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廝守
「你要不……」
「想都別想。」
蘇晏方才說出三個字,就被蕭啟琛一口回絕。
他愣愣地望向蕭啟琛,此時御花園內春風乍起,還有些涼意,冬日裡休憩過的涼亭四周帷幔都拆掉了,蕭啟琛背後便是一片荒涼的池水。說來奇怪,分明已經過了雨水,花園還是一派冷清。
見他半晌不說話,蕭啟琛道:「阿晏,我煩的事情已經很多了,惟獨納妃選後這一件不在考慮的範圍內,你就不要跟他們一起戳我的心窩子了好嗎?」
蘇晏又是長久的沉默,才試探道:「此事我不會覺得有什麼……」
「但我介意。」蕭啟琛哭笑不得,坐在涼亭一側,抬眼望向蘇晏,無奈道,「阿晏,心裡這麼大的地方,只能裝一個你,哪還有別人的位置。」
他明顯觸動了,眼瞳微微收縮,然後抽了抽鼻子,露出個安然的微笑。蘇晏不善言辭也並非一兩年了,此刻他當說不出什麼好聽的來,可他坐在蕭啟琛旁邊,拉過他的手,撫摸幾條清晰的掌紋,半低著頭看上去有點害羞。
「死生都經過了,我自然信你,只是……」
如今你是什麼身份,日後說出去,旁人知道你委身於一個男人,我就算身家性命都不要了,也不願讓你被世人戳脊樑骨啊。
蘇晏說不出話,他只覺得怎樣都會傷對方的心,倒是蕭啟琛眨了眨眼:「那就沒有『只是』可言了,這些事我說話還是作數的。」
「其實你心裡也在怕……」蘇晏有些哽住,聲音都要沙啞些,「我心裡都清楚,但不肯讓他們說你半點不好。就像李續怎麼對我都沒關係,因為這是我欠御史府上的,自然也該我來負責——可一牽扯到你,就覺得十分難過,你什麼都沒做錯。」
蕭啟琛聽著蘇晏難得掏心掏肺的赤誠,唇角一直翹著,赤紅淚痣在天光下幾乎顯得更加鮮艷。他往旁邊一歪,倒在蘇晏肩上:「倘若我安排好後路呢?」
「嗯?」
蕭啟琛道:「我與蕭啟豫始終面和心不和,他的兒子對我而言太過危險……本來平哥哥要是有兒子,應當是首選,可惜他……只是眼下啟明好似很親近我,老往西殿跑,還愛撒嬌……他怎麼說也是我的弟弟。」
蘇晏聽出他的意思,接口道:「於禮法和情分,七殿下的確是不錯的人選。」
蕭啟琛仰頭看向涼亭內懸樑上精緻的雕花:「交給他我最放心。只怕他若知道我的皇位本就屬於他之後,會多心——蕭家兄弟相殘的事太多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蘇晏問道。
「自己猜的。」蕭啟琛便把蕭演臨終時自己看見的醴泉殿匾額、柳文鳶的欲言又止一一說來,下結論道,「我猜父皇同先帝之間一定也有過爭鬥,以至於父皇后半生都在對他的害怕和愧疚中度過。畢竟鍾彌歸鄉前曾與我透露過一些細節。他們雖是異母兄弟,早年關係很好,後來因政見不合,先帝便打發他去了封地……依他的性子,因此心裡不舒服,進而愈演愈烈也並非不可能。」
蘇晏靜靜地等蕭啟琛的下文,不料他卻話鋒一轉道:「但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早一輩的恩怨不該牽絆到現在,啟明信任我,而我也不能辜負他。」
