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淽瀟醒了,清醒時,守在床邊的人是媽媽和叔叔。
望著媽媽憔悴的面容,她心生歉意,瑀希的話在耳邊響起。
她同意,媽媽不是聖人,她在面對自己同時,必須一再面對曾經犯下的錯誤,可是愛情無過,錯的只是當下的選擇。
認真說來,最大的受害者是姐姐和叔叔,媽媽就算為了叔叔加倍補償大姐和艾艾,又有什麼不對?
心寬了,恨就淡了,看著滿懷歉意的媽媽,她輕聲說︰「媽媽,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引出戴母無數感慨,她握住淽瀟的手,凝聲道︰「那天你說,你無法再強迫自己把我當成親生母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認我了。」
「我氣瘋了,胡言亂語,對不起。」
戴母搖頭,緊抿雙唇,倔強地不肯掉淚。淽瀟看著她笑了,她和媽媽還真像。她轉頭對叔叔說︰「叔叔,讓艾艾和孫易安在一起吧,相愛的兩個人不能在一起很痛苦的,我理解那種感受。」
在突然間發覺她與瑀希的距離是五百萬光年時,她瞬地明白,已所不欲、勿施於人!
自己得不到幸福,難道就不允許別人幸福?她不想做壞人了,阻礙別人也幫助不了自己的人生。
叔叔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輕輕摸著她的頭髮,眼底滿滿的感動與憐惜,因為她的體諒與理解,也因為她的放下與妥協。
戴母神色複雜,欲言又止,「對不起。」這話終於出口,女兒躺在床上一個月,每天,她都想在瀟瀟清醒時,對她說這一句。
淽瀟搖頭,回答︰「是生我的爸爸對不起你。」
所以媽媽憂心、憤怒,這樣的情緒無從發洩,只能以嚴厲教養對待她,小時候不懂,一場車禍後明白了。世間上每個人都有無奈,她有她的、媽媽有媽媽的,便是溫和純善的叔叔又何嘗沒有?
「好孩子,你心裡明白更好。」戴立洋拍拍她的肩。
淽瀟著叔叔輕輕一笑,她知道他是好人,從來都知道,反手握住他動手,她低聲說︰「叔叔,艾艾的肚子裡有易安的孩子,你讓他們盡快辦婚禮吧,肚子大了穿婚紗不好看,艾艾最愛漂亮了。」
她必須盡早把這件事說破,萬一戴淽艾曉得她醒來,腦袋一昏,真去把孩子拿掉就來不及了。
但是戴立洋聞言,臉色變換,他向妻子投去一眼。妻子低頭羞愧,他這才明白瀟瀟受多大委屈。咬牙,他對淽瀟說︰「放心,這件事有叔叔替你作主。」
她想,叔叔誤會自己的意思了,搖頭,瀟瀟解釋︰「感情這種事沒有誰可以為誰做主,艾艾和孫易安恐怕也沒想到會發展成這樣,是我太衝動、害了自己,與旁人無關。何況就算孫易安回心轉意、想與我和好,我也不要他了,我值得更好的男人,對不?叔叔。」
可戴立洋搖頭,不相信她的話,認定她在強撐。「你好好休養,什麼都別多想,公司那邊我幫你辭了,叔叔還養得起你。」
看著他的神情,淽瀟苦笑,知道等他回去後,戴淽艾肯定要挨上一頓。
淽瀟輕嘆道︰「叔叔,當年你可以原諒媽媽、接納我這個意外,為什麼現在不能成全艾艾和孫易安?孩子無辜,對吧?當時你一定是這樣想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接納艾艾肚子裡的寶寶?
