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楊
山中一日,人間恍惚間如同過去百年。
那一晚雞籠岩石上發生的事過去之後,轉眼已經又是三天。
天還未完全亮的範村外,結滿了白霜的野林子樹杈上正蹲著幾隻紅著眼睛,咧著黃牙,餓的口水直流的‘老孩子’。
零下十幾度的嚴寒環境下,這幫一直沒怎麼跑遠的侏儒怪物顯然已經饑腸轆轆地在這兒附近徘徊了有好幾天了,但是卻始終沒找到機會半夜埋伏進去下手。
這讓這些肚子完全餓壞了的‘老孩子’們有些氣急敗壞,只能抓著旁邊的樹幹著爬上高處的樹梢使勁發洩搖晃,弄得樹下面的雪地裏也一直有一團團的積雪落下。
而這些白毛的吃人侏儒之所以不敢按照公雞郎之前的命令靠近這個村莊,只敢這樣灰溜溜地在這附近徘徊。
這其中最大的問題其實並非它們不敢闖進去直接和那些膽小怕事的臭螞蟻硬碰硬的。
而在於,那個表面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螞蟻村子上方,此刻正散發著一種令它們毛骨悚然的強盛龍氣,以至於明明隔得老遠,被嚇得蹲在雪地裏嘶嘶吼叫的‘老孩子’們都能清晰可以看到遠處有一團龍形的祥雲盤踞在這座村子的某一戶人家上方,在沖它們高高在上地發出恐怖而又威嚴的警告。
“回去告訴公雞郎,那個叫晉鎖陽的人的命在年三十之前我保了,今後再敢隨便靠近一步範村,我就活生生打斷你們的腿,再把你們的腸子掏出來給我河裏的那些魚蝦做年夜飯,聽懂了沒有?”
那個三天前獨自站在寒冷的林子裏,沖它們開口發出警告的傲慢聲音至今徘徊在萬分驚恐的老孩子們的心頭,這使得它們這幾天哪怕這幾天肚子再餓,也不敢去接近范村半步。
可每當它們準備集體退縮時,一看到頭頂那類似公雞郎眼睛的紅色月亮,它們又膽怯了。
“龍王……謔謔……龍王……在那兒……謔謔……抓不了……抓不了……公雞郎……公雞郎……吃我們哩……”
這般相互交頭接耳地這般悄悄嘀咕著,蹲在雪地上瑟瑟發抖的‘老孩子’們明顯是因為前幾天晚上都在某位發怒的龍王爺吃過虧了。
可它們背後的那位這幾天暫時消失的公雞郎絕對不可能這麼善罷甘休,所以這也搞得它們有些裏外不是人的,只能就這麼壯著膽子每天繼續在這兒躍躍欲試地繼續轉悠。
就等著這過年的最後幾天,那目前躲在村子逃過一劫裏的‘最後一隻公雞’能被它們想個辦法抓起來,它們再直接越過那多管閒事的龍王撲上去,一起……把那獵物給惡狠狠地生吞活剝再給那位公雞郎交差了。
“公雞郎……抓公雞……嘻嘻……逃不掉……嘻嘻……剝掉皮……殺光光……”
外頭那些‘老孩子’們完全守株待兔的想法,此刻還沉浸在新年氣氛和清晨困倦中的大多數范村村民當然還不得而知。
一眼望過去,村前面的幾個小屋前普遍貼著一些本民族特色的剪紙,祖神畫和兇惡威嚴的龍神像。
這幾乎是村裏每年春節都會固定從下面的村政府那邊拿的,拿回來再用大鍋裏煮出來的漿糊往窗戶上一貼,家裏這年味也就瞬間濃了。
而另一頭,清晨七點,範細口中的那個楊花家的小木樓上,屋簷下正結著一層薄薄的,閃著光芒的潔白冰花。
沒點燈的小屋子裏,那一晚為了救人而龍氣接近潰散,所以這三天幾乎哪兒都沒去的秦艽正保持著半龍的模樣一動不動地靠在牆角盯著自己佈滿鱗片的手上戴著的那支銀鐲子看。
視線所及,表面帶著花紋的銀飾在清晨的太陽底下透出股粗糙的光,就和他舌頭下面的那個,直到現在他都會時不時會舔一舔的刻字金屬環一樣,散發著一種令他整個人都精神無比放鬆的溫度。
只是區別於那個刻了名字的金屬環是他曾經留給某個人的紀念,這個銀鐲子則是他由蛟化龍,又按照祟界和陰司留下的少許線索來到東山后送給自己的一件東西。
“……這種銀鐲上的花紋在咱們本地被叫做龍回頭,有成全分離許久的夫妻重聚,家人一生團圓的意思在,寓意很好的,神龍會在天上保佑所有心誠的人,帶在身上就能找到自己心裏想要找到的人,也可以保護一家人的平安。”
那年他孤身一人來到東山山腳時,第一次從山下年邁的銀匠嘴裏聽到的說法就是這個。
後來他就把這只龍回頭買了下來,又一直戴在了自己的身上,儘管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這樣做其實就會有用。
而此刻不自覺地伸出自己凍紅的手指靠近摸了摸,又在接觸到這發光事物的一瞬間病態而滿足地閉了閉眼睛。
許久,精神狀態十分糟糕的秦艽才靠著身後的牆有些萎靡不振地望向自己的頭頂,又眯著灰色的眼睛有些困倦地喃喃自語了起來。
“好冷。”
這般仰著頭自言自語著,含著舌頭下面那個刻著名字的金屬環用嘴唇和牙齒下磨舔舐的秦艽其實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不開心什麼,亦或是想對誰模糊地表達著什麼。
