掐進她的肉裡,漸漸合起來,箍在她的胳臂上,就像鉚住似的。甚至可以說,這不止是鐵鍊,不止是枷鎖,不止是鐵環,更是從牆裡伸出的一把有智力的活鉗子。

  姑娘掙扎得精疲力竭,便頹然倚到牆上,這時,頭腦裡充滿了死亡的恐懼。她想到生命的美好,想到青春、藍天、自然景象,想到愛情、浮比斯,想到正在逝去的一切和逐漸逼近的一切,想到告發她的教士、要趕來的劊子手,以及在眼前的絞刑架。於是,她感到恐慌的情緒從心頭升起,以致毛髮倒豎,她又聽見隱修女獰笑,低聲對她說:「哈!哈!哈!你就要被絞死啦!」

  姑娘氣息奄奄,扭頭看看窗洞,只見鐵欄裡面麻袋女一臉凶相。

  「我怎麼得罪您啦?」她有氣無力地問道。

  隱修女並不答言,只是唱咧咧的,又惱恨又嘲笑地念叨:「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埃及姑娘!」

  不幸的愛絲美拉達又低下腦袋,長髮披散下來遮住臉面,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同人打交道。

  隱修女忽然嚷起來,彷彿埃及姑娘的問話這麼久才抵達她的大腦:「你怎麼得罪我?還問我!哼!埃及女人,怎麼得罪我!好吧,你聽著。當初我有個孩子,明白嗎?當初我有個孩子!告訴你,一個孩子!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的阿涅絲!」她在黑暗中好像吻了什麼東西,神志失態地又說道,「哼!埃及姑娘,你明白嗎?有人把我孩子弄走了,把我孩子偷走了,把我孩子吃掉啦!這就是你幹的好事!」

  姑娘像隻羔羊回答說:「唉!那時也許我還沒有出生呢!」

  「哼!不對!」隱修女又說道,「你肯定出生了,你正是那時出生的孩子。她活到現在,也是你這樣年齡!沒錯兒!我來到這裡十五年了,苦了十五年,祈禱了十五年,這十五年來,我的頭總是撞這四面牆壁。告訴你吧,我的孩子是埃及女人偷走的,明白嗎?是她們吃掉的!你有沒有心肝?想想看,一個娃娃是怎樣玩耍,怎樣吃奶,怎樣睡覺,那簡直天真可愛極啦!噢!正是這樣一個孩子,讓人偷走啦,讓人殺害啦!仁慈的上帝完全瞭解!今天,該輪到我了,我要吃掉埃及孩子。哼!沒有鐵欄杆擋著,我真想咬你幾口!我的頭太大,鑽不出去!可憐的小乖乖,趁著她睡覺的時候!她們抱走她時即使把她弄醒,她怎麼哭叫也沒用,我不在跟前呀!哼!做母親的埃及女人,你們吃了我的孩子!來看看你們孩子的下場吧!」

  說罷,她格格大笑,或者說格格咬牙,這兩者在她那狂怒的臉上十分相似。這時,天色開始放亮,灰濛濛的曙光照見這一場景,看著模模糊糊,可是廣場上的絞刑架則越來越清晰了。可憐的女犯彷彿聽到,聖母院橋那邊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太太,」姑娘雙手合十,跪下來說道,她披頭散髮,驚恐萬狀,看樣子完全懵頭了,「太太!抬抬手吧。他們來了。我沒有做過一點對不起您的事情。難道您願意看著我就這樣被殘忍地處死嗎?我相信,您是有惻隱之心的。那樣死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放開我!行行好啊!我不願意那樣死掉!」

  「還給我孩子!」隱修女嚷道。

  「饒命吧!饒命吧!」

  「還給我孩子!」

  「看在上天的分上,放了我吧!」

  「還給我孩子!」

  姑娘全身癱軟,支撐不住,再次倒下去,眼珠直了,就跟入殮的人一樣。她訥訥地說:「唉!您找您的孩子。我卻找我父母。」

  「把我的小阿涅絲還給我!」古杜勒還照樣說,「你不知道她在哪兒嗎?那你就等死吧!我來告訴你。從前我是個妓女,有個孩子,孩子被人偷走了。是埃及女人幹的。這你就明白了,你必須死。日後你的埃及媽媽來向我要你,我就對她說:做母親的,看看這個絞刑架吧!要不,那就得把孩子還給我。你知道我的小女兒在哪兒吧?喏,我讓你瞧瞧,這就是她的小鞋,我只有這一點念心兒了。還有同樣一隻,你知道在哪兒嗎?你若是知道,就告訴我吧,就是在天邊,我爬著也要去找回來!」

