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後路
上元節後一切回歸正軌,蕭啟琛在正月十六早晨醒來時,有那麼一瞬間地不想早朝。他只要想到文官武將們互相指責的場景就本能地頭痛,這天卻痛得尤其厲害。
蕭啟琛一下榻,首先沒怎麼站穩,逕直跪在了地上。
這下把徐正德和綠衣都嚇壞了,尤其綠衣,險些摔了個杯子。徐正德大呼小叫地把御醫請來,又是把脈又是問診弄了老半天,對方摸著鬍子下結論:受寒了。
徐正德鬆了口氣,忍不住埋怨蕭啟琛道:「陛下,這宮裡天天有火爐燒著,老奴早勸過您不要成天開著窗,這怎麼突然受寒了呢,年輕人莫貪涼……」
蕭啟琛知道是前一天夜裡和蘇晏去秦淮河邊吹風吹的,一時理虧,摸著鼻子不敢說話,目光和綠衣一接觸,頓時更加氣短,只好應下所有的指責,乖巧認錯。
御醫很快到了,又是把脈又是問診,弄了半晌,再三叮嚀道:「雖然是普通風寒,可陛下自小氣陰兩虛,若不好好調養也會落下病根兒……」言罷又多加了一方調理的帖子,千叮萬囑方才不放心地退下。
儘管吞了藥丸,仍舊不太舒服,蕭啟琛還是得撐著上朝。
他臉色難看,在場的朝臣還都以為是被氣著了,於是默契地長了個心眼,不敢再提新政之事,轉而議起了國計民生。
蕭啟琛聽到後頭已經有點意識模糊,他看著謝暉的嘴一張一合,和王狄在辯論著什麼,誰也沒說服誰似的互相不服氣。他撐著臉頰,努力讓自己不要倒下,眼皮卻愈來愈重。
「……司馬大人此舉只看見了眼前利益,賦稅乃民生,百姓還沒過好舒服日子,貿然加重稅賦,難免引起民憤——」
「謝相。」打斷他的卻是蘇晏,對方突然一擺手,示意謝暉看蕭啟琛。
靠在憑几上的人狀態前所未有的糟糕,臉上一片奇異的潮紅,眼皮半搭,看不出心情,只讓人覺得他有點不耐煩。謝暉連忙閉嘴,連帶王狄也看出蘇晏好似有事啟奏,不敢趁機挑事,默默地站在了一旁。
蘇晏道:「臣見陛下臉色不好,是有事嗎?」
聽見他的聲音,昏沉的蕭啟琛猛地清醒了些,見一片憂心忡忡的大臣們臉色如同一排害了病的蘿蔔,正整齊注視他,莫名有點想笑。他翹了翹唇角,強撐精神道:「朕沒事,方才謝卿說到哪兒了?賦稅?繼續吧,朕聽著呢。」
謝暉條件反射地望向蘇晏,他此刻臉如鍋底黑,戰場上出生入死都沒這種可怕的表情,哪裡還敢繼續說,勉強道:「……臣突然忘了要說什麼。」
其餘人有意要稟奏的,都看出方纔還侃侃而談的謝暉突然啞巴定是因為蕭啟琛明顯病了,頓時都不敢再勞動陛下那金貴的腦子聽他們吵架,全都望天看地。
蕭啟琛瞥了一圈總算歸於安靜的太極殿,笑道:「既然忘了那就明日再議吧,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官學之事……謝卿,你稍後寫個摘要給朕過目,此事朕看諸卿都頗為支持,不如盡早實施。今日先這樣,有要事的散朝後稟奏。」
他絕口不提另兩條新政,削爵位那條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反對的聲音蕭啟琛一概聽不到,至於另一條實在太過敏感,只能徐徐圖之了。
蕭啟琛起身時又覺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撐著上前扶他的徐正德站穩了,自以為天衣無縫,挺直脊背離開議政宮室,卻不料這一切都被蘇晏盡收眼底。他才剛走,蘇晏後腳便出了太極殿,卻沒往宮外,逕直去暖閣候著。
於是蕭啟琛磨蹭回去時,對上了一個黑臉蘇晏。
