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21.
到涼州的路程算不上遠,只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這兩天的行程明顯慢了下來。
當天夜裡,秦斷破天荒從車上被放下來,安置在沿途的一家客棧裡——血魔宗不過是近些年新起的魔門,秦斷除去「宗主是我兒子還分裂成了兩個」之外,對此一無所知。所以小嘍囉恭恭敬敬請他下車的時候,他也沒多想,只等回到房裡,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濕著頭髮坐在案前喝茶的時候,才想起來問一句,「吳缺呢?」
那僕人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一身肌肉漲的發紅,裹在衣服裡的模樣總覺得像是委屈了他。
只不過聲音倒很憨厚,不看略有些猙獰的長相外,應該還算是個老實的。
於是老實人毫無心機地答道:「宗主閉關了。」
秦斷咯登一下,連心跳都漏了一拍,當即問道:「他人呢?」
「……屬下不清楚,只不過他離開時吩咐好我們要好好照顧您,大概明日午前便能回來。」
……這一天都不到的時間是閉哪門子關?秦斷心中想著,面上卻沒露出半點,只揮揮手讓人下去。
等門關上之後,門口又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秦斷嘗試著往入口處拋出一張符紙,還沒落地便燃了起來,化作一把灰燼。
他冷笑一聲,心說這個套路怎麼這麼熟悉。
——只是這世上能困住他的陣法太少,加上佈陣人是個半桶水,照葫蘆畫瓢的弄完了,也沒看看裡頭靈氣足不足,是否夠用。
秦斷幾乎是不吹灰之力的破了陣,還破的悄然無息,只是在筆畫相接的薄弱點上撬開一道小口,便順著這破綻溜了出去。
屋外,明月高舉,渾圓的月盤掛在正空,無雲無星。
秦斷抬頭望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今日恰逢中秋,是個團圓的節日。
自打成為秦斷之後,對於凡人的節日便再無興趣,就算先前與白伶之相處的那百年之中,也不過是行師徒之禮,他把自己所學的東西教給他,卻極少告訴他是非對錯,更別提這些凡俗中事……不過對方提出的要求他幾乎都答應了,這才養成那少年如此嬌氣詭異的性格。
而吳缺不一樣,秦斷是真有把他當兒子養,重傷漸愈的那幾年裡,他其實也並非全然不懼——都說修羅之體無痛無覺,可以自愈,但誰又能保證的分毫不差?
修羅體的練法要求苛刻而殘忍,成功者寥寥無幾,秦斷無前人指路,更無後輩相依,他只能自己一個人,走在這條屍山血海的黑路上,一點一點,探索著前行。
把全身碎骨拼湊在一起談何容易,就算沒有感覺,但那也是他的血肉,他的身體。
秦斷在床上躺了半年,這半年裡,他是個徹底的廢人,不能說話、不能移動,就連輕輕勾一勾手指都嫌費勁。雖然已經辟榖多年,但他現下無法運功,無法用真氣洗滌身上的髒污……若是沒有遇到吳缺,他過的日子將多麼淒慘,其實不難想像。
那個有一雙紅色眼睛的乾瘦少年,用他小小的身軀背著他下地,替他擦身,餵他吃那些不甚美味但卻能飽腹的東西——儘管沒有這些,他依然能活下去。
秦斷的心不是鐵打的,他承認自己被其觸動,所以在稍稍恢復之後,替少年洗乾淨身體,披上新衣,起名收為養子。
他教導他是非對錯,告訴他做人的道理——其中不乏一些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掉的東西,那在數百年前的屍山火海中,伴隨著仇人的大笑和親人的屍體,一起埋葬掉的人性。
中秋之夜,團圓佳節。
桃源村的小道上掛起紙糊的花燈,形態各樣,栩栩如生。
人們喜氣洋洋的聚在一起,小孩兒拿著糖人與小食穿街走巷,一派歡聲笑語。
而秦斷則窩在自家府邸,絞盡腦汁的給兒子做了個餅。
他隱約記得兒時過中秋,家裡的廚娘會做好掌心大的小餅,擺在精緻的拼盤上,大傢伙兒一起吃,一起賞月。
別說是幾百年不碰凡塵煙火,就算是曾經秦家少爺,也不是什麼擅長做飯的料……秦斷不知道那玩意如何製作,只照常理的買了些麵粉,結果磨磨唧唧的揉了半天,上籠一蒸便鼓地跟包子似的,先前畫好的花紋也沒了,亂七八糟的皺在一起,整一四不像。