  她說著,就從視窗探出另一條手臂,給埃及姑娘看繡花小鞋。這時天已大亮,能夠看清鞋的形狀和顏色了。

  「讓我好好看看這隻鞋,」埃及姑娘顫抖著說,「上帝呀!上帝呀!」

  與此同時,她用沒有被揪住的那隻手,急忙打開脖子上掛的綴著綠玻璃珠的小香囊。

  「打開吧!打開吧!」古杜勒吼道,「搜搜你那魔鬼的護身符!」

  可是,她戛然住聲,渾身哆嗦起來,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喊叫:「我的女兒!」

  原來,埃及姑娘掏出來一隻小鞋,同另一隻完全是一對。小鞋上貼著一塊羊皮紙,上面寫著這句讖語:

  另外一隻找回來,

  母親把你摟在懷。

  隱修女的動作比閃電還要迅疾,當即對比了兩隻鞋,看了羊皮紙上的字跡,她立時笑顏逐開,臉上煥發天堂的喜悅,叫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我的母親!」埃及姑娘應道。

  這情景我們就不細表了。

  牆壁和鐵窗欄將母女二人隔開。隱修女怨道:「噢!牆壁呀!噢!看到她,卻不能擁抱!你的手,把手伸過來!」

  姑娘把手臂從窗洞伸進去,隱修女一下子撲上去,嘴唇緊緊貼在這隻手上,沉醉在這個吻中,許久沒有止息,只是因啜泣而後身不時起伏。她在黑暗中,這樣默默無聲,然而卻淚如泉湧,好似夜雨滂沱。可憐的母親,積十五年的苦楚,一滴滴濾出的淚水,貯蓄在她這口又黑又深的心井裡,現在洶湧而出,傾瀉在這隻寶貝的小手上。

  她猛然直起身,掠開額前的灰白長髮,一言不發,便用雙手狠搖鐵窗欄,比母獅還要兇猛。鐵條撼不動。於是,她到屋子的角落,搬來她當枕頭的大石塊,鉚勁兒朝鐵窗欄砸去,只見迸出無數火星兒,一根鐵條應聲斷裂。再砸第二下,古舊的鐵十字窗欄就完全垮了。接著,她用雙手將鐵條完全折斷,再將生銹的斷頭掰開。有時候,女人的手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鐘的工夫,通道就打開了,她攔腰抱住女兒,將她拉進小屋,嘴裡一邊咕噥道:「來吧!讓我把你拉出深淵!」

  她把女兒拉進小屋,就輕輕地放到地上,然後又抱起來,摟在懷裡,彷彿還是她原來的小阿涅絲。她在小屋裡走來走去,如醉如癡,又叫又唱,簡直樂壞了,邊吻女兒邊同她說話,忽而格格大笑,忽而號啕大哭,這一切都同時迸發出來。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她說道,「我有女兒啦!她就在這兒,仁慈的上帝還給我了。喂!大家都來看啊!這裡有人來看我有女兒了嗎?我主耶穌啊,她多美呀!我的仁慈上帝,您讓我等了十五年,就是要等她出落個漂亮姑娘還給我。原來,埃及女人並沒有把她吃掉啊!這話是誰講的啦?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親親我!那些善良的埃及女人!我喜愛埃及女人。真是你呀,怪不得你每回經過這裡,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還以為這是仇恨的緣故。原諒我吧,親愛的阿涅絲。當時你覺得我很凶,對不對?我愛你。你脖子上這顆小痣,還有嗎?瞧一瞧。還在呢。嘿!你的模樣多美!這雙大眼睛是我給您的呀,小姐。親親我吧。我愛你。別的女人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呢,現在對她們嗤之以鼻。她們來看看就知道了。這是我的女兒。瞧她這脖子、這眼睛、這頭髮、這雙手。到哪兒能找到這樣漂亮的!嗯!我敢打保票,她這樣人,准有許多追求者。我哭了十五年,容貌完全凋殘了,現在又在她身上重現。親親我呀!」

  她還說了許多瘋瘋癲癲的話,而聲調優美極了,甚至還撥弄可憐姑娘的衣衫,弄得姑娘臉都紅了,又用手摩挲她那光潤油亮的髮絲,又連連吻她的腳、膝蓋、腦門和眼睛,無處不愛得著迷。姑娘由著她愛撫,只是不時無限溫柔地低聲叫一聲:「母親!母親!」

  「你瞧,我的孩子,」隱修女說一句吻一下,「你瞧,我會多麼愛你。我們離開這裡,一起去過美好的日子。在我們家鄉蘭斯,我繼承了一點財產。蘭斯,你知道嗎?哦!不,你不會知道,那時你還太小!你也不知道,你生下來四個月的時候有多漂亮!有人好奇,從七古裡遠的埃佩爾奈來看你的小腳!我們能有土地,能有一所房子。我讓你睡在我的床上。上帝呀!上帝呀!誰想得到呢?我找回女兒啦!」

