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呼,總算是安全過關了!」雷蜥等儷族王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之後,大喘一口氣地說道:「不過有個神機妙算的主子在,儷族王子想逮到咱們的破綻,可是難如登天啊!對吧,主子?」
外貌粗獷的男子,從口中吐出一隻精巧的竹片小機關,恢復了原本優美魔魅的嗓音說道:「驕兵必敗,千萬不可輕敵。」
吳熊猛點頭。「主子說得對,方纔我看儷族王子的神色,不像是已經被咱們的說詞打動,難保不會派人暗中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往後我們反而得加倍地謹慎才好。」
這時,地板下傳出「叩叩」的暗號響聲。吳熊趕緊掀開被織布機所隱藏的洞口──這是花了他們三人整整兩天,好不容易才切割開木板,因陋就簡所做出的隱密出入口。
萬一發生了需要緊急逃亡的狀況,他們可以由地板下直通外界,再藉四周茂密的草林小徑,逃往梨諸島的北方。那兒的一座萬丈懸崖下方,藏有一艘小船,供他們使用,自行脫困。
這也是暮王的安排。他是命使節團在離開時,先假裝駛遠了,再慢慢繞一大圈到北方去安置。
從這點小地方,便知暮王從不冒任何危險。倘若尋常一般人在帶兵打仗前是備妥十分的物質,那暮王會準備比十分更多兩分的物質。
望著從逃生口中「偷渡」回來的心腹,邊揭下黏貼在臉皮上的樹膠偽裝物,暮王邊問道:「結果如何?」
「是。一如殿下所想,儷族王子多增了幾名人手,安排在屋子週遭。雷蜥、吳熊,你們日後要出去偵察,利用此逃生口進出時,切記不能驚動到敵人。」
吹了個口哨,雷蜥道:「還真被主子說中了。」
畢竟是自己看中意的人,怎可連這點小小智力都沒有。
至於這些偽裝道具,暮王心想,這也不是什麼神機妙算,或是偶然。當初帶著道具,是他盤算著當四人輪流出去偵測敵情時,可藉易容術相互掩飾。誰知,會在意外之處派上用場。
……你果然還是來找我了,楚詠。
方纔兩人站得那麼靠近,暮王差點想伸手去戲弄他的耳後根。那夜,他已經知道楚詠的耳朵有多敏感,輕輕撥弄一下,小耳垂立刻便紅通通的。
知道他的小王子已經把餌吞了進去,暮王很高興。
楚詠越是監視他們,相對地楚詠自己的腦海中,暮王所佔據的位置也越形擴大。日有思夜易夢──無論是楚詠醒著或睡著,無論是夢到自己捉到暮王,或是夢到暮王曾對他做過的這個那個,他只要沒有一天不想起暮王,掉入陷阱的可能性就越高。
暮王很少「想像」一件事的結局,他只驗收成果。但這一回,他難得地想像了一下,自己精心編織的蜘蛛網中心,做著垂死掙紮的可愛王子越陷越深,最終無法自拔的模樣……煞是愉快。
「主子,向您報告一下方纔我所偵察到的。我發現這邊有個……」
葉猿翻過了繡台,在龍飛鳳舞的圖案背後,藏著梨諸島全島的地形圖。
不只如此,他們還帶了各種尺寸的禮袍,這些預先織好的袍子,都裹在綾羅綢緞裡面偽裝成布疋。由於它紮得及牢靠,近看也不會曝了底。
「我們雖有萬全的準備,但敵人起疑的狀況下,活動起來也處處設限。深夜一到,改為兩兩行動,一組留守,一組分頭搜集所有情資,並盡早離開這座島。」
「遵命!」
「今日已經將袍子做好,明日他們就要走了?!錦光,你說的這消息是真的嗎?」楚詠霍地轉身,眉宇間一縮。
外貌溫厚的青年一臉遺憾地點頭。「早上我陪族長大人到裁縫房去試過了。非常完美的成品,毫無瑕疵,相當合身。」
「據說是你殺氣騰騰地跑去裁縫房尋人,讓那些裁縫以為自己小命不保,加上有個夥伴莫名失蹤,讓他們相當害怕,便日以繼夜地趕工。」
