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番外五《藏鋒》(2)
說來也是奇怪,那人給他起了名字,卻不常叫,反而滿口那小子的呼來喝去,聽得他內心不快,時不時發出抗議,卻也無用。
倒是那人陰陽怪氣的很,讓他始終無法放下警惕之心。
後來有一次,兩人上山採藥,自己不慎跌倒滾下山坡,樹枝和枯葉呼啦啦的糊了滿臉,後背傳來細密的疼痛,伸手一摸,發現是衣服破了,裸露出來的皮膚上盡是細密的刮痕,風一吹,涼颼颼的疼。
除此之外,他還不慎將腿摔斷了,稍一動作便覺腳踝處鑽心的疼,乾脆趴在草叢裡輕喘著氣,等最難熬的那一陣過去。
他沒想到的是,對方竟然會下來找他。
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幾乎是沒有思考的,他暴起將人撲倒在地,尖銳的犬齒咬上脆弱的咽喉,薄薄的皮膚下喉結滾動,他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口。
可那人神經緊繃,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小動作,只斷斷續續得說著話,聽來也是有幾分道理……只不過他半點沒聽進。
他有些愣愣的看著那張一貫淡漠的臉頰因缺氧而染上豔色,飛紅的眼角微微上挑,白皙的額前滲出細密的汗,打濕了幾縷額發粘黏,黑白分明。
不知不覺間力道有些許鬆懈,眼裡征服的慾望卻絲毫未散,反而火上澆油似得被什麼點燃了——「你應該臣服我。」他聽見自己一字一頓的開口,卻換來那人滿不在乎的笑。
心裡頭的那股邪火越燒越旺,他按著對方的肩膀不讓其起身,鼻尖在那人胸口來回拱動……這是下意識的動作,是他從狼群中帶出來的習性,短時間內還無法抹去。
直至頭皮遭受拉扯,他齜牙咧嘴的瞪著對方,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卻在這之前覺得眉心一軟,那人精緻的臉龐無限放大,他甚至能感受到清淺的呼吸噴在臉上,如這山風一般微涼。
緊接著便是難以言說的燥熱,他為此燒紅了臉,跟個炮仗似得彈跳起來,卻不慎觸到了腳踝的傷處,疼得汗流浹背。
那人卻為此笑的更開心了,形狀好看的眉眼彎成了月牙,淺色的薄唇上挑,還居高臨下的說著風涼話。
滾燙的汗水沒入眼裡,一陣刺痛,他一邊按捺著躁動不安的心臟,卯足了勁兒想要重新撲上去,卻被對方眼疾手快的封了穴道,趴在草堆裡無法動彈,只得靠眼神將其生吃活剝。
那人卻並不在意,只慢吞吞踱步到他腳跟附近,伸手觸向受傷的地方,「我給你起名字,不是讓你做回野獸。」
說罷,還伸手戳了戳他起伏的胸口,說教的講了幾句。
可是狼孩不想做人,他打骨子里便對其抱有強烈的敵意,可對方的話,他卻無法反駁。
正愣神間,只覺得身體一輕,卻是被人背在背上,搖搖晃晃的走回家去。
那個人的背部並不寬闊,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削瘦了,單薄的衣衫裹著腰線,凸顯的肩胛骨硌著他的胸口,不太舒服。
或許是受傷的地方斷斷續續傳來疼痛,便凸顯的也沒那麼彆扭……他垂下頭,嗅到對方發間淡淡的藥香,很苦,卻並不算難聞,縈繞在鼻尖時,惹得他小小打了個噴嚏。
山路崎嶇,可直到家裡,那隻受了傷的腳就不曾沾地……那人氣喘吁籲的將他丟在床上,黑著臉處理好並不算太嚴重的傷口,甚至還公報私仇的纏了好幾層的石膏。
過程中狼孩不知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只好一貫的瞪著眼,綠瑩瑩的眸子閃閃發亮,裡頭滿滿盛著對方。
那人也低頭看他,嘴角的弧度有些許冷意,卻不像是在生氣。
可惜屋裡的燭光太暗,他們彼此都錯過了一些什麼,再想去找時,已不見踪跡。
接下來的日子還算平靜,只是他一度排斥人類的東西,卻總是被對方逼迫著去接觸、了解……有一回在他忍無可忍的咬了企圖摸上來的手,被那人點了穴道抗回山上,一路下來那些詫異的、好奇的目光,讓他無法控制的想起了曾經不堪的時光,情緒激烈間出言不遜,自然是被狠狠教育了一番。
他忍無可忍的對那人大吼,卻只換來一聲不屑的冷笑。
那人說:「我只想告訴你這是一場交易,所以你不需要懷疑什麼,也不需要覺得自己欠我什麼。」
這番話就如一盆涼水從頭潑下,一路涼到腳心,澆滅了那股尚且微弱的火星。
——果然,人類都是不可信的,他如此告訴自己,彷彿就能將胸腔裡的那顆器官化作無堅不摧的鋼鐵,任何刀劍也無法在上留下痕跡。
「原來你也跟他們一樣。」他說,語氣中帶著連自己也不曾發覺的失望,同時卻又慶幸,至少到此為止,他還沒有受傷。
「人類沒有一個好東西。」
對方卻只是笑笑,承認道:「所以我正在把你變成人類。」
於是,那人接下來對他做的一切都有了理由……他把交易二字悄悄刻在心底,刻在最顯眼也最深的地方,時刻提醒著自己,不要輕易動搖。
時間轉瞬即逝,一不留神便幾年過去了,少年纖細的四肢被歲月拉長,竟逐漸與那人一般高了,到了不再需要仰視對方的時候,他便開始學會收斂自己的情緒,就像他看不透那人,也不想被對方窺出心事。
眼下,他低著頭,聚精會神的看著眼前一節削瘦的小臂,男人的皮膚是那種半透明的白,隱約可見皮下青紫的血管,像是某種一觸即碎的名貴瓷器… …可就是這樣的一隻手,無數次點住他的穴道,讓他無法動彈。
