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旌鼓響,將軍百戰生死場
是夜月黑風高,寒星寥寥。
接任了堂兄左軍都督之職的顧名珍獨自一人坐在中軍大帳內,正醉眼惺忪地執壺喝著悶酒。與晉王隔水對峙已半月有餘,卻始終相持不下,這令他頗為苦悶。
自從堂兄死後,顧氏一族便已不復早年盛況了,小皇帝的無限榮寵是給顧名璋一個的,既然人都沒了,情分自然隨著煙消雲散了。現如今小皇帝跟前的紅人乃是柳氏一門,及柳氏的姻親襄樊郡王衛悠。尤其衛悠最小的弟弟衛謙,更是因了早年伴讀數載的情誼被皇帝另眼相看,引為親信。若待一日那兩家朋比為奸把持了軍政大權,只怕顧家在朝中就更沒有立足之地了。
此一番率軍平叛,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如能大獲全勝,必可再享無限風光。可若然失敗,恐也難逃「棄如敝履」的淒涼下場。依小皇帝的意思,是教他速戰速決攻下晉原,斬了叛賊衛律的人頭以告天下。可晉王每日據守不出,他也不敢貿然強攻。畢竟這晉原是晉王的地界,臥虎藏龍深不可測,而晉王本人又素以狡猾奸詐著稱,誰知背後打著什麼鬼主意。再則顧家上下多年來橫行無道諸惡做盡,早已是外強中乾腐朽不堪,為這一戰,他賭上了大把的人力財力,實在輸不起。
正自冥思苦想著對敵之策,互聽外頭探馬疾馳而來:「報報都督,入夜之後對岸晉軍營地忽然起火,情勢混亂不堪,現已有上百座營帳被大火焚燬。」
「什麼?竟有此事?」顧名珍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身經百戰的晉王會犯下此等低級錯誤。他趕緊帶了人手持「千里眼」登高遠眺,果見一江之隔的晉營已然陷入火海之中。
饒是親眼得見了,顧名珍仍是不敢輕舉妄動。這場火是天災?意外?還是另有蹊蹺?會不會是晉王佈置下來使自己輕敵冒進的陷阱?晉王衛律在先帝几子之中出了名的詭計多端,否則兄弟九人被殺的被殺、慘死的慘死,何以他能獨善其身?
正在為可否出兵而猶疑不決時,又有手下來報,說聽見河對岸響起訊號聲,是派去晉陽城的幾名密探回來了。顧名珍趕緊派人前去接應,並責令衛兵嚴加警惕,以防晉軍突襲。
在沈思等人的窮追猛打下,最終活著逃回顧名珍營中的只有三人。那三人俱是傷痕纍纍,奄奄一息,其中一個被箭射穿了肺腑,雖說還撐著一口氣息不肯散去,可軍醫官看過只管搖頭,說是根本沒有治療的必要了。剩下兩人包紮了傷口餵服了藥湯,勉強還能說出話來。於是他二人便輪替著斷斷續續將一行人如何遭遇到緋紅郡主、如何被押回晉營、又如何在大火之中趁亂逃脫等等經歷講了一遍。
按照他二人所述,這火應是晉王的寶貝女兒意外引燃的,因天干物燥,撲救不及,大火燒燬了存放糧草與輜重的倉庫,如此一來,想那晉軍很快就會不戰而潰了。
比這更讓人振奮的,還有另外兩條消息。其一是晉王宣稱平陽府、潞安府駐紮著二十萬援軍,其實只是虛張聲勢,那兩處根本無兵馬可為策應。至於其二就更加荒唐了,原來衛律真是色中餓鬼,被沈思迷住了心竅,為那小子反抗朝廷不說,連出征打仗都不忘日日纏綿、夜夜雲雨。
每每想到「沈思」這兩個字,顧名珍都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飲其血。堂兄顧名璋就是慘死在沈思手上。沈思不光殺了人,還將人頭割下懸掛在鬧市,簡直是對堂兄的莫大侮辱。堂兄生來風華絕代,美艷無雙,即便如今斯人已逝,顧名珍只要閉上眼睛仍能看見那張白玉般精緻無暇的臉孔浮現在眼前,想起那柔滑的青絲,尖翹的下巴,粉潤的薄唇,以及無數個夜晚紅綃帳內的旖旎風光、無邊春色……
