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眼裡映著一個受傷的小男孩,血淋淋的傷口不在他的身,在他的心口上。
--而傷害小男孩的人,就是他。
冰冷如寒冬的眼瞥過了他手上的白緞巾,緩慢的淩遲目光移往他細而光潔的頸,仿佛要一口咬下似地往上爬到他的臉,與他因惶恐而瞠大的眼對上了。
「皇后,方才愛妃告訴你的事,你若想向父皇告狀,請便。不過,就算是父皇也不能阻止兒臣--他是我的人,從頭到腳,從他的每根發到他的每寸膚,早就烙著屬於我的印記,誰都不能將他從我手中奪走。所以你不用替王妃作什麼主了,他早有主子,就是我。」
沒有平仄起伏的嗓子,撫觸過在場每個人緊繃的心,在這一觸即發的場面中,似乎連呼吸都是件危險的事。
「......涉王,你冷靜一點......」哪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皇后,都不免聲音抖顫。[哀、哀家覺得這件事,你可以好好地與皇上商--」
「王妃!」
聲似鞭,一擊笞向他的耳,他驚跳了下。
「快過來孤王身邊吧。」
瞅著他的黑瞳是魔的眼,箝著他的意志,飭令他不得違抗。他心兒七上八下地搖擺著,不知該或不該將手擱在男人伸出的手中。
求助地望向面白如紙的皇后,換得的卻是皇后同情、憐憫、卻也無能為力地一歎。
「你還在磨蹭什麼?過來啊。」
如果現在他轉身沖出去,毫無疑問的,涉王會像頭渴血的猛獸,惡狠狠地往他的背一抓,像撕裂白帛般輕易地撕裂開他的身子,汲著他的血,順著本能將他的一根根骨頭、一寸寸血肉啃光殆盡。
--而他是沒資格抱怨的。
抑也抑不住周身發冷,簌簌顫抖著,他將手交到了涉王的手中。
「恕兒臣不多奉陪了,娘娘。您若不想待在孤這『昏君』的屋簷底下,可隨時回京畿,只是兒臣近日將會非常忙碌,因為我得好好地管教自己冥頑不馴的妻子,分身乏術,所以無法送您一程,還請娘娘見諒。」
冰著張沭魄人心的俊臉的涉王「攜」著王妃,不給皇后多說什麼的空檔,掉頭便走。
好、好駭人啊!
皇后撫著胸。她一直以為幾個孩子裡頭,涉王是最好說話、最好指揮的。
膝下無子的她,與成天只知在後宮嬪妃間周旋、放蕩好色的皇帝關係形同水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因為她不想待在皇宮裡,作個有跟沒有都沒兩樣的皇后,才想到各皇子的藩國輪流小住,挑個適合自己養老的地方。
當時她想也不想地就挑中了垠淮,便是看上涉王的個性。誰曉得原來外貌溫和謙恭的孩子,真性情卻如火般剛烈。
總之,她已惹惱了涉王,池城是住不下去了。
「阿隰,吩咐西宮裡所有的宮女,整理哀家的行囊,準備動身離開。」
「娘娘要回皇宮嗎?」
「當然不。」
去哪裡好呢?......她不喜歡陰氣森森的照王,也不想成天面對鬼靈精的四子暮王。雖然個性悶得有點無聊,她就轉往中規中炬的長子鄴王那兒去好了。
數十支的大紅燭,燦燦地被點亮,光照滿室,熠熠生輝。
小宮女一邊為他梳理著塗抹上香脂的緞亮長髮,邊說:「淨身沐浴過後的娘娘,真是美麗不可方物啊!瞧這襲銀白雪綢裹著娘娘吹彈可破的冰肌、玲瓏的玉體,多嬌多豔呀!哪個公子哥兒能不心動,小的就不信!今夜的殿下可真有福氣呢!」
另一名小宮女則替他的唇點上胭脂,笑嘻嘻地說:「娘娘也是有福之人啊!放眼垠淮,姑娘家誰不羡慕能獨佔英俊挺拔的殿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娘娘!」