「就像當年你與楚王。」蘇晏笑道。
他終於不再執著之前的問題,蕭啟琛摟過蘇晏的脖子,全不在意是否會有人突然靠近一般,在他唇上輕輕碰了碰,道:「我一直很慶幸小時候平哥哥同情、可憐我,否則我只能待在承嵐殿,去不了東宮,也見不到你。」
蘇晏似是想到了從前,情不自禁道:「說來也巧,那是我去東宮的第一天,你也是認識的第一個人——說『他們都欺負我』的樣子,實在太委屈,差點被你騙了。」
蕭啟琛滾到他懷裡哈哈大笑,半晌後才正經些,悶在蘇晏胸口悄聲道:「阿晏,你是這世上除我母妃外第一個真心疼我的人。」
他弓身親了親蕭啟琛的額頭,回味過他言語間的落寞,想不出如何安慰,只道:「我再陪你一生。」
這許是蘇晏前二十幾年說過最直白又嚴肅的情話,他說出口後自己先忐忑不安起來。蕭啟琛沉默良久,蘇晏擔心他幾乎要把自己悶死,連忙掰過蕭啟琛的肩膀,叫他坐起來,自己湊近了打量,對方居然眼角通紅。
蘇晏伸手一擦,指尖即刻一抹濕潤,他溫聲道:「怎麼了?」
蕭啟琛搖頭,眼睫微垂:「我突然想起你那年寫在梅花旁的話,又有些後悔,我那時若是認清自己心意,你一定會明白吧。但覺得時光不可回轉,你我現在攜手同心,也十分滿足……突然心情有點複雜。」
蘇晏追問道:「現在呢?」
蕭啟琛默然微笑,他道:「還好有你。」
春水初生,花季卻還未到。
御花園中流水潺潺,讓人頗為懷念那年棲霞山上的踏青,心思還沒顯山露水,如今回憶起,一杯薄酒一簪花,已是少年心性。
上巳是節日,又遇上蕭啟琛的生辰。最近風寒反覆作怪,他愣是不肯好個乾脆,索性罷朝一日,自己休養生息去了。
過了幾日再恢復朝會時,蕭啟琛提了兩件事,滿朝文武先是一喜,隨後目瞪口呆起來。
蕭啟琛提的其一,是迎回通寧年間的大司馬鍾彌,官復原職,而現任大司馬施羽則在太尉府走馬上任,接管各地軍隊調動權。此事顯得蕭啟琛很有良心,鍾彌當年因替他說話獲罪,不明不白地歸隱田園,他一朝大權在握,感激舊日恩情是情理之中。
只是第二件,讓各位有些震驚。
「諸卿也看見了,朕身體不太好,三天兩頭地覺得乏力。」蕭啟琛笑了笑,道,「今日便開誠佈公地和諸位談談朕這毛病,荀卿。」
旁側一直站著當擺設的御醫慌忙上前,拖長了嗓子唸經似的說了一大堆。概括中心思想,大意為陛下做皇子那會兒,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殿中冬日炭火不足,還有其他諸多因素作祟,以至於落下了病根,常年氣陰兩虛,極易受寒,又苦夏易中暑,實在不宜在沒調養好時就忙著選妃,會傷及根本。
這些症狀都是大實話,哪怕現在蕭啟琛臉上都還微微帶著病容。
蘇晏聽得心驚膽戰,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毛病,一抬頭,蕭啟琛卻事不關己地正盯著他看,目光中含著一點不易察覺的促狹。
蘇晏:「……」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都是蕭啟琛找御醫對的口供?難怪御醫剛說到「病根」,旁邊的謝暉就「噗嗤」一下笑了聲!
