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小雪
雖大軍凱旋後的封賞儀式能夠缺席,翌日朝會蘇晏卻無論如何不敢不去。他已有近兩年不在京中,而這期間朝臣換了幾班,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需要理清。
朝堂被蕭演整肅過幾次之後,各位棟樑們不再敢明目張膽地眉來眼去,私底下仍然小動作不斷。托蕭啟琛的福,趙王黨而今沒幾個身居高位,統統自顧不暇,其餘朝臣站在太極殿時噤若寒蟬,散朝後走動愈發頻繁。
用施羽的話說,「陛下此舉實在不得人心,大家頗有微詞也是應該的。」
此人對蘇晏這麼說時,替他順手滿上一壺茶:「朝會時陛下問你的那些,其實並非不放心你,而是你和六殿下的關係親近,他防著六殿下呢。」
「怎麼?」蘇晏疑惑道,「啟琛做了什麼不得他喜歡的事麼?」
「正因為什麼也沒做,陛下越發覺得六殿下心思深沉,從而不敢信任。話說回來,鳴玉,你和殿下的關係果真好到了能互稱名字嗎?」施羽啞然失笑。
蘇晏點頭道:「畢竟是自小就認識。施大人,我有個疑問……當今朝中,理應支持趙王的人更多些,為何各位大人今日什麼都不說?」
朝會上蕭演例行詢問了蘇晏北境戰況,當中提到是否需要徐州駐軍北上支援。蘇晏還沒表態,蕭啟豫出列建議應當再考慮兵權的分配,但被皇帝不置可否地掠過,而這本來合情合理的啟奏竟沒得到任何一人的贊同。蘇晏上次還在金陵時,蕭啟豫縱不說一呼百應,至少這等認真的建議還是有人附議的。
難不成真如蕭啟琛所言,蕭演對他耐心已經用完,乃至於徹底厭棄,於是其他人見風使舵,進而落井下石?
施羽歎道:「鳴玉你有所不知啊……趙王爺前些日子出言不遜,說楚王殿下生不出兒子,這話不知怎麼的傳到陛下耳裡了,你說這……能不生氣嗎?」
子嗣向來是茶餘飯後永不厭煩的談資,這些守舊的貴族們提起楚王府總是帶著揶揄多些。誰不知道蕭啟平成親好幾年,膝下就一個郡主,今年五月王妃又生了一胎,結果還是女兒,蕭啟豫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只是這話無論如何定然在私下場合說的,趙王這跟頭栽得也未必太巧。
「是柳文鳶吧。」蘇晏若有所思,「他的耳目總是無處不在的……趙王是咎由自取。」
「可不是嘛,大好前程就這麼被斷送了。陛下本是就事論事的,御史大人突然參了一腳,提起當年的宮婢毒害太子一事,提起那宮女原本就是趙王小妾的妹妹……這下火上澆油,趙王殿下當天就被發落回府禁足思過,沒有詔令不許離開金陵。」
蘇晏聽後,難得靈光道:「心病……害怕他故技重施對七殿下,但陛下也不想想,現在給趙王爺十個膽子他也沒那能耐了。」
施羽深表贊同:「有道是眼看他起高台,現在樹倒猢猻散,趙王爺八成也折騰不起大風浪。咱們陛下料理完這個,眼光全放在六殿下身上了,我看那架勢,恨不能多找幾個紕漏出來。可惜六殿下辦事滴水不漏,沒給他機會。」
蘇晏:「辦什麼事?」
施羽:「一些無足輕重卻又十分繁冗的雜務,比如重建長蘆寺的禪林。」
蘇晏額角一跳:「他這是把啟琛當什麼……」
施羽無可奈何道:「朝中對此事有異議的據我所知便有不少,但陛下對六殿下的疏遠與不喜太過明顯,誰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陛下早年怎麼也算個明君,為何現在反而疑神疑鬼的,許是真的年紀大了——」