此人平時輕易不生氣,就算生,大部分時候也悶在心裡,可一旦表露出那定是已經十分憤怒。蕭啟琛見他溫溫柔柔的表情不見了,自己氣焰先減了三分,讓徐正德退了出去,認命地在蘇晏旁邊坐下,乖得難以置信。
「怎麼回事?」蘇晏皺眉道,「病了?」
蕭啟琛舌頭跟被貓叼走了似的一聲不吭,卻是默認。蘇晏立刻數落道:「方纔我就聽你嗓子好像是啞了,昨天吹風吹得太過?」
聽出蘇晏並未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怪他,蕭啟琛想了想,到底隱瞞御醫那些話,道:「差不多吧,受了點風寒,不是什麼大毛病。在宮裡有御醫看顧著,你也別擔心。」
蘇晏不會疼人,聞言只揪心,卻說不出安撫的話,反覆地摀住蕭啟琛冰涼的手,一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的樣子,方纔的黑臉倒不見了。
蕭啟琛又笑:「你陪我睡一下,醒來說不定就好了呢?」
話音剛落,窗下傳來壓抑的咳嗽聲,竟有人在外面,而他們誰也沒聽見!蕭啟琛立刻不放肆了,正襟危坐道:「誰?」
徐正德連忙邁著四平八穩的腳步走進來:「陛下,是謝相和尚書令李大人求見。老奴說陛下身體抱恙,李大人卻要往裡闖,說有要緊事……老奴萬死。」
頓時蕭啟琛和蘇晏不約而同地尷尬起來,年前升任尚書令的李大人不是旁人,正是蘇晏那個疼妹子疼得不行的小舅子李續。
他摸不準李續在背後聽見了多少,此刻讓蘇晏避嫌又太過刻意,只好一拍蘇晏,先讓他起開,隨後道:「來都來了,讓他進來吧,朕聽聽看是什麼事。要真十萬火急,徐公公你也攔不住啊。」
徐正德連聲稱是,下去傳話了。
蘇晏面色難看地對蕭啟琛道:「他還是膈應著,會怎麼想你?」
蕭啟琛坦然道:「絨娘的病和你半點關係沒有,李家嫁女兒時隱瞞你們實情按下不表,她還在時你我清清白白,並不曾心裡有愧。他難道還敢當眾誣陷你嗎?」
他說了不多時,謝暉便一臉牙疼地進來。此人是眼見蘇晏興師問罪地闖進暖閣守株待兔,又對他們之間那點破事心知肚明,想來不僅沒攔住李續,還把自己牽扯了進去,十分無辜地站到一邊,大有「我什麼也不知道」的意思。
然後李續便前後腳地進來了,他見了蘇晏,首先眉頭便緊蹙起來。蘇李兩家的姻親關係還在,為著彌補,前兩年李續還納了曹夫人的一個遠方侄女做妾,但他就是橫豎看蘇晏不順眼,顯然始終耿耿於懷。
蘇晏站在一旁,目光淡淡地瞥過李續。兩人還未交鋒,已有些莫名的劍拔弩張。
為了打破詭異氣氛,蕭啟琛乾咳兩聲道:「李大人,你有什麼事嗎?」
李續漲紅了一張臉,連忙道:「啟稟陛下,臣是為官學而來的。目前朝中的國子監專司世族子弟的教化,實在有些大材小用。官學一事,臣以為可效仿前朝翰林院,設立太學堂或御書堂,每年官學子弟經過考核,再……」
以為是什麼大事,聽完之後,蕭啟琛頓時索然無味:「李卿說的這些,朕大都想過。官學不是沒有效仿對象,但朕並非要一堆文學侍從、翰林學士來指點朝政,官學講的是民生之道。倘若為官不務實,那也沒什麼好吃俸祿的了。」
李續顯然有備而來,又將官學利弊如數家珍地一一指出,中心思想不過蕭啟琛此舉仍舊有些冒險,而他們應當穩妥些。
「穩妥」二字,蕭啟琛聽了太多次,此刻耳朵有點疼,但礙於方才自己和蘇晏那些小話被李續聽去,仍舊硬著頭皮讓他數落完了,才道:「朕知道了。稍後朕會再和丞相商議的。李卿還有事嗎?」
李續一咬牙,餘光瞥過蘇晏,到底意難平:「臣還有一言,陛下如今換了朝臣,身為君王,應當對臣子管束更嚴些,免得某些人恃寵而驕。」
