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04.
焚冽一把撈住對方軟倒的身體,墊在後腰處的掌心輸入真元,直到那人面色好轉,才緩緩鬆手。
額上的冷汗轉眼被夜風吹乾,秦斷心有餘悸的按著腦袋,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這是天道給他的警告,若有下次,估計就不是頭疼這麼簡單了。
可秦斷生平最恨受人威脅,如今卻也只能在背地裡罵上幾句,難免有些憋屈,思來想去,又開始找焚冽搭話,想要旁側敲擊。
「喂,你怎麼不問我叫什麼名字?你知道我是誰?」
「……」
秦斷見他這幅雷打不動的樣子就不爽,冷笑一聲,「幹什麼不說話呢,怎麼,我上都給你上了,拔了屌就不認人了?」
聽他這般粗俗,焚冽皺了皺眉,「……我道過歉。」
「道歉頂個屁用……」秦斷啐道,「你入魔之後拿我當爐鼎緩解魔氣,別當我看不出來……你這心魔少說有個幾百年了,以你修得之道和脾性,不至於完全無法自控,只是憋得太久想要發洩出來,我又好死不死落在你手裡,是吧?」
「……」
「你與我根本不熟,又從不提及我姓名背景,卻在一定程度上答應我的要求,是因為除了那點兒愧疚心以外,你根本沒把我當人看。」他說到此時,焚冽挺直的脊背有幾分僵硬,他沉默了許久,只承認道:「我的確不認識你……當時,風月樓找到了你,卻又違背我們的約定,想將你獨吞,路上卻又遇到尋仇的仇家。我……恰好經過,救下了你,只是這樣。」
「當時你受了重傷,我為你療傷後你遲遲未醒,加上一役過後我真元消耗劇烈,需要閉關,便把你留在洞府,暫且離開。」
焚冽說得極為含糊,只有風月樓一詞還算有點干料,可當秦斷想追問下去的時候,這人又跟悶葫蘆似的,死活放不出一個屁來,他折騰半天無果,只得做罷。
三百年前,他不曾聽過這個名字,想必是近些時日才發展起來的勢力,至於是做什麼的到不難猜,風月嘛,再聯繫上他這極品的爐鼎身,答案呼之欲出。
加上純陰之體本就極少,配合上天水靈根的資質,若是有兩方勢力爭奪,也算得上情理之中,可焚冽此人,修無情道千年有餘,並非沉迷慾望之人,就算因心魔失控,也不至於強暴了他。
除非是……秦斷心下一凜,揮手擬出一面水鏡,頓時有所瞭然。
如今他這張臉,竟與生前有八九分相似,唯一的差距,不過是一分血腥之氣。
天下之大,非親非故長相相同者未必沒有,可此身資質相貌都與他極為相似,加上天道所說的那番話,難免不是有人刻意為之的。
所以眼下,重點還是在那風月樓裡,但焚冽不願詳細說明,秦斷逼他不得,只得另想辦法。
他從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哪怕目前受於人下,又被天道脅迫,也不會就此認命。
秦斷眼中情緒翻湧,陰晴不定,他垂眼望著腳底銀色飛劍,心中暗自盤算著什麼……
一天後,他們再度遇上了宣法會的追兵。
或許是受到之前的教訓,一口氣來了十人有餘,其中為首的是一名元嬰期修士,身姿不凡,光是在那高空站著,便能感受到一股極大的靈壓傾瀉而來。
焚冽目光一凜,劍隨意動,銳意四起,以劍域隔絕威壓,總算讓臉色蒼白的秦斷喘了口氣。
他抬頭看了眼氣勢洶洶的敵人,剛想說些什麼,焚冽突然將一物塞入他手中,轉身踏出一步,擋在他身前。
