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幽冥焚風

人人都會說十八層地獄，卻少有人知道地獄其實還有第十九層。

閻王帶著戚卜陽和駱琅走在一片寬廣無垠的草原上，天空雖然依舊是冥界一貫的暗紅色，草地卻難得鮮綠柔軟，似乎有無限生機，走在上面心情也會不由得好起來。

“誰也不知道十九層為什麼會有草場，反正有冥界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環境也不適合用作刑獄，所以每年地府休假或者組織郊遊，我們都會到這兒來逛逛，這個習慣還是從小陸那時候開始的……”本來還面帶微笑介紹地府風貌的閻王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下來。

戚卜陽為他難過，小心翼翼地問：“你準備怎麼辦？”

“我已經給他找到了合適的容器，你們不用擔心。”閻王臉上淡淡的，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他就在這裡，和我在一起。”

戚卜陽微微驚訝，抬起頭和駱琅對視一眼，不再說話了。

他們穿過草原，植被逐漸稀疏起來，最後只剩下一片荒涼。

“我們到了。”閻王說著，指了指前方，在這片荒涼之地的盡頭，突兀地露出一個巨大無比的洞口。

那個洞就像草原張開了一張黑洞洞的大嘴，令人望而生畏，燭九陰的萬丈龍窟已經夠幽深的了，可是與它相比，只能算是一個幼兒。站在洞口邊緣，能感覺到從洞穴深處吹上來的風，風勢強勁，似乎還夾帶著大量砂石，打在臉上砸得人生疼。

駱琅探頭看了一下，什麼也看不到，“這下面就是深淵了？”

閻王搖搖頭，“我也不清楚，我們幾乎從不靠近這裡，只有窮凶極惡的厲鬼，才會被放逐到這裡面去。以前也有些好奇的人從其他地方過來自己跑進去，他們堅信裡面藏著不為人知的寶藏，我們攔也攔不住。反正進去的就沒有再出來過，最近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他看著面前的兩人，“你們真的要下去嗎？”

“廢話。”駱琅嫌他多此一問。

“說實話，我不覺得你們還會上來，但還是希望你們能平安。”閻王朝他們笑了笑，笑容裡帶了幾分“永別”的味道，卻沒打算再勸阻。他知道有的人一旦做出選擇就沒法改變了，就像自己決定盜走寶珠一樣，從不後悔，就算再來一次，也是同樣的選擇。

“我會派人在附近守著，一旦發現你們回來，我馬上就到。”

戚卜陽向他點頭致謝，默默拉了一下駱琅的手，然後鑽進另一隻手上拿著的玩具熊裡。他一消失，小熊立即往下掉，不過還沒落地就被駱琅一把撈起，放回自己懷裡坐好。

“駱先生，我們出發吧。”玩具熊伸出圓胖的毛手拍拍駱琅的手背。

駱琅抱緊它，縱身一躍，筆直地往下墜落。

一開始，戚卜陽抬起頭，還能看見洞外大片的紅色天空和站在邊緣探身往下望的閻王，但是很快，頭頂就只剩一個紅色的洞口，再也見不到閻王的身影了。就連那個洞口也以飛快的速度越變越小，最後只剩下指甲蓋那麼大的一個光斑，又過了一會兒，連那塊光斑都消失不見，他們陷入徹底的黑暗裡。

這時候，下墜的速度反而慢了下來。洞穴深處時不時會往外湧出一股溫熱的氣流，把他們往上推，好在這種熱流持續的時間一般不會太久，總體來說還是在向下，只是落一段時間便會被抬升一點距離，就像漂浮在茫茫宇宙之中，頭重腳輕，速度變得非常緩慢。

而且這個巨型洞窟裡還盤旋著忽上忽下的大風，從腳底的深淵呼嘯而起，就像鬼怪的哭號，聽得讓人心底發寒。好在還有一個會發光的乾坤袋，小袋子在黑洞之中就像一隻漂浮的螢火蟲，雖然微弱，卻讓戚卜陽稍微安了點心。

“駱先生，如果我們能從深淵裡出來，等到一切結束，我想回去看看爺爺。”黑暗中，小天師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駱琅撇撇嘴，“那個老不死有什麼好看的？”

