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中意老古董嗎?
一、
白髮老翁閉著眼睛,仿佛在說著夢話般,娓娓地說道:「遠古的年代,廣大肥沃的土地孕育出人類,繼而發展為大大小小的部落,或有部落與部落合併而為大的部落;或有部落與部落間紛爭而進化為相互企圖吞併土地、爭權奪利的戰爭。
「無論是勝或敗,一場戰爭的結束,終究代表一個新的、占地更寬廣的聚落形成,不同的部落聚于同一領導者的指揮下,稱之為『國』。」
他老朽的耳,聽不見底下窸窸窣窣的可疑聲響,自然也沒看到那鬼鬼祟祟、學小狗小貓般手腳並用地從書案旁的走道一路爬到門口,溜之大吉的小蘿蔔頭們。
「在距今一百多年前,吾等天朝治下的這塊土地上,曾有大大小小、不下百個『國』在此處共存。長約千年的期間,國與國勾心鬥角、戰亂不斷,或有併吞他國領地而強盛,或有自我分裂而滅亡者,偶有聯姻締結和平勢力,卻也鮮少持久。長年戰事,最為耗損百姓之氣,大半的小國皆過得民不聊生,而一些大國則仗勢欺人,恣意奴役使喚他國戰俘,放縱權貴酒池肉林,怨恨敵對便日益嚴重。
「在那百家爭鳴、群雄爭起、戰亂頻仍的年代,一道曙光出現在聖雪山山腳下的一個部落之中。該部落因為擅長利用大鷹狩獵,大家稱之為隼族。在長年冰雪封山、氣候惡劣的環境中,隼族人在一位史上最為驍勇善戰的族長指揮下開疆拓土,勢力漸漸擴及了整個北方。就在他們決定以隼為國號,創建新朝代之際,族長的妻子在漫長的懷胎十五個月的難產後,生下了族長的繼承人——不多年之後,他被喚為天授之子,你們可曉得他是誰嗎?」
「……」
等了等,等不到回答,老翁緩緩地張開了眼,終於發現禦書苑裡已空無一人。「哎呀呀」、「嘖嘖嘖」地搖搖頭,放下手中的書卷,老翁抖著滿是歲月風霜的瘦削兩手,捧起案上的溫茶,就口輕啜著。
怎麼辦呢?
如果將此事稟報王妃娘娘,相信這些小主子們會受到應有的懲罰。
不過……老翁抬起了頭,自下垂的眼皮細縫裡,看了看屋內。
春日煦煦的初陽,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櫺,灑在紅檀木制的案桌上,宛如灑了一桌的刺眼金沙,曬得人暖呼呼的。
歷史到了明天還是同樣的一段歷史,不會改變,但對於那些小主子們而言,今日的陽光可是獨一無二,錯過了就不會再接觸的美麗陽光。且看在這美好得無法將人關在屋子裡念書的豔陽天的分上,老翁呵呵地一笑。
「天公作美,我看,今兒個就上到這兒,明日再續吧!」
畢竟,他也曾年輕過,知道陽光召喚著雙腿而走向屋外的時候,那股打從心裡發癢、耐不住坐、停不了講課的滋味啊……
他清楚,一旦太夫子在教書的時候合上眼,無須什麼艱深的輕功神計,只要手腳動作俐落一點,輕輕鬆松就可脫離「聽一個老人喃喃自語不停」的苦海——從書苑裡逃出來。
他更清楚,想偷得浮生半日閑,和他最愛的馬兒們混過一下午,最大的障礙是在離開了書苑之後,要怎樣甩掉屁股後面的這堆小跟屁蟲。可「知道容易,做到難」,太夫子過去所傳授的不變真理,此刻正應驗在他身上。
「格(哥),我們要去哪裡?」
「去玩呐。」
「那是去哪裡玩?」
「……欸,彩姐姐,我們要去哪裡玩啊?」
「哎喲,剛才是仲哥哥帶我們溜出來的,要問你也該去問仲哥哥,我哪知?」
「我不要去問大哥,我偏要問你。你說嘛、你說嘛、你說嘛!」
「臭小廣,你不要拉著我的手搖來搖去,我的頭都被你要暈了!大哥,你看他啦,快救救我!」
走在最前頭的十二歲少年驟地停下,他惱怒地拱起眉頭,與同齡少年相較,極為銳利、有威儀的眼神,一一地掃過每一張或多或少與自己有點兒雷同的小臉蛋。