他仗著四下無人口無遮攔,話音未落,身後突然傳來兩聲咳嗽。
施羽渾身一震,僵硬地閉了嘴,正要想法子辯解,坐在他對面的蘇晏卻彎了眼角:「正說你呢,就來了?」
四方案幾空出來的一側被來人佔據,他似是不習慣半跪坐的姿勢,曲起一條腿,無比隨意地撈過茶壺與瓷杯,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做完,來人朝施羽笑了笑:「施大人,這麼巧你也在啊?」
施羽連忙要站起來:「六殿下……」
蕭啟琛擺了擺手,興致勃勃道:「不用不用,你坐著吧。不是朝會相見,懶得理會這些禮數,我本也聽阿晏說他在此處喝茶,想著這人怎麼還愛好清心養性,就來看看,沒想到是與你在一處——聊什麼呢?」
「大將軍得勝歸來,寒暄幾句而已。」施羽多此一舉地解釋。
蕭啟琛卻笑而不語,轉頭與蘇晏攀談起來:「今天回家麼?」
這話問得奇怪,施羽還未反應過來其中深意,聽蘇晏無比自然地接話道:「爹讓我去府裡交代些事,你先回上林苑吧,等事情談完我去找你。」
蕭啟琛說好,接著怕冷落了施羽似的,和他聊起了近日金陵的一些趣聞。
他比施羽矮了一輩,兩人交流卻毫無障礙,甚至算得上意趣相投。施羽平素與他交集不多,此番機會難得,便抓緊時間多問了蕭啟琛國子監的事,對方一一耐心地答了。蘇晏在旁邊成了個擺設,他全不介意,只自己喝茶,偶爾抓一顆蜜餞給蕭啟琛。
但他們也不曾聊得太久,不多時施羽便要告辭,蕭啟琛客客氣氣地與他作別,並未說要送他的話,這反倒讓施羽覺得舒服。
他離開後,蘇晏轉向蕭啟琛,上下打量他一番,開門見山道:「這都入秋了你怎麼還穿單衣,不覺得冷嗎?」
金陵的秋向來是一層雨一層涼,近日天晴,微妙地介於讓蕭啟琛難受的暑熱和深秋涼風之間,蕭啟琛便厚著臉皮道:「沒事,再冷的時候看到你,心裡都是暖的。」
這般令人肉麻的話,蕭啟琛張嘴就來,還說得懇切無比,換做旁人或許會侷促不安,蘇晏卻全盤接受,只當他說了句很平常的問候,不接招:「那就行。我先回府一趟,晚些時候再去找你——別看了,留你那邊過夜。」
原來這麼默契,蕭啟琛笑開了:「還有一事。」
蘇晏沒有半分不耐煩:「說吧。」
蕭啟琛勾了勾他的手,頗為諂媚地湊攏道:「休沐的時候,能想法子讓沈將軍來一趟上林苑麼?就說你請他喝酒,我這邊有個貴人想見他。」
蘇晏眉頭一皺:「說媒拉縴?」見蕭啟琛支支吾吾,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他心下明白了個大半,調侃道,「誰啊,要勞動我們殿下親自動手扯紅線?」
蕭啟琛腳尖蹭了蹭地面,含糊地吐出一個名字:「那誰……惠陽,上回你們凱旋,她去南苑偷看了一眼,好似很喜歡……沈將軍。」
此言一出,蘇晏先是震驚,隨後笑得彎下了腰。
惠陽公主的閨名單一個露字,自小就不太安分,不學女紅與女德,惟獨對騎射格外有興趣。皇帝的其餘幾個公主長大後陸續嫁人,唯有惠陽到了年紀卻還未出嫁。
因是小女兒,蕭演對她百般寵愛,指明了要讓惠陽自己挑。結果挑了一年多,不是嫌這個太弱了,就是嫌那個無趣得很。
曾有一段時間,惠陽對蘇晏倒是格外崇拜,無奈蘇晏成婚得早,再後來蕭演賜婚的心思也消失了,這事便不了了之。