「離開這裡,去涼州找識得此令之人。」霜寒發出嗡嗡劍鳴,焚冽週身氣息一蕩,衣袍翻飛,掀起一陣風雪,「走!」
秦斷倒退兩步,皺起眉來,「以你修為,這群人不至於……」
他話音未落,焚冽已然出手,凌空劈下一道劍意,直直朝著為首之人的門面而去——
可那人神色絲毫不見慌張,慢條斯理的甩出符菉,金戈之聲炸起,兩秒後符菉自燃,對方毫髮無損。
秦斷一愣,他就算是修為再低也該看出來了,如今的焚冽,大大不如以往……最多元嬰中期水準,與三百年前差了足足三個境界。
他不由得想起那人曾說過,如有追兵定然保不住他之類的話……那是他還沒當回事,如今看來,倒還真是實話實說。
追兵有十一人,除去那一名元嬰之外,其餘皆在金丹期左右,哪怕焚冽略高一個境界,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秦斷咬了咬牙,看向那身影的目光複雜起來,可他清楚以自己目前的水準哪怕留下,也只是拖後腿而已。
焚冽雖不在意於他,到底是真不希望他死。
思及至此,他不再猶豫,轉身遁去。
焚冽又出一劍,劈散一道追擊秦斷的雷光,身形一轉,砍斷試圖從後偷襲的籐蔓,掀起一道氣浪,逼得那些人倒退一步,暫且不得上前。
為首那人見此,笑道:「焚道長眼光可真不如何,小情人丟下你逃命,你卻還在這裡苦苦支撐作甚?倒不如束手就擒,不至於傷了和氣……」
焚冽閉了閉眼,感受著那爐鼎身上的氣息逐漸遠去,心中的一塊石頭驟然放下。他稍稍吸了口氣,在一睜眼,眼底只剩凜然殺氣,在場的金丹期直覺頸間一涼,慌忙去摸,確認完好無損才鬆了口氣,復又連忙祭出寶器,虎視眈眈的看著白衣之人,蓄勢待發。
那元嬰始終漂於半空,試圖以話語動搖焚冽的決心,卻不想那人微微抬頭,速來冷淡的唇角輕佻,竟是露出一個近乎於笑的表情。
「他走了,才好。」焚冽似笑非笑的挽劍而起,霜寒之上劍鳴更甚,劍身散發一股藍光,細看之下,便會發現其中冰雪翻湧,銳氣四溢。
那元嬰見他做此陣仗,臉色一變,「你莫不會是想……你瘋了嗎!焚冽!以你目前修為強開小天地,就不怕受真元反噬,丹田俱碎?!」
他一邊說著,也不忘甩出數道符菉試圖阻止,可那紙符飛出,還未觸及焚冽本身,便被那週身劍意絞碎成渣。眼看天色已變,焚冽頭頂的空間開始扭曲,其週身氣勢大漲,那群金丹修士竟是站都站不穩,被氣浪掀出數十步之遠,堪堪站定時臉色慘白,嘴角有血絲浮現,竟然都受了內傷。
再等下去就來不及了——那元嬰修士臉上閃過一絲狠戾之色,他一揮袖,一張金色的符紙夾於指間,又咬破舌尖,將一口精血噴在上面,口中唸唸有詞。
四周的溫度開始攀升,那修士高浮半空,週身以火光包裹,指間符火大燃,炙熱的火光與他身後凝聚成型,竟是一三人多高的巨大火獸,一雙金瞳一如淬煉精鐵,遙遙望去一眼便能感到那可怕的溫度。
就在那火獸成型的瞬間,焚冽週身的氣流驟停。
他抬起眼,連瞳孔都化作冰雪似的淡藍,同時頭頂上方的天空裂開一道縫隙,很小,不過一米有餘。
元嬰修士見此,心下稍稍鬆了口氣,心說焚冽還是勉強了……
但明顯那個人並不這麼想。
只見霜寒之上劍光大盛,其劍意衝起三十米有餘,所及之處,一片冰天雪地。
焚冽瞇眼望著那頂頭縫隙,揮劍而下——
竟是硬生生把沒有完全成型的小天地一劍劈開!