「全給我閉嘴!你們若是再嚷嚷個不停,我就帶你們回書苑去上太夫子的課,什麼都別想玩!」嚴厲地端出長子的派頭,他扳著一張稚氣未脫的俊俏臉蛋訓道。
「又不是人家的錯!」
小他兩歲的長妹——彩,噘著小嘴,表情委屈極了。
「誰叫你慢吞吞地不幫我去問,現在惹火大哥了,當然是你的錯!」
比長妹晚兩個月出生的大弟——廣,此時擰著眉頭,一肚子全裝了不滿,就是不見絲毫的反省。
「你自己不去問大哥,還怪到人家頭上?大哥會這麼生氣是你的錯,你別往我身上推行不行!」彩嗔怒。
「是你拖延!」廣耍賴。
「少搬弄,明明是你沒膽!」
兩邊來回爭辯「你的錯」、「我沒錯」,吵得白熱化,而站在兩人後面,手牽著手的一對年幼雙胞胎女娃見狀,也不甘寂寞地嘴一癟,跟著湊起熱鬧。
「嗚……嗚嗚……容容討厭吵架……」啜泣著。
「容容哭,雙雙也要哭!嗚嗚嗚嗚……」放聲大哭。
這下可好了,少年望著弟妹們失控的哭鬧吵叫,自己卻束手無策,只能鐵青了臉懊惱著。
為什麼方才自己不狠下心,阻止他們跟著自己溜出來呢?明知這群惹禍精,沒有一次乖乖聽自己的命令過!
罷、罷、罷!仲決定拿出山南國長王子的氣魄,寧願回去向太夫子謝罪,繼續聽無聊的講課,也勝過放任蘿蔔頭們吵吵鬧鬧,虛耗掉寶貴的光陰。
「喂,你們幾個——」
仲才開口,驀地,遠遠傳來大批的腳步聲及女子尖銳怒叱的聲音——
「……薺王殿下的人跑哪裡了!」
幾個蘿蔔頭一聽見是荷妃娘娘在罵人,立即嚇得像是挨了雷劈,不僅主動噤聲,連大氣也不敢喘地僵在原地,唯恐被王妃或其他人捉到他們蹺了太夫子的課,會受到重重的懲罰。
種反應機靈地把愣住的弟妹們一把拉入了步道旁的灌木林裡,吩咐他們躲起來、不許出聲。
過了一會兒,王妃娘娘在十數位宮女的簇擁中,走到離他們約有百步之遙的回廊下,仍對著不停鞠躬賠罪的侍官們發脾氣、滔滔不停地怒駡著。
仲在名義上喊荷妃為娘,但他是妾腹之子,與荷妃之間的關係雖不至「水火不容」,但也沒有什麼「母子情深」,所以對荷妃火爆斥責的場景,他沒有特別的感想,只是覺得總是冷冰冰地看著自己、面無表情的荷妃,原來也是有脾氣的。
與他恰恰相反地,一旁的弟弟廣在見到親娘罕露的一面後,卻不僅喃喃地說道:「我還是頭次看到娘這麼生氣,她在氣什麼呀?」
「好像是找不到父王跑哪裡去了。」彩說道。
「她在找父王?」
「她在找父王?」
雙胞胎像是九官小鳥般,異口同聲地說道。
「噓,你們安靜一點,不要吵!小心被發現了!」仲急忙提醒。
幾個小蘿蔔頭後知後覺地想起危機尚存,趕緊以雙手捂著嘴,不敢再多嘴。
但願他們幾個能這樣一路保持安分,別再扯後腿。仲現在可是提心吊膽著,就怕被荷妃給當場活逮。被誰發現都無所謂,被荷妃捉到的話,自己會害得親娘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這,遠比仲自己挨娘親耳刮子還難過。
「啊,祖奶奶……」
該說不意外嗎?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廣又忘了禁口令。
「呆子,該稱皇后娘娘才對!」
有一傻必有二傻,彩也跟著衝口而出的舉動,讓仲好氣又無奈,只有再狠狠地噓了一聲,訓斥他們「除非我說可以,否則不許再開口」,並往兩人的耳朵上一擰,薄施小懲為戒。
還好這波小騷動並未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仲緊盯著前方的動靜——在皇后娘娘(祖奶奶)出現之後,荷妃娘娘已經不再大呼小叫,兩人看似平靜地交談著,可是仲很早就聽娘親說過,荷妃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婆媳」關係很惡劣。