  「母親啊!」姑娘激動萬分,好容易恢復說話的力量,「那個埃及女人早就跟我說過了。埃及女人中,有一個心腸非常好,是去年死的,她一直像奶娘一樣照看我。就是她把這小香囊掛到我脖子上,還常常對我說:『孩子,好好保存這件寶貝,這非常珍貴,日後能幫你找到母親。你這是把母親掛在脖子上。』那個埃及女人,她說得多准!」

  麻袋女又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

  「來,讓我親你!這話你說得多感人。等回到家鄉,我們就把這雙小鞋送進教堂給聖嬰穿。我們這一切,全虧了聖母。上帝呀!你的聲音多甜啊!你剛跟我說話,就跟音樂一樣!啊!我主上帝啊!我可找回孩子啦!天下有這種事,能叫人相信嗎?人不會隨便就死掉的,這個,我也沒有樂得死過去。」

  接著,她又拍起手來,又笑又叫:「我們要過上幸福的日子啦!」

  這時,兵器撞擊和戰馬賓士的聲響,恰好傳進小屋,馬隊似乎從聖母院橋那邊過來,越跑越近了。埃及姑娘驚慌起來,立刻投進麻袋女的懷抱。

  「救救我!救救我吧!媽媽!他們來啦!」

  隱修女面失血色。

  「天啊!你說什麼?我倒忘啦!有人追捕你!你幹了什麼事兒啦?」

  「我也不知道,可我卻被判處死刑。」不幸的孩子答道。

  「死刑!」古杜勒說道,她像遭了雷擊,身子搖晃起來。「死刑!」她直愣愣地看著女兒,又緩緩說道。

  「是呀,媽媽,」姑娘驚恐萬狀,又說道,「他們要殺我。他們跑來抓我啦。那個絞刑架是給我預備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們到啦!救救我呀!」

  隱修女好像化為石像,半晌沒有動彈;繼而,她搖了搖頭,表示懷疑,接著敞聲大笑,又恢復那嚇人的獰笑:「哈!哈!不!你這是說夢話。哦,是啊!我失去了她,一過就是十五年,而我把她找回來,卻只待一分鐘!他們又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瞧她現在長得這麼美,長得這麼高,瞧她跟我說話,這麼愛我,而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倒要來吃她,當著我這做母親的面把她吃掉!噢,不行!這種事情不可能。仁慈的上帝絕不允許這樣。」

  這時,馬隊似乎停止前進,只聽遠處有人說:「走這邊,特裡斯唐先生!教士說,我們到老鼠洞就能找到她。」於是,重又響起嗒嗒的馬蹄聲。

  隱修女站起來,絕望地喊道:「快逃命!快逃啊,我的孩子!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他們要殺你!殘暴啊!傷天害理啊!你快逃吧!」

  她從窗口探出頭去,立刻又縮回來。

  「待在這兒吧,」她急促而又淒然地低聲說,同時緊緊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待在這兒吧!別出聲!到處都是兵。你不能出去,天都大亮了。」

  她的眼睛乾澀如焚,半晌沒講話,只是在小屋裡大步走來走去,不時停一停,扯下一縷斑白頭髮,用牙齒咬斷。

  忽然她說道:「他們靠近了。我去對付他們。你躲在這個角落裡。他們看不見你。我就對他們說你跑掉了,我把你放掉了,就這樣!」

  她一直抱著女兒,這會兒才放到從外面看不見的屋角裡,再讓女兒蹲下,仔細讓她藏好,手腳都不要露出陰影,把她烏黑的頭髮披散開,遮蓋白色的衣裙,再把水罐和石塊放到她面前,以為這屋裡惟一的兩樣東西能把她遮住。隱修女這樣安頓好之後,稍微放點心,便跪下來祈禱。天剛剛亮,老鼠洞裡有幾處還很暗。