回過神時荀御醫剛結束了長篇大論,施施然行了個禮,仙風道骨地走了。蕭啟琛半倚在龍椅上,雙眼彎彎,好似在鄙視群臣的無知。
興許是荀御醫說得太含蓄,諸位都各自浮想聯翩了一大堆,紛紛眼觀鼻鼻觀口。唯有施羽乾咳兩聲,接過了話茬:「陛下容稟,臣以為后妃之事雖可有可無,但皇儲卻不得不早些考慮,還望陛下三思。」
「這個朕已經想好了,隱疾是天不遂人願,無能為力,但皇儲卻還有得商量。」蕭啟琛愉快道,「諸位覺得朕的皇弟啟明能堪大任嗎?」
謝暉第一個捧場道:「七殿下聰慧知禮,謙卑明理,有當年太子之風範。」
施羽配合道:「七殿下乃太后嫡出,出身尊貴,臣以為是上上選。」
他們兩人跟說書似的一唱一和,蕭啟琛聽得頻頻點頭,旁人滿臉茫然,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調走了注意力,越聽越覺得是這麼個理。蘇晏不忍直視地把頭扭到一邊,死命掐了自己幾把,暗道:「這想的是什麼個餿主意!」
不論經過如何,這倒是自蕭啟琛即位來,朝會第一次輕鬆地結束。
蘇晏等其他人都默默退下,逕直幾步踩到蕭啟琛面前,居高臨下道:「不想選妃的理由多得是,你就非要作踐自己嗎?」
蕭啟琛被他嚴肅的樣子逗得更加停不下來笑:「做什麼,阿晏,這是真的啊!我只覺得這樣他們便不會再糾纏,聯合施羽和謝暉做了場戲,說得稍微誇張了些……」
「但你的確長年體虛吧?」蘇晏反問的語氣那麼堅定,聽上去和陳述事實沒什麼兩樣,見蕭啟琛面色一冷,蘇晏繼續道,「旁人不知道,你當我也好糊弄嗎?阿琛,你告訴我實話行麼,到底是什麼病?」
蕭啟琛晃了晃他的手:「真沒事……就是,能調理過來的。」
蘇晏嘴角下撇:「原因呢?」
蕭啟琛:「自己作死吧。首先被打那會兒傷了脊骨,後來以為是皮外傷沒有及時醫治,拖到後面——你沒見我從不疾走奔跑嗎。此外明福宮冬日我住的地方炭火不足,凍出來的毛病,多少加在一起,全年四季手腳冷……你那是什麼表情?」
從周容華過世後,他在明福宮住了三年,時間不長不短,但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損傷便很難痊癒。
想到這層,蘇晏幾乎咬牙切齒地恨起來。自己幾度重傷動彈不得,知道那種滋味有多難受,一旦牽扯到蕭啟琛,他又憤懣地有些衝動了。
「阿晏!」蕭啟琛抓住他的手,那人自己的指甲在手心留下幾個慘白印記,看得他心驚膽戰,連忙道,「可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你也落下一身的傷,我——」
「那不一樣!」
蘇晏吼出聲,週遭猛地歸於安靜。
他驀地發現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平時都能不形於色,萬事都能先忍了再發作,惟獨遇上蕭啟琛——從十五歲到如今近十年,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一直失控,看不得他難過,看不得他脆弱,也看不得他委屈。
他把蕭啟琛放在心裡最深的角落裡,以前都忽視著,除非那裡狠狠作痛。等明白為什麼而痛,他又失去理智,只知道把人先護在自己身後,抓著不鬆手,卻無法思及根本,也長久地沒有懷疑自己:我對他這麼好,難道不都是因為喜歡嗎?
蘇晏哭笑不得地單膝跪下,靠在龍椅旁邊,一臉情何以堪的模樣。
蕭啟琛摸摸他的頭,對這份突如其來的大禮受之有愧,手足無措:「你這是怎麼了?阿晏,別這樣,跪天跪地,你唯獨不用跪我。」
蘇晏被蕭啟琛摸了把,到底知道現在懊悔也好、愧疚也罷,都是過眼雲煙,於是就坡下驢地站起,眨了眨眼:「一時腳滑。」
這理由差勁得蕭啟琛都懶得拆穿,御案之後,蕭啟琛把蘇晏拉到自己旁邊坐好。龍椅寬大,太極殿再無旁人,天光大亮後順著朝南的殿門灑在光潔地面。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蘇晏低低念了句古人話,然後側頭親了親蕭啟琛的耳朵,「直到現在我才懂為什麼。」
蕭啟琛拈了他下頜一把,調侃道:「愛卿,你懂什麼了?」
蘇晏握住他的指尖,眼裡映出一條光暈,竟有十分的深情:「陛下,臣懂了及時行樂,且顧眼下。」
吹面不寒楊柳風,那日蘇晏把蕭啟琛半抱著回到暖閣,透過裝飾精緻的木窗,瞥見不遠處一扇拱門後的御花園已開始有了奼紫嫣紅。
春去夏來,迎回鍾彌後,蕭啟琛的新政總算艱難地開始施行。就在這關鍵時候,大將軍卻把所有的事一股腦地扔給沈成君,自己不聲不響失蹤了!