沈念卿,我顧名珍定要將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待到顧名珍集結了大軍殺至對岸,火勢還未完全熄滅,只是晉軍已倉促拔營落荒而逃了。
大火過處,一應器物悉數化為灰燼,綿延數里的氈帳徹底燒成廢墟,焦黑的木頭與殘破的布片零落遍地,其間橫七豎八遺落著數不清的兵器、鎧甲、旗桿,甚至搬運重物所用的車架……
顧名珍雙手緊緊握起拳頭,陰鬱的眉眼間難掩激動之意:「來啊,與我傳令下去,大軍全力追擊!能生擒逆賊衛律,或取沈思人頭者,賞千金!」
士卒們見晉軍突遭大火,已生出了幾分幸災樂禍,認定那些都是敗軍之將,不足為懼了。此刻聽說還有如此豐厚的懸賞,無不爭前恐後想要大幹一場。顧名珍自己也是一馬當先衝了出去,他要擒獲晉王再振顧家威名,他要殺了沈思替堂兄報仇雪恨,其情切切,連手裡的戰刀也似能感知到主人的決定,在鞘中極不安分地鏘鏘鳴響起來。
荒野間白霧瀰漫,將遠山近嶺淹沒其中。顧名珍一路馬不停蹄,窮追不捨,終於在接近凌晨時分摸到了晉軍的尾巴。及至行到一處谷口,顧名珍驟然抬手叫停了隊伍,這是處凹字形的谷地,兩側陡峭的崖壁如巨門般直衝雲霄,中間隔開一條十幾丈寬的夾道。再往遠看,路途順山勢緩緩而上,一側是灌木叢生的山坡,一側是高低起伏的巉巖。
和顧名璋不同,這個堂弟多少是讀過些兵書的,很清楚「山林莫入,窮寇莫追」的道理。晉王就在眼前,豎起耳朵甚至能清楚聽到遠方傳來的馬蹄聲響,顧名珍再次陷入了兩難之境,追上去嗎?萬一前方有埋伏該如何應對?那麼不追?難道眼睜睜看著捉拿晉王的大好機會從手中溜掉?
猶豫再三,他抬手招來隨行嚮導:「此處是什麼所在?」
嚮導細細答道:「回都督話,此處名為斷雲谷,穿過谷口,翻過前方小山是一片丘陵地帶,山下有條河,名喚『野水』,這時節河水應已乾涸了大半,十分清淺。」
顧名珍垂首暗忖,這谷口雖看著凶險,可兩側俱是懸崖峭壁,伏兵無處藏身,且山石嶙峋不宜馬戰。山下便是丘陵,地勢開闊,更加不便埋伏。若他猜測不錯的話,晉軍之所以選擇這條路,很可能只是為了就近補充水源,稍事休整。
就在此時,身旁一名眼尖的兵士突然手指前方山坡驚呼道:「都督請看,那裡有人!」
顧名珍聞言抬頭望去,漫山衰草皆籠罩在重重迷霧之中,他費了好大力氣才依稀分辨出坡頂立著的一列黑色身影。那行人大約二三十個,皆穩穩騎在馬上,緇衫皂袍一字排開,似專門在此迎接他們一樣。
「唰」地一聲,位於隊列最前端的士卒橫起盾牌拼成了一道銅牆鐵壁,緊接著兩隊射手彎弓搭箭瞄準來人,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見此架勢,那行人非但未逃,反策馬俯衝而下,直待接近了箭支的射程範圍才陡然收住腳步。帶頭一人年約二十歲上下,頭頂並未束冠,只勒了條素色額帶,面上猶有三分稚氣。與身後那班重甲執劍的軍士相比,他倒好似在自家院子裡散步般輕鬆自在。
先鋒官催馬上前正欲出手,就見那人居高臨下望著顧名珍,漫不經心說道:「霍,原來你就是顧名珍,我早該想到了……」他似憶起什麼開心事一般,笑聲在山谷間蕩起陣陣迴響,「和狗皇帝搶男人,倒有些膽量,怪道那場火沒燒死你。」
「難不成你就是……」顧名珍瞳孔驟然收緊,瞇著眼睛冷冷觀察著遠處的少年,雖然那日他沒見到正臉,但聲音卻記得清清楚楚,他斷定那就是沈思無疑!