「後來不是沈將軍守雲門?民間把他刻畫得如同天神下凡,惠陽不知從哪聽來那些故事,就對沈將軍……」說到此處,蕭啟琛歎了口氣,望向遠處亭子裡的一對男女,偷偷對蘇晏道,「我本不想摻和,架不住她三天兩頭地撒嬌。」
蕭啟琛與兄弟和幾個妹妹的關係其實都挺不錯,尤其惠陽,遇到節日時常到承嵐殿走動,算是除蕭啟平外皇室最喜歡蕭啟琛的人。
蘇晏想了想,道:「這麼瞧著,成君哥和公主真是有點配。」
萬年單身漢沈成君還不知自己得了公主青眼,那日離開上林苑時,對上蘇晏複雜的表情,他莫名其妙地拍了把蘇晏的腦袋:「強顏歡笑什麼呢?」
蘇晏:「將軍,你我任重而道遠。」
沈成君心下越發疑惑,望向蕭啟琛,牙疼道:「殿下,這小子最近吃錯東西了嗎?怎麼說話神神道道的,跟誰學的這是?」
蕭啟琛扭頭望惠陽公主離開的方向,確認人已經走了之後,十分誠實地對沈成君說了實話:「將軍,不知你……是否成家?」
這話既不委婉也不含蓄,著實不同於蕭啟琛平日說話的風格,沈成君先搖頭,緊接著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白毛汗,自作多情地想:「皇家還管朝廷重臣的姻親問題?難不成我孑然一身這麼多年,已經驚動了陛下?」
蕭啟琛不管他想了什麼,直截了當道:「惠陽自從見過將軍一面,心中愛慕,茶飯不思。但我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今日專程請將軍過來當面聊一聊。如今你和惠陽見過了也聊過了,對她……可有半點喜歡?」
沈成君頓時語塞,他轉向蘇晏,對方一臉事不關己地轉身就走。
而後幾天內,沈成君都沉浸在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中,以至於惠陽公主出現在校場時,他都不知所措地想腳底抹油——然後被蘇晏揪住,扔過去給公主當牛做馬。
沈成君無語凝噎,固執地認為是蘇晏在背後搗鬼,一時間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仇恨。他的滿腔怨念在練兵時發洩出來,惠陽公主在旁邊拍手叫好,一眾將士心有慼慼,不懂自己到底怎麼觸了沈成君的霉頭。
對比之下,當了個甩手掌櫃的蘇晏態度堪稱春風化雨。驍騎衛中唱紅臉和唱白臉的彷彿互換角色,把駐守南苑的台軍折磨得痛苦不堪。
秋意正濃之時,突厥大將阿史那被囚禁在了南梁金陵,呼延圖被迫求和。
太極殿內外洋溢著歡快的氣息,為慶祝久違的大捷,蕭演親自到了徐州犒賞返京的驍騎衛將士。雖然突厥尚未稱臣,所有人卻覺得這彷彿只是時間問題。
蘇晏和沈成君收到雁南度戰報,雁門關外突厥軍全部撤退,方知也上奏,說明雲門關暫時沒有危險,一切都那麼安逸。
當這年的第一場雪飄飄灑灑地覆蓋了金陵城時,蕭啟琛把蘇晏拉到了城外。
金陵城外處處都是好風景,四季都有值得去的地方,前朝今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留下過膾炙人口的篇章畫卷。而蘇晏連續幾個冬天都在燕雲北境,習慣了北方鋪天蓋地的大雪,猛然被蕭啟琛叫到鍾山,非常不能適應。