沈成君很委屈,領著微薄俸祿,一邊要照顧公主的情緒,一邊還得忙主帥的活。他三番兩次地恨不得解甲歸田,又捏著鼻子繼續做事。好在蕭啟琛是個很賞罰分明的皇帝,一言不發地給成天縮在祖宅的他賜了座將軍府,沈成君受寵若君,從此肝腦塗地。
他直到一通腳不沾地後,才知道蘇晏往巴蜀去了。
春末時柳文鳶好似生了場病,連著幾天都沒出現過,蕭啟琛記著他拜託自己的事,找蘇晏談過一次後,對方想起自己的要緊事,找蘇錦——他當即回家告知了父母高堂,而後孤身一人帶著度牒與銀錢,縱馬而去。
蘇晏這一走便是小半個月,他回來時整個人都萎靡了一圈,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失魂落魄地和施羽以及一眾將領剛開了個會,便朝台城而去。
他對新政推行到了何種地步全不在意,眾人不知蘇晏到底遭遇了什麼,誰也不敢開口問,生怕踩了貓尾巴,被撓一臉。
蘇晏離開時春天還剩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歸來後蟬鳴綠蔭,已經入了夏。蕭啟琛怕熱得很,躲進華林園的景陽樓裡,成天趴在榻上要死不活。
這日蘇晏踏入景陽樓,便聽見了蕭啟琛隔著屏風的哼哼:「綠衣嗎?藥好了沒?要死了,這什麼鬼天氣,今年夏天暑氣特別重你發現了嗎……」
「沒發現。」蘇晏接口,陰霾密佈地繞過屏風,在他旁邊坐下了。
從蘇晏進入金陵那一刻,他便知道了對方的行蹤。蕭啟琛有氣無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半點不意外道:「回來了?沒見到人嗎,這麼沮喪。」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蘇晏雙手掩面,無比難受的模樣,又半晌不肯開腔。蕭啟琛見他唉聲歎氣良久,不由得慌了,連頭痛都察覺不到,一翻身坐好,給蘇晏倒了杯茶,先安慰道:「不管結果如何,他始終是你血肉相連的兄弟,來日方長……分別這麼久,貿然出現個親人,他定然也很驚訝。」
「沒有。」蘇晏接過涼茶,一言難盡道,「人見到了,也認了我。」
蕭啟琛頓時好奇道:「真的同你一模一樣的嗎?」
蘇晏瞥他,搖頭:「還是有些微差別的……但不是因為這個,他也並非不肯認祖歸宗,只是、只是他居然……」
他從未這樣欲言又止、磕磕巴巴,蕭啟琛來了興趣,越發精神地挺直了脊背,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可蘇晏又「居然」了好幾次,最後沉重地歎了口氣,埋頭喝茶。
蕭啟琛急了,狠狠地一推他:「你不要老賣關子!」
茶杯都要被蘇晏捏碎了,他憤然道:「他居然和個男人住在一起!就他們兩人,一張床一間房,誰知道每天發生些什麼?我這會兒才知道為什麼雁南度和方知都表情微妙了!他還跟我說、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什麼『就是這樣的關係』『我此生定不負他,也不會離開他』……你說氣不氣人!我簡直……我打死他算了!」
蕭啟琛:「……」
他從蘇晏莫名的激動中明白了個大概,覺得此人不愧是與蘇晏一母同胎的兄弟,行事風格都是如此相似的驚世駭俗。只是面前這位好像反應了一路都沒回過神,還恨鐵不成鋼地認為人家有悖倫常——
蕭啟琛暗想:「我是不是對他太縱容了?」