眼見仇人就在眼前,他渾身顫抖,血脈沸騰,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彷彿重又被丟回了事發的那一晚當時他正與堂兄顛鸞倒鳳盡嘗床笫之歡,不想被憑空跳出來的沈思給一掌擊暈了,等他再醒來時,滿眼已是煙霧瀰漫火光憧憧,他急忙起身去找堂兄,卻只在地上摸到了一具冰涼的無頭屍體。後來橫樑坍塌,將他砸在底下,後背留下了大片灼燒的傷疤,坑坑窪窪猙獰醜陋,大腿處的傷痕更是深可見骨。多虧幾名衛兵拚死相救,將他拖出火海,才最終撿回一條命。
此刻他已無心多言,當即下令:「放箭!休要聽他胡言亂語,立即與我將他射落馬下,格殺勿論!」
話音落地,萬箭齊發,箭陣如黑色暴雨般襲向對面山坡,帶著嗖嗖疾風釘進了沈思等人身前十幾步遠的地方。即便偶有幾支得以近身,也瞬間被利箭劈成了兩截。
「顧都督,」沈思對那些毫無威懾力的箭支視若無睹,只管笑吟吟隔空喊話道,「此處山高谷險,深林障目,顧都督該不會是怕得不敢追來了吧?既如此我索性對你說句實話,這山下已佈滿伏兵,嚴陣以待,你若前來,必定是有來無回的!」
顧名珍瞪著他目呲欲裂:「小子,休要張狂!兩軍對戰從不是靠一張嘴取勝的。」
「哦?」沈思挑挑眉,「我是為了都督你著想,至於你信與不信,我並不強求。不過我還帶了一份厚禮過來,請顧都督笑納。」
說著話他持弓在手,飛快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照著顧名珍所在方向瞄也未瞄抬手便送了出去。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眾人只見到弓背上金光一閃,尚未看清手勢動作,那箭已帶著千鈞之勢來在了眼前。
誰也沒想到他貌不驚人竟有如此臂力,百丈之外尚能精準無誤。顧名珍身側侍衛急忙揮劍去搪,劍刃砍上箭身「倉啷」一聲,激得火花四射,那箭竟完好無損,只是稍稍偏離了角度,箭頭挑起,「彭」地砸向顧名珍頭頂,竟將其所戴頭盔整個掀翻在地。
重擊之下,顧名珍一陣暈眩,在馬上晃了幾晃險些栽倒,滿頭黑髮頓時披散了下來。那頭盔被射得凹陷一塊,咕嚕嚕滾在地上,大軍登時嘩然,驚歎之聲此起彼伏。再抬頭看時,沈思已帶著那一隊兵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顧名珍在幾名侍衛的攙扶下坐好,嘴角抽搐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忽而又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沈念卿!我倒看你能囂張幾時!來啊,給我衝!踏平這片山坡!有臨陣退縮,及駐足不前者,斬立決!」
身邊幾名謀士見他羞憤交加,情緒激動,紛紛出言相勸:「都督,切不可意氣用事啊,那少年所言雖不知真意,卻也有幾分道理,還是小心為妙啊……」
顧名珍漸漸由大笑轉為冷笑:「他的用意再明白不過!不就是看透我們會心生畏懼,而故意在嚇我們嗎?若真有什麼大軍,又何須特特跑出來演場戲告知我們呢,直接動手不就得了?哼,哼哼,諸葛亮唱空城計,正是因為城內根本沒有伏兵!這把戲玩了一千年,竟還有人沒玩膩。」
