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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參者--加賀恭一郎 8》第48章
  7

  岸田要作的自白內容沒有明顯的矛盾,而且警方重回現場及現場周邊模擬犯罪經過,也研判一切行徑符合犯罪心理,沒有疑點。此外,調閱清瀨直弘旗下另一間公司的財務紀錄之後發現,確實出現帳目不明的支出至少三千萬圓;而以社長名義開給三井峰子的支薪用戶頭,也有將近兩千萬圓被盜領。關於這些黑帳,清瀨直弘完全沒察覺,將近三十個年頭,他始終信賴著這位稅務師友人。

  案情一度陷入膠著的小傳馬町絞殺命案,看來終於得以宣告破案,負責指揮偵查的管理官(註:日本警視廳組織的職位之一,係長之上、部長之下。階級為警視正或警視。)與係長也都春風滿面。

  然而,並不是全部的供述都取得了佐證,最大的問題點就是,岸田私吞這一大筆錢的用途為何。他本人說是為了償債,供稱「除了事務所經營出問題,我還因為沉迷賭博而揹了一大筆債務」,但是就調出的紀錄顯示,他的事務所經營狀況並沒有惡劣到需要這麼大筆錢周轉;此外,警方問過所有熟悉岸田的親友──好比清瀨直弘,卻沒人知道岸田曾經沉迷於賭博。

  關於這一點,無論問再多次,岸田都重複同樣的回答:事務所之所以目前看起來還撐得下去,是因為自己在帳面上動手腳粉飾虧損;賭博也都是避開別人的耳目,自己私下在玩的。

  警方高層之間開始傾向就此結案。橫豎嫌犯已經承認殺人,目前的罪證就已足夠將他起訴了,即使黑帳用途未明,對於定罪方面並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一開始負責審訊岸田自白的是上杉,但後續他便不太去碰這起案子了。本來他就不覺得這次破案是自己的功勞,全都是本地警署的刑警幫忙鋪路的,而且講白了,這次搜查一課其實丟了大臉,所以上杉認為還是別太靠近專案小組才是明智之舉。

  梅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手機傳來振動時,上杉正撐著傘走在甘酒橫丁上。他看了看來電者名稱,是加賀打來的。

  上杉按下通話鍵,「幹嘛?」

  「您現在在哪裏?」

  「在外頭。正在散步。」

  「如果您在人形町附近的話,能請您陪我去個地方嗎?」

  「你又想幹甚麼了?」上杉回了這句之後才驚覺,自己這麼說等於是承認他人正在人形町一帶。

  「細節等碰面再和您說,我在人形町車站前的十字路口等您。」加賀匆匆說完便掛了電話。

  一等到上杉,加賀立刻大動作地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麻煩到淺草橋。」

  「你要帶我去哪裏?」

  「您到了就知道嘍。」加賀意味深長地回道。

  計程車還沒開到定點停下,上杉已經曉得加賀的目的地是哪裏了,因為他也曾經來這兒走訪調查,正是清瀨弘毅所屬劇團的排練場。

  「為甚麼要帶我來這裏?」

  「噯,先進去再說吧。」加賀催促道。

  狹小的排練場中,劇團團員正在排戲。加賀與上杉一進來,幾道視線便迎了過來,但在加賀點頭打過招呼之後,所有人彷彿旋即對這兩人失去興趣,目光都回到了舞台上。

  加賀拉來兩個摺疊椅並排在場邊,邀上杉坐下。上杉一就座,加賀也隨後坐下來。

  舞台上的戲劇仍進行著。從佈景以及小型道具都已定位的狀態看來,距離這齣戲的公演應該沒剩多少時間了。

  故事進行的段落之間,幕後人員都會迅速地更換舞台上的背景與道具配置,而可能是因為有時間限制,工作人員所有的動作都精準地一次到位。上杉這才體會到,光有演員是不足以成就一齣戲的。