這般一想,先前的躊躇一掃而空,他拈起一枚銀針,照著先前背下圖上的位置,還未落針,便覺得臉側一癢,竟是那人繞起一縷碎發把玩,惹得他手指微顫,落錯了位置。
銀針極細,扎錯也不見出血,可不知怎的,他分明感到心跳漏了一拍,好似這針是紮到了他身上……來不及細想,便出聲責怪道:「你干擾我。 」
那人漫不經心的回應著,剛還捲著他頭髮的手指揉了揉被針扎的部位,「繼續。」
聞言他只好再次低頭,可對方周圍縈繞不散的藥香始終都在,刺激著他鼻腔微微發癢,莫名有些躁動。
是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對那人身上的氣味異常敏感,微靠近些便無法集中,彷彿連心神都被那苦澀的藥香攝了去,渾渾噩噩。
一時岔神,銀針落錯了地方,被那人斥了幾句,他撇撇嘴,心中暗怪對方靠的太近,卻還是輕輕將針拔了出來……
如此場景反复幾次,直到對方忍無可忍喊了停,恍惚著起身,按照吩咐走出門去。
微涼的山風撲面吹來,多少拂去心頭燥熱,他愣愣望著那窗紙中朦朧的人影看了許久,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轉身走向廚房的位置。
當夜,他輾轉幾輪,好不容易沉沉睡去,那人卻陰魂不散的入他夢來,曖昧的燭光下,向來冷淡的臉龐滿是潮紅,鬢角的汗珠沿著瑩白的額角滑下,落在他唇邊,味道微鹹。
他打了個抖,本能抓住對方手臂,纖細的腕骨扣在掌中,白玉般溫潤冰涼,讓他有種將其含在口裡、細心呵護的衝動……
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被狼養大的男孩小心翼翼的牽起男人修長白皙的手,顫抖的唇觸上那竹節一般好看的指骨,烙下一個滾燙到近乎燃燒的吻——
接著他便醒了,夢裡那人皮膚的質感彷彿依然留在唇間,他茫茫然起身,發現褲襠一片濕濡。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只是本能的恐慌,做賊似的趁著天還沒亮將褲子洗了,擰乾水漬掛在房間裡,用小扇子悄悄搧著。
不過一會兒,晨曦的微光從窗縫裡洩進來,明媚的讓他心虛。
以至於接下來的幾天都魂不守舍,直到陪著那人下山賣藥,站在舖前等人的時候,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他本能回頭,倏然對上了與自己相似的一雙眼。
對方翻下人高的大馬,跪在他足下,說了幾句他從未聽過的語言……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彷彿生來便能懂得其中意思。
怔忪間,似乎有誰在身後喚他的名字,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發現青年不知何時站在身後,面色陰沉的望著他。
「過來。」那人又喚了一遍,揚起的尾音不輕不重的落在他心坎,微微一顫。
「怎麼回事?」
「……那人說,他是我的族人,要帶我走。」他如實轉告著,卻莫名有些忐忑,期待著卻又不那麼期待對方的反應,正糾結間,那人卻已經冷聲下了命令,「不許去。」
這幾乎是瞬間激起了他的反骨,他平視著已與他一般高的男人,質問道:「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說你拿我當人,為什麼又像看牲畜似的守著我?」
或許、或許對方軟下聲來,勸上幾句,又或是說些挽留的話,他便不走了……
可等到底,卻也只換來一句你欠我的。
攏在袖口之下的手指緩緩握緊,骨節被他捏的咯吱作響,僅憑著最後一絲耐心,攔住了上前的族人。
反觀轉身就走的那人,背影在視線中豎作一道,那般削瘦,卻又偏偏該死的挪不開眼。
這種彷彿深陷泥足的感覺讓他本能不安,深刻在骨子裡的不信任感洶湧而來,鞭撻著他的靈魂警告說都是假的,人類那麼虛偽,你不應該如此莽撞的交出真心。
可是……卻總有另外一個聲音,悄悄反駁道,那個男人是不一樣的。
他不會用那種噁心的目光看著他,從未對他真正造成過身體上的傷害,會教他東西,會與他說話,會對他笑……
可若是這些都是假的呢?
如果那人一直在欺騙自己,又怎麼辦?
這些年共同相處的時光將他的心田翻了個土,卻還沒來得及播下翠綠的種子,依然是一片荒蕪。
他想要出去看看。
看看這大千世界,看看那人沒見過的種種,證明自己要比他強。
他是有野心的,哪怕早年的經歷將那股慾望扼殺在囚籠裡,可也只是沉睡,而不曾死去。
因為他曾經奔跑在最廣闊森林裡,那沾血的鐵籠關不住他,這破舊的茅屋更加不能。
他必須得走。
那個人最後還是妥協了。
這是意料之外也意料之內的……他已經長大了,身體不再瘦小,精悍結實的肌肉讓銀針都失去了效用,遲早有一天,他再留不住他。
狼孩心裡清楚,卻依然希望那人說些什麼,不管是什麼也好,只要不是……
「不要忘記你欠我的東西。」
……只要不是這個,他有些惱怒,心說我這麼一次次的想要忘記這是一筆交易,你為什麼總要提醒我?
胸腔裡無法發洩的酸楚堵得他喘不上氣,好半晌才開口道:「……我欠你的,會一次結清。」
在那之後,你便在沒有了控制我的理由。
如果我想對你做些什麼的話,你也無法反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