  就在這時,小屋附近傳來那教士惡毒的叫聲:「在這邊,浮比斯·德·夏多佩隊長!」

  一聽到這個名字、這個聲音,愛絲美拉達在蜷縮的角落裡動了一下。

  「別動!」古杜勒說。

  話音剛落,人馬和刀劍聲響成一片,全在小屋前停住。母親急忙站起來,用身子堵住窗口。她瞧見一大隊軍卒,步行和騎馬的都有,在河灘上列隊。領隊的軍官跳下馬,朝她走來。

  「老婆子!」那個面目猙獰的漢子嚷道,「我們搜捕一名女巫,要把她絞死。聽說在你這裡。」

  可憐的母親極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回答說:「您說什麼呀,我不大明白。」

  那漢子又說:「上帝的腦袋!那個驚慌失措的主教代理,剛才胡謅什麼呀!他在哪兒呢?」

  「大人,他不見了。」一名士兵回答。

  「喂,瘋老婆子,」帶隊軍官又說道,「別對我撒謊。剛才有個女巫交給你看管,你把她弄哪兒去啦?」

  隱修女怕引起懷疑,不好一口否認,就以直率的口吻,粗聲粗氣地回答:「剛才倒有人把一個高個兒姑娘塞給我,如果您指的是她,那我就告訴您,她咬了我,疼得我放開手。就是這樣。讓我安靜點吧。」

  那個官員頗為失望,做了個鬼臉。

  「你休想騙我,老妖精,」他又說道,「我名叫隱修士特裡斯唐,是國王的夥伴。隱修士特裡斯唐,聽見了嗎?」他環視河灘廣場,又補充說,「這名字在這兒響得很。」

  「您就是隱修士撒旦,我也不怕,也沒什麼可告訴您的了。」古杜勒又有了希望,便回敬一句。

  「上帝的腦袋!」特裡斯唐罵道,「真是個老潑婦!唔!那女巫逃掉啦!往哪邊逃啦?」

  古杜勒以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大概是往羊街那邊跑了。」

  特裡斯唐扭過頭去,指揮隊伍準備開走。隱修女鬆了一口氣。

  「大人,」一名弓箭手突然說道,「您問問這個老妖婆,她窗欄的鐵條怎麼折斷了。」

  這樣一問,可憐的母親又心慌了,不過還保持清醒的頭腦,她結結巴巴地說:「鐵條一直就是這樣子。」

  「不對!」那弓箭手又說,「昨天還好好的,是個黑色十字架,顯得那麼虔誠。」

  特裡斯唐瞟了隱修女一眼。

  「看樣子這老婆子發慌啦!」

  不幸的女人意識到,成敗全看她能否保持鎮靜。於是,她心如死灰,卻強作訕笑,做母親的就有這種力量。

  「噯!」她說道,「這個人喝醉了。是一輛拉石頭的大車屁股撞的,把窗欄杆撞斷了,這事兒都一年多了。當時,我還罵了那個趕大車的!」

  「是有這回事兒,當時我在場。」另一名弓箭手說道。

  到處都能遇見這種人:他們什麼事都親眼見過。有了弓箭手這個意想不到的見證,隱修女又振作起精神。剛才那陣盤問,她真像踏著刀刃走過一道深淵。

  然而,她忽而有望,忽而驚慌,註定要這樣提心吊膽。

  「如果是大車撞的,」頭一個弓箭手又說道,「那麼撞斷的鐵條應當朝裡彎,怎麼朝外彎呢?」

  「嘿!嘿!」特裡斯唐對這名士兵說,「還真行,憑這鼻子,你夠資格當小堡的預審法官了。老婆子,快回答他的話!」

  「上帝呀!」她給逼得走投無路,眼淚都急出來了,嚷道,「大人,我向您發誓,鐵條就是大車撞斷的。您聽見那人說親眼看到了。再說,這同那個埃及姑娘有什麼關係?」

  「哼!」特裡斯唐咕噥道。

  「見鬼!這斷裂的地方還是新茬兒!」那個士兵得到長官的誇獎,又十分得意地指出。

  特裡斯唐點了點頭。隱修女臉色刷白。

  「你說,大車撞了有多長時間啦?」

  「一個月,也許半個月吧,大人,我記不清了。」

  「剛才她說一年多了。」那士兵又指出。

  「這裡面有鬼!」憲警總監說道。

  「大人啊,」隱修女叫道,她身上始終貼在視窗,生怕他們起疑心,探頭瞧瞧室內,「大人,我向您發誓,鐵條就是讓大車撞斷的。我指天堂的聖天使向您發誓,如果不是大車撞的,我就是背棄上帝,情願永世下地獄!」

  「你真上心,發這麼重的誓!」特裡斯唐說著,向她投去審視的目光。

  可憐的女人感到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已經到了笨嘴拙舌的地步,她明白自己沒有講出該講的話,不禁心驚膽戰。