旁人待要再說什麼,只見顧名珍反手一劍齊刷刷砍斷了對方的馬頭,那馬掙扎著頹然倒下,熱乎乎的血漿噴了一地。顧名珍收劍入鞘,指著地上的馬屍冷冷說道:「再有妖言惑眾、動搖軍心者,形同此馬!」
顧名珍將大軍分作前中後三隊,前隊以騎兵為主,可利用力量與速度上的優勢快馬衝擊晉軍,尋找弱點,佯動誘敵,集中突破,進而使其迅速瓦解,牢牢把握住戰場的控制權。中隊由步兵組成,又分成無數小隊,每隊配有弓弩手、長搶手、狼筅手、火箭手等二十幾人,遵照號令變換陣型,將敵人個個擊破。後隊則是一些老弱病殘及傷員,專責補給與接應事項。
大軍浩浩蕩蕩穿過谷口,並未遇到任何異狀,一鼓作氣衝上山頂,果見山下蜿蜒著一條寬闊的河水,水流舒緩,幾如靜止了一般。河對岸是大片起伏的丘陵,遠遠可見晉軍行進時攪起的滾滾煙塵。
顧名珍心頭一陣悸動,勝利已是唾手可得了!他抬頭看了眼天,大朵大朵的雲彩低低壓向地面,早晨的太陽光從雲層縫隙間透下來,在地面投射出形狀各異的陰影,那些影子隨著風吹雲動而緩緩遊走,恍若是從陰間潛行而來的鬼魅。
深吸了一大口氣,顧名珍猛一揮手:「衝鋒!」
六鼓齊響,大隊騎兵如山洪般奔騰咆哮著傾瀉而下,一股股洪流眨眼間越過野水沖進了晉軍的隊伍。晉軍雖已做好準備擺好了陣型,可在強大的衝鋒面前很快便潰不成軍了,前方的兵馬急忙回轉來救,結果更添混亂,戰馬與戰馬相互擁擠、碰撞,揚起前蹄灰灰嘶鳴著,戰旗倒伏遍地,士兵倉惶四竄。
眼見騎兵的任務已經完成,步兵列隊接替而上,顧名珍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四郎,我現在就去替你報仇!待我割了沈念卿的腦袋去墳前祭你!」
他抖起韁繩,欲隨部眾一起衝下山去,無奈被兩旁的侍衛策馬攔下了:「都督不可!刀劍無眼,萬一都督有所損傷,只怕軍心不穩!」
顧名珍扯動馬首:「都給我讓開!本都督自有分寸!」
正僵持著,互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恍若是晴空驚雷震徹天際,那些馬上的、地上的兵士都楞了一愣,紛紛尋找著響動的來源,很快他們發現,山腳處被炸開了一個深坑,塵土飛揚而起,血肉、碎肢迸射四濺,方才生龍活虎振臂衝鋒的隊伍,眨眼間便倒斃成為了遍地死氣沉沉的屍體。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足足靜止了老半天,顧名珍身後一名謀士才結結巴巴說道:「是、是火炮!八成是虎蹲炮!」
不待他說完,很快又是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些大小鉛彈、石彈好似長了眼睛般,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顧名珍的步兵方陣之中,密集的隊伍霎時間被炸得四分五裂,哀嚎聲呼救聲不絕於耳。
顧名珍只覺得腳下的地面都在抖動,馬匹驚慌地踏動著四蹄,馱著他原地轉起圈子,好不容易控制住坐騎,他氣急敗壞地沖那名謀士吼道:「什麼炮?什麼虎蹲炮?」
