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山火(一)
聽到九淵說「山火」, 彭彧登時恍然大悟——那白色不是雪也不是霧,而是起火之後燒出來的白煙!
白龍一言不發,只拉起障眼法隱遁身形, 同時迅速降低高度, 直朝著那起火的主峰飛去。彭彧被這突然的降落弄得有些不穩,剛想喊一句「你慢點」, 就覺龍身突兀地一頓——「咚」一聲,結結實實撞在了看不見的結界上!
李禕一聲悶哼, 身體往旁邊急拐, 猛一甩尾才算堪堪穩定住身形。彭彧就更慘了, 讓這一顛直接顛下龍背,手忙腳亂地抓住龍脊上的毛,整個人掛在了半空。
龍王抬爪一抓把他甩回原位, 彭彧整個人死魚似的往龍背上一趴,三魂七魄差點從天靈蓋里飛出去,覺得今天這般實在不算一場愉快的旅行。
九淵因為略微落後而逃過一劫,見自家龍王「馬失前蹄」, 連忙龍身一偏錯過結界避了開去。兩條龍繞著群峰飛了一圈,發現這結界實在很是「坑龍」——結界頂上通天,底下卻不接地, 明擺著是不想讓人從頭頂上過,非得一步一步從山腳爬才行。
於是顏面掃地的龍王出離憤怒了,心裡把那群該死的扁毛畜生串成一窩烤家雀兒,還在嘴裡嚼了個「咯吱」作響。他張口發出一聲咆哮, 一道天雷滾滾而落,瞬間擊中結界,後者一閃之後……毫髮無損。
李禕:「……」
他這個龍王還是不要當了。
兩條龍終於為朱雀神的無賴氣質折服,繞著結界灰溜溜地盤旋而下,在山腳一個名叫「衡鎮」的地方暫且降落,彭彧雙腳沾地就是一陣腿軟,晃晃悠悠走了幾步,終於沒忍住就近扶住一棵樹,彎下腰吐了。
李禕化回人形,面無表情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十分敷衍地安慰道:「沒事吧?」
彭彧心說沒事個鬼,你來試試,一抬頭看到鎮子里人頭攢動,百姓們紛紛從家中出來,往同一個方向張望。
離得近的幾個聚攏在一處,對話聲隱約傳來:「山上又走水了?都這個月第幾次了。」
「少說得有四五次了,」另一個說,「雖說是‘赤帝峰’,可這麼頻繁地走水也不太對勁吧,無緣無故燒了幾次,山上都快燒成白地了,還有什麼東西能燒得起來?」
再一個說:「前些天不是請了個法師來作法嗎?他不是說自己引了什麼天水,以後不會再燒了嗎?」
第一個附和道:「可不是嗎,這雪都降下來了,我還以為真的不會再燒了。」
第二個嗤笑一聲:「算了吧,我就說那道士不可信,光天觀的青岩真人都不敢管,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小道士……」
他突然止住話音,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倒抽一口冷氣:「不是吧,那法師好像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山上,現在還沒有下山……」
幾人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了聲「造孽」,紛紛閉嘴作鳥獸散。
彭彧終於從頭暈目眩里回了神,叉著腰精疲力竭地靠在樹上休息片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祖宗,你別告訴我咱們要上山。」
李禕十分配合地點了一下頭。
彭彧頓時一聲哀嚎,險些給他跪下:「咱晚點再上行嗎?我這真……真的撐不住啊!」
李禕體貼地說:「要不你先在鎮子里歇一歇?我們上去看看,畢竟人命關天。」
這話在彭彧腦中自動變成了「你怎麼這麼弱乾脆別跟來了我們去就行」,瞬間刺激到他因為「暈龍」而搖搖欲墜的神經,他外強中乾地一挺腰:「不,不用,我還能堅持,咱們這就走吧。」
李禕狐疑地打量他一眼,覺得某人這副「恨不得去死」的尊容實在不像是「還能堅持」的,於是伸手從九淵那討過來一個錦袋,從裡面摸出一個黃色的小瓶:「喏,吃一顆吧。」
彭彧莫名其妙,從瓶子里倒出一顆藥丸:「什麼東西?」
李禕:「止吐的,臨行之前周淮給了不少藥,你趕緊吃吧。」
彭彧就水吞了一顆藥丸,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很快就覺得胃里舒服了些。幾人混跡在翹首觀望的人群當中,只見那山巔之上火似乎已經自己滅了,但白煙仍未散盡。