「叔叔,我想抱外甥了,難道你不想抱孫子嗎?你別對艾艾生氣,我相信經過這次意外,她肯定知道錯了,往後她想起這段感情得來不易,會更加珍惜的。」她看一眼媽媽,未竟的話是——就像媽媽對你這樣。
戴立洋嘆氣,理解她想表達的,俯下身摟摟淽瀟,回答,「瀟瀟,你是叔叔的驕傲。」
「叔叔也是瀟瀟的光榮。」
抬眼,她看見叔叔眼底的淚光,淽瀟笑著轉移話題,不想再糾結同樣的傷心。
「叔叔,記不記得你和媽結婚時穿的那套白色燕尾服?」她看過婚紗照。
「記得,我壓箱底收著呢。」
「帥極了。等我結婚時,你可不可以穿著那套燕尾服牽我走紅毯?」
「可以,但前提是——我得減肥才行。」
「以後有空,我陪你去爬山。」
戴母看著他們,心底感慨萬千,當年做錯的是她,受苦的卻是這對父女,她憑什麼啊,憑什麼把怒氣發洩在女兒身上?她開始明明是為她好的……
喟然,是那男人欠了她,這筆帳不該是瀟瀟來還。
「叔叔、媽媽,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把精神養得好好的,晚上想喝媽媽燉的烏骨雞湯,我嘴饞了。」
「不行,剛醒來腸胃裡面沒東西,不能吃這麼油膩,我給你做地瓜稀飯。」她直覺地露出嚴母本色,拒絕淽瀟的無理要求。
「厚,叔叔、你看媽啦,她偏心!」
她突如其來的撒嬌,讓媽媽和戴立洋措手不及,兩人面面相覷,他們家瀟瀟……是不做這種事的啊?
見狀,淽瀟頓住,很奇怪嗎?唉,看來還得多練練才行,她可以不當鬼,但不能失去當鬼時期的撒嬌技能。當女人不會這個挺吃虧。
就見叔叔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回答,「好好好,別生氣,你媽媽說的對,就喝三天稀飯,你腸胃適應了,馬上讓媽媽給你做梅干扣肉。」
戴母笑著,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需要時間來學習,如何對瀟瀟和顏悅色。明明是烏骨雞怎麼會變成梅干扣肉?看來她的撒嬌真的把叔叔給嚇壞了。沒關係,再接再厲。
「梅干扣肉是叔叔喜歡的吧,那麼油!是誰說要減肥的?把醜話擺在前面哦,叔叔不穿燕尾服、我就不嫁。」淽瀟笑道。
戴立洋明白了,她這是想讓大家好過,想把艾艾和孫易安的事冷處理,他嘆氣,這時候還這樣替人著想嗎?艾艾怎麼就不能像瀟瀟這麼懂事?
「好孩子。」他緊了緊淽瀟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淽瀟的再三催促後,他們終於離開病房。
病房端安靜下來,不裝可愛了,她側過身看向窗外。
天有點陰,厚厚的雲層密布,快下雨了吧,瑀希在醫院裡嗎?已經開始上班了吧,是不是從今天起,他和張鈺湘的戀情正式開幕?
昨天她太傷心,閉眼、睜眼,來到那個作畫的涼亭間,那裡是他們經常待的地方,風微涼的下午,他們有聊不完的話題,她靠在他身上說著撒嬌的話,她說︰「我以前覺得這樣講話很蠢。」
他問︰「現在呢?」
她笑著回答,「現在覺得女人不會這樣說話,很蠢。」
他大笑。
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她在那裡哭了一夜。
明知道沒道理,明曉得兩人之間有橫跨不了的距離,明明就能夠理解,他們之間的友誼只是人和鬼魂之間的一小段孽緣,成不「大結局,明明……明明都知道的事情,她還是酸了心、酸了眼,酸了所有情緒。
閉上眼睛,淚水墜跌,枕畔間出現兩點水痕。
「不甘心卻還要假裝豁達,很辛苦,對嗎?」
一個諷刺的聲音傳來,淽瀟張開眼睛、望向聲源。
房門口站著一個很帥的男人,有多帥?和羅志祥等級差不多的那種。
他很高,雖然墨鏡佔據他大半張臉,還是看得出來他不是普通路人,是氣勢上的差別吧,他有大明星的感覺。
淽瀟沒說話,只是看著斜倚牆邊的男人,她懷疑,這樣的男人出現同時,身邊怎麼沒有圍著一群尖叫的小女生。
兩人都沉默、都在打量彼此,靜默的氣氛中,帶著幾分尷尬。
半晌,淽瀟率先投降。「你是誰?」
他沒回答,而是走到她床邊,拿下眼鏡。淽瀟看清楚了,他有一雙和自己很相似的眼睛,濃眉長睫、大大的桃花眼下面有讓人羨慕的臥蠶。
除了眼睛,他還有一個和她很像的鼻子,一張與她七成相似的臉,那樣一張臉在她身上很恰當,可是放在一個大男人頭上,就太對不起廣大女性同胞了,如果他是演員,肯定沒有女人敢和他對戲。
「你還沒有回答我。」他終於開口。
「回答你什麼?」不是她先問他是誰的嗎?
