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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川的確從幾個朋友口中聽了整起事件的詳細經過。多虧了他,薰和草薙也大致能掌握當晚發生的狀況。
不過,草薙似乎不打算只問過火災相關細節就打道回府。
「不幸過世的是老師的公子吧,請問他的職業是?」
友永一聽立刻皺眉,無力地搖搖頭。
「那小子甚麼事都不做,成天遊手好閒。也不想想快三十歲了,沒出息!」
對剛死的兒子竟然有這番辛辣的評論,真是讓人意想不到。薰停下做筆記的動作,不由得凝視著友永那張佈滿皺紋的臉。
草薙好像也大吃一驚。這時,友永不屑地哼了一聲。
「很意外吧,當爸爸的居然說出這種話。」
「您有甚麼苦衷嗎?」
友永看了奈美惠一眼,又看看草薙。奈美惠在角落的位子上低頭不語。
「反正警方終究會調查我們家的狀況,我就趁現在講清楚。這孩子的母親在十年前過世了,沒能在戶籍上登記,和我成為正式夫妻。」
「這一點剛才聽說了。因為老師已經有元配了吧?」
友永頷首。
「距今大約三十年前,我透過別人的介紹和一名女子相親結婚,雖然婚後馬上有了孩子,但我和妻子就是合不來,後來分居,卻一直沒去辦理離婚手續。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我才結識這孩子的母親新藤育江。」
「兒子當初是跟著媽媽?」
「是的。我太太離家時,那小子才剛滿一歲。」
「您沒考慮過和元配離婚,另娶新藤育江女士嗎?」
「我當然想過,但我太太執意不肯離婚。她帶著一個孩子,自然也捨不得我提供的生活費吧,至於育江,也認為沒有正式登記無所謂,一拖就拖了這麼多年。」
的確有這個可能,薰聽了之後心想。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為甚麼只有令郎一個人住在這裡呢?」草薙問他。
「我太太過世了,那是兩年前的事,沒多久那小子就跑來,說沒地方住,要我替他想辦法。一個大男人居然大剌剌地說這種話。」
「所以你就讓他住在偏屋?」
友永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嘴上說將近三十年沒見面,畢竟也是親骨肉,還好有間偏屋,我就讓他住在那裡。但條件是只限一年,這段期間他必須設法找到工作及落腳的地方。」
「期限到甚麼時候?」
「老早就過啦。那小子不僅沒搬出去,更沒打算找工作。說甚麼找不到適合的,其實壓根兒沒用心去找。大概認為只要賴在這裡,就一輩子不愁吃穿吧。傻瓜,也不想想他老爸早就退休了。」
薰聽了這番話,也能理解友永的臉上為甚麼看不出喪子之痛。簡單一句話,友永邦宏雖然是他的親生兒子,對這個家來說卻像個瘟神。
湯川低著頭在一旁聆聽。看他絲毫不顯得訝異,應該早就知道內情了吧。
「大致的狀況都瞭解,感謝您毫不保留地告訴我們。」草薙行了一禮。
「這種家醜,原本不該讓外人知道,但為了方便你們調查,我才說的。其實附近的人都曉得,大家都是老交情了。」
「您住在這裡多久了?」
「嗯,不記得了。」友永偏著頭思索。「因為從我祖父那一代就一直住在這兒,那個偏屋本來是我父親蓋來做我的房間,所以在邦宏來之前,我就當作書房使用,或是做點娛樂消磨時間。」
這房子充滿了典雅的日式風格,卻也處處可見西式裝潢,大概就是根據每個時期的屋主品味改建所致。
「冒昧問個有點敏感的問題。」草薙說道。「您大概聽說了,今晚這起案子並非單純失火,很可能是人為縱火,而令郎遭到殺害的機率也很高。」
我聽說了。友永回答。
「您有甚麼線索嗎?因為使用了凶器,表示兇手的目的不只是縱火,而在於殺害令郎。」
友永將雙手疊在拐杖上,偏頭思考了一會兒。
「我剛說他成天遊手好閒,其實根本搞不清楚他究竟在過甚麼日子,而他之前的生活我更是一無所知。只是從他這種自甘墮落的態度,也不難想像容易招人怨恨吧。」
「換句話說,您心裡對此完全沒個底囉?」
「對自己的兒子全然不瞭解,說來真慚愧。」
「您最後一次見到令郎是甚麼時候?」
「今天白天,我去偏屋拿瓶中船。」友永指著矮櫃上放的精緻作品。
「您一個人嗎?」
「不是,當然有這孩子陪著我。」
「當時跟令郎交談過嗎?」
「講了幾句話,但也沒說甚麼,我看他對我也避之唯恐不及吧。」
「當時有察覺到甚麼不尋常的事嗎?或是他和誰通電話?」
「嗯,沒有耶。」
草薙看看奈美惠。
「妳覺得呢?」
「我也,沒有……」她小聲回答。
草薙點點頭,隨即轉過去望著薰。大概是看她還有沒有要提問的。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何時開始行動不便的?」她看著輪椅問道。
