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嬴
潮濕陰暗的龜巢深處,佈置得與外部環境格格不入的敞亮洞穴內,許久未在人前露面的眉郎正神色略顯陰沉地捏著一支炭筆沖著鏡子描繪自己的八字眉。
鏡子裏依稀折射出他乾癟醜陋甚至是可以說有點相由心生的臉,還有那單邊滑稽的左眉毛。
可惜他這畫眉的水準實在是糟糕,無論怎麼費盡心思地描繪,可那眉毛就是越畫越不像話,直到這腦袋奇大,身子奇小的眉祟自己終於忍無可忍地咬著牙摔掉手上的炭筆,又扭曲著臉抓著頭髮嘶吼了一聲,他面前的銅鏡裏頭才忽然發出一陣類似小孩子在笑話他的輕笑聲。
“你笑什麼!!你笑什麼!!!該死的!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全都不想活了!!!”
一聽到這笑聲就氣的大喊了起來,眉郎的怒吼讓鏡子裏的孩子笑的更開心了,只稍微探出些頭來,又把兩隻白嫩嫩的小手舉在耳朵兩邊奚落地大笑著晃了晃道,
“眉郎醜——醜眉郎——照來照去醜哭了娘——從前笑人長得醜——如今自己也不怎麼樣——如今自己也不怎麼樣~”
面頰紅紅白白的銅鏡娃娃擠眉弄眼地就扯著嗓子唱了起來,這故意揭人短的歌謠聽著嘲諷得很,只把眉郎刺激得一個起身就用力地摔碎了桌上的銅鏡子,不僅將這好好的鏡子娃娃落地後碎成幾半,還把眉郎這其貌不揚,累贅難看的眉毛給弄得支離破碎了。
這突然其來的動靜理所當然地引得一旁打瞌睡的水老鼠就集體驚了一下,可臉色難看的眉郎見狀卻黑著臉沒吭聲,直到他眼睛血紅的瞪著地上的碎片發了會兒呆,半天終究是喘著粗氣讓門口的水老鼠們重新抬了一塊完好的鏡子進來,而一聽這話,水老鼠們也集體傻了眼,半天才有個膽大的主動站起來吱聲道,
“眉郎……這次……這次您又要什麼樣的鏡子啊……”
“要個安靜的!不許會唱歌!不許會說話!天生啞巴的最好!!”
“好……好好……我們馬上去找……”
水老鼠們聞言為難地點了點頭又這麼老老實實的退了下去,看那轉身就咧著牙惡狠狠怒駡的神色卻明顯對眉郎暗藏著些不滿。
而壓根沒注意到這點,只是不耐煩地看著周圍那些煩人的老鼠們終於都離開了,平時壓根離不開鏡子和畫眉的眉郎就這樣甩甩手重新拾起地上的炭筆,直到他從那碎片中再次看見自己醜陋的面孔和眉毛,他才輕微地抽搐了下臉又暗含恨意地低聲喃喃道,
“……我的眉毛……我的眉毛……都怪……都怪那時候……都怪那時候……張奉青……秦艽……這些該死的……”
他這話說的含含糊糊的,外人顯然也不可能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字裏行間針對某些人某些事的敵意還是很明顯的。
而隨後又是一陣自顧自地情緒發洩,直到他注意到剛剛暫時出去的那些水老鼠們又重新戰戰兢兢埋著頭進來,並不想外人發現自己狼狽之態的眉郎才稍微平復了下糟糕的情緒,又將削好的筆尖對準自己的眉毛才陰著臉地開口道,
“……把鏡子都擺好,然後幫我去催催張鬼差,讓他把之前一直拖著不肯給我的輪回冊子趕緊拿過來……要多少元寶紙錢都儘管開口,我就不相信我這樣人間世界來來回回地找,還找不出當年張奉青娶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這女人算是世上最後一個可能見過‘年’的人,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她和有關她一切給抓出來,聽見了沒有…”
“是……是,我們馬上去……那燈芯老人那邊,眉郎?”
“他?他的蠟燭台都被我用計搶回來了,今後還能為我派上什麼用場,有秦玄和老祟主的紅月日晷在,我們遲早可以帶著人打回祟界主城去……以後還怕他一個區區的燈芯老人麼?”
這般不屑一顧的評價著,眉郎臉上位於左邊的那半撇八字眉也被他稍作掩飾的畫好了,雖然從外人的角度看上去還是歪歪扭扭的像兩條難看的蚯蚓,但至少是比先前那個不堪入目的樣子好一些了。
而見狀臉色也稍微緩和了些的眉郎只慢悠悠的站起身來背著手,又學著自己記憶裏那些主城的大祟們的姿態往前走了兩步,可他剛準備在周圍那些水老鼠諂媚的拍掌聲中像模像樣地抬起腳,一陣失控的龍嘯聲就從底下的龍池傳來,把整個龜巢震得跟著搖晃了起來,更是把原本還自得其樂,洋洋得意的眉郎都給嚇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趴在地上就扯著嗓子尖叫了起來。
“這……這是怎麼了!那頭瘋子一樣的蠢龍又在鬼叫什麼!!不是都把他要的女祟給他了嗎!他現在還想怎麼樣!”