不過她是視覺型動物,面對這樣的好看男人,她無法產生惡感。
「不甘心卻還要裝得豁達,為什麼?因為寄人籬下?」
哦……是這句啊!她搖搖頭,認真回答,「不甘心是有的,但絕對不是裝豁達,而是因為看開也想清楚了,我不想強留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那是製造對方以及自己的痛苦,與其如此,不如給彼此留下一個好印象,那句話是怎麼講的……哦,好聚好散。」
當一個月的鬼,她發覺自己不再那樣尖銳,也許是在天使身邊待太久,心變得柔軟,也許是她已經沒有需要銳刺、時刻自我保護的環境。
「即使搶走他的是你有一半血緣的妹妹?」
「不是戴淽艾也會是別人,有差別嗎?他終究是要走到別人身邊。」
「這話是違心之論!」他的口氣很絕對。
淽瀟不自覺笑了,他是個比她更主觀的人。「我只在對自己有益的情況下才會言不由衷,請問,對你說謊,我有什麼好處可拿?」
「你說謊,因為要防備我。」
淽瀟搖頭,否決他的論調。「知不知道,女人對上你這張臉,別說防備,就是免疫力也都沒有了。」
她的話逗出他的笑容,他終於鬆開肩膀,也鬆下戒備。
眼見他的態度輕鬆,淽瀟這才拉回正題。
「不是我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一個男人會調查女人的事,多數原因是看上眼了,你知道我的家庭狀況、知道我妹妹搶走我的男友……不會吧,我莫名其妙就被一個美到淋灕盡致的男人給偷偷愛慕了?」
他忍俊不住地再度大笑,徵信社給的資料沒錯,她果然是個聰明女孩。
「美到淋灕盡致?你是在稱讚自己,還是在稱讚我?」
「什麼?」淽瀟一下子沒聽懂對方的意思。
「難道不覺得我們兩個人的臉很像?」
「所以呢?你的臉是偷我的照片去整型醫院做出來?」
他想嚴肅的,但是她總有本事惹得他失笑。搖搖頭,他刻意板起臉回答,「導致我們相像的原因,不是因為醫學科技,而是因為遺傳基因。」
他的回話,讓淽瀟的心鼓噪起來,定定看著他的臉、害怕起他的答案。
然而答案並不會因為她的害怕而不出現,果然下一刻謎底揭曉,他說︰「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陸啟為離世後,他僱了徵信社調查這個異母妹妹。
為什麼這樣做他也不明白,也許是因為孤單,也許是因為想知道,另一個「自己」是怎樣長大的?她比自己幸運、還是比自己悲哀?她長得怎樣?過得如何?這個無聊的欲望,促成了他的舉動。
淽瀟對著他搖搖頭。「這是個不好笑的笑話。」
他對著淽瀟點點頭。「這是個不好笑的實話。」
他的態度很鄭重,鄭重到她無法懷疑,只能倒抽氣,嘴角微抽,這種消息對剛醒來的車禍患者太刺激,萬——口氣沒吸好又昏過去,算不算醫療糾紛?