錦光平鋪直述地說完後,又補上一句。「只是這『據說』也是『據他們說』,這些人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賴,才是問題所在。」
「……」楚詠咬了咬指尖。
明天北方蠻人就要離開了。過去這二、三十日,他一直希望能靠緊迫盯人的監視行動,在那幾個蠻人滴水不漏的說法中找到破綻,進而從中找出任何與暮的下落有關聯的線索,但他找到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
因為他不敢讓爹爹知道太多,怕爹爹問起自己找尋這名叫暮的人的理由,所以派去監視裁縫的人手,都是透過錦光安排的──能安排的人數並不多,往往是一個單獨守在附近觀察而已。
楚詠以為這樣就夠了。
他曾看過蠻人穿著的禮袍,那上面繁複的手工刺繡,縱使是三名裁縫同時進行,也得用上百日、甚至千日來縫製。他不相信這麼長一段時間的監視,那些裁縫真能不漏出辦點馬腳。
但,人算不如天算。這下子可好,那些蠻族人明天便要打道回府,而關於暮的事他還是一無所知。不知道這人的長相、不知道這人是真裁縫或假裁縫、不知道這人現在是死是活。
楚詠所知道的暮,只限那一夜中的短短幾個時辰。
他擁有「機智」──幫助楚詠躲避錦光時,看出來的迅速應變能力。
他擁有「膽量」──知道楚詠的真實身份之後,也不見態度上劇烈的動搖,不改帶點目中無人的輕佻態度。
以及他很顯然是個愛佔便宜的大色鬼。仗著楚詠沒啥經驗,形同拐騙地對楚詠做了種種難以啟齒的羞事。
一個人真的能憑空消失嗎?
如果暮真的像他的同鄉們說的,倒楣地掉進海裡,做了南海波臣(水鬼),已經天人永隔了呢?
或者,暮從頭到尾都是捏造出來的人,他未曾存在過?其實是自己做了一場怪夢?
那麼,那傢夥肯定是專門在人睡夢時,偷偷潛入夢境中,誘人邪淫、吸人精氣的可惡色魔吧?
不然如此解釋,自那一夜起,總是一覺到天亮的楚詠,竟經常夢到了那傢夥?夢中,男人不改惡劣本色,恣意地輕薄他、玩弄他,直到楚詠渾身發燙的醒來……腿間一片濡濕。
可是無論暮是人、是鬼,等到那些天朝來的裁縫離開梨諸島後,答案對楚詠來說便已經毫不重要了。畢竟天朝與梨諸島間的距離遙遠,是鬼也好、是人也罷,都不會再有瓜葛。
師出無名的苦悶感,一股腦兒地自心口深淵湧出來。
自己究竟在苦什麼、悶什麼?隱約知道又不想面對它,楚詠只好頻咬指甲來找回冷靜。
錦光驀地伸出一手,握住了楚詠不停啃咬的手指頭,道:「夠了,都流血了。」
楚詠愣了下。真的,指甲被自己啃得破破爛爛的右手指上,有著斑斑血跡。
「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突然對天朝的裁縫們發生興趣的原因,以及監視他們的理由嗎?」
錦光淡淡地說著,側手取出一條白帊,替楚詠包紮傷指。
「記得我以前常常鼓勵你,要多學著如何治理一族之事,雖然最後沒能發現什麼,但不等於毫無成果。說不定,他門之所以速速離去,便是察覺到我們對他們存有強烈的戒心,他們認為無機可乘,才死了這條心離開。」
「我……哪有特殊的理由……只是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門不能信任天朝人罷了。」
楚詠沒有親兄長,對他來說形同手足的錦光,等同他的長兄。不久前,楚詠連想都沒想過,會有那麼一天,自己無法再把每件心事、每個煩惱都向錦光剖明。
那個凡事尋求錦光的意見,希望他能幫忙解決問題的年紀已經過了。
楚詠終於瞭解所謂的長大成人,不在行了成年禮沒有,而是……瞭解到有些事不再能依賴他人,也沒有他人可依靠,他必須靠自己單獨去面對與解決。總不能一直逃避、一直依賴下去,做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吧?