“不許這麼說我爺爺！”小天師生氣地在他懷中掙扎起來。

“別亂動！掉下去我可不救你。”駱琅故意說，可是小天師已經不吃這一套了，反倒還笑了起來，撒嬌地在他懷裡拱了拱，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駱琅懲罰地拉了拉它的耳朵，最近這個小天師好像越來越不怕他了，真是不像話。心裡這麼抱怨著，嘴上卻答應了：“好吧。”不過他強調：“要等你有身體以後。”

“可是……”戚卜陽還想抗議。

駱琅馬上說：“你想讓他們看到你遊魂的樣子嗎？”

“……”戚卜陽說不出話來，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爺爺和戚叔能看見一個完整的自己，可以笑著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不用擔心。可是聽了大家對深淵的描述，除了知道那是一個極兇險之地以外，對它仍然一無所知，他們能不能回來都還是一個未知數，自己本就是抱著有去無回的心理準備跳下來的，一想到這裡，他又憂心忡忡，擔心再也見不到留在人間的家人。

“駱先生。”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嗯？”駱琅垂眼看著他。

“沒什麼，就叫叫你……”小天師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不好意思地縮回他懷裡。

駱琅沒說話，只把他抱緊了些，低下頭親了親他的熊腦袋，嗓音低沉道：“別怕，我在這。”

小天師愣了一下，心裡熱乎乎的，忽然覺得那些擔憂通通不見了。還有駱先生在呢，他安心地想。

忽然，戚卜陽豎起了熊耳朵。

“駱先生！你聽，是不是有什麼聲音？”他從駱琅懷裡探出頭來，一雙圓圓的耳朵努力從呼嘯的風中分辨出別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唱歌！”

“怎麼可能。”駱琅不在意地嘟噥了一句，可是很快，他也聽到了奇怪的歌聲。

那聲音悠揚婉轉，彷彿吟唱著動聽的旋律，歌聲回蕩在洞窟之中，發出空靈的迴響。

“誰在唱歌？”駱琅一點也不驚喜，反而立刻警惕起來，目光投向周圍幽深的黑暗裡，還不忘加一句：“唱得真難聽。”

歌聲戛然而止，駱琅的話就像投進湖水中的石頭，瞬間打破了寧靜，風一下子變大了，呼呼地刮著，送來好幾個重疊的人聲——

“你說什麼？！懂不懂欣賞？”

“嫌我們唱的不好你來唱啊！”

“耳朵有毛病吧？”

果然。駱琅冷笑，一激就全部冒出來了，他護住懷裡的小熊，“你們是誰？”

那些聲音慢慢平靜下來，變得柔和了許多，停掉的歌聲也重新響起來。

“我們是之前跳下來的人。”

戚卜陽好奇地扭頭到處張望，“你們在哪？為什麼看不見你們？”

“嘻嘻……”那些聲音發出一陣嬉笑聲，“我們就在這裡啊，就在你們旁邊。”

戚卜陽一頭霧水，還想再看，駱琅已經將他拉回胸前，低聲在他耳邊說：“他們是風。”

哎？

“真聰明，這麼快就猜到了。”身邊盤旋的氣流發出誇張的讚嘆，慢悠悠說：“很久以前，我們跳下這個洞穴，想要尋找下面的寶藏，不過還沒有到達洞底，我們就死了。凜冽的大風將我們沖散，原本的形體經過漫長的時光消磨成了塵埃，但我們又還活著……你聽，我們還能唱歌，再也不怕大風，因為我們已經和它融為一體。”他們的聲音輕柔而迷幻，彷彿帶著某種魔力，令人沉醉，甚至想要跟著他們一起飛翔舞動。

戚卜陽打了個冷顫，默默縮在駱琅懷裡，沒有搭話。

那些氣流緩慢而溫柔地拂過他們的臉，甜美的聲音就響在耳邊：“跟我們一起吧，多自由自在啊！像我們一樣，在這個洞裡就能得到永生。”