看著她傻氣的模樣,他覺得自己做對了,他喜歡這個有趣的妹妹。「你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她搖頭。那是媽媽和叔叔的痛,是他們全家人的禁忌,她的存在已經是個污點,媽媽不可能拿一整瓶墨汁來污染他們的和樂家庭。
「他叫做陸啟為,是個會作詞作曲的才華型歌手,曾為許多知名歌星寫歌,作了很多膾炙人口的曲子。」
「他人呢?」事實上,她更想問的是「他不知道我住院嗎?他為什麼不來看我?」或者問「他是不是來過了,我卻不知道?」。
她才不想哭,可是眼眶自己翻紅,眼淚自己墜落,她不想承認,可是她真的很想見見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他死了,幾個月前死於肝癌。他抽煙喝酒、日夜顛倒,他濫交、吸毒,他身上有所有電視廣告裡的壞習慣。」
拉過椅子、他坐到她床邊,心疼看著自己的異母妹妹,他有她完整的資料。
從小到大、從幼稚園到出社會,她是個很會念書、也很驕傲的女生,資料裡的她很喜歡爭取第一。
鄰居說︰「沒見過那麼好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媽媽怎麼會那麼討厭她,只偏心姐姐妹妹。」
曾經在她家裡幫傭的大嬸說︰「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一定寵死了、光榮死了,誰知道……唉,緣分啦,她就是少了媽媽的眼緣。」
鄰居幫傭不知道的原因,他是清楚的,因為她是薛珊珊生命中的污點,所以不被接納。而同樣的事也在自己身上發生,只不過,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是外祖父和外祖母,不是他的媽媽,媽媽把所有的愛和關注給了他,她沒有再婚、沒有把自己的快樂看得比他重要。
只是媽媽去世前,對他說︰「你爸爸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媽媽無悔,他卻無法不恨,而疼愛媽媽的外祖父、外祖母更是連同他一起恨下去,因為陸啟為毀了媽媽三年,自己卻毀了媽媽近二十年,她這輩子因為兩個男人,沒有過一天好日子。
沒有任何孩子應該在被恨的環境下長大,但他被恨了,而戴淽瀟也被恨,不過她比自己更可憐,因為恨她的那個竟是生下她的那個人。
「你見過他嗎?」淽瀟問。
「見過。」
「他是重男輕女的傳統男人吧。」
揚眉,他不理解她的思維。
「因為他對你好,對我不好,他從沒想過見我一面。」噘起嘴,拉高棉被,她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甕聲甕氣說︰「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我每天都盼望著他來看我,我想把一疊厚厚的獎狀送給他,想告訴他我有多乖。」
她期待在他身上得到讚美,期待得到親人的認同。
「然後呢?希望他能把你帶在身邊照顧?別傻了,他不是那種男人。」
她知道的,否則媽媽怎麼會口口聲聲說他不負責任,只是誰規定,得不到父愛的孩子不能作白日夢?
看著埋在棉被底下的她,他搖頭苦笑。
因為血緣嗎?還是因為基因太強勢,他們有相似的五官,有相同的好勝與驕傲,都曾經為了得到親人的關注而討好巴結,卻又同樣是別人眼中的污點,在這麼相似的際遇之外,他們也同樣會在心悶時,把自已埋在棉被底下……
有親人的感覺真好。
淺哂,他試圖寬慰她的心。「我只見過他一面,那次他被檢查出肝癌末期,他寫一封懺悔信給我,希望我能見他。」
拉下棉被,她認真聽他的話。「然後呢?」
「我到他家裡見他,他正在打包、準備進醫院接受治療。他告訴我,我有一個妹妹,叫做戴淽瀟,他希望我能夠照顧你。」
「你答應他,所以你來?」
不,他並沒有答應陸啟為,甚至嘲笑他有什麼資格站在他面前,那次的見面不歡而散,他怒指他不是男人,痛罵他不負責任,他說︰「我寧願你沒有生下我,那麼我媽的一生就不會葬送在你手裡。」
他狂飆一頓,把多年藏在心底的不滿盡數發洩,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滿足了,但,並不,每天、每個晚上,總會有某一刻,他想起他蠟黃枯槁的臉,想起他臉上的悔恨。
然後他找徵信社調查淽瀟,先是一張和自己酷似的臉吸引他的注意力,再來是她的經歷、鄰居大嬸的話,讓他覺得兩人竟然是這樣親近,直到現在,直到他們的交談……他決定,要當一回好哥哥。
他沒有回答淽瀟的問題,她卻當他默認。「你不必放在心上的,我已經大到能夠照顧自己。」
「所以呢?出院後你要回家,繼續當你媽媽眼底的污點,繼續面對傷害你的妹妹?你不要傻氣,剛才的溫情不過是因為你剛從昏迷中清醒,你不會天真地相信,經歷過這次,你和你媽媽之間的關係會大躍進?」
他問得她無言。她並不天真,她同意自己是媽媽心底揭不去的傷疤,因為她的存在,叔叔的家人對媽媽很不好,每次回婆家,媽媽不得不伏低做小,這些轉嫁的怒氣,不得不發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是你,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媽媽,我都不會選擇住在家裡。」
「我知道。」瑀希也給過相同的建議,有的時候,距離可美化關係。
所以她會搬出去,只是這要住到哪裡?