他這雙沾了太多鮮血的手,不適合再去碰鍋碗瓢盆——所以這點心自然是砸了,端上桌的時候秦斷都不敢去看兒子的眼,別彆扭扭的取出兩壺桂花釀,擺在桌上。
瓶蓋一開,滿室飄香。
吳缺到底是給面子,全吃完了,連渣都沒留。
秦斷坐在一旁,抱著小酒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興許是酒意上頭,他破天荒的說了許多凡人間的東西……例如舉天同慶的佳節,又例如團圓之夜一共賞月的人。
吳缺安靜的聽著,不曾打斷,也不曾發出疑問,於是秦斷自顧自說了個盡興,直到喝光壺裡最後一滴酒。
「兒子,這個世界很大,總有一天你要親自出去看看。」
他放下空了的酒壺,瞇眼看著坐在對面安靜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揉亂對方一頭黑髮。
月光徐徐灑下,落在兩人身上,在腳底拉出一條長長的虛影,一時之間,萬籟俱寂。
依舊是這樣的夜,秦斷踏著虛空站在月色下,閉眼將神識放出,去搜尋自家兒子的蹤跡。
吳缺並沒有走的很遠,以他的實力,根本不屑隱藏氣焰,秦斷沒花多少功夫便鎖定了方向,踏著夜風飄然而去。
他不曾教過吳缺半點關於修煉的東西,就連閒來無事畫的符紙,也不過是糊弄凡人的小把戲;關於天魔之體的傳言他以前便聽過,這種體質的人生來便帶有魔氣,只要沾血,必將瘋魔。既然這孩子生來不凡,秦斷便沒想過把他往修道上引,自然也不會教他任何提升力量之事……不過到頭來,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吳缺還是走上了這條他最不願意看到的路,走得如此決絕,如此之遠。
秦斷隨著神識來到一處山巒之間,順著夜風嗅到一股鐵銹的氣息,像是濃稠的血乾涸後的味道。他皺了皺眉,望向源頭的方向——那是峭壁懸崖邊一處逼聳的山洞,屹立在夜色中,有幾分孤立無援的淒涼感。
一股充斥著暴虐與殺意的力量在其間翻湧,只是靠近便會喚起心底最原始的衝動……秦斷身形一晃,略有些削瘦的身軀站在懸崖邊,鼓起的衣袍獵獵作響,彷彿一吹既倒。
那人留下的禁制排斥著外人入侵,秦斷伸出右手,猩紅的指尖隔空一點,將一抹血色化入期間。吳缺的修為太高,他沒把握能全身而退,此舉幾乎耗費了全部心力,臉色頓時蒼白下來,襯著月色,皮膚近乎透明。
好在吳缺雖然失控,卻還沒有完全喪失心智,那禁制受到應召,光芒一閃,與此同時,洞穴深處傳來一聲嘶啞的怒吼,「不用你管……滾!」
秦斷冷笑一聲,「我是你老子,我不管你誰管?」
他說這話時脊背筆挺,單薄的衣衫勾勒出後背凸起的蝴蝶骨,黑色的長髮在夜色中飛舞,指尖紅光匯聚,雖力有不足,卻堪堪透出幾分前世的影子。
於是吳缺不說話了……顫抖的喘息聲若有若無的響起,連帶門口的禁制都弱了許些。秦斷跨前一步,咬牙擠了過去,便加快腳步的往裡走。
黑暗的山洞裡,他的兒子衣衫凌亂,一雙眼裡匯聚著濃郁的血光,額間紅痕不斷閃爍,冷汗濕透的長髮貼在臉側,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好不狼狽。
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正撕扯著他的靈魂,吳缺的表情扭曲非常,他見秦斷進來,低頭用手指拽著自己的長髮,喉間發出受傷野獸般警惕的低吼,高大的身子縮成一團,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隱沒在黑暗裡。
「你……走開……別過來!」
秦斷置若未聞,跨出一步。
於是那人弓起的脊背開始劇烈顫抖,他一會兒茫然的叫著父親,轉而又面露兇惡,「……殺、殺了他,我要……」
「可……不行,那是父親……」
額間的血痕再度亮起,吳缺神色猙獰,一圈垂在身側的石壁上,指節擦過嶙峋的碎石,染出一片血花。
「是他先不要我的!是他……」
「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已是帶上濃烈的泣音。
「他已經死了……被我……」
「他的死,跟你沒有任何關係。」秦斷蹲下身來,輕輕抬起對方的下巴——吳缺的臉上儘是痛苦,卻沒有淚。
父親不喜歡他哭,所以這一次,他沒有哭。
可秦斷還是伸手摸了摸對方乾澀的眼角,「他沒有怪過你,也不曾恨你。」