錦光瞭然於心地瞥瞥他,話題一轉地說:「不聊天朝了。你還記得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什麼日子?」人一煩心,也懶得去數日子了。
「恭喜你,今日起你就是堂堂獨當一面的成人了!來年的這時候,你就不必像今年一樣,為了滿足好奇心,不惜換上姑娘的衣裳偷偷跑去參與十日祭,可以正大光明地參與了!」錦光一拍他的肩膀說道。
「你不講,我還真忘了這一回事。」害他招惹到暮這個大禍害的原點。
「來年你應該會相當忙碌吧!勸你由今日開始便好好鍛煉身體,否則響應付那些如狼似虎的姊姊妹妹們,可不是容易的事。新鮮貨總是特別搶手,許多頭一年經驗十日祭的人,都會被嚇到一日老了十年。別以為我誇大其辭,等你雙膝顫個不停,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時,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楚詠不敢說,他已經有過類似的體驗了。
「為了不讓你來年措手不及,今夜我幫你做了個小小的安排,等夜晚就寢時,你就知道。不必太緊張,儘管躺著放鬆,把一切交給她就對了。」錦光給了楚詠一個哥兒們的眨眼。「她很行的,你一定會喜歡。」
「你賣什麼關子嗎!既然很快會知道,那先告訴我有什麼關係?」
錦光笑了,硬是不回答地把他的手包紮完,便告辭離開。
當日楚詠到主屋用晚膳,父親也為他慶生。他聚集了島上所有年輕男子一起跳祈福舞、唱祝神歌,給予楚詠祝福。象徵成人的小小儀式結束後,眾人吃著獻祭宰殺的烤山豬,喝著現釀的酒,其樂也融融。
喝到了酒酣耳熱,微醺醉意發酵,楚詠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時候,眾人又把他拱起,像是在抬山豬那樣,將他抬出了主屋,返回他自己的寢屋。
「呵呵、呵呵呵……」
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未曾這麼開心了,楚詠沿路格格笑個不停,直到被抬入屋子裡,被拋到榻上,笑聲也沒歇止。
「這兒交給我就行了,各位請出去吧。」
「那我們走了,王子。祝您今夜順利拔刀入鞘,擺脫童子身。」
隱約知道一旁有人在說話,隱約感到有點奇怪,但陶陶然的快意讓他不想去在乎這些小事,他舉起空空如也的右手,喃喃地喊道:「再來一杯……我們再喝一杯吧……我還要喝……」
一陣太過濃冽而顯得不自在的花香,飄入了鼻腔。
「王子,奴家幫你寬衣了喔!」
「唔?……嗯……」
有個非常柔軟的物體,靠在了身上。楚詠很直覺地伸手去捉,那球柔軟的、充滿彈力的挺翹物體,發出了喘息及媚笑聲。
「王子,您好壞,還不可以。先讓奴家幫你寬衣,再讓奴家伺候您吧!」
被人推了一把,順勢仰躺到床鋪上,感覺束縛於身上的東西,一樣樣地被取走,心情越來越舒暢,睡意也漸漸爬上了眼瞼,他不知不覺地閉上雙眼。
「您不可以睡,王子,快醒來陪陪奴家吧!」
啾地,臉頰被輕啄了一下,楚詠不想理會。啾地,輪到另一邊的臉頰,再回到他的下顎、脖子、胸口……好煩啊,這樣教他怎麼睡得著?
楚詠掀開昏昏,欲睡的眼皮,一張他不認得的臉在面前晃著,紅艷欲滴的唇蠕動地說:「王子什麼都不必說,您只要躺著,讓奴家伺候就行了。」
你……是誰啊?
想要開口,又覺得懶,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睡。
可是接著女子又開始啄他了,啾啾啾地往他的脖子與胸口啄啄啄。
唉,我又不是大米,不要再啄我了!你是雞啊?幹嘛這樣一直啄我咧?你到底想要幹什……
「她想幹麼」的疑問才閃過,楚詠忽然懂了。
之前錦光提過的「小安排」,和剛才色迷迷地喊叫著什麼「拔刀入鞘」的(一般情況是拔刀出鞘吧?),全都是指同一件事。所以,他要和面前的這名女子,做那一夜他和暮所做的一樣的事嗎?
……不,應該會有點不一樣吧?