此言一出,謝暉渾身抖了下,逕直望向蕭啟琛。他卻沒什麼表情,依舊微笑著一臉平靜道:「李卿,話說半截,這無憑無據的是在指摘誰呢?」
李續半垂眼皮道:「臣一直以為輔佐陛下乃是分內之事,並不需要成天噓寒問暖,又不是後宮妃嬪,何必如此?臣並非針對陛下,只是覺得做臣子的便要有臣子的模樣而已。」
這話的指向性太過明確,蕭啟琛笑而不語,暖閣內的氣氛凝重又安靜,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似的。蘇晏心裡很不是滋味,在他看來都是自己的錯,卻惹得蕭啟琛莫名遭了李續一通指桑罵槐。
蘇晏剛想說話,叫李續衝著自己來,蕭啟琛突然道:「滾出去。」
李續:「陛下……」
蕭啟琛一拍桌子:「朕讓你滾出去!你還想頂撞朕嗎?!」
他只微微擰著眉毛,語氣卻已經怒不可遏。自繼位以來,蕭啟琛從未在朝臣面前發過脾氣,雖然手段強硬,但一直都是副彬彬有禮,教人看不出他到底心情如何的樣子。此刻李續不知深淺也沒膽子繼續說了,只得先行告退。
多餘的人離開,謝暉也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一溜煙地跟著跑了。
「他以為他是誰!」蕭啟琛一伸手,桌案擱著的茶盞啪嗒一聲摔在榻上,好在沒有四分五裂,只濡濕了一片被褥,「這都多少年了,還死咬著你不放,當真你一輩子活在愧疚裡他就高興了?這樣李絨能活過來?」
蕭啟琛向來對李絨印象頗好,如今竟連名帶姓地說出這話,可見的確憤怒到了極點。
蘇晏埋頭道:「他覺得是我害得絨娘殞命,心裡總歸不會釋然……你何必因為這個動氣,嗓子痛嗎?稍後綠衣姑娘拿梨湯來,好歹喝一點。」
他自己倒不在意,這種我自巍然不動的脾氣多少感染到了蕭啟琛。他接過茶水一邊喝,一邊不平道:「你就一點不生氣?」
「恨不得千刀萬剮。」蘇晏道,「但不是因為他說我,而是他憑什麼對著你。」
蕭啟琛的脾氣去得快,心裡卻一筆一筆記得清楚。他的茶喝完後,便沒有方才大發雷霆的姿態了,對蘇晏道:「不必管他了,禍從口出。當年他當眾打你的事我便很不痛快,此時被我抓住把柄,不好好整治我心裡如何舒服。」
「公報私仇啊陛下,」蘇晏一笑,有點無奈道,「這可是昏君所為。」
蕭啟琛:「我是昏君,你就是禍水——別罵到自己頭上。」
蘇晏不服,放下手中的事,靠過去摸蕭啟琛腰上的癢癢肉,把他橫七豎八地好一通搓揉,對方連聲告饒,卻又偏生十分放肆地在笑,好似方纔那通變故沒影響他們任何似的。
外間綠衣掩上門,對徐公公道:「總管大人以後便多看顧著些吧……陛下對大將軍喜歡、看重得很,和他一起時,必定不愛見旁人的。剛剛李大人來,陛下發了好大一通火……此後宮裡再有風言風語的,可別讓他聽見。」
徐正德是宮中老人,自然能聽懂綠衣言下之意,一張遍佈皺紋的臉幾乎笑成了秋後菊花:「咱家理會得,從今天起,內宮再不會有人說大將軍的閒話了。」
綠衣斂裳朝他施了一禮,風送來了層層暖意,西殿外一棵柳樹發了新枝。
不多時,尚書令李續被撤了官,御史親自求情也沒用。李續平時為人剛正耿直,新政的兩方他誰都不站,故而也不知道他無功無過地得罪了何方神聖,正當大好年紀落得回家走馬遛鳥,不得入仕。
後來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竟是說出了從前的舊事:
李續當年因為親妹病逝一事遷怒大將軍,人剛從雲門關不眠不休地跑回來奔喪,就被他堵在侯府門口當場動了手。那事以後,蘇晏和兩家家主沒說什麼,但如今李續還要拐彎抹角地罵人,陛下與大將軍自小情同手足,如何能忍?