圍觀的鎮民交頭接耳一番,又紛紛散去,好像對這種事情已經見怪不怪。四人觀望片刻之後找個旮旯一躲,彭彧問:「怎麼著,咱上山嗎?」
李禕點點頭。
彭彧:「怎麼上?爬?」
李禕涼涼地掃了他一眼,似乎覺得「爬」這個字是對自己深深的侮辱,彭彧看他那眼神還以為他老人家有什麼高招,正拭目以待,結果人家一轉身找旁邊的鎮民一打聽,往馬廄里租了四匹馬。
龍王神色坦蕩地牽出一匹白馬,一本正經地說:「這山道可以騎馬,如果你非想爬的話……那也沒人攔著。」
彭彧:「……」
一行四人四馬浩浩蕩蕩從山腳卷上了山,自那「大鳥」的尾巴往鳥頭主峰而去,這一線山道並不陡峭,只以一個很小的坡度徐徐爬高。幾人遊山玩水似的催馬前行,馬白在前面一騎絕塵,彭彧則落在後頭瞧他,伸出手指衝著他的背影自上而下地點了一線:「白龍……馬,蹄兒朝……唔,那邊是哪兒啊?」
九淵縱著一匹半黑不白的灰馬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十分好心地回答了他:「北。」
彭少爺登時被甩在了最後,向後一望只見重巒疊嶂了無人煙,無端打了個寒顫,連忙一夾黑馬馬腹,馬兒一聲長嘶,撒開四蹄追趕上前面三人。
四人沿著山道策馬而行,行至後半段因山路積雪突然增多,不得不放緩了速度,眼看著那余煙將盡的主峰就在眼前,可馬兒似乎感覺到了前方的危險,怎麼都不肯再向前了。
龍王又拿龍威迫使幾匹馬繼續蹭了一陣,馬兒們個個四蹄發軟,不斷噴鼻掙扎,幾人沒了奈何只好棄馬步行。彭彧沒忍住往兩側山麓上一瞧,只見那陡坡深不見底,植被上掛滿霧凇,雖也確乎一番美景,可若是不幸摔下去恐怕要粉身碎骨。
他心裡莫名打了個突,腿肚子一陣轉筋,連忙上前兩步拉住龍王的衣服,後者詫異地回過頭來,打量一眼他青白的臉色:「你畏高?」
「不不不不是,」彭彧連忙替自己辯解,「我就是有點……有點……」
他「有點」半天也沒點出所以然來,有些氣急敗壞地翻了個白眼:「人之常情好吧,站這麼高誰不怕啊,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
李禕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視線一錯望向興致勃勃躍躍欲試的潛岳,實在很想提醒彭少爺應該在「人之常情」之前加上個「慫」字,到底也沒忍心戳穿他,只微微一抬下巴,同時朝對方伸出了手。
彭彧不明所以:「乾嘛?」
「我牽著你走總行了?快點,別磨蹭了。」
彭少爺一臉不在狀態地被龍王拉走,九淵看著兩人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思,回身朝潛岳道:「要不……」
誰知潛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經過,步履輕盈腳下生風,將那棵鐵樹上生出的新芽無情斬於刀下。
九淵一臉挫敗地跟了上去,只覺自己未來的路途像這山道一樣道阻且長。
幾人徒步登上主峰峰側一處緩坡,放眼北望,紛紛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前方山路焦黑一片,全部被怪火所焚,峰頂上白煙已偃旗息鼓,只有零星幾處還在冒著一點熱氣,在風中苟延殘喘。
彭彧牙疼似的捂了一下腮幫子,峰頭上視線所及處竟找不到存活的植物,不由結巴道:「這……這山頭是全燒完了嗎?什麼東西都沒剩下?」
李禕皺了皺眉,覺得此處實在不太對勁——這片緩坡已經是赤帝峰的範疇,卻並未遭火焚燒,從這裡往通向峰頂的山道之間彷彿斷了一線,北側一片焦土,南側完好無傷,甚至植被上掛的霧凇都未被高溫灼化,依然在風中輕輕地打著晃。
他視線再往四下一瞟,頓時恍然大悟——一座道觀立於緩坡西側,牌匾上書「光天」二字,整座道觀覆了薄薄一層積雪,顯得蕭瑟且肅穆。
他正想著這道觀里興許有人,可以打探一番情況,便聽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什麼人!」
眾人齊刷刷回頭,只見一個男人從那「光天觀」側冒出,此人約莫三十來歲,身長七尺,一身道士打扮,表情凝重,兩條眉毛快要擰在一起,他將四人從左至右打量一番,露出驚疑的神色:「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山腳啊,」彭彧回以同樣驚疑的表情,「你該不會就是他們說的那個……法師?」