他是個姑娘,自己還沒和姑娘同衾過,但那應該和男人間的情況不同。他知道公母可以「交配」……所以,他現在要和這名女子交配了嗎?
一道身影不期然地浮上心頭,令他呼息一窒。
有股衝動想教女子離開自己的寢榻,那道命令也來到嘴邊了,楚詠又改變了心意。
既然明天一到,那些北方蠻人將離開,關於那個「失蹤者」的記憶也該被埋葬起來了。不如趁這機會,讓這名女子陪寢,洗刷掉一切有關暮的回憶吧……
咬咬唇,遲疑片刻,楚詠終究還是把命令吞了回去,再度閉上眼睛,躺回枕上。
不同於前,現在有意識的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在自己身上所做的一切,而他忍不住重啟記憶,把男人的身影、碰觸重迭在上頭。不對,感覺就是不對。他想要更火熱的掌心,聰穎得瞭解他每個需要,一下子就撩動了他體內潛藏的熱源,之熾烈的──
突然,不知是否空氣中的騷動先觸及了楚詠的本能,他頸背上的汗毛倏地豎立,喚醒他全面的警覺。說時遲那時快,一柄接踵而至的暗刃銳利地劃破了空氣,白黑漆漆、屋頂天花板的方向直射向楚詠!
他千鈞一髮地偏了偏頭,暗刃插入了他原本所躺的枕頭旁,不到一寸的寢榻上。
受到驚嚇的女子登時尖叫,楚詠立刻摀住她的嘴,怕她的聲音會招來敵人第二波的攻擊。當女子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不再尖叫的時候,楚詠旋急起身,攀上屋樑搜找──樑上已不見任何人影,也未留下蛛絲馬跡,敵人想必是逃跑了吧。
再躍下,回頭察看。
一拔起卡在睡鋪上的小刀之後,楚詠不禁為它燦爛奪目的美麗而大吃一驚。
金黃色如純金的握柄,閃爍著要眼光芒的彎刀身,在金握柄上另鑲有華麗琉璃與珍珠點綴成的龍紋。
從未看過這樣奢華的刀,什麼人會用這樣的刀來暗殺敵人?
……不對。雖然看似暗殺,但對方沒有殺我的意圖,否則這刀子筆直地插入離我不到一尺的榻上之後,敵人大可再連射數刀置我於死,而不是丟了這刀便跑。
掂了掂它的重量,好沈。難道這真是純金與純銀打造的?光這把刀,就不知價值多少銀兩了,說不定可以輕易用它來買下一艘大船呢!
「王子,奴家去叫人追刺客。」
楚詠一翻手,把刀刃轉到背面,一個鐫刻字捉住了他的目光。「等一等!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那個男人還活著。不知活著,也沒失蹤。
無論剛剛的刺客是不是「他」,這把刻著男人名字的刀,就是男人給他的訊息和……挑戰。
一名裁縫怎會有這樣貴重的物品?男人的地位應該是更崇高、更重要的,譬如是身份了不得的貴族吧?
天朝的貴族隱姓埋名地偽裝成裁縫,來梨諸島做什麼?他偽裝失蹤的這陣子,在島上又做了什麼事?裡面有什麼陰謀?故意留下這重大的線索給他,是想故佈疑陣、掩人耳目或者……
可是不管暮的目的是什麼,楚詠覺心弄明白它。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好奇心作祟的問題了。
此人大膽地闖入敵人的地盤上,大大地愚弄了對方,臨去前還刻意留下自己「到此一遊」的證明。看在自家人眼中,很了不起、像個英雄吧?可是飽受愚弄的人呢?這份怒意、這份不甘、這份懊惱,要如何能解?
楚詠非揪出這傢夥的真實身份,逮到他,並且依樣畫葫蘆地將這柄刀擲回他的臉上,回敬他帶給自己的羞辱不可!
這是他和暮之間的鬥志與鬥氣,不需他人插手,他將親自解決它!