“你們所謂的永生就是變成殘魂，被風吹著跑嗎？”駱琅不屑地嘲諷道。

氣流生氣了，溫和的聲音一下子淩厲起來，大聲反駁道：“我們就是風！我們控制著它，就如同風能夠控制你們一樣！”說著風再次變大，把駱琅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

駱琅怎麼可能會怕，眯起眼睛回道：“你們倒是試試看。”

氣流大概被他氣得不輕，鼓起大風嘩嘩地吹了一陣，然後風聲漸息，直到再也聽不見聲音。

“他們走了嗎？”玩具熊從駱琅懷裡鑽出來。

“走了。”駱琅揉著它的腦袋，“不過一定還會再來。”

戚卜陽心有餘悸地探頭看了看腳下，依然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真希望能快點到。”

又往下落了很久，這裡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許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也許只過了幾個小時，當戚卜陽趴在駱琅懷裡睡了一覺再醒過來時，那些風果然又回來了。

他們用氣流撫過駱琅的身體，嘖嘖地笑道：“真是一幅好皮囊啊，讓人懷念呢。”然後親切的語氣陡然一變，“不過再好的身體也有消亡的一天，等到那時候，你就和我們一樣了。”說完發出一連串咯咯咯的笑聲，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這時，他們發現了戚卜陽。

“這是什麼？一隻熊？”他們似乎有些困惑，繞著駱琅轉了兩圈，“昨天你也說話了對不對？你是活的？那就更好了！”他們又唱起歌，不同於昨天的是，這回還加上了不懷好意的歌詞——

“歡迎你們跳下來，這裡沒有光也沒有彩，最後只能摔下去，再也回不來。

尤其是小熊，一個布口袋，大風吹呀吹，馬上就會壞。

來呀來呀，丟掉皮肉和骨骸，和我們一起來，自由又自在……”

駱琅看也不看一眼，面無表情地捂住戚卜陽的耳朵。

見他們不為所動，氣流改變了方式，開始紛紛現身說法——

“以前我也和你們一樣，捨不得那具肉身，可是等到真的失去了它，才發現一點也不可惜，我現在身子輕飄飄的，沒有一點煩惱。”

“你們為什麼跳下來？也是要找寶藏嗎？直接告訴你們吧，下面根本沒有什麼寶藏，只有深淵。深淵聽說過嗎？那是比地獄還可怕的地方，到處是滾燙的岩漿，無論是人是鬼，或者是你那隻熊也好，掉進去都會魂飛魄散屍骨無存。別以為你們可以活下來，就算僥倖活下來了，也只能躲在岩洞裡，過著地鼠一樣的日子，那有什麼好？”

他們耐心地勸說道：“不如趁現在就變成一縷清風，等你們到了洞底後悔就晚了，只有在這時候死去，才能變成永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駱琅不留餘地地諷刺道：“你們根本不能離開這個洞穴吧？說什麼自由自在，其實還不是關在籠子裡的囚犯。”

被戳破了美好的假像，美妙的歌聲猛地變成了嘶聲尖叫，就像發怒的魔鬼，揚起了颶風，一直吹了不知道多久。

等戚卜陽第二次醒來時，風聲終於小了，不過那些氣流還執著地圍繞在身邊。他們就如同真正的風一樣喜怒無常，時而溫言軟語地勸說，時而又突然刮起大風，捲起砂石往他們身上打。

很快，駱琅就發現了端倪——他們捲起大風並不是單純為了發洩，這些氣流似乎試圖用旋風沖散他們的身體。

駱琅不動聲色地張開一個結界，把自己和小天師都裹進去，隔開暴怒的氣流，讓它們無法直接接觸。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氣流逐漸失去了耐心，勸說的時候越來越少，更多時候就只是粗暴地鼓起大風，企圖將他們推到洞壁上自己摔成碎片，彷彿不知疲倦似的，一刻不停地騷擾著他們。本來就沒什麼耐心的駱琅開始不耐煩起來。

“駱先生，”戚卜陽爬起來，站在他手上，悄悄湊到他耳邊說：“你注意到沒有？它們開始急躁起來了。”

駱琅挑了挑眉梢，“所以？”

“所以……”小天師小聲說：“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們就快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