「……可是他死了。」吳缺哆嗦著嘴唇道,茫然的目光沒有失了焦距,只剩滿滿的苦痛,「他不在了……這世界對於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他要我看看這世界……可這世界裡沒有他,又有何用?」
他面色一變,五指生生扣進地裡,「那不如毀了吧——他既然這麼喜歡,我就要這天地給他陪葬!」
「這樣他會高興吧?他會……入我的夢吧?」
吳缺的表情柔和下來,「五百年了,父親,我從沒有在夢中見到你。」
「爸爸,當年是我做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父親,我後悔了,你說做了就不能後悔,可我還是後悔了。」
「爸爸,我不想失去你……」
「父親,我不會再哭了,你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爸爸,我想你了……」
他顛三倒四的說著,神態混亂,語氣瘋狂——這是那已經被撕成兩半的靈魂發出的哀鳴,他們本是同體,卻各自為生,根源卻依然緊密相連。
所以每到月圓之夜,他們便會以這樣痛苦的方式「團圓」,而秦斷就像橫在中間的一根刺,本體憎恨心魔心懷不軌,心魔羨慕本體飽受寵愛……於是他們互相排斥,互相厭惡,可同時也明白,當年的事情,他們都難辭其咎。
想佔有、想入侵、想掠奪……這是吳缺對那個人的慾望,是哪怕魂飛魄散也無法抹去的、扭曲的愛。
他們是共犯。
秦斷看著兒子眼中翻湧的痛楚,心中五味陳雜。他不知道如何做出回應,也不知道怎樣才算是安慰,他只是沉默的看著,直到那人精疲力盡、氣喘吁吁的癱軟下來時,才湊近了些,輕輕吻住他緊皺的眉心。
「其實……」我也想過你,他頓了頓,又覺得現在自己身份尷尬,說這個怕是會刺激到對方,便將後半句嚥了回去。
吳缺怔怔的抬頭,對上他淡然冷靜的目光,似乎從中察覺了什麼,喉結滾動幾下,卻終是沒有說。
秦斷默不作聲的將人摟緊了些,任憑對方的腦袋斜靠在自己肩頭,粗重的喘息噴灑在赤裸的側頸,有些癢。
吳缺的身體很熱,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滲出的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披散在後的長髮亂糟糟的,沾著些碎石與泥灰,異常狼狽。
不詳之力在他週身湧動,分裂為二的靈魂互相排斥,輪流霸佔著身體的主導權——吳缺雙眼緊閉,靠在秦斷懷裡的身體不自然的抖,有時掙扎著想要推開,又總會在最後關頭不顧一切的抓住。
可他卻在沒動用其他力量,只是單純的肉搏而已,秦斷費了點勁將人制住,不自覺也出了一身熱汗,他將吳缺的兩隻手按在地上,笑了笑,「……老實點。」
後者齜牙咧嘴的望著他,猩紅的眼像是看見了肉的狼,隨時都會暴起咬斷他的喉嚨。
秦斷不但絲毫不懼,甚至伸手去摸對方乾燥開裂的唇,撬開緊閉的牙口,任憑對方咬住他的手指,鮮血流出。
「嘶……」他抽了口氣,「牙尖嘴利啊,可以,不愧是我兒子。」
猝不及防被灌了滿嘴腥甜,吳缺眉間的血痕閃爍幾下,終於維持一個較為暗淡的程度。
最後他鬆口的時候,秦斷看著指節上刻骨的牙印,覺得自己的手指怕是廢了。
他從儲物戒裡取出當時給焚冽剩下的金瘡藥撒了點上去,還沒來得及包紮,手腕突然被人捏住。吳的一雙紅眼在黑暗裡會發光似的,怎麼看怎麼詭異,此時正盯著秦斷受傷的手指,流露出幾分複雜的情緒。
秦斷忍不住逗他,「怎麼,還沒咬夠,要不要給你再啃幾口?」
完了那小子還真舔舔唇,啞聲道了句對不起。
秦斷沒接話,自顧自的處理好傷口,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站起身。
「既然沒事了,自己休息一下就出來……我在洞口等你。」
他沒再去看那人的表情,只緩步來到洞外,輕輕吐了口氣。
真是一個兩個都不叫他省心。
只不過那小子自己跟自己斗的模樣也怪可憐的……秦斷承認自己狠不下心,要是真有那麼無情,早在對方打斷他手腳意圖囚禁的時候就把人殺了,哪裡會留這麼個後患。
以前他總覺得活著才最重要,卻不曾想過活著本身為了什麼。
曾經的秦斷是為了復仇從地獄裡爬出來,後來的秦斷則是深知死亡的可怖,所以他不想死,不想認命。
可那些人呢……焚冽、白伶之、溫予舒、吳缺……他們又是為了什麼,活到現在?