“額……您消消氣您消消氣……秦玄將軍這兩天看上去是不太對勁……一直拿腦袋不停地撞牆不說……好像是不太喜歡你給他選的‘龍宮’……還有點隱約在害怕什麼的意思……而且……之前我們說的那些徘徊在外頭的陰屍看上去也不太對勁,雖然還是和平時一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但外頭看守的兄弟們都說這些半死不活的屍體好像一直在圍著咱們慢慢地打轉,怎麼也不肯離開……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水老鼠們這麼說著自己也有點止不住的害怕,聞言的眉郎倒是忽然笑了起來,隨後才提溜著眼珠子如此開口道,
“……害怕?他要是真懂得害怕就對了,外面的那些可都是被他當年發大水活活害死的水鬼,我隨隨便便把他往外面一扔,他都能被那些發狂的屍體給活活撕碎吃光……所以啊,要讓曾經傲慢自大的秦玄將軍聽命于我也不是沒有辦法,至少從前再強大的存在本身也是有害怕的東西的不是麼,更何況我還給了他那麼多好處,真是個可憐又可恨的落魄將軍啊……”
……
眉郎的話到這裏也沒有繼續下去,水老鼠們不明所以地瞪著眼睛聽著,許久聽他說要下去看看秦玄才勉強鬆了口氣,又準備兵分兩路去幫眉郎把剛剛交代的那些事給辦了。
可是就在兩隊水老鼠們挨個往下面走時,一個躲在它們腳邊潮濕角落裏的田螺卻忽然動了動又猛地地撞到了牆上,緊接著燈芯老人那明顯有些怒意的聲音才跟著悶悶地響了起來。
“……這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你看看我們這都一路撞了多少次牆了晉衡!”
“……”
“別故意裝啞巴不吭聲!你看看我整個腦袋都撞青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子到底怎麼回事!故意耍我嗎!”
“……”
面對暴躁老人家的譴責,他身旁‘無證駕螺’了半天的晉衡也略顯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而用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他先不要說話,又探出頭往外大概看了一眼,確認剛剛前往龍池的眉郎和水老鼠們還沒有走遠的晉衡想了想還是縮回腦袋並壓低聲音開口問道,
“這兩條路其中有一條是通往龍池的?”
“……恩,還有一個方向是管押那些被抓來的女祟的,那裏的看守不太多,周圍只有幾隻水老鼠守在那兒,你準備先去哪邊?”
這個問題顯然就有些讓人難以抉擇了,因為一旦他們下去驚動了龍池中的秦玄,原本看守著女祟的水老鼠們勢必會聽見動靜,可那到底又是數條妙齡少女的命,晉衡也絕不可能因為有些事就這樣狠心拋下她們。
所以因此沉默了一下的白髮青年想了想還是從袖子裏取出之前的那盒香味異常甜膩的母蚌油,又在往自己蒼白的額頭和眉梢上稍微擦了擦之後才抬起眼睛有些無奈地開口道,
“節省時間,我去找秦玄,你去找救那些女祟吧,這個田螺應該能掩護你們,逃出去找礁石下面的螺嫂再送你們一段路就可以了,一路小心著點肯定能安全逃出去,另外,你的蠟燭台和眉郎剛剛說的輪回冊子我會去找到的……”
“……你好好的又要找陰司的輪回冊子幹什麼?”
“秦艽之前被眉郎冤枉殺人,找到那本陰司的輪回冊子說不定就可以證明石文彪的真正死因,老祖宗那邊還需要我給出一個交代。”
“可……可就一個人這麼過去?你之前不是說因為那……那毒蛇被眉郎冤枉的事,你把姓書給他作保丟在人間了嗎?”
“恩,丟在人間了,但一個人也足夠了。”
不知為何總覺得面前這斯文瘦弱的年輕人的口氣好像很有說服力,明明之前是關係不怎麼好的對頭,但此刻燈芯老人還是顯得欲言又止地搖搖頭,又在歎了口氣後才臭著臉回了句。
“知道了,千萬記住我先前和你說的,秦玄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那塊布不能揭開,一揭開它就會失控,那這件事情就真的糟糕了……”
“恩,多謝。”
對話到這裏兩人差不多就分開了,晉衡飛快地爬出田螺殼繼續往上面走,燈芯老人則背著那個巨大的螺殼替往下面的囚牢救那些女祟去了。
而隨後扒著龜巢旁邊密密麻麻的暗金色龜卵又試圖鑽進眉郎先前的屋子裏看了一眼,看到牆角擺著一面鏡子和大量堆積在一起的金銀珠寶檀木匣子,下意識放低腳步的晉衡也貼著牆小心的查看了一下。
可在這個過程中,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無意中碰到了什麼地方,有一支丟棄在角落那些財寶中間的翠綠色笛子卻忽然掉落在了晉衡面前。
而當他一愣,又剛要皺起眉爬上去仔細看看,還等晉衡拿到那只笛子她卻忽然感覺到鏡子裏頭有個視線在一直詭異地盯著他,緊接著一道熟悉而錯愕的聲音也跟著悄悄響了起來。
“……晉……晉姓師???”