外婆家?搖頭,她都不想製造媽媽的困擾,怎麼能製造瑀希的困擾?何況沒有哪個女朋友樂意聽到男友和一個年輕女子住在一起。
他看清她面上的憂鬱,揚起帥到極點的微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搬過來,我家裡少一個妹妹。」
回望對方,淽瀟說不出自己的心情,卻也是被他的笑容感染,跟著笑了。
等待多年,她沒等來爸爸卻等出一個哥哥,沒有太大的猶豫,她同意這個提議。
「尤其是一個這麼漂亮的妹妹?」揚起嘴角,她接下他的話。
他同意她的說法,點點頭,又衝著她發送迷人笑容。「我期待有人等我回家。」
他的笑,讓她看見巨星豐采,這樣的男人不去當「都教授」、擄獲全亞洲女人的心,太可惜。
「我不光可以等你回家,我還有相當棒的廚藝。」她握起拳頭朝他,這才發現自己瘦了多少,唉,人不能只靠營養針過活。
「我想,我們會處得很好。」他撫上她的頭,他喜歡這個妹妹,並且有越來越喜歡的趨勢。
* * *
手機響,正在巡房的瑀希接起。
「大哥。」瑀華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
「有事嗎?」
「你上次讓我調閱病歷的那個女孩,已經醒了。我問過文醫生,他說再做幾項檢查,星期三就可以出院。」
「知道了,謝謝。」瑀希掛掉手機,放回口袋裡。
她清醒了?這樣很好……昨晚,他賭氣回答張鈺湘之後,她瞬間蒸發,他心不在焉——把客人送走後,開始四處尋找,卻找不到她的蹤影。他猜想,這次,她真的走了。這是好事,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的,只是胸口空落落的抽痛。
瀟瀟回去之後,孫易安會對她好嗎?會痛改前非回到她身邊,會把過去的錯誤當成借鏡,對她永世不悔嗎?抑或是……把未完成的戀曲當成遺憾,一顆心在兩個姐妹之間搖擺?
不想去看她,不想為她牽掛的,但他走進電梯,下意識按了八樓,八樓到、出電梯,下意識地走往825號房。
當他在門口站定時,發現病房門微開,為淽瀟換生理食鹽水的護士走出來,她沒將門關緊。
他嘲笑自己,怎麼會走到這裡?她又不是他的病人……
正想轉身離去,卻聽見裡面傳來笑聲,那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他說︰「你不是普通挑嘴哦,難怪養不胖。」
「不能怪我,我做的菜比這個好吃得多,以後我給你煮飯帶便當,你就曉得自己給我吃的是什麼。」
「這是五星級廚師的作品,你敢嫌棄?最好你真的比人家厲害很多級。」
「放心,等我出院搬過去,我天天秀(作品)給你,讓你明白什麼才是名符其實的五星級。」
「說大話小姐,你最好有那個實力。」
「拭目以待嘍!」她在笑,笑聲又甜又香,就像她給他喝的桂花釀。
她一出院就要住進孫易安家裡了?她要天天煮菜喂飽他?