  這些幕後人員當中,有一張上杉認得的熟面孔,那就是清瀨弘毅。他頭上綁著毛巾,與其他數名團員一起負責道具的更換,露出運動背心的肩頭因為汗水而濕濕亮亮的。

  「那小子沒上台演戲啊……」

  上杉悄聲一嘀咕,身旁的加賀便將食指貼上了唇示意他別吭聲。

  這齣戲的背景設定似乎是在早期的英國,登場人物並不多,主角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一路看下去,上杉發現這故事好像是在敘述一名曾經活躍一時的名偵探一邊懷想從前發生的事件,一邊回顧自己的人生。

  結果上杉跟著加賀一直看到落幕。雖然是從中途開始看的,上杉的確看得很開心,看完後也頗有感觸。

  聽到加賀問他:「還不賴吧?」上杉姑且應了句:「還可以啦。」但其實他內心的評價還要再高一些。

  但上杉在意的是,清瀨弘毅直到落幕,都沒有上台演出。所以他這次從頭到尾都是負責幕後工作嗎?

  上杉正暗自思索,就聽見清瀨弘毅喊了聲:「加賀先生!」一邊小跑步迎了過來。

  清瀨弘毅取下綁在頭上的毛巾,頭髮早已被汗水濡濕。只見他深深地一鞠躬。

  「這次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的幫忙,我母親在天之靈一定很欣慰。」

  「別這麼說,我們只是做好交代下來的工作罷了。──您說是吧?」加賀望向上杉尋求同意,上杉於是點了點頭。「接下來還有很多挑戰,你也要加油哦。」

  「我會努力的。謝謝您。」

  「你今天沒演喔?」

  「是,我暫時不會上台演戲。」清瀨弘毅斷然回道,看得出他眼神中有著某種決心。

  「是因為案子的影響嗎?」上杉試著問道。

  「那起案子的確是導火線,因為我無法專注在演技上,而被撤下了舞台,不過現在,我反而覺得幸好退了下來。我實在太不成熟了,我想再多磨練自己,等我有了自信,再重新站上舞台。」

  你這小子口氣大得很嘛。──上杉暗自嘀咕,心裏卻沒有不愉快,因為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確實飄散出力圖脫胎換骨的氣息。

  「不好意思,我得上工去,那就不送二位了。」清瀨弘毅說完便轉身離去。

  「那,我們也走了吧。」加賀說。

  「你是為了讓我見那位小少爺,才把我帶來這裏的嗎?」

  加賀一聽,顯得頗意外,眨了眨眼說:「他看上去像是個小少爺嗎?」

  「呃,也不是啦。」上杉摩挲著下巴,「他的面貌氣質和之前不太一樣倒是真的。」

  「對吧?」

  「甚麼東西對不對?」

  「等一下再和您解釋。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不花您多少時間的。」

  加賀接著帶上杉前往的地點,是小傳馬町的一家洋菓子店,店後方設有咖啡座,兩人坐了下來。雖然這是蛋糕專賣店,上杉卻和加賀一樣,兩人都只點了冰咖啡。

  「我記得沒錯的話,這家店是……」

  「是的,這裏就是三井峰子女士遇害之前最後光顧的店。」加賀望向前店蛋糕展示櫃那區,「就是那位店員小姐看到三井女士接起那通從公共電話撥打的來電。」

  「所以查出這家店的是你?難怪我的頂頭上司不肯向我們透露。你到底是怎麼找來這裏的?」

  「在回答之前,我還有事想請教您呢。我們按順序一件一件來吧。」然後加賀像是要為接下來的長篇述說做開頭似地,喝了口冰咖啡。

  他的敘述從人形町一家煎餅屋的小插曲開始。經常出入這家煎餅屋的保險業務員涉嫌三井峰子命案,但是為甚麼他沒有坦承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以自保呢?