當修士的境界為大乘期時,足以用識海凝聚出一片屬於自己的領域,並破開虛空讓其現世,這種領域被稱作「小天地」。小天地凝聚了修士一生的成就,並與心性道法息息相關,例如秦斷的小天地被稱作「修羅血獄」,一眼望去紅花遍地,美則美矣,無葉的花徑之下卻埋葬著纍纍白骨,紅色與白色遙遙相應,濃烈又鮮明,一如他命途多舛的人生。
而焚冽的小天地裡,只有劍。
那是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純白天地裡,湧動的風雪中藏有無盡劍意,置於此地之人若無強大真元護體,轉瞬便會被風雪絞碎,而劍意嗜血,殺的越多,威力越強。
跑出老遠的秦斷回過頭來,看著遠處風雲變幻,心下難免有幾分微妙。
就算焚冽是天才中的天才,在元嬰後期便領悟了小天地,可他此時境界有損,根基不牢,如此做法真當與找死無異……
秦斷低下頭去看焚冽給他之物,那是一塊小小的令牌,為玄鐵所製,上面刻有古樸的花紋;玄鐵冰涼,此時攥在手心,鉻得掌心發疼。
腳下大地傳來一陣微顫,他猛然回神,咬咬牙繼續往遠處逃去。
這一跑便是一天一夜,等體內最後一絲真元終於搾乾,秦斷扶著路旁的樹幹,氣喘吁吁。
他這一路從深山老林跑到了官道之上,眼前一片平坦大路,只是天色已晚,鮮少有車經過,只餘下夜風陣陣。
秦斷吐出一口濁氣,沿著道路緩緩往前走。
他將那塊令牌再度拿了出來,在掌心翻來覆去的把玩,心裡想著之前發生之事。
焚冽讓他持此令往涼州去,而涼州為中立的地盤,不屬於任何一方勢力,可因為佔地極大,有不少江湖門派扎根於此,更不缺修道的名門世家,其中以溫、李兩家為首,稱得上百花齊放。
想起這點,秦斷眼色一暗,連腳步都為之停頓。
是了,涼州是溫家的地盤,如果他去,可能會撞見那個人。
他生前的……舊友。
秦斷深深吸了口氣,重新邁出一步。
可是目前為止,他根本不知道這具身體到底代表著什麼樣一種身份,唯一給出的線索也不過是這塊令牌與「風月樓」三字,如要追查到底,就必須二選其一。
又或者,他把這令牌扔了,找個偏僻的角落裡安頓下來,避世不出……
腦中傳來一陣刺痛,秦斷眼前一花,差點跪在地上,他狠狠錘了錘地板,心裡將天道罵了個底朝天。
他這次重生,為的就是償還因果,渡過情劫,最終大道升仙。雖然目前為止還是一頭霧水,但焚冽的遭遇,多少也讓他想起了些什麼。
秦斷上輩子雖滿手血腥,但歸根究底不曾濫殺無辜;太上忘情心經修的是大愛無疆,道法不分正邪,極情道者,需先入世再出世,而他為道入世的那幾百年裡,還因心血來潮做過一些蠢事……至於結局,不提也罷。
如果焚冽那般便算是因果,那這便注定是個死結——因為多情之極便是無情,無情無慾者,花叢中過片葉不沾,他亦如此。
當時的心境那般,且再看當下,卻是有些微妙的改變。
焚冽為他——哦,尚且當是為他好了,畢竟這張臉還是前世的模樣。焚冽為他出生入死,若說一點感覺沒有是不可能的,但往細了去,秦斷又不願想了,只道以那人修為,這番不至真死,負傷倒是肯定。
至此,他便生硬的將思緒掐斷轉移,琢磨起以後之事。
在官道上走了一夜,第二天秦斷用幻術改變了五官,靠著這張依然不錯的臉搭上了凡人的馬車,又花了兩天才到達最近的城鎮。
秦斷化名秦旭,自稱是江湖散人,為了投靠親戚四處走訪。而那馬車的車主是兩個紈褲少爺,一人姓王一人姓趙,皆不具有靈根,行事張揚霸道,本性卻算不上多壞。
短短兩天時間裡,秦斷便與這兩人混的稱兄道弟,入城後更是受邀前往當地最好的酒樓,三人要了間包房,喝的昏天黑地。
秦斷這身體再怎麼不堪也已經築基,凡人的酒液於他來講與白水無異,自然是不受影響,倒是王趙二人起了興頭,都喝得多了。
既然是紈褲子弟,平日裡自然少不了風花雪月,兩人藉著酒興大談其道,一會兒說那醉紅樓的水蛇腰,又說那琴曲坊的芊芊玉手,秦斷在一旁聽著,微微一笑,又滿上一杯。
「各位哥哥們見識廣,小弟我自當佩服得很,」他做足了姿態,將那酒液一飲而盡,復又道:「就是不知二位哥哥可曾聽過風月樓?」
他此言一出,滿堂皆寂,王趙二人對視一眼,眼中驚訝不減。
秦斷挑了挑眉,裝出一副無辜模樣,「怎麼了?」
王少爺咳了兩聲,「秦弟啊,這風月樓可不同那些凡俗青樓,那可是仙人們快活的地方,不是我等凡人可以奢望的。」
