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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51章
第51章 騰龍

  轉眼自青丘一別已過旬月, 那枚青龍鱗交與青龍族後,一行四人便返回冼州,臨走前彭彧突發奇想, 從狐十七那討了幾朵沒處理乾淨的紫韻花, 回去帶給了周淮。

  此時冼州已徹底入冬,第一場雪還沒落下來, 彭府上下早早燃起火盆,將冬日的寒氣隔絕在外。

  彭彧回家後第一件事是去拜了拜他已經入土為安的老爹, 反正彭家人不拘泥禮法, 什麼守孝三年的玩意也就免了, 他老人家投胎都已經斷了奶,也用不著設什麼靈堂,掛什麼喪幡了。

  彭少爺該吃吃該喝喝, 也懶得給他爹吃齋念佛,就是那間正房依然留著,自己依然跟龍王對門而居,「少爺」的稱呼也依然沒改——彭彧認為自己尚且年輕, 並不想天天被人喊「老」。

  偶爾站在庭院裡茫然四顧,驚覺如此熱鬧一個彭府,真正姓「彭」的似乎只剩下自己一隻, 彭家三代單傳至今,碩果僅存的也就他這可憐巴巴的光棍一條了。

  他牙疼似的抽了口冷氣,覺得自己沒能「空前」,只怕是要「絕後」了。

  但隨即他又心理素質超群地給自己找到一點慰藉——龍王連自個兒爹娘都不知道是誰, 九淵被全族拋棄,潛岳姑娘是讓雲遊的和尚送給彭家的,黃豆貌似是天底下絕無僅有的一隻。

  彭少爺自覺在這場「比慘大會」上略輸一籌,心甘情願地拱手相讓「慘王」寶座,瞬間滿血復活,又是鐵打的好漢一條。

  這會兒他正擺弄著一封狐族來信,隨手折成紙船,又放在火上燒了——信里說龍族的藥很管用,狐聽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散步奔走不在話下,又說跟彭家的合作十分愉快,青丘已經開始大興土木,舉族上下一片歡騰,繼續保持聯絡一類雲雲。

  彭彧眯眼吹了聲口哨,摸了摸腰間別著的狐狸尾巴,隨後從抽屜里摸出了那枚耳扣造型的仙器。

  當時他把這東西從狐四耳朵上擼下來,狐十七不肯要,那他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事實上他覺得這東西十分合自己的眼緣,白玉質地,約莫一指寬半指厚,做工精美線條流暢,形狀也非常契合,可以完美地扣在耳骨上。

  他把這東西把玩半天,實在是心裡癢癢,趁著四下沒人,索性往自己左耳上一別,準備試試效果。

  誰料這剛一別上,便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自耳骨處襲來,好像被什麼東西生生地碾住擠壓,要鑽到他骨頭裡去。

  他一時間疼得說不出話,心說明明化了騰蛇蛻以後痛感大大降低了,就算耳朵比較敏感,也不至於這麼痛吧?

  他捂著耳朵還沒緩過神來,忽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抬頭,只見李禕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張口就是一聲質問:「你幹什麼了!」

  彭彧被這一嗓子吼得有點蒙,再加上疼出一身冷汗,氣勢莫名弱了三分:「沒……沒乾嘛啊。」

  李禕衝到他面前,一把拽開他的手,看到那枚耳扣的同時瞬間明白過來,兩眼一眯:「誰讓你瞎戴的?什麼東西你就敢往身上戴?」

  他說著就要去摘那耳扣,結果一扯之下竟沒能扯得下來,反而疼得彭彧嗷嗷亂叫:「別碰!疼啊!」

  李禕手一抖連忙回撤,雖然氣他莽撞,卻不能真的傷了他,只見那白玉竟浮上一點點粉色,慢慢充滿整個耳扣,隨即反向徐徐褪去,又恢復到最初狀態。

  他目光一頓再一沈:「仙器認主了。」

  彭彧疼得呲牙咧嘴,這會兒才感覺緩解了些許,聽到他說不由一怔:「什麼意思?」

  李禕倚在桌邊,一條腿撐著身體,慢慢放鬆了另一條:「有些仙器會‘認主’,同一時間只能有一人使用,也算是一種人與器物之間的‘契’。如今狐四已死,這仙器自然成了無主之物,現在沾上你的血,便是認你做了主。」