蘇晏還在複雜,語序顛倒地說了許多話,蕭啟琛實在聽不下去,掐著他的臉扯過後徑直以吻緘口。
他唇齒間殘留些參片的味道,舌尖纏繞時繾綣地遞到蘇晏那邊,一時間半是甜膩半是苦澀地交疊,與濕漉漉的吻一道席捲了蘇晏的忐忑。他幾乎本能地伸手摟過蕭啟琛,眼睫顫抖著掩過了他的神色。
安靜地吻了半晌,蕭啟琛放開蘇晏時還有些喘,眼梢一抹春色,手指不懷好意地滑過他的脖頸,一直停在稍微凌亂的領口,促狹地笑道:「你還好意思嫌別人?」
蘇晏道:「我就是一時接受不了,但我與他十幾年未見,他完全記不得我也不知道從前發生過什麼,我們之間與其說手足,更像陌生人。」
蕭啟琛翻了個白眼,滿臉「那不就得了」。蘇晏就著半跪的姿勢抱住他,腦袋擱在蕭啟琛腰間,悶聲道:「我是因為喜歡你……但他……怎麼還帶這樣的……」
說著說著聲音越發小了,聽上去倒是不太常見地撒嬌。蕭啟琛揉著他的耳朵,一聲不吭,半晌後才道:「你管人家呢。」
失而復得已是罕有的幸事,何況天各一方地有了自己的生活,對方開心不就萬事大吉。蕭啟琛格外想得開,仗著蘇晏這會兒少有的矯情,翻來覆去地佔了好久便宜,把大將軍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心滿意足,連苦夏的藥都不必喝了。
想來也是,蘇晏一直是他的靈丹妙藥。
蘇晏帶回了另一封信,拿給柳文鳶的,對方感激不盡,也不顧蘇晏有沒有看懂當中字句,千恩萬謝後,大有從此要跟大將軍到天涯海角的意思。
他不知這封信救了許多人的命,只當自己舉手之勞。那日和蕭啟琛短暫親近片刻後,蘇晏又回到南苑駐軍,投身被四方抗議的奏疏淹沒的命運中。沈成君樂不可支,把全部的活都還給了蘇晏,自己跟著方知練兵都覺得快活。
經過去年八月至今近一年的雞飛狗跳,大梁朝廷總算走上了正軌。
三司各盡其職,連一直搖擺不定的王狄也不懂被蕭啟琛灌了什麼迷魂湯,死心塌地跟著謝暉這個他曾經看不順眼的兔崽子,反過來遊說其他世家,別給陛下的改革使絆子。鍾彌回歸狀態很快,他與施羽一道,從軍政上下功夫,蘇晏十分配合,實施起來也沒遇到太大困難,反而順籐摸瓜地牽出幾個大貪官,國庫狠狠地被進一筆賬,蕭啟琛拍手叫好。
工部尚書韓廣周遊大梁全境,在當年蕭啟琛修築清光東華堰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新的治水之法,他聯合諸多能工巧匠,在江河兩流域施工多年,力求能徹底清除水患。
所有的新政以一種溫和卻有條不紊地姿態進行,有人細心地比對了歷任帝王的改革,發現蕭啟琛的想法竟奇跡般地與短命的建昭皇帝蕭澤大同小異。
至此,他第一次察覺到血緣這東西的神奇,只是蕭啟琛不愛探聽長輩秘辛,饒是柳文鳶三番兩次暗示,蕭啟琛仍不為所動。
除卻上朝、批復奏疏,蕭啟琛時常往國子監走。
國子監外單設御書堂管理官學之事,故而它仍然是個宗室子弟接受教習的地方。太傅換了幾任,如今這位姓林名譯字伯庸,乃當年蕭啟琛的啟蒙老師曾旭先生的關門弟子,三十餘歲的年紀,著實飽讀詩書,頗有手腕,把一眾熊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蕭啟明在當中單開了一個房間,他唸書認真,於國政與禮德上尤其感興趣。林伯庸對蕭啟明讚不絕口,恨不能隔天就親手把他送進東宮去。
對於此事,蕭啟琛和蕭啟平商量過,兩人默契地認為可以讓啟明一試。