那謀士只是個半吊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哼哼唧唧半天也接不上下文。短短片刻功夫裡,從山腳到晉軍陣地這一段路途已是處處開花,炮彈猶如從天而降的根根巨杵,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搗向地面,要將黑壓壓密如蟻群的人和馬匹全部碾壓殆盡。
火炮不同於刀槍,你看不見它從何處發起攻擊,也沒辦法揮動武器拚力一搏,只能在未知的恐懼中暗暗祈求死亡不要降臨在自己頭上。恐懼如怒潮席捲而過,那些為了立功為了賞賜而奮勇爭先的士兵紛紛調轉方向朝後退去。
顧名珍怒不可遏,聲嘶力竭地大吼著:「往前衝!不許退!擊鼓!擊鼓!」
可在死亡面前,已經沒人顧得上主帥的號令了,十數萬人馬翻江倒海般齊齊湧向小山,顧名珍的侍衛不得不簇擁著自家主子迅速向後撤離。
原本分崩離析、毫無招架之力的晉軍瞬間換了一副面貌,在令旗的指揮下飛快集結成列,向官兵展開反攻,他們三列一組,引弓朝天,隨著號令同時射出,密集的箭矢在半空劃出一條條流暢的曲線,穿刺進那些慌亂奔逃的血肉之軀。又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兩隊鐵甲精騎從側翼殺出,長刀快馬,虎虎生風,呈合圍之勢將奪命狂奔的官兵團團圍住,從容不迫逐次擊殺,刀鋒掃過,身首異處。
顧名珍渾身濕透,分不清是血是汗,大聲咆哮著:「不許退!都給我衝!衝!我要殺了沈念卿!捉住晉王老賊!」可不管他意願如何,終究逃不脫被潰退的士兵裹挾著朝谷口撤去。
另一側下山的路狹窄崎嶇,容不得大股人潮同時通過。橫衝直撞下,那些位於最外側的士卒不等接近谷口,便辟里啪啦滾下了山崖,來不及呼救與慘叫,眨眼間屍骨無存。有誰擋在馬前,阻住去路,只管一刀砍了便是。無論曾經的兄弟,好友,鄉鄰,在死亡面前人們已經全無顧忌,他們策馬踩踏著同伴的身體向前狂奔,完全顧不上去看一眼某個昨夜還在並肩巡邏、同桌飲酒的傢伙此刻正橫陳馬蹄之下,腸穿肚爛,無助呻吟。
死就死了,一條人命而已,對於偌大的周朝來說,實在無足輕重。
如果世上真有地獄,此情此情便是地獄最真切的寫照。
那場驚心動魄的追擊與逃亡足足持續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後,野水岸邊的丘陵地重又恢復了寂靜。
日中正午,卻不見陽光,天色青白而朦朧,曠野裡飄散著薄薄的紅霧。放眼望去,滿目焦土屍骸,血肉模糊,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馬匹。殘損的衣物、焦枯的毛髮和辨別不出顏色的旗幟碎片隨風翻飛,起起伏伏,時而被捲上半空,又飄灑而下。
偶爾會從屍堆裡探出一隻僵直的手臂,不甘心地伸向半空,像在等待誰來搭救,也會有一兩張尚算乾淨的臉孔,帶著滿眼的愁苦與眷戀,死不瞑目。