  「這麼神奇?」彭彧往耳朵上摸了摸,無端覺得那玉扣微微溫暖起來,「也就是說它以後就是我的了?話說你剛剛為什麼突然衝進來?你怎麼知道我在乾壞事?」

  李禕在心裡翻個白眼,心說你還知道自己在乾壞事,輕哼一聲:「我這些天在翻閱仙籍,剛查到關於此類仙器的記載——狐聽說的沒錯,這東西確實可以增強幻術的威力,但絕不僅限於幻術,而是能夠增強契主一切與靈術或法術有關的東西。」

  彭彧沒能理解他這拐彎抹角的解釋:「聽不懂,你說重點。」

  李禕:「……」

  他頭痛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嘆氣道:「拿你來舉例吧。我之前跟你說過,你身上的麒麟角可以驅邪鎮煞,不過之前一直效果甚微,而今你戴上這枚耳扣,麒麟角的作用便可得到最大限度的加強,方圓數十里乃至百里範圍內,一切妖邪之物會聞風而逃——我剛才感覺到了,所以才過來看看。」

  這回彭彧終於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合著我現在是個鎮宅神物了是嗎?」

  李禕有些心力交瘁,自覺無法從彭少爺迷宮一樣的腦迴路里游出來,只好雙眼放空,乾巴巴地說:「你也可以這麼認為。」

  於是彭彧點了點頭,認定自己已與對方達成共識,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把他推搡到自己剛才的位置坐下,雙手搭在他肩膀上:「你才剛好,就別到處溜達了,能少站就少站吧。」

  某龍這一個月里已經把下半身的知覺也撿回來了,龍筋基本長好,就是腰腿的力量尚且不那麼強,走得多了會有些步伐不穩。

  李禕微微一怔,竟然一時沒接上話。

  彭彧順勢傾身,低頭在他耳邊輕輕一啄:「要不要再休息倆月?你還是決定過兩天就上路?」

  李禕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去:「耽擱的時間不少了,再休息下去意義不大,而且周淮已經把對付紫韻花的避毒丹配了出來,目前看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那好吧,」彭彧說,「九淵潛岳那兩個又不知道跑哪玩去了,我去通知他們,讓他們早做準備。」

  李禕正欲點頭,又不知想起什麼,一把將他拽了回來:「等等,你先把那耳扣摘了。」

  彭彧一臉茫然,往自己耳朵上一摸:「為什麼?不好看嗎?」

  「不是,」李禕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你戴著它……豈不是告訴所有妖魔鬼怪你在這裡?還有天上的那些眼睛們……」

  這回彭彧倒是秒懂了,並且沒有發出任何異議,緩緩將耳扣取下——這回竟然很容易就取了下來——放在懷裡收好,就是臉上的表情寫滿了「可惜」。

  彭少爺沒能把自己打扮得更騷,自己心情頗為鬱悶,其他人卻恨不得振臂高呼「大快人心」。這鬱悶直到兩天後啓程也沒能煙雲散盡,並直接在九霄之上化成了驚恐。

  彭彧抱著白龍龍背在狂風裡哭爹喊娘,潛岳乘著九淵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看戲。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龍王自從龍筋基本恢復,上下半身可以協調統一,能在地上蹦躂得利索了,便自我感覺良好,自認為在天上也一樣可以游刃有餘,自告奮勇地要載著彭彧一飛沖天。誰料天不遂龍願,許是太久沒飛掌握不好平衡,好端端一條白龍在雲層里七扭八歪、搖搖欲墜。

  彭彧簡直眼淚快要下來了,一顆心在萬里高空中顛得七上八下,恨不得自己生出八隻手,或者乾脆長在龍王背上才好,他緊緊地扒住龍身,在呼嘯風聲里喊破了音:「你到底能不能行啊!救命啊!」

  「閉嘴!」龍王憤怒地回以咆哮,險些被自己的龍鬚抽迷了眼,「放手!別揪我的毛!別碰我的龍角!」

  灰龍在後面飛得四平八穩,呼吸了滿口龍王氣急敗壞的尾氣,潛岳十分擔憂地問:「我們真的不去幫忙嗎?」

  「我覺得,」九淵面露難色,「這個時候還是別去挑戰王的自尊心比較好。」

  黃豆「嘰」地一聲從潛岳襟前冒出頭來,讓高空的冷風一打,又哆哆嗦嗦地縮了回去。潛岳低頭瞧它一眼,心說這小東西還挺精,它是怎麼知道今天龍王要發揮失常的?