  這時,另一名士兵跑回來報告:「大人,這老妖婆說謊。那女巫逃跑沒有走羊街。那條街整夜都有鐵鍊封鎖。守衛人員沒有看見有人過去。」

  特裡斯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可怕了,他質問隱修女:「這回你有什麼說的?」

  又出了意外情況,不過,她還要極力頂住:「大人,不知道我怎麼會弄錯了。我想,她恐怕是過河去了。」

  「那就是相反的方向,」總監說道,「老城那兒正在搜捕,她還要回老城去,這顯然不可能。你說謊,老傢伙!」

  「再說,河兩岸都沒有船。」頭一個士兵一邊幫腔。

  「她可能是遊過去的。」隱修女步步為營,反駁道。

  「女人還能泅水?」那名士兵又說。

  「上帝的腦袋!老傢伙!你說謊!你說謊!」特裡斯唐氣憤地吼道,「我真想先把你抓起來,不管那個女巫,審你一刻鐘,也許就能從你嘴裡掏出實話。好啦!跟我們走一趟。」

  這話正中下懷,她馬上抓住:「悉聽尊便,大人。帶我走吧,帶我走吧。審我,好哇。快點,快點帶我走!馬上就走。」她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合計:有這工夫,我女兒就會逃走了。

  「該死的!」總監說道,「邪門,要嘗嘗酷刑的滋味!敢情瘋啦,我真不明白。」

  一名頭髮灰白的巡防老兵出列稟告:「她確是個瘋子,大人!她就是放掉那埃及女人,也不能怪她,因為她不喜歡埃及女人。巡防我幹了十五年,天天晚上聽見她惡言惡語,不住嘴地咒駡吉普賽女人。我們要搜捕的,如果照我想的,就是那個有小山羊的跳舞小姑娘,那正是她最恨的一個。」

  古杜勒硬著頭皮說:「最恨那一個。」

  巡警們眾口一詞,向總監證實老警士的話。隱修士特裡斯唐看看從隱修女口中什麼話也掏不出來,心裡十分惱火,只好轉身朝坐騎緩緩走去,而隱修女眼睛盯著他,心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惶恐不安。

  「算啦!」他咬牙切齒地說,「上路!繼續搜索!不絞死那埃及姑娘,我不睡覺!」

  不過,他還猶豫了一會兒,沒有上馬。他那副疑慮重重的樣子,環視廣場,就像一隻獵犬,感到獵物就躲在附近,因而遲遲不肯離去。這可苦了古杜勒,生死未蔔,她的心懸在半空。特裡斯唐終於搖搖頭,翻身上馬。古杜勒一顆倒懸的心總算放下來;從他們到來她就沒敢看一看女兒,現在才瞥了一眼,悄聲說道:「得救啦!」

  可憐的孩子一直躲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就覺得死神站在面前。古杜勒和特裡斯唐舌劍唇槍的較量,她一句也沒有漏掉;母親每下心驚肉跳,都會在她身上有所反應。她吊在深淵上面,只有一根懸絲,她聽見懸絲拉得咯咯直響,多少回眼看就要掙斷了,現在她才長出了一口氣,感到雙腿落到了實地。恰好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對總監說:「牛的犄角!總監先生,絞死女巫,可不是我這個軍人的行當。暴民已經掃蕩光了,您幹您的差使,我回我的隊伍,這樣兩便您說好吧,他們也不能沒有隊長啊。」

  那正是浮比斯·德·夏多佩的聲音。埃及姑娘一聽,真是百感交集。她的朋友,她的保護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難所,她的浮比斯,就在這兒啊!她站起身,不待她母親阻攔,就衝到窗口,喊道:「浮比斯!救我呀,我的浮比斯!」

  浮比斯不在那裡了,他策馬飛馳,已經轉過刀剪街。然而,特裡斯唐卻沒有走。

  隱修女大吼一聲,撲到女兒身上,猛力將她拉回來,指甲都摳進她脖子的肉裡。做母親的有時賽似母老虎,急起來就顧不了這些。可是太晚了,特裡斯唐已經瞧見。

  「哈!哈!」他一聲狂笑,牙齒全震掉了,那副豺狼面孔也直顫動,又嚷道,「這耗子洞裡有兩隻耗子!」

  「我早就料到了。」那個士兵說道。

  特裡斯唐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一隻好貓!」他又叫了一聲,「喂,亨利埃·庫贊何在?」

  一個漢子應聲出列,從衣著和儀態來看,不像個當兵的,只見他穿半身灰色、半身褐色號服,袖子是皮革的,腦袋理成平頭,一隻大手拎著一盤繩索。此人不離特裡斯唐左右,而特裡斯唐則不離路易十一左右。

  「朋友,」隱修士特裡斯唐說,「想必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女巫。你把她給我絞死。你的梯子帶著嗎?」

