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許風醒轉過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夕陽的餘輝落在他身上,有一種融融的暖意。他擡手遮了遮眼睛,一時以爲猶在夢中,過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大難不死,竟還活在世上。
許風渾身痛得厲害,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繼續在地上躺著。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山谷中,身邊一條小溪潺潺流淌,水流甚是湍急。他想起自己掉下山崖後落進了水裏,想來是被流水沖到了此處。
他當時背部撞在石塊上,五臟六腑皆受震蕩,照理說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但此刻凝神運氣,卻覺得真氣運轉自如,幷無阻滯之處,倒像在睡夢中自行打通了筋脈似的,真是好生奇怪。
許風實在累得很了,見天色已暗了下來,也就不再多想,躺在地上睡了一覺。
一夜過後,他力氣恢復了大半,總算從地上爬起身來,就著溪水洗了把臉。他滿臉汙泥,下巴上長出了一圈胡茬,手上臉上都是被石子擦出來的細小傷痕,模樣好不落魄。
許風怔怔瞧住水中倒影,瞧著瞧著,竟擡起胳膊掩住自己的眼睛,無聲地笑了起來。
從此後天高地闊,區區一個極樂宮,再也困不住他。
許風不敢太過鬆懈,洗過臉後,便即起身離開了溪邊。他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到了這時方覺腹中饑餓,可惜山谷內找不著吃食,他轉了好幾圈,才見樹上生著一些青青的果子。時有飛鳥俯下來啄食那果子,可見是沒有毒的,許風摘下幾顆嘗了,只覺酸澀得要命,但是爲了充饑,只好勉強吃了一些。
日頭越升越高,山谷中的霧氣盡都散了。許風回首一看,見極樂宮所在的那座山峰巍然屹立,懸崖峭壁如一柄利刃直插下來,令人望之生寒。
他看得心怦怦跳,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本事,僅憑一隻左手就爬了下來。中途墜落山崖後,更是如有神助,直接掉進了水裏,連傷也沒受著多少。
許風苦中作樂,心想他這一生的運道,可能都用在此處了。
山林中難辨方向,他一心想著離極樂宮越遠越好,便隨意揀了條路走著。這山谷裏別說是人了,連鳥獸亦是罕至,他一人在林中踽踽獨行,其中艱難自不必提。也虧得他自幼逃難,是吃慣了苦頭的,每日裏風餐露宿,倒也不以爲苦。
許風開頭幾餐都是吃些果子果腹,後來自己設了陷阱,獵得一些野鶏野兔,生火烤來吃了,滋味卻也不錯。
如此過了幾日,某天許風跳進水裏摸了條魚上來,正想生了火烤來吃,卻忽然覺得不對——他在這深山密林之中,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那人的氣息隱藏得極好,若非許風這幾日內力恢復了一些,絕對察覺不到。
是什麼人藏在林中?
許風第一個念頭就是極樂宮派了人來抓他。雖說他在極樂宮裏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但那日畢竟是在宮主眼皮子底下逃脫的,說不得那宮主惱羞成怒,又要捉了他回去折磨。
他先前爲了方便走路,折了一根樹枝當作拐杖,這時便將樹枝緊緊握著,戒備地環顧四周。可惜他功夫仍差了些火候,辨不出那人究竟藏身何處。但對方既然遲遲沒有現身,就證明他也沒有一舉拿下自己的自信。
許風一面轉著心思,一面裝作毫無所覺的樣子,動作麻利地生起了火,將魚串在架上烤了。
他這幾天做慣這些,手勢頗爲純熟,沒過多久,那一條魚就被烤得外焦裏嫩,在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許風心中已有了主意,想著自己既然被人盯上了,總免不了一場惡戰的,與其鎮日裏提心吊膽,倒不如現在就挑明瞭,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
他輕輕轉動著架上的烤魚,目光四下一望,揚聲道:“魚已經烤好了,閣下不出來嘗上一嘗麼?”
那人的氣息頓時亂了一瞬,但很快又平復下來。
許風靜靜等待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連那魚都快烤得焦了,他才聽見左邊的樹叢中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許風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從剛才起就在暗暗猜測,來的會是何人?是極樂宮中的普通弟子,還是哪一堂的堂主?總不會是宮主親至罷?
若來的是柳月,他或許還能套些交情。
正想著,對方已撥開樹枝走了出來。
許風瞧見他的相貌,不覺怔了一怔。
來人個子甚高,一張焦黃的面孔,看上去病懨懨的,瞧著像是四十來歲,細看又仿佛只有三十多歲,五官平平無奇,即便算不得醜,卻也絕稱不上俊。
如此長相,斷不會是極樂宮的人了。
兩人四目相對,許風發現這人的一雙眼睛倒是生得好看。
他隨即啞然失笑,心想自己在極樂宮呆的久了,竟也染上了以貌取人的毛病。他斷定這人幷非出自極樂宮,便是因那宮主眼高於頂,不喜相貌醜陋之輩在跟前走動,連錦書這等服侍的人也要挑清秀伶俐的,自然瞧不上這一副病鬼模樣的人了。
許風正自出神,卻聽那人輕咳一聲,道:“魚烤焦了。”
他說話聲音嘶啞,果然像是生著重病的樣子。許風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食上,聽他這麼一說,才將魚從架上取了下來。
那人幷不做聲,只徑直走到許風身前來,揀個地方坐下了。
許風雖猜想他不是極樂宮的人,卻不敢放下心中戒備,一面打量他的形貌,一面問:“閣下一路跟我到此,不知有何見教?”