  接著是一起某料亭經營者的家務事,解釋了三井峰子家裏那塊被灌了山葵餡的人形燒是怎麼來的。加賀繼續述說著,包括三井峰子常光顧的陶瓷舖、有過數面之緣的鐘錶店老闆、身為翻譯家的友人,每一段故事都和這起命案沒有直接相關,然而上杉聽著聽著,內心不禁暗暗咋舌。這個地方警署的刑警專注在其他探員不屑一顧的細枝末節上頭,即使確認了與案件毫無關係,卻依然一絲不苟地追查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為止。

  後來加賀終於講到了這家洋菓子店。上杉沒想到,這段事情竟然是與剛剛才見過面的清瀨弘毅有關──三井峰子將這家店的懷孕女店員,誤認為是兒子的女友了。

  「就是那位女子。」加賀的視線指向站在蛋糕展示櫃後方的女店員,她的腹部的確看得出些許隆起。

  「以為兒子有了小孩,開開心心地搬到身邊想守護他們,但是這位眼看要為人父的兒子卻一心想當演員,也沒個固定工作,她覺得自己非得想辦法幫上忙才行,所以腦筋動到向前夫要求贍養費上頭。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上杉說著歎了口氣,「難怪那個小少爺整個人像是蛻了一層皮似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改變了他的,還有另一件事。」

  加賀接下來說出的內容,更是令上杉訝異不已。被誤認為是清瀨直弘愛人的宮本祐理,竟然是清瀨直弘的親生女兒。

  「這件事,他們還沒對外公開,所以也麻煩您幫忙暫時保密了。」加賀說。

  上杉緩緩點著頭,說道:

  「真是沒想到,這次案件的背後還有這樣的內情在啊。嗯,看來那位做兒子的也不得不認真面對自己的人生了,應該是深深體會到父母的可貴了吧。」

  「上杉先生,您說到重點了。」加賀將上半身湊向前,「我啊,一邊做著這份工作,有件事一直記在心上。那就是,一旦發生了像是殺人案這麼殘忍的事件,刑警所能做的不僅是逮捕兇手,而是必須追究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徹底地查出問題根源才行。因為要是沒有揪出問題核心,日後一定會在某個地方再度發生同樣的憾事。每一起事件真相當中,都有太多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了。事實上清瀨弘毅君面對這次的事件,他就學到了教訓,也因此整個人脫胎換骨。但是不止他,上杉先生,您不覺得還有個人也必須透過這次事件有所成長才行嗎?」

  原本拿吸管攪著冰咖啡的上杉停了手,看向加賀。

  「你想說甚麼?」

  「岸田究竟隱瞞了甚麼呢?為甚麼不肯坦白供出一切呢?上杉先生您一定知道吧。」

  上杉的視線落在自己手邊,「我聽不太懂你在說甚麼。」

  「您會這麼說,是因為您很能瞭解岸田的心情吧。您真的覺得這麼結案就好了嗎?」

  「我說過了,」上杉斂起下巴瞪向加賀,「你有甚麼想講的就講,不必拐彎抹角啦。」

  「那我就直說了。」加賀的表情沉了下來,那雙眼中有著上杉前所未見的銳利光芒,「只有您能夠讓那位嫌犯吐實了。我拜託您,問出真相吧。」

  這個男的……

  上杉心想,這個男的果然知情。正因為知道上杉在三年前幹下了多麼愚蠢的事,才會提出這種要求。

  「我只想低調地過日子就好。」上杉靜靜地說:「我是個糟糕透頂的男人,根本不配當警察。那時候,我提了辭呈,是硬被留下來的。但是我一直到現在都很後悔,這裏不是我有臉待的地方。」

  「您要不要讓那個男的聽聽看您這份後悔的心情呢?」

  上杉拿起裝著冰咖啡的玻璃杯輕搖著,杯裏的冰塊發出清脆的聲響。

  別開玩笑了。──他低聲咕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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