  「在大柱樓棚倉裡有一架,」那漢子回答,他指著絞刑石架又說,「這事兒就在那兒處置嗎?」

  「對。」

  「好嘞!那就省事兒啦!」那漢子說著,狂笑一聲,比總監的笑貌還要猙獰。

  「快!完事兒再笑吧!」特裡斯唐吩咐道。

  特裡斯唐既已看到她女兒,希望就完全喪失了,隱修女就再也沒有講一句話。她將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扔到原來的角落裡,自己又回到視窗,雙手像兩隻利爪,放在窗臺角上,目光又恢復原來兇猛而瘋狂的神色,擺出這種大無畏的姿態,注視所有那些大兵。亨利埃·庫贊走近小屋,一看到對方衝著他的那副異常兇惡的面孔,就嚇得連連後退。

  「大人,」他回到總監面前,問道,「究竟抓哪一個?」

  「那個小的。」

  「這就好。那老的看樣子不好惹。」

  「真可憐啊,有山羊跳舞的小姑娘!」那個老巡警歎道。

  亨利埃·庫贊又走到窗口。母親怒目而視,逼得他垂下目光。他怯聲怯氣地說道:「夫人……」

  隱修女聲音惱怒而低沉,打斷他的話:「你想幹什麼?」

  「不是找您,」他說道,「是找另一個。」

  「什麼另一個?」

  「那個小的。」

  她搖著頭喊道:「再沒人啦!再沒人啦!再沒人啦!」

  「還有!這您完全明白,」劊子手又說道,「讓我抓走那個小的。我並不想傷害您。」

  隱修女怪笑一聲,說道:「哼!你並不想傷害我!」

  「把那個人交給我吧,夫人,這是總監先生的命令。」

  她發瘋一般反復說:「再沒人啦!」

  「我跟您說還有人!」劊子手反駁道,「你們兩個人,我們都看見了。」

  「那你就再看看,把頭伸進來呀!」隱修女冷笑道。

  劊子手審視一下老婆子的指甲,不敢造次。

  「快點!」特裡斯唐吼道;他部署隊伍圍住老鼠洞,本人則在絞刑架旁邊立馬等待。

  亨利埃極為狼狽,再次回到總監面前,把絞索撂在地上,雙手擺弄著帽子,樣子非常尷尬。他問道:「大人,從哪兒進去呀?」

  「走門。」

  「沒門哪。」

  「走窗戶。」

  「窗戶太窄了。」

  「那就開大點,」特裡斯唐氣衝衝地說,「你不是有鐵鎬嗎?」

  母親一直守在洞穴裡,瞋目而視。她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是就是不想讓人抓走她女兒。

  亨利埃·庫贊到大柱樓的棚倉裡去取工具箱,還拿了一架折疊梯子,立刻支在絞架下。總監手下的五、六個人操起尖鎬和撬杠,跟著特裡斯唐走向視窗。

  「老婆子,」總監厲聲說,「乖乖地把那姑娘交出來。」

  隱修女彷彿不明白,愣愣地看著他。

  「上帝的腦袋!」特裡斯唐又嚷道,「國王降旨要絞死這女巫,你幹嘛阻攔呢?」

  可憐的女人又像往常那樣獰笑。

  「幹嘛阻攔?她是我女兒。」

  她講這話的聲調,連亨利埃·庫贊聽了都毛骨悚然。

  「實在遺憾,」總監又說道,「然而這是國王的旨意。」

  她那可怕的笑聲變本加厲,同時嚷道:「這同我有什麼相干?我跟你說,她是我女兒!」

  「鑿穿牆壁!」特裡斯唐吩咐。

  只要拆掉窗臺砌石,就能打開相當大的洞口。母親聽到鎬頭和撬杠開始毀她的堡壘,便大吼一聲,接著在小屋裡飛快地轉圈子,就像關在籠子裡的野獸所養成的習慣。她不再說話,只是兩眼冒火。軍警見了都膽戰心驚。

  突然,她抓起那塊石頭,朝幹活的人砸過去,但是雙手顫抖,扔不准,沒有擊中任何人,一直滾到特裡斯唐的腳下,恨得她咬牙切齒。

  這時太陽雖然還沒有升起,但是天色已經大亮。大柱樓那老朽的煙囪染上了紅豔豔的朝霞。這個清晨時刻,大都市里最早打開的窗戶,開始愉快地俯視屋頂。幾個鄉鎮居民、幾個水果商販,騎著毛驢奔向菜市場,此刻經過河灘,走到圍住老鼠洞的軍警跟前站住,驚訝地看了一會兒,又揚長而去。