“……”
一進來就被當事人抓包這種事可就烏龍了,聞言的晉衡神色一冷快速轉過身,同時繞過桌角就抽出袖子裏的白紙準備喚出姚氏。
可一對上身後那面鏡子裏眼熟的娃娃臉青年後他反而愣住了,而十分確定自己似乎在哪個地方見過他,注意到身形小小的晉衡那滿眼冷漠而警惕的注視,那蹲在鏡子裏的金竟之也急眼了,手舞足蹈地招招手又壓低聲音指指自己的鼻子無奈道,
“我啊,我啊,晉姓師,我是金竟之,祟君殿下的下屬!咱們上次見過的!我我我……我當時還是個光榮的臥底呢……”
光榮的‘臥底同志’這麼一說晉衡也眉頭一鬆又略微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因為上次見面的時候金竟之穿的是女裝,所以他剛剛才會有點沒反應過來,而一時間沒想通他怎麼會在這兒,注意到晉衡隱約打量著自己的眼神,晃了晃鏡子腦袋的金竟之也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道,
“咳,就……就祟君殿下讓我來的啊,之前在西北城的時候,我們一直沒辦法確定秦玄的所在,祟君殿下後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西北城有經常往這兒送鏡子的習慣,然後祟君殿下就和我說,眉郎這個臭屁精沒有鏡子和他的眉毛根本活不下去,乾脆讓我扮成沒有靈性的鏡子想辦法混進來……然後等我喬裝潛入西北城之後,西北城的小鬼就在我的臉上蒙了塊黑布,又把我給弄暈了,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這兒了……”
金竟之這麼一說算是把他們家祟君殿下的計畫全盤托出了,晉衡之前本來就沒想通以秦艽整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為人怎麼可能會專門讓金竟之一個人在西北城好心照顧什麼孤寡老太太,原來是真的又瞞著他給自己那邊還留著後手。
而不知為何心裏竟然沒有太多意外,明白秦艽這個傢伙做事永遠是這個機關算盡的樣子,所以心底略微有些無可奈何的晉衡先是點了點頭,又在想了想之後才沖面前的金竟之放低聲音開口道,
“他來之前都交代你什麼了?”
“額……這個……這個嘛……我說了你可別告訴祟君殿下啊晉姓師……不然我又要和河伯他們一起被趕到鄉下挖藕去了……”
“嗯,我不告訴他。”
“……那我就說了晉姓師……就祟君殿下……讓我搶在你前面把秦玄給趕緊宰了,隨便用什麼辦法,免得你到時候又不准他幹這兒不准他幹那兒,他還讓我再想法子把秦玄的龍角給剁下來帶回去給他,其他龍爪子,龍頭也不用留著,直接剁掉,他正好……二次利用一下……可這種事我哪行啊……我現在都快緊張死了……那可是一條龍啊……”
晉衡:“……”
這麼缺德又殘暴的想法也確實是秦艽這個混蛋的風格了,一時間頭疼的不行的晉衡也不想再繼續追問金竟之下去了,只點點頭表示自己差不多的明白了,又暗自慶倖著好歹自己趕在秦玄被分屍前找到這兒來了。
而注意到金竟之明顯也是剛來到這兒沒一會兒的,晉衡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瞭解眉郎有些的東西都擺在哪里,所以大概思索了一下晉衡先是看了眼周圍,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看向金竟之那張隱藏在鏡子裏的清秀面孔才皺著眉開口道,
“金竟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其實大部分鏡祟都是能夠變化出照過鏡子的人的樣子的是嗎?”
“是……是的,晉姓師,就是可能……我的臉維持不太了太長時間……因為很多鏡子本來就很喜歡和人開玩笑就是了……所以這些小把戲都是從前鏡祟們和人類玩鬧時才產生的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很容易就被人看穿的……”
“嗯,我知道,其實一小會兒也夠了,需要你幫我扮成眉郎的樣子他說的拿到那本輪回冊子……會不會有點麻煩你?”
“這……這倒不會……幫你就是幫祟君殿下的忙嘛……分內的分內的……但晉姓師你等一下啊……”
金竟之這麼說著態度倒還是挺坦蕩的,從鏡子裏伸出自己手抹了抹臉,又艱難地擰著頭變出了一張與‘眉郎’十分相似的面容。
而見狀一時間也難以從肉眼分辨出他和眉郎究竟有什麼區別,示意他坐到眉郎的床前做出這眉祟平時的樣子,又聽著外頭幫忙取輪回冊子的水老鼠的腳步聲依稀傳來,躲在床底下的晉衡先是耐著性子等待了一會兒,終於是等到了外頭一聲小心翼翼的詢問聲。
“……眉,眉郎……這十年人間的輪回冊子已經取回來了……你現在要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