幾句話闖入耳膜,瑀希的心陡然淪落,像掉入無底深淵似地,他聽見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聽見自己的心臟,無故、猛力的撞擊。
又一次下意識,他微微推開門,微微側身。
他看見了一個身材高姚、打扮入時的男人,肯定是孫易安吧,他正拿著湯匙筷子喂她吃飯,瑀希的角度,只能看見淽瀟和男人的側臉,但他確定,他長得帥氣英挺,是會迷倒一票女孩的那種男人。
難怪姐妹因他鬩牆,難怪她要掠過前塵往事,和他重新開始。
孫易安的動作,看得見寵溺、看得見專心,他對瀟瀟並無不好,所以……自己應該放心,她斷掉的人生重新接續,她會幸福並且快樂著。
悄悄轉身,瑀希逼自己退出她的生命,他和她的那段,隨著她的重生結束。
* * *
淽瀟知道,這樣做有些不好,但是,她忍不住想再看看他的衝動。
她不貪心,沒打算要光明正大的看,偷偷瞄一眼就好了,她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自己記憶裡的那個模樣,可……怎麼會不是呢?他們才分開兩天,又不是分開二十年,他不會改變太多。
這是事實,但她卻找來藉口——我瘦這麼多,當鬼的時候和現在都不一樣了呢,也許鬼看人的狀態也會有些不同。
藉口很拙,但她找不到不拙的藉口,只能將就用著。
披上外套,這間醫院的病人服半點不時尚,身為病人又不能換下制服,把自己弄得精神奕奕,淽瀟只好把頭髮梳得又直又亮。
上網查過他的門診時間,淽瀟走進電梯,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他應該看完門診、準備休息,她計劃坐在候診室裡,等待他從診間出來,遠遠地偷看一眼。
如果他認出她,她就大大方方笑著迎上前,說︰「你好嗎?好久不見。」
假裝他們沒有爭執、假裝他沒有對張鈺湘說︰好啊。如果他沒認出她,那就……她就回病房裡,當他們沒有做朋友的緣分。
很多事是不能勉強的,就像感情、就像她和孫易安。
一場病讓她學會隨緣。
淽瀟走到診間,還有兩、三個病人,她看著牆上的電視耐心等待,終於,最後一個病人進去、出來,她大大的眼睛緊盯那扇門。
護士出來了,助理出來了,然後……她看見他穿著白袍的身影,拉起笑容,她期待被認出。然而下一瞬,笑凝在嘴角,苦澀湧上舌根,她垂頭、沉默。
瑀希出來了,但一起出來的還有張鈺湘,她笑容燦爛的跟在瑀希身邊,一路說話一路笑,氣氛融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正幸福且快樂著。
還是不行啊……當朋友,沒有她想像中那麼容易。
身為朋友應該做什麼?分享他的喜怒哀樂,分享他戀愛與成就,可光是旁觀著他們的快樂她都受不了,怎麼能夠分享?所以就這樣吧!
伸出手,對著他的背影輕揮,一句「謝謝你、再見」含在嘴裡、無法發出聲。直到他離得夠遠,她才離開那張藍色的椅子,拉拉外套、緩步走回病房,她抬頭輕嘆,「醫院的冷氣真強。」
她瘦好多,比當鬼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臉圓圓的,笑起來酒窩也圓圓的,她說最喜歡的動物是貓熊,因為貓熊圓圓的,看起來很幸福。但是她沒到過動物園,沒看過真正的貓熊。
他問她,「為什麼不去看,坐幾站捷運就會到。」
她笑著搖頭,回答,「去那種地方是要有男人陪的,不是爸爸就是男友。」孫易安很糟糕,交往三年居然沒陪她去過動物園,他為她不平。
她卻笑著說︰「下次你想去動物園的話,帶把傘吧,我躲在你的傘下一起去。」
現在她不需要他陪了,孫易安現在看起來很樂意陪她去做這種事。
他從來不知道她挑嘴,他的手藝普通、為他準備飯菜的阿秋嬸也Soso,尤其在吃過她親手做的飯菜之後,更知道兩者之間的差異在哪裡。
但她從來沒批評過他給的食物,她總是坐在桌邊,一面笑一面吃著盤子裡的食物,縱使那些食物依舊留在盤中。
孫易安卻知道她挑嘴,是因為熟悉吧,熟悉她所有的習慣、熟悉她的喜惡,之後,她將會搬到他家裡,他會更加熟悉她每個小喜小惡。
會結婚嗎?應該會,經過這一回,他們都學會珍視感情。
他看到淽瀟坐在會客廳裡,這裡是給探病的人休息的,有雜誌、報紙,也有電視,璃希不明白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不是住單人房嗎?