「這個嗎?呃,幾年前的事呀?」友永看看奈美惠。
「六年前的年底。」她回答。「突然在浴室裡昏倒……」
「就是中風啦。聽說年輕時酒喝太多了,還有啊,抽菸似乎也不太好。真該向你學學。」友永對著身旁的湯川露出淺笑。
「行走很吃力嗎?」薰繼續問。
「拄著拐杖可以勉強站起來,不過,走路的話,了不起走兩、三步吧。」
「手呢?」
「左手麻痺的狀況還沒完全復原,不過復健以後已經改善很多了。」友永說著,便試著動動左手的手指。
「平常外出嗎?」
「唉,很可惜,沒甚麼機會。這一年來根本沒出過院子。不過,我不出門倒是無所謂,只是苦了這孩子。為了我,她連去度個假也不行,我一直告訴她,不要緊,想去哪兒玩就放寬心去玩。」
「這麼說來,奈美惠小姐一直都待在家裡嗎?」
「在我病倒之前,她原本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我變成這樣以後,她只好把工作辭掉,我對她真是深感抱歉。」
「不是講好別再這麼說了嗎!」奈美惠皺眉看著薰。「出版社那邊會給我一些翻譯的案子,所以不是完全沒工作。我不但能在家裡工作,也覺得比在公司上班更適合。」
聽起來,她想強調的是對於目前的生活並無不滿。
可以了嗎?草薙低聲詢問薰。
「不好意思,最後一個問題。」她豎起食指。「奈美惠小姐的母親在十年前過世,之後您沒想過收養奈美惠小姐嗎?」
「當然想過,不過沒辦法。」
「為甚麼?」
「那還用說。認她做養女需要配偶同意呀,我太太不肯答應。」
「不過,您夫人既然也已經過世了……」
「內海,」湯川突然插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除非查案必要,否則別太針對個人隱私追根究柢吧!」
「啊……,不好意思。」薰畏縮地賠了一禮。
友永和奈美惠似乎有點尷尬,默不作聲。
離開友永家之後,薰開著Pajero(註:三菱汽車出產的休旅車系列。),載著草薙踏上歸途。湯川則說還要再陪友永等人一會兒,聽說他今晚已經在附近的商務旅館訂了房間。
草薙在手機中向間宮報告今晚的查訪結果,掛斷電話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明天早上先到總部,再來這邊的轄區分局集合,確認解剖結果後決定調查方向。至於現場蒐證,就由鑑識小組和消防大隊負責。」
「總之,目前以調查被害人的人際關係為優先。」
「這倒是。光聽那位父親說的,就好像能追出不少線索,值得繼續查下去。」
「對了,剛才那件事您有甚麼看法?」
「哪件事?」
「就是友永先生沒將奈美惠收為養女的事呀。或許真的跟案情沒甚麼關係,但湯川老師會那樣出言指摘,我認為很少見。」
「哦,那件事啊。我大概能理解啦。」
「甚麼意思?」
「想也知道啊。說穿了,友永先生和奈美惠終究沒有血緣關係。奈美惠的母親過世後,這十年來,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難保不會產生其他感情。」
「您是說他們之間發生了男女關係?」
「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啦。之所以沒認她做養女,說不定是因為兩人考慮結婚。湯川大概也察覺到這一點,才會那麼說吧。靠輪椅行動的老人和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看起來很不搭軋,但感情這種事旁人也很難體會。」
前面的號誌燈變成紅燈,薰趕緊踩煞車,確認車子停下後才轉頭說:
「我認為不是這樣。」
「何以見得?」
「我猜奈美惠小姐應該有男朋友。」
「男朋友?妳怎麼知道?」
「因為她左手中指戴著戒指。」
「是嗎?」
「那是Tiffany 的最新款。我想,應該是男友最近送的吧。」
「有甚麼證據證明妳口中的『男友』不是友永先生呢?」
「因為友永先生將近一年都沒外出過。」
啊!薰聽到草薙不經意發出的低聲驚呼。號誌燈轉綠,薰放開腳煞車。
「那,搞不好是自己買的。」
薰正視著前方搖搖頭。
「我想,應該沒有女人會自己買那款戒指吧,那是專門設計給男人買來當禮物的款式。」
「這樣嗎?話說回來,女人還真會觀察這種小地方耶。」草薙的語氣夾雜著佩服及揶揄。
「不好嗎?」
「不會啊,身為刑警這是一個很大的優點哦。我只覺得,男人娶到妳這種女人就辛苦了,萬一在外面偷吃,大概馬上就被妳看穿了。」
「非常謝謝您的誇獎。」
「不用客氣。」
這時,前方出現了高速公路的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