“咳咳……”那人又咳嗽了幾聲,擡手按一按胸口,道,“我不過是恰好路過此處。”
許風自然不信他的話:“既是如此,閣下何必躲在暗處窺視?”
那人道:“我方才路過此處,見你從河裏抓了條魚……”
說著,眼睛直勾勾望住許風手裏那條半焦的魚。
許風嘗過挨餓的滋味,一看他這表情就明白了,他也不是小氣的人,便將手中烤魚扔了過去,道:“吃罷。”
那人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吃了。他一身灰撲撲的衫子,衣飾甚是粗簡,不料吃相竟是斯斯文文的,倒像哪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
許風瞧著古怪,心中又多了幾分提防之意。
那人渾然不覺,轉眼就將一條魚吃得乾乾淨淨,連烤焦的地方也沒放過。他吃完之後,才像是突然想起許風還沒吃過東西,道:“對不住,將你的份也一道吃了,不如我再抓一條魚來賠你?只是我不會烤魚,卻仍要勞煩你了。”
許風不願與他有所牽扯,擺擺手道:“不過是一條魚而已,反正我也不餓。”
那人吃飽喝足,倒是同許風套起交情來,道:“在下姓周,單名一個衍字,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許風豈敢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互通姓名?何況這深山密林裏突然冒出個人來,也不知道是敵是友。
他拾起那根充做拐杖的樹枝,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還要接著趕路,閣下請自便。”
那人坐著不動,擡頭瞧了瞧天色,道:“我看這天快要下雨了,不如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雨?”
許風幷不理會,自顧自走了。
他走出去老遠,偶然回頭一瞥,卻見那人仍舊坐在原處,擡眼望著天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背影好生孤寂。
許風一路上多加留神,見那人果真沒追上來,也就松了口氣。畢竟只是萍水相逢,他很快就將這人忘之腦後,只管一心一意地趕路。
誰知才走了小半個時辰,天就陰了下來,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許風一開始還能冒雨趕路,後來雨越下越大,他生怕在這荒郊野嶺生了病,只好找個地方避雨。也是他運氣好,轉過一圈後,在附近找著了一處山洞。
那洞口有些狹小,許風彎身進去,發現裏頭頗爲寬敞,當中生著堆火,卻是有人比他先到了。
這地方哪裏還尋得出第三個人來?
那名叫周衍的人坐在火堆旁,朝許風笑了笑,說:“小兄弟,咱們又見面了。”
他朝地上指了指,道:“我剛獵得一隻山鶏,可惜實在不擅烹調,你可來得正好。”
許風看看外面,大雨正瓢潑似的下。放著現成的火堆不烤,卻去外頭淋雨,絕對不是明智之舉。他嘆一口氣,抱了抱拳道:“叨擾了。”
認命地走過去處理那只山鶏。
周衍瞧他幾眼,道:“你身上的衣裳都濕了,先坐下來烤烤火吧。”
“不用,等鶏烤好了,衣裳也就幹了。”
周衍便不多言,只丟了把匕首給他殺鶏,自己卻是絕手不沾的,還真是一副大少爺脾氣。
許風料想這人的來歷絕不簡單,一邊將那山鶏開腸破肚,一邊繞著彎兒探他口風:“閣下也是習武之人?”
周衍道:“是學過一些拳腳功夫。”
“我看閣下的臉色,像是有傷在身?”
周衍靜了靜,說:“我前幾日跟人比武,確實受了一點內傷。”
他見許風盯著自己,忙又解釋道:“不過是一點小傷,養上幾日也就好了。”
許風皺了皺眉,心想自己又沒問他傷勢如何,這人倒愛自作多情。
從他話裏聽不出什麼端倪,許風便又問:“閣下跟人在這深山裏比武麼?”
“我贏了比試,對方卻不服氣了,派了人來追殺我,我一時慌不擇路,才逃到了這山裏來。”
他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許風跟他相識不久,也不好問得太多,只專心致誌地料理起那只鶏來。
外頭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更襯得這小小山洞尤爲溫暖舒適。
周衍也不知想著什麼,定定望著那跳躍的火光,忽然道:“其實我這次出門,是爲了尋我弟弟。”
許風將山鶏料理妥當,正打算上架去烤,聽了這話,便隨口道:“可是令弟年少貪玩,自個兒偷溜出去玩了?”
