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左冀是個老實平和的人。平日裏從沒說有不搭理誰生誰的氣的時候。再大的事情,只要說過去也就算了。就連那個陰陽怪氣兩面三刀的陸行大,他碰見了都會招呼一聲。當然,人家理不理他,那是另一會事。
可是眼前這個人,他就是不想理會。
來人眉目清朗,身姿挺拔,正是嚴家的小公子嚴越。乍一看倒也象個翩翩少年,可惜滿肚子壞水,左冀默默腹誹。
嚴越一見左冀,便笑嘻嘻湊上來拉他袖子:“左大哥,這些日子你沒受苦罷?我來帶你回去好不好?”
左冀摔開手,扭頭便走。他再不聰明,也曉得了當日嚴越是騙他的。這人明明是曉得陸行大便是那青衣人,明知道姓陸的忌諱這個,偏偏不點破,讓自己去誅魔大會上去說,害姓陸的丟盡臉面。這才讓他惱羞成怒把自己掠了來,到現在都有家不能回。現在來裝什麽好人!
何況他還騙走了自己手中的玉佩,就看這人的行爲,只怕什麽玉佩丟失的話也不可信。同這樣的人實在沒什麽好說的。至于他怎麽尋到的路,怎麽曉得上山的鈴聲是三疾兩緩,都和他沒幹系。不是正邪不兩立麽?讓他和姓陸的打成一團吧,反正兩個都不是什麽好鳥。
嚴越見他要走,一個跨步便擋到左冀身前:“難道姓陸的欺負你了?他不能這麽沒臉吧?何況還有……石護法在,怎麽會由著他?”
左冀懶得同他說,把自己關這山崖上不能回家種地已是很過分的事了。只是默不作聲繞開他,繼續前行。就在此時,崖邊又傳來搖鈴聲。
嚴越一拍額頭:“哎呀,李叔和李嬸還在山下呢,我怎麽給忘了。”
左冀想想,若是不接著李叔,只怕等會要挨頓說,還是吃飯事大。不理嚴小公子在一旁聒噪,回身小心接了李氏夫婦上來,再搶著拎上雞鴨蔬果,急急趕奔廚房。
圍著竈台打轉的間隙,左冀忽然想起:“按說上來這麽一個大活人,陸教主和石護法早就應該曉得了,怎麽一直都沒見動靜?就算陸行大憊懶,可是石護法也在,怎麽任著這人大呼小叫,這事倒也稀奇。”不過剛剛動念,就聞到了燒好的飯菜香,登時又忘的一幹二淨。專心尋碗筷去了。
吃罷了飯,左冀摸著肚子踱出廚房,在微涼的夜風中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剛走到前面,就見那嚴小公子立在院中發呆。陸石兩人和李氏夫妻都是住在後面靠山的房屋中的。正廳這邊原本據說是魔教的議事之所。只是如今山崖上就這幾人,這處所也就冷落無人了。左冀被掠了來後,自然是沒人招呼的,他瞅著前面這屋子亮堂高大,便修葺了一番,住進了右邊的廂房。
左冀此時心情愉悅,不想再起口舌紛爭,于是便想去別處溜達溜達。誰知嚴越明明背向著他,卻忽然出聲:“左大哥留步。”
不待左冀再說,他急急走上前來,深深一揖:“是我不對,我不該欺瞞于你。當日裏捶壞你家房屋的,原就是我。也是我故意讓你在誅魔大會上講出陸教主姓名來。還累你在此困了這些天。”
左冀見他一臉正經,又事事都認了,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呃……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日後別再這樣就成了。”
嚴越繼續道:“左大哥想回鄉是吧?我學藝不精,是帶不走你的。”語音略停,目光不知望向何處,又續道:“不過再等幾日必然有人來救你下山,還請稍安勿躁。”
言畢又是深深一揖:“當日毀屋之罪,在此謝過了。”不待左冀說話,轉身提氣,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山崖邊。
左冀急忙奔過去探頭查看,只是茫茫夜色中,山間霧氣彌漫,早不見了嚴越蹤迹。
啧啧贊歎兩聲,方轉過身,就被身後無聲無息立著的陸教主嚇了一跳。
左冀撇撇嘴:“什麽魔教總壇,還不是任人來去的。”