  白龍飛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會兒直插雲霄,一會兒沈石入海,可謂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彭彧跟雲層打了無數次照面,只覺一回生二回熟,八成是能跟它們做朋友了。

  於是彭少爺索性放棄了掙扎,雙手離開龍背,安慰自己說聽天由命吧。

  龍王終於還是沒把他扔下去,漸漸在風裡找到了感覺,慢慢把身形穩定住了。彭彧長舒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小命,雙手合十,悄咪咪地拜了拜觀音菩薩。

  今天彭少爺吸取教訓,沒敢再散著頭髮出來,這會兒連忙緊了緊即將散掉的發帶,輕輕一拍龍背:「我們要去哪裡?」

  「衡山。」

  白龍御風而行,自脊背延伸向尾巴的一線白毛在風中如草浪翻滾,又像駿馬奔騰時肆意揚起的鬃,如果忽略之前的種種「不雅觀」,還是十分賞心悅目的。他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將身形穩定在雲層之下,彭彧一伸手便可摸到滿手潮濕。

  「衡山?」

  彭彧抱住龍背向下望去,在這個高度上所有景致一覽無余,一切與人類有關的東西都縮到微乎其微,只有亙古存在的山脈與江河勾天攜地,肆無忌憚地鋪展開來。

  他莫名覺得自己曾見過這般景象,身心也似乎被劃分出一塊天空地曠的疆土,狂風穿堂而過,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如春生勁草,在空曠之中蔓長橫飛。

  今年南方的雪似乎來得較北方更早,大地蓋了細細一層白霜。他腦子里無端冒出一個想法——乾坤眼,如此大氣磅礡一個名字,真的只是用來看穿妖邪偽裝,尋找聖物的嗎?

  他從龍背上向下俯瞰,忽然伸手一指,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他所指的是一片湖泊與沼澤相連的水域,李禕掃了一眼:「雲夢大澤。」

  「雲……」彭彧一句話還沒出口,注意力就被其他東西吸引走了,再往南去是一大片相連的山脈,他微微睜大了眼,「那就是衡山?怎麼那麼像一隻鳥啊?」

  衡山群峰綿延數百里,如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此刻被新雪所覆,彷彿行將乘雲。李禕說:「據傳,衡山是朱雀神殞落的地方,山體是朱雀的軀乾所化,故而成飛鳥狀。」

  「不太可能吧?」彭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蓬萊島那麼大點地方,一片湖就能盛得下青龍神的骸骨,這衡山這麼大……活著的朱雀神得有多大?你說是大鵬鳥我還相信一點。」

  李禕聽聞此言,話音里不由帶上一點笑意:「所以說是‘傳說’,四神中體型最大的應該是玄武,畢竟王八可以趴在那裡不動,其他三神還需要矯健的身手,不可能有太大的軀體。」

  白龍逐漸向衡山逼近,遙遙萬里也轉瞬就在眼前了:「況且朱雀一族殞落後,屍身會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很難有東西留下來。‘朱雀落地為山’一說,八成是人們看到山脈走向以後,因敬重和某種信仰而產生的聯想與演繹。」

  彭彧點了點頭,覺得這個解釋還比較說得通,正想問一句「那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衡山嗎」,突然眼尖地發現那巍峨群峰有些不對——乍一望去似乎遭霜雪覆蓋而成全白,可仔細一瞧,才發現那白色似乎並不全是雪的顏色,而是像雲或者霧氣一樣在山頭飄浮,隨著風向而時時變動。

  這時九淵忽從後方追趕上來,與白龍並駕齊驅:「王,那山有點不對,好像是遭了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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