如此一來好似就能說清,煙雨樓的說書人卻編出花來,私下講了好一段官宦人家的恩怨,把蘇李兩家的事翻來覆去的講。更有甚者不嫌事大,逕直編排起了蘇晏——大將軍回京後成天往宮裡跑,兄弟情也沒能如此逾越,現在陛下年輕未娶,莫不是大將軍當真有這樣的好處,還要下得戰場上得龍床?
流言蜚語從來都傳得比什麼都快,原話落到蘇晏耳中時,已換了好幾個版本。他自己不生氣,只覺得有點好笑。
建功立業時不見他們把自己掛在嘴邊,如今一點風吹草動,倒是把大將軍和陛下的關係變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些都是什麼風氣?
沒過幾天再上朝,直接有位侍郎大人拿這個對蕭啟琛道「風氣不好」,蕭啟琛正在震驚,王狄向前一步道:「陛下如今尚未婚娶,自然有這些風言風語的,諸位應當盡快闢謠,而不是讓整個金陵甚而整個天下都拿來取笑。」
蕭啟琛眉角一跳,直覺他下面要說的話會讓自己發怒,先唸唸有詞了一番清心靜氣訣。
「……臣以為陛下從前是沒有母妃做主,如今應讓太后主持選後納妃之事。我朝歷代先帝俱是子息單薄,萬望陛下引以為戒。」王狄言罷,四下響起附和之聲。
蕭啟琛望向蘇晏,對方最近因為那些流言精神不濟,也不愛隨時入宮了,這會兒盯著自己的靴尖發呆,全然沒聽到一般。他稍作思考,覺得蘇晏應當不至於難堪,而是被提起了傷心事,和那些年被父母之命綁架著拜堂的無知心思。
於是蕭啟琛再看王狄時,只覺得哪哪都不順眼起來:「朕知道眾卿以為家事也是國事,但惟獨選妃急不得。」
王狄:「陛下,是皇嗣為重……」
蕭啟琛打斷他道:「不勞大人費心,朕自己有分寸。」
這些提起來蕭啟琛就頭疼,偏生還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蕭啟琛的風寒剛剛痊癒,懶得聽他們再七嘴八舌地討論哪家女兒年紀正好,拍板道:「列位既然今日這麼有熱情,不如還是說一說軍制改革?朕以為宜早不宜遲,有異議嗎?」
刷拉一下轉移了諸位的注意力,那些吵嘴此刻聽上去悅耳多了。蕭啟琛的餘光瞥見蘇晏十分幾不可聞地笑了笑,心裡的煩躁莫名也消退了點。
但這對他而言的確是個亟待解決的大問題,蕭啟琛想了一圈,在所有能不傷害到蘇晏的法子中挑了一個他認為最穩妥的。
豈知他還未說出來,蘇晏卻提前一步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