三個月後
「港口!港口就要到了!」
渡船的水夫頭頭的嘹亮呼喚響遍甲板。
這時候,擠滿渡船上的旅客,原本睡的睡、或抖抖發麻的腿,做起下船的準備。其中有一群在後甲板上,環圈而坐,裝扮與天朝人大相逕庭的「異族人」,並不隨眾人的動作,而是冷眼旁觀者。
「似乎是快到了。」瞇眼遠眺,溫文的青年說。「王子,您還好吧?」
「和南海的風浪相較,這點河道上的航程,哪可能難得倒我?我好得好呢!錦光。」聳聳肩,自幼行船如行路,年少的王子對「水」這樣東西,是從不畏懼,喜愛得很。
溫文青年點頭一笑,附和道:「可不是嗎?我也有同感。比起這段水路,先前取徑山南國的那段馬背上的日子,才叫折磨人。搭船可是快又舒適多了,可惜到什麼皇都──天禁城,非得爬那段山路,不然全程都坐船,咱們可輕鬆了。」
年少王子點點頭,非常同意。
上個月初他自告奮勇,代替一族之長的爹爹,接受天隼皇帝的邀請,到天禁城中參加慶賀皇帝老頭壽誕的歌舞瓊厭筵時,並沒有想到會是躺這麼漫長又疲憊的旅途。
先是自梨諸島出發,歷經十天航行踏上天朝土地,接著由天朝皇帝的第三皇子的屬地──山南國,再翻山越嶺到隔鄰的八皇子屬地──垠淮,由那兒搭上航行於天下第一河浦的渡船,今日才千辛萬苦地抵達位於天禁城東邊的港口大城,也是四皇子的屬地新梁國的王都,萼城。
這趟年少王子人生中初次的遠行,前前後後累計近一個多月。期間長途跋涉、舟車勞頓,辛苦遠超乎想像。但辛苦歸辛苦,獲得的東西也不少,增長見識、對天朝人有更多瞭解等等……因此,再苦他也能撐得住。
不多久,渡船入港。
不想與那些攜帶大包小包貨品的商旅們搶道,刻意待至最後才下船的儷族王子及祝賀團的成員們,在踏上萼城土地的那一刻,便感覺到與其他屬國截然不同之處──熙來攘往的繁華街道上,擠滿了商賈與小販,絡繹不絕的馬車、驢車戴著高高堆棧的貨品來回於碼頭。
光是這目不暇給的車輛上所載送的大量物資,便可供全梨諸島人一年所用。
太驚人了。
「我曾聽過天朝裡最奢華的是天禁城,但最富庶的城池卻是萼城,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青年仔細地觀察四周,為少年王子一一指出。「您看,為何天下的商人全部聚集在這個地方做買賣呢?即使萼城佔有地利之便,位於天下第一河的樞紐位置上,但港口不只這兒有。」
「因為大家都來這兒,所以其他人也聚了過來嗎?」
「說得沒錯。可讓大家聚集的理由,可不是單純的人多就好。人多就容易亂,可是這兒忙中有序,不見任何爭先恐後的亂象。再說,我們一路由港口到入城的盤查,不時可見定時巡邏的衛兵。經商的人最怕就是治安不好,賺的錢被搶走,能讓他們容易做生意又不會損失銀兩,誰會不願意來這兒做買賣?還有修築了這麼多四通八達的道路,方便南來北往的商人……」青年搖了搖頭。「眾人皆說下一任天隼皇非四皇子莫屬,以他治理此地的驚艷成果看來,這傳說有八、九成的可能會成真吧?這次壽筵上,不知有沒有機會,會會這名被稱為天縱英才的四皇子?」
「四皇子……暮王。」年少王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著,探手到袖中,摸著一柄金彎刀。
「怎麼了?楚詠。」青年見他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於是搭著他的肩膀說道:「是被這街道上的人潮給嚇到了嗎?」
「咦?」一愣,拉回神智,苦笑。「有點吧,覺得自己像鄉巴佬似的。這裡和梨諸島有著天壤之別,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們快點這地方歇息,明日還得出發前往天禁城呢!讓我們拜見一下那座傳說中外表金碧輝煌、卻處處顯得奢靡無度的墮落成是何模樣。」
對表兄微笑地點點頭,年少王子卻另懷心思。
他千里迢迢而來,想見識的不是洋溢著靡爛的繁華之都,吸引他的是這把刀的主人。
特使送來的請帖上頭,有天隼皇朝八名皇子各自的署名。當他看到「暮王」兩字時,他一時忘了要呼息。
可能嗎?這把刀的主人,會是八皇子之一?