但冊封還早,他隔三差五前去探望,不過是問蕭啟明些閒話。每逢國家大事,蕭啟琛便試探一二,對方都侃侃而談,雖然偶爾錯漏百出,終究是個可塑之才。
「比我小時候乖多了。」蕭啟琛暗想,最後決定那些前朝恩怨就讓它往事如煙,再也不對蕭啟明提起。
太后蔡氏對此事意外地配合,大約是想通了,不再糾纏當年蕭啟琛搶走皇位。但她因為當年照料不周,又厚此薄彼的事與蕭啟平的母子關係始終不曾修復,當中橫著的裂痕變成了鴻溝,大約非要黃泉相見才能釋然。
天嘉二年夏,突厥起了內亂,幾個部族的叛軍一同揭竿而起,要推翻呼延圖。
此人賊心不死,稱臣後被驍騎衛揍了一次也不長教訓,老和邊境勾勾搭搭,似是要伺機南下,在草原又相仿南梁,紙上談兵地建立起了一個朝廷。時間長了,那些習慣逐水草而生的人自然受不了這般拘束。
雁南度聽聞了北疆的風吹草動,在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時很缺德地趁火打劫一把,以至於呼延圖重傷退位,不久後便死在了王庭。
新即位的突厥可汗是中間派,為人倒也利索,撕毀了稱臣條款,帶著部族子民暫時蝸居陰山腳下,卻隨時可能反撲。雁南度鎮守雲門關,不久後大梁新興的兵制穩固下來,整條長城固若金湯,突厥進犯兩次無功而返,於是心照不宣地相安無事了。
他們都知道這不是終結,注定一代一代地糾纏下去。
可至此,二十餘年綿延不斷的戰火總算暫時平息,稱得上一句河清海晏,四境安寧。許多代人之後,將蕭啟琛執政這段年歲的新政稱為「天嘉中興」。
天嘉五年,楚王蕭啟平上書,請立儲君。蕭啟琛准奏後,冊封尚未有王爵封號在身的七殿下蕭啟明為皇太弟。
空蕩蕩了十三年的東宮終於有了新主人。他與蕭啟平那時年紀彷彿,住進去時不知所措,但卻已經很有身為儲君的氣度。皇族宗親中與蕭啟明年紀彷彿的,只有趙王當年的兩個孩子,他們被蕭啟琛打發去了封地,多年來再沒入京。
為防止當年悲劇重演,蕭啟琛親自給東宮挑了服侍的人手,一部分是從前明福宮的,另一部分則是在太極殿值班的侍女,統統徹查了出身,確保萬無一失。
夏秋之交天高氣爽,這日蕭啟明從國子監回到東宮,意外地在正殿看見了兩個人。
坐著的那人身著杏色長衫,質地頗為單薄,是夏日的裝束。巴掌寬的玉帶將他的腰一勒,居然顯出幾分纖細。他五官俊秀,面色無論何時都有些蒼白,表情卻是極和藹的,見蕭啟明來了,伸手朝他招了招。
身側站著個穿暗藍衣裳的人,他亦是長袍廣袖的斯文樣子,卻並未有金陵城中世家公子的矜持和文弱,反倒透出難以言喻的嚴肅。他相貌英俊,薄唇如刃,只是眉心一道淺淺溝壑,不苟言笑,惟獨望向坐著那人時目光溫柔。
蕭啟明走過去,恭敬行禮道:「皇兄,大將軍。」
「方纔朕和大將軍議事,想著你好似快下學了,便過來看看。」蕭啟琛不和他見外,側身示意蕭啟明坐下,道,「東宮還住得習慣嗎?」
蕭啟明:「一切都好,皇兄你費心了。」
蕭啟琛不以為意地笑道:「應該的。今日太傅說什麼了?「
「學了《禮記》中《文王世子》一章,獲益匪淺。」蕭啟明知道蕭啟琛不是來考核他的功課,故而也放鬆,目光逡巡他一圈,問道,「從前聽楚王兄說皇兄每逢夏日就不太安逸,這會兒還安好嗎?」
「唔,挺好的。」蕭啟琛笑著揉了揉他的頭,「跟朕客氣什麼,小大人。不惹你正事了,玩兒去吧,朕和大將軍在此地走走。」
蕭啟明說好,連忙跑開了——他如今的伴讀有四人,精挑細選過,年紀都要大他幾歲,他卻好似沒有特別喜歡的,仍舊自己玩著。蕭啟明年紀雖不過十一二歲,卻很能沉下心去做事,於丹青上尤其有造詣,不知隨了誰。