據說是因為荷妃娘娘的「娘家」——申暘將軍府,早年曾暗中在朝廷運作,集眾人之意罷黜膝下無子的皇后娘娘。
最後皇后娘娘雖然靠著幾名貴妃的力挺而未被打入冷宮,可從此之後她對申暘將軍陣營的人便懷恨在心,逮到機會就會教訓他們。結果那些將軍、大臣們在往後的數年內,不是被調離了皇城,派去駐紮邊疆,就是被調轉閒職,管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至於荷妃這方面,仲間接聽到的說法,似乎她對皇后也有不少的不滿之處。
姑且不論皇后娘娘與荷妃的父親間的恩恩怨怨,雖然她的父親被調到邊疆駐紮、長年沒辦法回皇城陪伴家人,但這對荷妃來說並不是值得記恨的大事。
因為暗算在先的是她自己的父親,因此皇后的報復只能說是以牙還牙、想討回公道的合理舉動。要怪只能怪荷妃的父親算計錯誤——誤搗了蜂窩,才被盯得滿頭包。
然而,荷妃與皇后的最大心結,與仲不無關係。
更正確的說法,是仲的「出生」讓兩人之間的心結浮上了檯面。
荷妃與薺王的婚姻,是薺王的親娘——慧貴妃在薺王尚在繈褓時期,便大力促成的。
發生了皇后差點遭到罷黜的事件時,照說慧貴妃該站在未來的親家那一邊,可是誰也沒想到她會站在皇后那一方,而讓申暘將軍府上顏面無光,也幾乎讓這樁婚事告吹。
雖然後來申暘將軍府決定和皇子聯姻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所以吞下這口氣而讓婚事繼續進行,並想借著荷妃這枕邊人的力量,將薺王的心拉攏到他們陣營之內,好在未來重新站起。
但,如意算盤竟又因為荷妃的肚皮不爭氣,成婚三年仍生不出一兒半女而陷入危機。這時候,皇后娘娘落井下石地推薦慧貴妃為薺王納妾,讓一向奉母命行事的薺王陸續地娶了兩名側室入門。荷妃的處境雪上加霜不說,當仲的娘親在半年後傳出有喜的喜訊時,荷妃的心境想必有如身在地獄之火中。
仲還記得,娘描述那段過去時,總是以餘悸猶存的表情,撫著胸口說著。
「懷著你的那時候呀,娘吃任何東西都小心翼翼的,就怕我們母子被人下毒給殺了,一屍兩命,對那些有心人來講多省事,是不?」
也許荷妃的手段沒那麼狠毒,娘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許是娘親警覺性夠高,未留給對方太多的可趁之機,總之仲總算是平平安安地誕生了,而且在荷妃想盡辦法求佛、拜菩薩,苦苦地拜了兩年之後,弟弟廣也跟著生了下來。大家各自如願得子,這也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不過,荷妃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梁子,因為這樣而結深了。
要不是皇后娘娘多嘴雞婆,廣不會失去了本來屬於他的長子地位,站在為人母的立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這位好管閒事的婆婆。
而這段八卦傳言,不只在皇城後宮,在這雲祈宮內也流傳甚廣,算是公開的秘密。
仲見兩人交談不到幾句,便轉身各自帶著各自的人馬離開,不禁在心中浮上「不出所料」四個大字。
「他們走了耶!」
「走了耶!」
兩張生得一模一樣的小臉,喜孜孜地回頭看著仲。
「是、是、是,他們走了,你們可以出來了。」拍拍褲子膝蓋處的灰塵,看樣子今日運氣不很好,出師不利,仲可不想再冒任何被人活逮的危險,所以決定還是班師回朝——回禦書苑去上課吧!