沈思率領一隊騎兵直追出三十里,幾乎將顧名珍殘存的部眾全部擊潰。等他帶隊返回的時候,晉軍正在清掃戰場,那些屍體被集中到一處,堆砌成一座座規模可觀的小山包,再點火燒掉。無數曾經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滋滋作響的火光裡消失了,沒有一塊墓碑,沒留下一個名字。
山腳下,一個三十幾歲、身著官兵服飾的男人正顫顫巍巍來回走動著,雙眼緊盯地面,似在搜尋著什麼。他滿臉傷痕,衣衫殘破,半邊手臂無力地耷拉著,隨身體移動而擺來擺去,想是已經斷掉了。
一名晉軍士兵提刀欲砍,被沈思擺手攔下:「算了,仗已打完了。」
眾人點點頭,默默經過那個男人的身邊,不再多加理睬。走出幾步,沈思忽又站住了,他扭過頭盯著那人看了片刻,緩緩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麼?」
男人抬起頭,漠然掃了沈思一眼,明知是隨時可取自己性命的敵將,他臉上卻不見一絲波瀾:「我哥,還有我侄子。」
沈思抬眼掃視過四周冒著滾滾黑煙的屍堆:「別找了,你找不到的。快些逃命去吧。」
「就在這附近,我知道的。剛才我騎馬跑過去的時候,他們喊我來著,讓我拉上他們一起跑。可我沒停下,我太害怕了……」男人抹了一把被血汗糊住的眼角,看不出喜悲。
沈思皺了皺眉,不無嘲諷:「呵,這就是顧名珍的兵。狗皇帝身邊都是這號人,龍椅果然坐不久了。」
那男人表情麻木地抬起眼皮,又蔫蔫垂下:「誰當了皇帝還不是一樣。昏庸的皇帝坐江山,受苦的是百姓,像這樣為了爭皇位打來打去,最後死傷的還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不打仗的時候,就算再苦,就算活不下去,死了,起碼全家老小的魂兒是守在一起的。」
沈思張了張嘴,要說什麼,又覺多說也毫無意義,想想還是調轉馬頭離開了。
走出老遠,他忍不住再次回頭看去,那男人似乎找到了親人的屍體,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嘴裡嗚嗚咽咽嘟囔著,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哀唱。嘟囔夠了,他顫顫巍巍從屍堆裡拔出一柄腰刀,單手握住刀把,刀尖對準心口,閉上眼艱難地喘息片刻,猛一用力刺進了自己的身體。目睹了這一幕的沈思徒勞地伸出手去,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響,最終他眼睜睜看著那人不斷抽搐著栽倒在地。也不知黃泉路上,他的魂兒能不能追趕上家人,繼續守在一起。
沈思緩緩吁了一口氣,覺得胸口微微有些發堵。戰爭不就是這樣,許多人的慾望糾纏在一起,攪雜起龐大而瘋狂的漩渦,又將更多人捲入其中。某種意義上,自己恰恰是這場戰爭的始作俑者。說什麼國仇家恨,歸根結底,人都是為了滿足自己那一點小小的私慾而已。
可他錯了嗎?寧城之圍他是一定要解的,如果不去,衛悠會死,城中數萬百姓也會死。晉王要帶他走,他能不走嗎?否則早就凍死在轅門之上。那麼殺顧明璋呢?顧明璋媚上欺下、殘害忠良,難道不該殺?還有昏庸無道不辨忠奸的狗皇帝,為何不反?