「噯,總歸是一句話--娘娘與殿下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羨煞鴛鴦!」
小宮女們格格笑著,沒有人注意到「王妃」眼中的悵然、留心到他面無表情底下的心灰意冷。
阿巧走了進來,問:「你們替娘娘準備好了沒?」
兩人慌忙地退到一旁回道:「是,長宮女,全都照您吩咐的,弄得妥妥當當了。」
「那就退下吧。」
窸窸窣窣地,等宮女們全離開後,阿巧站在他身前,靜默地看著他一會兒後,冷冷地開口說:「娘娘真是做了件愚蠢的事呢。」
他轉了下眼珠,茫茫眼神飄向不苟言笑的老宮女,
「小的說娘娘傻,娘娘不服氣嗎?」
阿巧從梳粧檯前的寶盒中,拿起一支鑲著珍珠琉璃的釵頭鳳。
「這些東西沒有心,但是送的人卻有一顆心。在娘娘眼中看見的是庸俗的禮物,在小的眼中看到的卻是一個笨拙的郎君希望討好他的娘子、心上人。男人圖的如果只是一副身子,他早就到手了,還巴巴地買你的心做什麼?」
他斂眉不語。
阿巧不動聲色地從衣袖裡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扁平雕花金罐,拉過他的手,放在他掌心上。
「這......是?」
「請娘娘好好地向殿下謝罪。娘娘心若誠,定能打動殿下的心,讓他息怒。倘使娘娘真那麼怕疼,在燕好前,請殿下替你把這玩意兒塗抹在腿兒間。有這大內秘傳的銷魂合歡膏助興,什麼疼都不疼了。」
恍悟自己拿在手上的竟是媚藥,刷地,他雙頰染上重重尷尬的紅霞,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一摔手,小罐便飛了出去,遠遠地掉在牆角邊上。
見狀,阿巧挑了挑眉,道:「用或不用,交由娘娘您自己決定。小的告退。」
空蕩無人的屋內,他以眼角覷著那滾落在地上的金罐,紅暈更顯。悠悠地歎口長氣,走過去將它拾起,放回梳粧檯上。
支著下顎,他瞅著那玩意兒,苦惱地皺起臉。
......阿巧說的不無道理。
自他清醒以來,涉王在他身上確實費了許多心思。不只是大把金子、銀子地花在他身著的錦服羅裙,還召來一流的大夫為他診病,甚至為了不使他感到枯燥無聊,而安排戲子到宮中唱戲等等。這些有形的再加上他時時有心地獻殷勤......
倘若,自己是情竇初開的女兒家,與涉王邂逅、相知,他定會為涉王的一舉一動心花怒放,滿心喜悅地沉醉在涉王的愛裡,為兩人能相遇在這世上而歌頌世間美好的一切,絕不會落入今日這樣苦悶的困局中。
......說這些又有何用?就像一代朝起、一代朝滅的歷史無法改變,春去秋來的時間流轉更不會受人扭轉而逆行,他與涉王的命運,已走到一個彼此都回不到過去的轉捩點了。
「王上駕到!」
他猛地-抬頭,這、這麼快?
娘娘,該來的躲不掉,您不是早該懂了嗎?
咬咬牙,硬著頭皮,慢慢地起身,準備迎接他的君王到來。
涉王沉著臉,走進熏過檀香的寢殿裡。當他乍見瑛披散長髮,一身雪白地站在床榻前的一刻,不由得屏息。
從七歲看到瑛開始算起,十年後的現在,他的眼睛依然會被他所俘虜,他相信十年後的自己也會有同樣的反應。縱使花顏不再,眼尾生紋、髮鬢挑雪,涉王覺得到那時的瑛仍會有另一種攝魂動魄的美,宛如上好的醇酒,越陳越香。
因為他明燦的眼不會老,他慧黠的心永遠是芳華年少,甚至......涉王在心底苦笑,那惱人的擇善固執也沒可能改變。
以前他老是輸給瑛的固執,但以後他要讓瑛知道,他也可以頑固,比瑛更頑固。就從這一刻開始!