「嘻嘻嘻……」小容指著捂著嘴的廣和彩,笑得合不攏嘴。
「哈哈哈……格格和姐姐的臉……好紅好紅,好好笑……」小雙更是拍手捧腹叫絕。
原來是兩個愛耍活寶的小蘿蔔頭擔心再度失言,所以拼命將自己的嘴巴捂住,結果一口氣憋在口中,兩張臉漲紅得像豬肝。
「好了,可以了,你們可以開口了,在你們憋死之前快點喘口氣吧!」想起自己先前「頒佈」的禁令,仲趕緊說道。
「呼!哥一直不說『可以開口了』,差點兒以為我會沒命了呢!」廣圓滾的小臉浮現憨憨的一笑。
「謝……謝謝……大哥……救命之恩。」彩腿軟地蹲在地上說道。
唉,有這兩個天才弟妹在,仲有預感自己一輩子都得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我們走吧,回書——」
「哎喲,祖奶奶最近怎麼這麼常往我們這兒跑?每回她一來,娘的心情就特別糟,動不動就對我訓話,煩都煩死了。」
「呵呵,彩知道為什麼皇后娘娘愛到咱們山南來。因為父王是幾個親王裡面,對待皇后娘娘最百依百順的一個,所以皇后娘娘在慧奶奶仙逝之後,才會以父王的『娘』自居,企圖掌控父王呢!」
仲在心中一笑,彩這丫頭,倒是挺會現學現賣的。這些話都是偷聽娘親和心腹宮女們閒聊得來的,卻講得頭頭是道,宛如一切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百依百順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娘常常罵父王不中用、沒出息,是個扶不起的二愣子,還叫我千萬不能學父王。」
「父王才不是愣子!」
「不是愣子!」
哥哥、姐姐所講的大半內容,其實雙胞胎都聽不懂,但一聽到有人說爹爹的壞話,立刻氣呼呼地瞪著廣,掐緊拳頭抗議。
「容容最喜歡父王了!」
「雙雙是最最最喜歡父王!」
「誤、誤會,這是天大的誤會。不中用是我娘說的,又不是我。我也喜歡父王啊!就、就算他每次放紙鳶總是會掉下來,我還是很喜歡他。」
「你慘了啦,把兩個小丫頭氣成這樣,父王知道你欺負她們,一定會不高興,說不定再也不陪你玩了。容容、雙雙,不要難過,彩姐姐帶你們去找父王,我們去把這件事向父王稟報,讓廣哥哥挨父王的罵,好不好?」
雙胞胎毫不猶豫地異口同聲說「好」。
於是,三個小女孩牽起了手,很有同盟意識地朝他們兩個臭漢子(仲覺得自己很無辜)哼了一聲,然後把脖子扭向另一頭,瞧也不瞧他們地走了出去。
「可惡!彩,你不許向父王亂講!」
廣這下子不緊張也不行了,他不怕父王罵,反正他罵人也不凶,但是父王很可能會禁止他碰那些稀奇古怪的番邦收藏品,譬如那些會晃動的木偶,或是會轉圈圈的銅娃娃!上次父王說好要給他看的、一種可以讓人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的神氣筒,他都還沒看到呢!
「仲哥,我們也追過去,快點!你要幫我向父王解釋,我沒有講他壞話,全是彩姐在瞎扯!」
「追?追去哪裡?你們沒聽到娘娘找不到父王而在罵人嗎?」
「欸,父王還能去哪裡?那些內侍不是裝傻給娘娘難看,就是太懶惰了沒去仔細找,才會找不到父王。」
廣心焦如焚地強行執起仲的手,拖著他一塊兒走,唯恐慢了她們一步,就會在父王面前失去辯解的機會。
坦白說,仲和廣的意見一致。
想要找到他們那位有「書」萬事足的父王,還不容易嗎?