陸教主悠然道:“那也比讓一個找不到哥哥的小鬼哭鼻子要好。”然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聲,飄然而去。
左冀被那聲笑驚地汗毛直豎,忽然想起,當初鄉親說那青衣人發出幾聲怪笑才跑的。左冀知道陸行大就是青衣人之後,數次揣摩陸教主怪笑的模樣未果。此時方才明白,原來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第二日向李叔一打聽,才得知原來魔教的石護法,居然是嚴家原先的二弟子。陸教主把石成璧召到魔教後,嚴家自然是當即將這個弟子逐出門牆,絕口不提此人。嚴越卻是打小就同他親近,石護法方上山那陣,這個嚴小公子偷偷跑出來找師兄,只在魔教山下轉了半個多月,不得其法而入。
石護法只做不知,最終還是教主默許著,李叔把人帶了上來。
說到這裏,李叔咂咂嘴巴:“那時候小公子不過十二三歲,還是稚氣未脫的孩子,見了咱們石護法,哇地一聲眼淚鼻涕全出來了,抹了他師哥一身。現在看看,居然也長這麽大了。”
左冀想象了下那時的模樣,再想嚴越,心平氣和了不少。
打那天開始,石護法便不見了蹤迹。山上人本來就零落,好歹石成璧是個活潑的,平日裏就靠他談談笑笑,左冀才沒覺得寂寞。現下只有四人,李叔李嬸年紀都大了,每日裏做完分內事就早早歇息。眼下夏末秋初,正是天長時候,左冀每每睡不著,便只能對著窗棂外的月亮發呆。
這一日也是如此,白日裏晌覺睡多了,到了晚上依然精神頭十足。原先在左家莊的時候,雖然家中只有他和兄弟兩人,可是夏日去場院裏乘涼,夥伴鄉親們湊一起談談說說倒也熱鬧。現在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窮極無聊之下,左冀便披衣起來四下溜達。
才向後面走了幾步,就聽得練功場那邊隱隱有動靜傳來。平日裏左冀總是見李嬸在此晾衣裳曬家私,這半夜三更的忽然有動靜,只怕是山貓野狐什麽的過來亂翻,還是得看看才好。
左冀屏息蹑步,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陸行大在練劍。左冀暗中呿了一聲:這人整日裏一副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模樣。還當他武藝是天上掉下來的呢,卻是裝出來的清閑。
雖然腹誹著,左冀依然是止住腳步,打算看看傳說中的魔教功夫到底是什麽樣。奈何他于此道實在是一竅不通,白瞅了半晌,只覺得衣袂飄飄,劍光閃閃,其中的門道卻是半點也沒瞧出來。
不過倒是眞好看。
他瞧著瞧著,無端想起多年前。那時父母尚在,自己還是個小書生,夫子有天講洛神賦給他們聽。讀到“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那段時,搖頭晃腦擊節贊歎形容之妙。左冀就在堂下領頭起哄:“那有什麽好的?我前兩天還去蘆葦灘偷過雁蛋,那些傻鳥,人一走近了就知道撲棱撲棱亂飛亂啄,撲了我一臉的毛!要是那美人跟野鴨子似得嘎嘎叫,依我看也好不到哪裏去!”
然後自然是哄堂大笑,先生氣了個半死,罰他抄了一天的書,那篇文章也就記了個爛熟。
此時那些句子一一浮現出來,在他眼前繞得心浮氣躁。
左冀擰著眉毛呆了一會,忽然醒起初見此人時,每每有刀光劍影他就要受傷的事情來。心中暗叫不妙,回身要溜。也不過是剛擡腳的功夫,就聽得風聲疾來,一柄劍“唰”地一聲擦過他耳際,帶下幾縷頭發來。
身後傳來陸行大慢悠悠地聲音:“何方宵小,夜探我教?”
還能有誰?一山就四個人,荒得連只狼都不來,還能有誰?左冀摸著臉頰,心中暗暗咒罵:裝腔作勢!奸詐小人!
反正挨也挨了,他反倒是不怕了。轉過身來,尋了個幹淨台子坐下,望向一臉悠然的陸教主:“姓陸的,你啥時候讓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