  隱修女已經回身坐到女兒旁邊,用身子擋住女兒,兩眼發直,聽著不敢動彈的可憐孩子低聲呼喚:「浮比斯!浮比斯!」拆牆的人顯然有所進展,母親也機械地往後縮,把靠牆的女兒摟得越來越緊。她目不轉睛,始終警戒著,忽然發現砌石鬆動了,又聽見特裡斯唐給人鼓勁的叫聲。於是,她從這陣頹喪的狀況中掙扎出來,開始大吼大叫,聲音有時像鋸子一般撕裂耳膜,有時又像所有詛咒一齊湧到嘴邊,要同時迸發,因而結結巴巴:「噢!噢!噢!真是駭人聽聞!你們都是強盜!你們當真要搶走我女兒嗎?跟你們說,這是我女兒!哼!你們這幫卑鄙的傢伙!哼!劊子手的幫兇!可惡的殺人兇手!救命啊!救命啊!失火啦!他們就這樣明火執仗,要搶走我女兒嗎?這還有沒有天理啊?」

  她滿嘴冒著白沫兒,眼睛一副凶光,毛髮倒豎,猶如豹子一般撐著四爪,又衝特裡斯唐說:「過來吧,來抓我女兒試試!難道你還不明白,這個女人跟你說這是她女兒?你知道有孩子是怎麼回事嗎?喂!你這隻豺狼,你從來沒跟你的母狼睡過覺,從來沒有狼崽子嗎?如果有,崽子嗥叫的時候,你就一點也不動心嗎?」

  「石頭頂不住了,把它撬下來。」特裡斯唐吩咐。

  撬杠掀掉一大塊沉重的窗臺座石。上文說過,這是母親的最後堡壘。因此,她撲上去,想從裡面頂住,指甲摳得緊緊的,然而石頭太大,又有六條大漢從外面猛推,便漸漸脫開她的手,順著撬杠滑落到地上。

  母親看見入口打開了,就橫躺在那裡,用身子堵住缺口,雙臂亂揮,腦袋撞著石板,聲嘶力竭喊叫:「救命啊!失火啦!失火啦!」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現在,去抓那姑娘!」特裡斯唐一直無動於衷,又吩咐道。

  母親凝視著軍警,樣子凶極了,嚇得他們不敢進去。

  「喂,亨利埃·庫贊,你上!」總監又說道。

  誰也不挪動一步。

  總監罵起來:「基督的腦袋!我手下的軍人!居然害怕一個女人!」

  「大人,」亨利埃說道,「您管這東西叫女人!」

  「她有獅子的鬃毛!」另一個人也幫腔。

  「上啊!」總監再次吩咐道,「洞口這麼寬,三個人並排進去,就像攻打蓬圖瓦茲那樣。他媽的,快點了結!誰第一個退縮,我就把他劈成兩段!」

  總監和母親都很凶,軍警們進退兩難,猶豫片刻,終於橫下心來,朝老鼠洞挺進。

  隱修女見此情景,雙膝跪著突然立起身子,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將長髮從面前捋開,然後又撂在大腿上,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順著面頰的深紋滾落,猶如激流通過衝刷出來的河床。與此同時,她又開口講話,而聲音變得極其哀婉,極其溫柔,極其恭順,極其慘痛,連特裡斯唐身邊能吃人肉的老軍警,也不止一個擦起眼淚。