找一根釣竿,掛上一本他最寶貝的珍本古冊,在內苑繞上個一圈,保證不用三、五盞茶的時間,就可以把他釣出來了。不過考慮到父王還有堂堂一國之君的顏面要顧及,仲會比較推薦第二種法子——沿著「書」這個字去找就對了。
結果,先出法的彩和雙胞胎,理所當然地先推開了內苑最高的塔樓,也是藏書閣所在處的大門。門裡面,沿著圓壁面攀著螺旋狀的臺階,而每一層樓都堆滿了自天下個搜集而來的書卷、書冊,和許多不知名的古怪玩意兒。
越是往上走,越多的光線透過頂上的天井照射而下,使得這本來陰暗潮濕的高塔,多了點和藹可親之處。
「父王!容容找到你了!」
「雙雙找到了!」
雙胞胎雀躍地奔向盤腿坐在矮案前的男人,撲到他的身上又抱又摟的。
「咦?你們怎麼……課呢?這是你們應該在聽太夫子講課才對啊,怎麼跑來這裡?」男人抱著雙胞胎,容許他們一左一右地坐在自己膝蓋上,邊抬起頭問著幾個大孩子。
「我們溜出來了!」
「格格溜出來,容容溜出來,雙雙也要溜出來!」
天真無邪的口吻,讓男人面露苦笑,微歎口氣說:「不可以溜出來啊,太夫子講課要好好地聽、好好地學習。以前父王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
但是男人軟弱無力的說教,不到片刻已經淹沒在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告狀」、「反駁」與「不知所云」底下了。
站在稍遠的地方,仲旁觀著父王手忙腳亂地應付他們的模樣,心中有一股無所適從的厭煩。
在一、兩年前,自己還像弟妹們現在一樣單純的時候,他也像他們一樣地喜歡膩在父王膝下,纏著父王說故事、硬要父王陪著玩耍,或是拜託父王出宮巡邏時,也帶他同行去外頭見識、見識。看到父王所到之處,受到百姓歡迎的樣子,他心中也充滿驕傲。
曾經他有過的願望,就是未來要像父王一樣,做個親民善良的王。
但是,娘親卻說——
「你父王是個好人,可是說不上是一個好的君王,他……實在太弱了。在眾兄弟之中,他的治國能力不及你鄴王伯父突出,他的謀略才智不及你暮王叔父卓越。連你那被評為陰險小人的照王伯父,自從平定那一場叛亂過後,他勤政努力的程度,也都超過了你成天玩物喪志、甘就平凡的父王。」
所以呢?
娘親的意思是什麼?別再敬愛父王?別再拿父王當榜樣?
不然呢?
鄙視父王的平庸、嘲笑父王的失敗,或乾脆把父王踩在腳底下,像祖奶奶、荷妃娘娘或娘親那樣瞧不起他、不要把他放在眼裡,是不是能令娘親滿意、令她高興了呢?
不必以批判的眼光去看,仲也很難在父王溫吞的外貌中,找出一丁點除了「普通」、「凡庸」之外的形容詞。
無論是欠缺魄力的圓下巴,細而下垂的眉,或唯一算是筆挺突出卻過於小巧的鼻翼,都是父王被埋沒在人群之中的理由。更不必提他長年待在書閣裡而白皙的皮膚,及缺乏鍛煉的中等偏瘦弱的體魄了。
但,就算這樣、即使如此,仲就是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如娘親所願,去討厭父王、痛恨父王的法子。
「仲,你也要過來一塊兒聽故事嗎?」男人拗不過幾個孩子,翻開了一本厚重的冊子,抬起頭問道。
「沒興趣,我要去騎馬了。」
冷冷地拒爹親的善意於門外,仲掉頭離開。
不靠近,就不會有傷害。
遠離父親的身邊,他就用不著強迫自己去討厭父親。
看不到父親臉上的失望,他就無須為隱隱作疼的良知而感到愧疚不安。
長子離去的背影,讓薺王不禁感歎著時光的飛逝,仲也已經到了想甩開爹娘的羈絆,走自己的路的年紀了。
「啊!格格跑掉了!」
「這些日子仲哥哥怪怪的,不知道是怎麼了?」
「不要管仲哥哥了,父王快點說故事給我們聽。這個大白毛兒是什麼東西啊?快說、快說啊!」好奇心全被書本上的圖案吸引,廣搖晃著薺王的手臂,不停地催促著。
「我知道了,別急。這是一種叫做大白熊的野獸,它專門出沒在終年飄雪的深山之中……」
望著一張張專注的小臉蛋,薺王心想再過個紀念,這些崇拜、喜愛、撒嬌的眼神,可能也會像仲一樣有了轉變——變得不耐、變得疏遠客套、變得愛理不睬的冷淡。
目前這些孩子們仍將他這父王視為天下最好、最偉大、最重要的人物,可是只要他們再大一點兒,知道了事實的真相並不是如此之後,他們便會一個接一個地離父王遠去。
不過,即使那一天到來了,薺王也不會特別難過,因為他已經習慣了。
現在這雲祈宮中,有誰會把他放在眼中?在朝堂上,多半是他聽從宰相及將軍們的建議辦事。下了朝,後宮中的一切大小事物則全由荷妃和她的人馬把持。
有他在或沒有他在,對山南國而言似乎差別不大。
「這些還不都得怪你沒出息!」
不滿荷妃于後宮的勢力已經壓過了他,仲的娘親——薺王的側室梁夫人曾不止一次哭訴自己遭欺負,要他主持公道。
「為什麼你不拿出點魄力?你還算是個男子漢嗎?殿下!」
可是薺王即使出面了,他在強勢的荷妃面前,也只有節節敗退、鎩羽而歸的分,結果反而讓梁夫人更失望、荷妃更瞧不起他,沒有人變得快樂。
但薺王早就跟她們警告過了,事情會變成這樣,可是她們不理會,一旦出現不如意的結局,便又變成他的責任。唉,薺王實在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希望他能變得更強勢一點?他們難道不知道,「和為貴」、「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嗎?