道士沈默下來,往前走了幾步,帶著點審視的意思繞著幾人踱了一圈,最終停在李禕面前:「剛剛那道天雷,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他這話一出口,眾人紛紛驚了——那天雷不同於普通的雷電,速度快得幾乎難以用肉眼捕捉,山下那麼多鎮民無一覺察,竟然被這區區一個道士給看穿了。
李禕略顯訝異地挑起眉梢:「你如何知道?」
那道士卻不答反問:「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不知道數月以來峰頂山火不斷,危險非常嗎?」
彭彧正想答一句「要是不著火我們還不上來呢」,被李禕一擺手制止,後者的眼神里透出些許玩味——衡鎮的鎮民出於對朱雀神的敬畏,皆以「走水」避諱「火」字,而這道士卻沒有。
於是他得出結論:「你不是這裡的人,是有人高價請你來此地作法,還是另有原因?」
彭彧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彷彿聽了一番神仙對話,雲里霧裡一句也沒聽明白,他沒忍住湊到九淵跟前捅了捅他的胳膊:「你家龍王在說什麼呢?」
九淵回給他一個「我很想告訴你,但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面前兩只繼續神仙對話,道士反擊回來:「這話我應該問你才是,能招來天雷,你又是何許人也?」
李禕咧嘴一笑:「不巧得很,我不是人。」
道士聞言竟不驚不惱,反而一改前態放鬆下來,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如此便好,幾位請隨我來。」
彭彧:「……」
什麼毛病!
幾人莫名其妙跟道士打成了一派,隨他登上焦土橫生的山道,道士邊引路邊說:「吾名懷明,應青岩真人之托在此地等候諸位。」
彭彧覺得「青岩真人」四個字有些耳熟,仔細一想,正是衡鎮鎮民談論時提到的那個人,光天觀也正是這個光天觀!
懷明道士繼續說:「青岩真人是我師叔,自我師父仙去以後,我便雲遊四海,近月突然接到師叔來信,說赤帝峰上異象頻生,而他自己年事已高,恐道術不濟平定不了異象,便叫我來相助。」
李禕點了點頭:「那麼他人呢?」
懷明微微一頓之後嘆了口氣:「等登上山頂,幾位就明白了。」
彭彧隨腳踢開一塊已被燒白的石頭,心說這奇怪的道士到底賣什麼關子,目不斜視地盯著龍王的背影以防自己往兩邊看,徒步走完最後一段山路,終於抵達峰頂。
他一上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只見峰頂怪石嶙峋,既無霜雪也無霧氣,四野植被早已遭怪火焚燒殆盡,可謂寸草不生,唯一段被燒得焦黑的樹樁突兀立於怪石之中,樹樁前似乎有一片灰白,彭彧上前一看,發現裡面有幾截人骨一樣的東西——竟是一堆骨灰!
他登時被驚得倒退一步,聽見懷明重重一嘆:「那就是師叔的遺骸,現在你們應該明白光天觀里除了我,為何空無一人了。」
李禕微微皺眉:「他不是叫你來協助他嗎,為什麼他死了,你沒事?」
懷明:「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一月之前趕到此地,一直在光天觀借住,與師叔多次來山頂查看,發現植物在屢次失火後越焚越少,最後只余下那一截斷樁。師叔說異象的源頭恐怕就是在那斷樁里,當時我們未敢輕舉妄動,一並返回道觀尋找法器,準備第二天再上去一探究竟。」
他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下來,似乎十分疲憊地在自己眉骨上抹了一把:「誰料那天晚上,師叔竟背著我獨自上山,我夜半之時被一聲慘叫驚醒,慌忙趕過去,就看到……」
李禕接道:「看到你師叔被燒死了?」
懷明用力點頭,狠狠地一咬牙,才把剩下的話說完:「當時我見他整個人燒成了一團火球,想去救,可附近沒有水,而且那火簡直太可怕了,燃燒的速度極快,幾乎就……就幾個呼吸的時間,竟然就能把一個大活人,燒成了一堆骨灰!」
他說著激動得大叫起來,李禕略一沈吟,續上他的話頭:「因為那不是普通的火,那是朱雀離火。」
作者有話要說: 注:此處赤帝峰對應現在祝融峰,光天觀即上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