他把自己關進書房,大約又是畫畫去了。蕭啟琛與蘇晏對視一眼,他從位置上站起,道:「你好久沒來東宮了,走走?」
蘇晏順勢拉過他的手臂,走出幾步順著袖口滑進去,握住了蕭啟琛的五指。被偷襲的人只挽起唇角,斜睨了他一眼,目光裡儘是寬容。
這幾年來,蘇晏不時跑四境巡查,他不上前線,但年輕時多年作戰落了滿身的病,騎馬行軍難免牽動舊傷。今年清明過後,蘇晏在臨海不慎落馬摔斷了一根肋骨,蕭啟琛一聽就跟他急了,扣在宮裡兩個多月,愣是沒讓他出現過。
這下流言四起,再加上蕭啟琛寧死不肯充實後宮的模樣,朝中有些人精已經猜出他們的關係。不過那又如何呢,蕭啟琛的性格朝臣都知道——
「愛卿說得十分在理,但朕是不會改的。」
蘇晏的夫人逝世多年,他卻從不曾出入煙花之地,也絕口不提續絃之事,蕭啟琛又大有終身不娶的意思。一來二去之間,古板如林伯庸都能不時調侃他們,其餘人潛移默化間居然就習慣了大將軍總陪著陛下。
金陵城中官家小姐們不再打將軍夫人位置的主意,成天長吁短歎,說蘇晏是個癡情種,可惜心不在平遠侯府,而在台城——蕭啟琛聽了,心情複雜,實在不知道身邊這個榆木疙瘩是怎麼和「癡情」二字掛上鉤的。
朝中更新換代,因為官學,不少寒門弟子得以入朝為官。這些人展示出與世家公卿不同的性格,新舊實力不斷拉扯,倒也無人在意蘇晏為何常年留宿宮廷了。
用謝暉的話說:「溫水煮青蛙,陛下好手段。」
「我聽荀卿講你左肩上的舊傷貌似又復發了,這次怎麼搞的?」蕭啟琛問道。
蘇晏唇角一僵,道:「幫我爹貼桃符時扭了一下,那處本是骨傷,又帶了很多年,沒那麼容易痊癒——荀大人言重了。」
蕭啟琛不陰不陽地望向他,意味深長道:「那就好。」
說話間,他們行至東宮的花園。宮牆的青瓦在初秋日光下比往常清亮,對比鮮明,與庭院中墨綠枝葉間的點點金桂相得益彰。
當年的池塘還在,養的錦鯉卻換了一茬。花園在蕭啟明入住前才打理過,此時望去竟有嶄新的感覺,橘樹換為了桂花,梔子和蘭草都在,迴廊瀰漫著一股淡淡花香,卻與蘇晏記憶中那股極輕的熏香味大不相同。
他望向熟悉的小徑,忽然很有感觸道:「阿琛,你我相識二十年了。」
「故地重遊……」蕭啟琛指向一處花圃,薔薇謝後滿地落紅,「我當時就是在那兒。」
他說這便走了過去,站在那薔薇的殘花之後,杏色衣裳好似也沾染了鮮紅,襯得他膚色都好看極了。
蕭啟琛輕巧地把手往身後一背,問道:「你是何人?」
二十年前的某個秋天,也是這般雲淡風輕。
蘇晏那時自報姓名,之後他被蕭啟琛夥同在太子面前做了場戲,初次領會到了六殿下的「厲害」。再到後來同窗共讀,同床共眠,晝夜都在一處,形影不離,以至於猝不及防被變故分離,重逢,再到那日點破心意……
「都是為了他。」
悉數種種紛擾復又重來,蘇晏見他站在花叢中,卻記起那個驕傲得像只小錦雞、挨了打也不沮喪的孩子。
原來生死走一遭,四海看一遍,仍抵不過他秋光中的一眼瀲灩。
蘇晏溫聲道:「與你長相廝守之人。」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臥槽一直沒說的一個點,蕭啟琛年號「天嘉」致敬了陳文帝,我最喜歡他嗚嗚嗚嗚嗚QAQ
正文到這裡就結束啦!!謝謝大家一路陪伴與支持,比個大心心!
番外目前還沒想好寫啥,待我慢慢寫……
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