  「各位老爺!各位警官先生,請聽我說一句話!這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們。她是我女兒,明白嗎?是我丟失的寶貝女兒!你們聽著,說來話長。要知道,軍警先生們非常熟悉我,從前我生活放蕩,孩子們見了就扔石頭,可是軍警先生們對我一直很好。你們明白嗎?你們一瞭解情況,就會把孩子留給我的!我是一個可憐的妓女。是吉普賽女人把我孩子偷走的。她的一隻小鞋,我可保存了十五年。瞧,就是這隻。當時她的腳就這麼大點兒。那是在蘭斯,香花歌樂女。是在磨難街。這些也許你們都知道。那就是我。那時你們正年輕,真是一段好時光。過了不少快活的日子。各位老爺,你們會可憐我的,對不對?埃及女人把我女兒偷走,一藏十五年。我還以為她死了呢。你們想一想,好朋友們,我原來以為她死了。我在這裡度過十五年,就在這洞穴裡,冬天也不生火。真夠苦的呀。可憐的寶貝小鞋!我整天呼號,仁慈的上帝終於聽見了,昨天夜裡把女兒還給了我。這是仁慈上帝顯的靈。她並沒有死。我完全相信,你們不會把她從我身邊抓走的。怎麼處置我,我都沒話說,可是她呀,才剛剛十六歲的孩子!給她時間多見見陽光吧!她怎麼惹著你們啦?根本沒惹著你們。我也一樣。原先你們不知道,我在這世上只有她,我老了,這是聖母賜給我的恩寵!再說,你們大夥都這麼善良!你們原先不知道那是我女兒,現在知道了。噢!我愛她!總監大老爺,我寧肯自己胸中捅個大洞,也不願意讓她手指擦破一點皮。您這模樣,一看就是好心腸的大老爺!我向您說明了事情的真相,對吧?唔!您也是有過母親的人啊,老爺!您是統帥,把我孩子留下吧!您瞧,我跪著求您,就像祈求耶穌·基督保佑一樣!我對人一無所求,我是蘭斯人,老爺們,我有一小塊田產,是我叔父馬伊埃·普拉東留給我的。我不是乞婆。我不要任何東西,只要我的孩子!噢!我主仁慈的上帝,不是無緣無故把女兒還給我!而國王!您是說國王!殺死我的小女兒,也不能給他增添多大樂趣啦!何況,國王也是仁慈的!這是我的女兒,是我生的女兒!不是國王的!她也不是您的!我想離開,我們想離開!兩個女人,母女倆要走,就應當放她們走!放我們走吧,我們是蘭斯人。哦!警官先生們,你們都是好心腸的人,我愛你們大夥。你們不會把我親愛的女兒抓走,不可能那麼幹!根本不可能,對不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那手勢、她那聲調、邊說話邊吞飲的淚水、合攏起來又絞在一起的雙手,那令人心酸的苦笑、那含淚的目光、那哀吟悲歎、那語無倫次的陳訴,以及揪心的慘叫,這一切我們就不描述了。等隱修女住了口,隱修士特裡斯唐皺了皺眉頭,不過是為了掩飾他那老虎眼中滾動的淚珠。然而,這是一時心軟,他還是克制住了,口氣乾脆地說道:「這是國王的旨意。」

  接著他俯身對著亨利埃·庫贊的耳朵,低聲吩咐:「快點了結!」這位兇神惡煞的總監,也許感到自己也要於心不忍了。

  劊子手和軍警衝進小屋。母親毫不反抗,只是爬過去,不顧死活,撲到女兒身上。埃及姑娘眼看兵卒逼上來,自己死到臨頭,便一陣恐懼,又呼叫起來:「媽媽!媽媽!他們來啦!保護我呀!」那淒慘的聲調難以描摹。

  「好的,我的心肝,我來保護你!」母親答應著,但聲息微弱;她緊緊摟著女兒,遍吻女兒的身體。母女二人都倒在地上,此情此景,實在可憫可憐。

  亨利埃·庫贊把手臂插到姑娘美麗的肩下,把她攔腰抱起。姑娘感到這隻手,「啊!」的叫了一聲,便暈過去了。劊子手也情不自禁,眼淚一滴一滴落到她身上。他想把姑娘抱走,便極力掰開母親的手,然而母親的雙手緊緊摟著女兒的腰肢,死死扣住,根本無法掙脫。亨利埃·庫贊只好硬把姑娘拖出小屋,也連帶把母親拖了出去。母親也同樣緊閉雙目。

  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廣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他們遠遠觀望,不知從石路面上往絞刑台拖的是什麼東西。閒人不準靠近圍觀,這是總監行刑時的老習慣。

  住戶的視窗一個人也沒有,只看見遠處俯臨河灘廣場的聖母院兩座鐘樓的頂層窗口,有兩個人似乎朝這邊張望,黑色的身影鮮明地印在早晨的晴空上。

  亨利埃·庫贊拖著母女二人,來到行刑架下站住,把繩索套在姑娘的可愛的脖頸上,但是心中不勝憐憫,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不幸的姑娘感到繩索可怖的接觸,抬起眼皮,看見頭頂石頭絞架支出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禁渾身搖晃,聲音淒厲地高喊:「不!不!我不願意!」母親一直把頭埋在女兒的衣衫裡,只看得見她渾身顫抖,還能聽見她加速親吻女兒的聲響。劊子手趁機猛然掰開她緊緊摟抱女犯的雙臂。她沒有反應,也許是精疲力竭,也許是痛不欲生的緣故。於是,劊子手將姑娘搭在肩頭,但見他那大腦袋旁邊,那秀色可餐的女郎曼妙地折成兩段。

  這時,匍匐在地上的母親忽然兩眼圓睜,她沒有號叫,但形容可怖,從地上一躍而起,像猛獸撲獵物一般,撲了過去,一下咬住劊子手的一隻手。這一舉動疾如閃電。劊子手痛得直叫。軍警跑上前,好不容易把劊子手的血淋淋的手從老婆子牙齒中拉出來。她始終緘默不語,被人猛力推開,只見她的頭重重地磕在石路面上;她被人扶起來,卻又頹然倒下,原來她已經斷氣了。

  劊子手始終沒有丟下姑娘,他繼續從梯子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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