秦斷先前不曾想,而現在他則不敢想,就算是當年被魂飛魄散的那一瞬,他也沒料到這世上,真的有人如此在意他的生死,會不惜代價的想讓他活過來。
只因為那些……那些驚鴻一瞥的相遇,短暫的相處,於他而言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沉澱在不見光的水底,卻掀不起半點浪花。
連他自己都只當作回憶緬懷,從不曾伸手挽留,反而轉身走上那條通天的道路。
卻不曾知曉被拋在身後的他們承受了什麼樣的苦痛,又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是對是錯,秦斷已經分不清了。
夜晚的風很涼,但胸膛裡的這顆心是熱的,他不是再過去那個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修羅,而是人。
人的心是軟的,會跳,也會痛。
所以面對那些犯過錯卻也始終深愛著他的人,他做不到無動於衷。
明明重生不過幾個月的時光,前世卻已是那麼遙遠,遙遠到他懶得追究。
至於天道口中的真相……秦斷望著遠處已經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
這裡離涼州不過一日的距離,按照之前的腳程,半日內便可趕到。
那些與他有過糾葛的人,都會在那座祭壇前等待著他這個「祭品」的到來……說實話那場面秦斷想想,便覺得好笑。
他這廂自顧自出神,沒注意到吳缺從洞口出來,望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很多次,吳缺都想這麼直接走上去,抱住他問他到底是不是那人,可就在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邁出第一步時,對方卻突然回過頭來,「怎麼,沒事了?」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卻是將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全數抹殺了。
吳缺輕輕嗯了一聲,道了句謝。
秦斷的目光聚集在那人額心的紅痕上,可看說話的語氣,又不像是那個更孩子氣一些的心魔,便問:「原來你也是可以合體的啊?」
「我等本為一體,只是有時……走火入魔。」吳缺淡淡說著,表情一轉,眉梢微微吊起,露出一副不爽的姿態,「怎麼,不行嗎?」
「……沒什麼。」就覺得這樣挺好玩的,秦斷沒心沒肺的欣賞著兒子的變臉,笑嘻嘻道:「那你是不是暫時保持這樣了?」
「切,我才不要,還要整天跟他搶身體的主動權。」心魔撇了撇嘴,剛想說些什麼,便被吳缺壓下,「等明天恢復力氣,你就自己出來。」
「為什麼總是你說了算?」
「因為我才是本體……」
「行了行了,你也別自言自語了,天都快亮了。」秦斷伸了個懶腰,「折騰一夜,我都沒睡好……唔。」
他腰身一輕,被誰一把打橫抱起,攬在胸口。
吳缺微微抬首,不去看懷裡人什麼表情,「你睡吧。」
秦斷瞇了瞇眼,藉著微亮的晨光,看到對方略有些泛紅的耳垂。
他笑了一下,十分手賤的上去捏了捏,吳缺本能想要躲閃,但又瞥到那人手指上纏繞的布條,心下一哽,竟也由著他去。
反覆幾次後他終於不耐煩,眉心的紅痕亮起,語氣不爽,「喂,你到底睡不睡!」
秦斷心想傻兒子,你老子我又不是凡人……嘴上卻乖乖的說睡,卻依然不怎麼正經的調戲著對方,一路上吳缺切換了好幾次人格,等總算到了地方往馬車裡一丟,忍無可忍的撲了上去。
秦斷被他抵在牆角一通好啃,眼看這小狼崽子要開始啃脖子了,才不鹹不淡的道了句,「明天就到涼州了。」
這句話像是一碰冷水,從頭澆下,什麼慾望都沒了,吳缺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揮手走出車廂。
窗外,朝陽徐徐升起。
秦斷靠在窗邊,看著金燦的陽光鋪滿大地,馬兒一聲長嘶,車輪滾動,緩緩往涼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