她靠坐在窗邊,側臉看著外面的天空,黃昏了夜幕將至,這裡的黃昏沒有小屋那邊漂亮,但她看得很仔細認真,長長的頭髮披散在頰邊,但……是錯覺嗎?他在她身上看見孤獨,像初次見面時那樣。
怎麼還會孤獨呢?她想要的男人回籠,幸福未來即將展開,她應該快樂才對,難道被他料中?孫易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被她看出異常?
這只是他的想像,但瑀希蹙起濃眉,怒了!
不過……這關他什麼事?壓抑想要上前的欲望,他在最後一刻,轉身。
淽瀟不讓叔叔和媽媽來接自己出院。
一方面他們很忙,忙著籌辦戴淽艾和孫易安的婚禮,一方面,她覺得讓哥哥和媽媽打照面很傷。
所以她說︰「你們都別來,等我安置好後,會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媽媽不願意她和哥哥同住,但她對媽媽和叔叔說︰「哥哥需要我,我也需要哥哥,我們在成長裡面缺失的,必須要彌補起來,生命才會完整。」
不論她做什麼,叔叔都是支持她的,但他堅持她每星期要回家吃一頓飯,他必須確定她過得很好。
淽瀟同意了,叔叔給她一個袋子,裡面有十萬塊,他鄭重叮嚀,「什麼都可以虧待,就是不可以虧待自己的肚子,下次見到我,你必須胖三公斤。」
她笑彎腰,勾住叔叔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依照這種速度胖下去,恐怕下個月起就沒有男人想要我,到時叔叔真得養我一輩子。」
叔叔二話不說,摟住她,「那有什麼問題。」
他是個很好、很有肚量的男人。
坐在一樓大廳,哥哥去幫她辦出院,淽瀟在椅子上等候,這次她沒有想要悄悄地偷看某人,某人卻筆直地走到她身前。
璃希知道自己應該略過她的身影,轉身走開,但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淽瀟看見他走來,相當意外,但更多的是說不出口的哀愁,原來切割一段友誼、不會比切斷一份愛情來得容易。
強裝著吧!瑀希和淽瀟都這樣對自己說。
「你看起來很瘦。」他溫和地對她說話,淡淡的笑容,彷彿眼前的她是一般患者。
「我會盡快補回來的。」她點點頭,回應他淡淡笑容。
他們都客氣、都裝不熟,好像她從來沒窩進他的懷裡睡覺,而他沒有對著畫裡的新娘思念哀傷。
「心寬自然體寬,不要胡思亂想,把自己鑽進牛角尖。」既然決定回去,許多事情就必須徹底遺棄,再糾結過往不過自傷。
「我知道,我不是那種沒事自虐的女人。」她也客套。
然後,兩個人再也聊不下去,他看她、她看他,一陣尷尬。
幸好這時候,「溫柔親切、大方善良」的張醫生走到他們身邊,笑道︰「學長,遇到朋友了?」她看—眼淽瀟,並且訝異於瑀希眼中的專注。
淽瀟點頭,「鄭醫生你忙,不打擾你。」
「嗯,回去多休息、多吃點東西,別只喝糖水。」
糖水?是指桂花釀吧,都在他那邊啊,她手上沒有,何況她不愛甜食。不過她沒有爭辯,只是合作地點點頭,「謝謝鄭醫生,我知道。」
她刻意在張鈺湘面前一再表達,他們真的很不熟。
她是為他好,不想製造他的困擾,既然無法分享他的愛情,那就剝離,把感情自他身上剝離。
但她的刻意卻傷了瑀希。她就這麼迫不及待表達立場?就這麼擔心被孫易安知道他們的關係?
吃醋了卻不能表現出來,胸口悶悶的,他轉身和張鈺湘離開,才兩步,張鈺湘轉頭問︰「是你的病人」
「嗯。」瑀希直覺回應。
然後,淽瀟的笑容僵在嘴角,不是朋友,只是病患,比起房東又降一級。
她想苦笑兩聲,卻發覺臉僵,她用很大的力氣才鬆開胸中那口氣,扭了扭手指頭,不然,她還期待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