趙少爺聞言,跟著道,「王兄說的不錯,最近聽聞風月樓打算在慶州開一處分樓,兩位兄弟若是有意,不妨一同前去看看,飽飽眼福也是好的……」
王少爺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酒也不喝了,張羅著去慶州的事情,完了還不忘問一問秦斷,「不知秦兄弟是否願意與我倆一同銷魂啊?」
後者笑了笑,「哥哥們都這麼說,我這個做小弟的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了。」
三人又碰了幾杯酒,困了便趴在桌上睡了去,第二天被下人抬上馬車,秦斷與兩個醉鬼坐在一處,靠著牆壁盤膝打起坐來。
雖然道魔逆轉讓他的修為跌了兩個境界,但與焚冽的那兩次交合也並非毫無收穫,加上畢竟是魔修出身,相比較道修要更加速成,秦斷之所以在睜眼的第一個瞬間不惜自毀丹田轉入魔道,為得就是能更早崛起,拿回以前的力量——何況他畢生成就皆是魔道,以道修之身,根本發揮不了。
秦斷將運功行走了一個小周天後,明顯能感受到丹田內魔氣大漲,隱約凝聚成型,他咬咬牙再接再厲,轉眼一宿過去,再睜眼時只覺得一派神清氣爽。
之前跌落的境界,如今已經恢復了大多,再過不久就可以結丹了。
這樣的進展讓他多少鬆了口氣,結丹之後,可以發揮的餘地就更大了些,加上他身為散修,手裡頭多多少少有幾樣保命的絕學……等到金丹期時方可使用。
總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如此被動了。
秦斷一邊想著,將腦袋靠在身後的車璧上,窗外正直正午,烈陽高照,讓人不免燥熱。
慶州位於涼州邊界,是個出了名的風月之地,所以風月樓的分樓開在那處,倒也沒什麼毛病。
只是根據那兩人之前所說,這風月樓定是為修士辦的,魔修道修還不好說,只是自己需要萬般小心,絕對不能栽了跟頭。
不過既然是在凡人的地盤開的分樓,到場人士裡應該也不會有太多修士,對於這一點,秦斷並不畏懼,他的幻術連金丹期都看不通透,除非那人修為在元嬰以上,可慶州靈氣稀薄,金丹都不見幾個,更別提元嬰了。
何況他此次去,只是想探查一下風月樓的底細,一切低調,切勿打草驚蛇。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三天後,終於來到了前往慶州的管道上。王少爺將腦袋伸出車窗,發現寬敞的道路中有不少出行的車隊,甚至還有高官達貴帶著私兵列隊,一眼望去,好不壯觀。
如此對比起來,他們這小小馬車就顯得寒酸了許多,趙少爺為此還寬慰他,讓他放寬心,就當長長見識了。
進城之後的盛況更是大出所料,三人一路問來,竟然每一家客棧都已滿客,兩位少爺因此還發了趟脾氣,後來好說歹說勸住了,回到車上時都心有不忿,臉色頗為難看。
秦斷生怕他們的高調引來關注,便在下一家時一同下車,結果剛一進門,撲面而來血腥氣讓他心下一凜,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緊。
兩位少爺咋咋呼呼的去找掌櫃,秦斷跟在後頭,刻意放慢了腳步,他似是不經意間抬頭,目光卻死死鎖定幾個房間,確認無礙之後,才鬆開手來。
這家店裡有魔修,還不止一個。
——這倒是有些稀奇了,畢竟如今道修當立,沒點修為的魔修都是藏在深山老林裡頭不敢出來,能正大光明走在街上的,至少也得有金丹期的修為。
可樓上這幾個,能被他輕易感知還毫無自覺的,也就是那些純粹靠人命堆出修為的蝦米,不值一提。
不過這店裡血腥氣這麼重,怕是已有凡人遭此毒手,秦斷沒興趣替天行道,只不再想招惹麻煩,剛想張口提醒趙王二人,卻見對方已經財大氣粗的掏出銀子,拍在了櫃檯之上。
那一臉富態的胖掌櫃笑瞇著眼將錢收下,又給了他們三個牌子,上面標注著房號。
王少爺接過後一把塞進他手裡,「秦弟可千萬別客氣……」
秦斷:「……」
罷了,住下就住下,反正不是他掏錢。
至於那幾個魔修……若是有不長眼的找上門來,也休怪他這個前輩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