江南的雪婉約過分,草木未曾全部凋零,薄薄的一層白色之下還有灰綠的痕跡,梅枝上掛著霜花。如同雨一般淅瀝綿長,飄落在掌心時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長年在北方,蘇晏險些忘記了自己是江南的人。
他的手此刻被蕭啟琛握著,十指交纏成了個極其曖昧的姿勢。一到冬日,蕭啟琛雖精神得多,但身上的溫度卻有點低,掌心更甚,像握著冰塊似的,每次都要耐心地捂好一會兒才能感覺到一點暖意。
蘇晏拉了他一把:「這麼急匆匆的,去哪兒?」
「長蘆寺。」蕭啟琛笑道,指向不遠處蕭瑟的樹枝之間露出來的一點禪林屋簷,「過完年就要動工興建,我此前來燒過香。」
蘇晏不解道:「我怎麼從不曉得你還信佛?」
蕭啟琛道:「是不信,但總覺得有些話不能對人說,那還是對佛說吧。松林禪師對我道心誠則靈,你看,這不是你就到我身邊來了?」
他說話時的尾音捲得又軟又糯,輕飄飄地,就像天地間的小雪一般在眉間留下一點澄澈和清涼。蘇晏想到自己的娘和家中佛堂,從前他對困境束手無策時,也時常去那兒坐坐。
言語間長蘆寺山門已近在眼前,上了年紀的古寺看上去有些破敗,但當中僧人卻來去自如,絲毫不介意照壁脫落後形成的斑駁。
蕭啟琛與一個小僧行了合十禮,兩人低語幾句後,他領著蘇晏進了寺門。
「那邊,還有後面的禪林,屆時都將重修。前任住持圓寂,父皇為表示對他的敬重,派我親自料理此事。」一路過去,蕭啟琛解釋道,「所以年後就有的忙了。」
此地清幽,又因初冬雪景映襯得徐徐綻放的紅梅分外嬌艷,少人的地方彷彿格外適合談情說愛。僧人沒有跟著二人,蕭啟琛走出幾步便和他黏在一起肩膀相依,他們更多時候少言寡語,好似壓根沒有什麼非要通過說話來交流。
寺廟的青瓦白牆與七層六角寶塔相映成趣,蘇晏出了山門,仍舊忍不住回望。
禪室外匆匆路過,卻聽見幾字箴言:命由己定,何苦之有?
回城半途又下了雪,蕭啟琛貪玩,沒有要天慧遞過來的傘,肩上很快就濕潤了。
他的大氅是紺色,在白茫茫的一片中成為了視野裡唯一的焦點,蘇晏就這麼盯著他在積雪的地面上來回踩出腳印,攏在厚重大氅中的身形似乎比過往又更加單薄了。
蘇晏突然有點害怕他消失:「阿琛!」
三五步開外的人回過頭來,一縷過於長了的碎發垂在眼角,恰好遮過他的淚痣。蕭啟琛唇色淺淡,眉眼偏偏如同墨畫一般清晰,幾乎要融入冬日單調的顏色中。
他露出個疑惑的表情:「怎麼?」
眼中映出淺淺的影子,天光之下驚鴻一閃,蕭啟琛的樣子頓時又鮮活而真實。蘇晏心頭那難以言喻的擔憂彷彿突然就能拋去九霄雲外,他疾走幾步,上前與蕭啟琛並肩。
對上他未消的困惑,蘇晏抬手把他耳邊的碎發捋到耳後:「沒事,就想叫叫你。」
蕭啟琛耳根一紅,乾咳幾聲後正經道:「快回去吧,外頭好冷。」
蘇晏點頭:「好。」
金陵的初雪下了兩天,皇城與坊市的青瓦都鋪上了一層白色。上林苑的水池沒有結冰,岸邊的柳樹落光了葉子,偶爾越過一隻鳥,像無意闖入了水墨的畫卷。
年節就這麼安穩地來臨,蕭啟琛以為蘇晏終於能留在金陵,他們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稍微浪費,然後再去煩惱朝中那些瑣事。
而他不知道,對他而言那個千載難逢的轉折點,很快就將聲勢浩大地來臨。
作者有話要說: 沈將軍賣身求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