身份高貴的皇子會紆尊降貴地跑到他們那個窮鄉僻壤的小島做間諜嗎?這實在太不可能了,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可是……萬一真的是他?
一旦有了「可能是他」的這個念頭,年少王子便再也忍不住要親眼求證的念頭。這個僅靠短短數時辰便佔據他腦子長達百日的男子,如果真是暮王,他一定會當面向他討個公道!
天禁城金霓宮
專門舉行大型宴席,大可容納千人的宮殿,一掃平日的冷冷清清,自一周前便有絡繹不絕的宮女、宦臣在此進進出出,為今夜的盛宴做準備。
一塵不染的雲石地板,光可鑒人。
撫去上好的琉璃花燈照上的灰塵,填充好新燈油。這總計上萬盞的花燈,將宮內照耀得如白晝般燦爛光明。
每位貴賓座位旁的頂級香爐,皆點著高雅的桂花焚香。面前的紅檀木幾上,則擺放著一碟碟銀盤小菜。身後還安排兩名宮女,隨時為貴賓扇風、擦汗,無微不至地伺候著。
這種種海派又奢侈無度,看在許多附庸小國眼中是空前絕後、大手筆的豪華盛宴,卻是天隼十五世皇經常在舉行、沒什麼特別的又一場宴會罷了。
按照規定,每位貴賓只能攜帶隨從一人赴宴。因此儷族王子也不例外地,將使節團的成員留在接待貴賓的客棧,只帶著表兄田錦光一人入宮。
最初,王子被宮中所瀰漫的絢爛華麗風格給壓倒了。因為放眼所及,無一不是織金繡銀、雕龍蟠鳳,每當你以為「這樣已經很誇張了吧」之際,更誇張的還在後面等著。到後來,王子已經放棄「驚嚇」,漸漸習慣了眼睛被「金光閃閃」的玩意兒給刺痛的感覺。
一旦坐下來之後,便和普通宴會沒兩樣。
不斷送上的美酒佳餚,滿足你的口腹之慾;樂師們不間斷地演奏著靡靡之音;成千上百花枝招展的舞伎,隨樂翩翩起舞,滿足你的感官之欲,好讓賓客不會抱怨宴會主人的姍姍來遲。
楚詠端起小酒杯,邊啜飲、邊偷偷地巡視前後左右一桌桌的貴賓。哪一人才是四皇子呢?
「王子,您一直左右張望,在找人嗎?」錦光不解地問。
楚詠臉紅了紅。「沒有、沒有……對,我是在想,怎麼皇帝還沒到啊?我們都吃飽了耶!」
「天朝人的習慣,似乎是越重要的人物會越晚到,因此再等等吧,應該很快會見到的。」
錦光才回答完,說人人到。
「皇~~帝~~駕~~到~~」
司禮官一宣,殿上的眾人陸續站起來,俯平身子行大禮迎接。
楚詠本來不想行禮的,但身後來了兩名天朝宦官,「堅持」請他「入境隨俗」地俯身,他才不得不悻悻然地照做。
「王子,那就是天朝皇帝了。」
楚詠微抬起視線偷窺。什麼嘛,還真是個長相平凡無奇、滿頭白髮、老態龍鍾的老頭子(廢話,老頭子自然是老態龍鍾,神仙才可能赫發童顏)。
「那身後跟隨的,想必就是八位皇子了。」錦光饒富興味地說:「一眼就能看出誰是目前最得寵的皇子呢!」
沒錯。
楚詠也是,一眼就知到了誰是這宮中最受矚目、最有接班實力、最得寵的風雲兒,明日之皓星。
縱使他們隔著遙遠的距離,楚詠發誓男人的那雙眼眸是邪惡的黑中帶綠,他發誓男人說起話來是魔魅甜美的聲音,他發誓男人有著一雙能令人欲仙欲死的巧手,和一副整死人不要命的鬼靈精心腸。
──終於找到你了!
楚詠握住袖中的那柄刀,忘我地抬起頭,瞪視著那名站在皇帝身後,卻比皇帝更為耀眼、有帝王之氣的男人。
「暮王。」
朝思暮想的這一刻,終於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