不知怎麼,他心裡一時間竟沒有底氣了,低下頭喃喃自語道:「錯了嗎?」四週一片寂靜,無人作答,那些充滿怨恨的魂靈們都賭氣似地故意沉默著。
「念卿!」遠遠的,晉王在馬車旁召喚著他。
沈思甩甩頭,摒棄掉私心雜念朝晉王走去,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馬,胡亂扯去沾滿塵土的斗篷:「守之,有茶嗎?」
晉王笑瞇瞇著從身後拎出一支酒壺:「不止有茶,還有好酒。」
沈思欣然接到手中:「如此更好。」他仰起頭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大口,抹去嘴角邊滲出的酒水,「守之,今日一戰就算是勝了吧?」
晉王點頭:「不止是勝,而是大獲全勝。」
沈思扁扁嘴角:「是啊,是大獲全勝。可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卻不覺得歡喜……」
晉王從他手裡取過酒壺也喝了兩口,眼望著蕭索的戰場幽幽歎道:「唉,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澤州一戰,晉王以千餘人的傷亡大敗二十萬京營官兵,逃出晉原之時,顧名珍身邊只剩了兩三萬老弱殘兵,他不敢有絲毫停歇,一口氣逃回了京城。大約是看在死去堂兄顧明璋的面子上,小皇帝並未治他的罪,只是以「回府養傷」為名奪了他的兵權。
相較之下,真定府一線就沒這麼輕鬆了。左軍都督府的人馬本就是北方人士,絲毫不會受到天氣與環境的影響,且背靠北平、宜府兩衛,進可攻,退可守,恐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定。好在真定府距晉陽較近,兵強馬壯戰備充足,即便是打上個一年半載也能應付。
離開澤州,晉王一行並未急於返程,而是特意繞道西線,沿途巡視了各地的佈防狀況,直至立冬時節,大隊人馬才風塵僕僕趕回了晉陽。
得知晉王班師回城,王妃早早就率領上下人等將王府裡裡外外灑掃得窗明几淨,室內各處都擺放了暖房裡培育出的新鮮花卉,傢俱陳設也都打理得煥然一新。戈小白、張錦玉兩位公子更是早早畫眉敷面,穿紅掛綵,妝扮得人比花嬌。
王妃本是滿面笑容站在府門前迎接晉王的,可一見分別多時的緋紅郡主,她當即柳眉倒豎怒氣沖沖地大聲訓斥道:「不孝女,你還有臉回來嗎?」
郡主好久不見娘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沒少牽掛。此刻也顧不得是否挨罵,只管可憐兮兮跑上去抱住王妃撒嬌揉蹭道:「娘,我好想你,緋紅知錯了……」
不等她說完,王妃已是淚如雨下,再多一句也罵不出口了:「好女兒,乖女兒,娘也想你,每天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著,聽娘的話,不許再亂跑了,往後都乖乖待在娘的身邊!」
看她們母女倆抱頭痛哭,大有不停不休之勢,沈思無奈地看向晉王,伸手揉了揉肚皮。晉王會意地笑笑,過去哄勸王妃道:「好了好了,再這樣下去咱們府裡就要水漫金山了,有什麼體己話,你們娘倆兒晚上回房慢慢聊吧,我猜緋紅定是有好多話要對你說的。不過現在還是先去吃飯為好,再不去的話,念卿的肚皮都可以敲鼓了!」
王妃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抹乾眼淚:「是是是,餓著哪一個都行,就是萬萬不能餓到念卿,否則王爺你便要心疼肉疼了。」
戈、張兩位公子聽著,一個白眼亂飛,一個扭頭冷哼。
吩咐聲上菜,一家人全部入了席。為慶賀王爺凱旋,小白公子特賦詩一首,而錦玉公子也不甘落後地跳了一段西域舞蹈以助酒興,看得眾人開懷不已。
酒足飯飽,又說笑了一陣,王妃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念卿,前幾日有人登門來找過你,說是你的朋友,姓陳,名叫陳六道。」
沈思一臉茫然地眨巴著眼睛,在腦海中極力搜索著,相識之人中似乎並沒這個名字。
「對了,他還留下一張信箋。」王妃招招手,片刻功夫有名侍女捧著張信箋呈給沈思。
沈思疑惑地展開觀瞧,紙上只寫了城中一處地址,說是在那裡等他一聚,雖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可那筆飛揚舒展的字跡他簡直再熟悉不過了!那寫字的人,也曾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如何書寫自己的名字!
將信上寥寥數字反覆讀了幾遍,沈思「騰」地站起身來,差點帶翻座椅。他難得現出緊張而慌亂的神色:「守之,我、我出去一趟!」
說著話也不等晉王回答,便轉身匆匆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