放慢步履,涉王走近到他能嗅到瑛身上的濃郁馨香,能細看他低垂眼瞼邊上鑲著的一根根鬈翹長睫,以及妝點上脂紅的豐潤誘人雙唇處,停下腳。他以兩指輕輕執起了麗人的小巧下巴,望進那一雙帶著幾分怯、幾分強、幾分未經人事的處子才有的恐懼。
「你怕我嗎?瑛。」
青年張了張眼,放低視線,難以啟口。
「你無須害怕孤王,只要像過去一樣,順從於我,讓我好好地寵愛你。」兩指鬆開,涉王含笑地說。
此言一出,令青年疑惑地縮起眉,欲言又止地偷看了下他。
「你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縱使得到了恩准,青年並沒有立刻說出心中所想,逕以一雙忖度的美眸無言地望了他老半天。
「說吧。」以一抹溫柔微笑促道。
於是青年放大膽子地問:「阿巧叮嚀我得好好地向你賠罪,但是我看你似乎已經不生氣了。」
涉王搖了搖頭。「孤王一開始就沒生愛妃的氣。」
「哈啊?」青年杏眼圓睜,無法恭維地道:「殿下,你要打誑言也得看情況。方才那樣子不叫發火,敢情殿下是高興到怒吼嗎?」
「對王妃方才的行為,我深自反省後,發現這一切都是為夫的錯。」平靜地說。
此時,涉王一反之前盛怒火爆的態度,表現出來的冷靜、寬容與柔情蜜意,打亂了青年心中的盤算,使他一頭霧水,弄不清涉王袖裡賣什麼乾坤。
--這,正中涉王的下懷。
「瑛......」柔柔呼喚著,黑眸撒嬌,一指在青年的臉上撫過。「過來我這兒。」
這回涉王既不推逼、也不強拉,只用了一聲請求,與一道甜膩的、恍若孩子央求般的目光。
心旌搖動困惑的青年猶豫再三後,不禁主動靠向他敞開的雙臂間。
涉王輕摟住他,把臉埋在他香氣四散的纖頸上,低啞地說:「把眼睛閉上,孤王要給你一份驚喜。」
青年毫無防備地照他說的,合上雙眼。
未幾,某樣沉重、沁涼的物體,環住了青年的頸,發出喀嚏一響,他馬上睜開眼。「這是什麼?」
摸上去,堅硬無比的金屬質感,讓他震驚之餘又感到不解。
涉王露出愜心的笑。「孤王要好好地打賞這批工匠了,幾個時辰就能量身打造出這只大小適中的金環。它天衣無縫地套著愛妃的香頸,真是華麗又漂亮啊!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金工師傅們。」
「我已經有夠多首飾了,你何必--」等等,這真的只是「首飾」嗎?摸著那寬可覆蓋住自己頸長的金屬物質,他聲音漸消。
「以後除了我手中的這把小金鑰可以開啟它外,誰也不能,連你也一樣,都不能再隨意地移開你的頸環了。」
涉王一亮出指間的鑰匙,他立即快如閃電地出手想搶下它。想當然耳,涉王迅速收拳,將鑰匙藏起。
嘖、嘖地咋舌,涉王一副「你真壞啊」的表情,戲譫地眯細眸子。
「愛妃,你將以前在學堂中所學的規炬,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這是孤王的東西,你怎能動手來搶呢?難道,師席沒傳授你禮義廉恥嗎?」
「你!快把它解開!」死命地摳、扯,徒勞無功地想卸下恥辱的象徵。
「孤王不是說了,這是我的一份小心意。既然王妃似乎不明白自己是屬於誰的東西,擅自把孤王的東西隨隨便便給別人看去,那我只有將它鎖起來,以防日後愛妃又傻傻地犯錯了。」
青年豁了出去,一個飛旋踢腿朝向涉王的下盤,再揮出拳頭。「把它交出來!我不要像頭家犬似地被套住脖子!」
早有預備的涉王,退出他的拳風範圍外,燦燦一笑。「論力氣、論身手,不管孤王再怎麼鍛鏈,也敵不過被譽為武術奇才的王妃。孤王認輸。」
「很好。」青年哪管他認不認輸,他伸出手道:「那,快把鑰匙給我!」
涉王出乎意料地爽快讓步,點點頭,右手高高地舉起。「鑰匙在這兒,我丟過去,你接好了。」
青年的注意力全被涉王的右手引去之際,數顆珠石冷不防地自涉王的左手飛射而出,噗噗噗地打中了青年數個穴位,登時麻痹了他的四肢。
「你......好卑鄙!」冷汗涔涔而下。
「誰叫愛妃要以強欺弱,孤王只好以智巧取了。幸好愛妃什麼事都不記得了,連我這點穴之術是向你學的,也給忘了。孤王不好好地發揮利用一下,怎麼對得起濮宮師父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