從幼小,娘親就告訴他「你一切聽娘的安排就對了」,所以他從不忤逆娘的決定。娘要他讀書他就讀書,娘要他娶妻他就娶妻,娘要他早點生孩子他也很努力地這麼做了。
他很高興自己按照娘的請求,完成了這些事,雖然這些並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但是他讓娘高興了,他們兩人之間有一人是幸福的,不也很好?
雖然,偶爾他捲入了荷妃與側室夫人間的戰爭的時候,會不由得想問問在天之靈的娘親:這種局面也在您的料想之中嗎?您要不要教教兒子,該怎麼解決才好?
可惜,娘親沒有一次曾顯靈回答他。
「……大白熊的去向,從此沒有人知道。」薺王說故事的聲音越來越小,只見幾個孩子已經趴在案上打起盹兒了。
望著一張張不知在做著什麼美夢的無邪小臉蛋,薺王又覺得自己能有這些孩子想辦、能有這一小方天地供自己夢想遨遊,他已經很知足快樂了——假使他沒有努力達成娘親的遺願,在繼承皇位的角逐戰中脫穎而出,接任十六世天隼皇之位的話,娘親應該……也不會太苛責他吧?
「唔……父王……您故事說完了嗎?」廣揉著眼睛,從案上抬起頭問道。
摸摸他的頭。「是啊。」
「那再說一篇……」打了個打哈欠。
薺王沒取笑他兩眼惺忪、一臉還困著的模樣,寵溺地說:「好,想聽些什麼?」
「聽……父王為什麼會這麼喜歡讀書啊?小廣覺得……哈啊……讀書……有點無聊耶!」
「這又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嘍!」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為發生了一場意外,差點就要丟了小命,躺在床上好幾個月動彈不得的事。想不到這場事故,卻讓他見識到了另一個更美麗的世界。照王的娘親為了謝罪,不知從哪兒弄來了洋蠻人的羊皮書卷,裡面描述的文字他看不懂,卻對上面描繪的墨畫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從此跌入了搜集洋玩意兒的萬劫深淵。
「說嘛!說給我聽!我想聽父王是怎麼喜歡上它的!」
「呵呵,好……最初我和小廣一樣,不喜歡上太夫子的課,可是有一回父王看到了一卷很有趣的書,上面描寫著一個光怪陸離的地方,那兒有著會食人的野蠻族群,還有著在深夜才會出來吸血的小妖怪、會噴出火焰的山……」
薺王雙瞳閃閃發亮地述說著當年令自己興奮不已的第一本洋書的內容,與兒子共用那份心跳如速的刺激。
「哇!」
廣聽得一楞一楞的,睡意全被拋到腦後,一路聽到最後,他還激動地跳起來說:「父王,這些東西都是真的嗎?廣想要親眼去看一看!」
這反應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
薺王不由得一笑。「也許等你長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去找答案了。」
「父王也要和我一起去嗎?」
十年前的薺王,會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要去」,「想去得不得了」、「巴不得馬上走」。可是十年之後,他現在已經有了離開不了的各種理由:一、他不能放下帶領百姓的責任。二、他不能拋家棄子置家族於不顧。三、諸多的枷鎖,早讓他已經不再有一時衝動的勇氣作本錢,去豪賭人生一場了。
「不了,機會就讓給年輕人吧。廣,你代替父王,好好地去外面闖一闖。」
至於自己,薺王覺得留在這藏書閣中,把玩這些搜集自天下各地的珍玩古董,翻翻看看這些古樹、新章,他的小小野心便已經獲得了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