“不是。”周衍道,“我幼時遭逢大難,從小就跟弟弟失散了。後來我被……被人收養,倒是沒吃什麼苦頭,可是我那弟弟卻流落江湖,至今不知身在何方。”
他頓了一頓,道:“我自分離時起,無一日不想著要去找他。後來我習成武藝、繼承了家業,更派了手底下的人去尋他蹤跡。”
許風一心想著如何烤那只山鶏,連頭也不擡一下,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想必閣下定能如願以償。”
周衍深深望他一眼,說:“借你吉言,但願能有那一日。”
許風只顧著專心烤鶏,就沒再同他搭話了。他在這上頭確有一手,沒過多久,就將一隻山鶏烤得金黃金黃的,香氣四溢。
因是周衍獵來的獵物,許風不願占他便宜,便將兩隻鶏腿都留了給他。那周衍顯然是錦衣玉食慣的,幷不覺得有何不妥,痛痛快快地吃了。吃完之後,還將許風誇了一頓。
許風可不認爲自己的手藝有什麼特別的,想是這人連啃了幾日酸果子,吃什麼都覺香甜。不過他從小到大,少有被人誇贊的時候,雖然誇的只是廚藝,還是覺得心中熨帖。
兩人一塊兒吃完了烤鶏,總算是有些交情了,之後周衍再問起他的名字,許風也不好意思繼續裝傻,只得照實說了。
那姓周的倒是自來熟,立刻稱他做“許兄弟”,又問他多大年紀、師承何派、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許風幷未完全去了戒心,當然不敢據實以告,只捏造些謊話隨便答了。
周衍嘆了口氣,道:“我那弟弟……應該也像你這般大了。”
“是麼?”
“他生肖屬龍,今年正是二十二歲。”
許風的心一跳。
他想起自己也是屬龍的,且有一個失散了多年的兄長……不過這念頭只是一轉,就立刻被他否決了,這世上總不會有這般巧合的事吧?
周衍繼續說道:“我們兄弟失散的時候,弟弟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相貌還未長開,也不知他長大後是什麼模樣?會不會哪一日相見了,我也認不出他來?”
許風笑了笑,道:“既是親生的兄弟,豈會因容貌的改變而認不出來?即使分開得再久,一旦見著了面,自會覺得與別人不同。”
周衍目光灼灼的望著許風,道:“許兄弟,我今日第一眼見著你,就特別想與你親近,說不得……你就是我那失散的弟弟。”
許風聽得一怔,料不到這人竟亂認起弟弟來。他雖然也思念兄長,卻不會失了理智,逮著一個人就叫哥哥。他撥了撥面前的火堆,道:“我雖然有一位兄長,但他只比我大著六歲,恐怕與閣下的年紀不符罷?”
周衍窒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但許風已接著道:“我雖記不清兄長的長相,卻記得他頗似我娘親,而我娘親相貌極美,與閣下……”
許風瞥了周衍一眼,儘量將話說得婉轉:“那可差得太遠了。”
周衍登時啞口無言。
他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仿佛苦笑了一下,小聲說:“其實我的年紀也沒有這般老。”
雨聲太大,將他嗓音蓋了過去,許風未得聽聞。
周衍沒認著弟弟,不免有些惆悵,瞧著山洞外的大雨道: “我記得我那弟弟膽小得很,小時候被人欺負了,就撲進我懷裏來直叫哥哥。他如今流落在外,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我心中時常想著,等哪日尋到了他,定要好好護著他,不叫他再受一點傷、再吃一點苦。”
許風見他這樣愛護弟弟,心中頗爲觸動,忍不住勸道:“周兄不必擔心,有你這樣一位兄長,令弟必是有福之人。”
周衍目光閃動,微微露出苦澀之意,好似有千言萬語,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大雨下了一夜。
許風沒有辦法,只好在山洞裏歇下了。旁邊有個陌生人在,他以爲自己定要輾轉難眠了,不料這一覺睡得十分踏實,第二天日頭照在了臉上,他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周衍早去外頭轉了一趟,身上沾著清晨的露水、懷裏捧著幾枚鳥蛋,走回了山洞中來。
“許兄弟,你醒了。”
他笑著同許風打聲招呼,然後把鳥蛋往許風面前一送,眼巴巴地瞅著他。
怎麼這人是把他當成家中的廚子了?
許風很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他這幾日吃多了烤魚烤兔,還真有些膩味了,便動手挖了個土坑,將鳥蛋往土裏一埋,上頭再生火一燒,不多時挖出熱騰騰的鳥蛋來,味道竟極鮮美。
周衍又吃得贊不絕口。
雨過天晴,外頭是一個艶陽天。
許風簡單收拾了一下,打算接著趕路,周衍道:“咱們不如結伴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許風想了一想,還是婉拒了。一來他沒摸清周衍的底細,不想多惹事端,二來也不知極樂宮有沒有派人抓他,不想連累了旁人。
他昨日將當拐杖用的樹枝丟在了一旁,快出山洞時才想起來,忙走回角落裏一陣摸索。摸著摸著,卻摸到一塊圓溜溜的石頭,表面光滑圓潤,不像天然生成的,反像是人工打磨過的。
許風試著推了一下,卻是推它不動,接著輕輕一轉,那石塊竟動了——
頓時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