但是話到了嘴邊,他還是用手捂著自己被光線刺激到乾澀難受,好像下一秒就要直接瞎掉的眼睛,又用一種微弱到幾乎讓人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沖自己開口抱怨道,
“晉衡,為什麼沒關窗戶,我好冷。”
“……”
小樓裏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他,他多年前收養的養女楊花這會兒應該還在樓上睡覺,所以此刻四周的一片都是格外安靜的。
而明明身體很不舒服,卻還是坐在這兒完全自作自受地發了一晚上呆。
這一刻,一邊漫無目的地出著神,一邊無聊到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的秦艽還是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時隔多年,卻還是一點沒有長進,甚至越來越丟棄原則和尊嚴的,對某人的難以割捨和惦記。
【今晚之後,我會把他暫時先送到範細家去養傷,年三十過去之前,範村有我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他不會知道我和在水下救他的那條龍是一個人,直到把他的傷完完全全養好,我都會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
那是那一晚他自己親口對老塔說出的話。
秦艽現在回想起來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畢竟那只藏頭露尾,只留下一堆老孩子圍著村子打轉的公雞郎目前還行蹤不明,他總要為了某個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傢伙的安全著想。
可心裏明白是一回事,他的心情還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甚至是從未有過的失落感。
因為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那個早早在範細口中就已經蘇醒的傢伙確實也沒有一絲一毫想見見他這個陌生人的意思,哪怕只是托人轉交一句道謝的話也沒有。
“這幾天有陌生人來家裏過嗎?”
“啊?沒有啊……”
前三天他主動提出這個話題時,養女楊花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面無表情的秦艽問完之後就不吭聲了。
好一會兒,瞬間胃口全無的他才會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保持他平時的樣子正常地繼續吃飯。
而通常在那之後,他就會自己默默地站起來,再到廚房裏去把那份他每天都額外準備的,有時候甚至還要精心放在一旁保溫的飯菜麵食或是糖水之類給一起倒掉。
一邊在心裏有些厭惡著這樣完全就是在自作多情的自己,一邊又有些陰冷地盯著視窗的陽光出了會兒神。
就在整個人都有些神經兮兮的秦艽的想著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單獨去山下找老塔談談那一晚公雞郎傷人之後的後續,實在不行也得出門找林子裏那些小怪物出出大過年因為某人積攢下來的氣時,他忽然就被樓上傳來的兩聲動靜給吸引了。
“咚——咚——”
忽地兩聲輕響,像是有什麼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掉落在他的頭頂上。
一般回來也是一個人住在條件更簡陋的樓下的秦艽當下由他自己真正的樣子快速恢復成平時那張範村人眼中的臉,又直接挑起泛灰的眸子朝上看了眼。
可在那之後,他卻沒有聽到除此之外更多的聲音。
直到他冷冰冰地嘶啞著聲音來了一聲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在上面要幹什麼,上頭先是安靜了一下,接著才有個對他明顯有些怨氣,但還硬是憋在心裏的女孩子聲音才地響起來。
“沒幹什麼……我起床了。”
女孩子彆彆扭扭的態度像是和他在鬧什麼情緒似的,但他們倆之間好像一貫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所以哪怕秦艽時常人不在家,楊花一個人呆著倒也不是特別不習慣。
不過仔細說起來,他們這莫名和其他家不太一樣的父女倆之間本身也快有半年沒見了。
楊花很少會主動在人前叫他爸爸,他自己對這個養女在各方面的要求好像也一向不是很高。
多年來,他們雖然對外人以父女的名義同處於一個屋簷下,但骨子裏壓根不怎麼會關心人的秦艽卻很少會給她類似其他家庭那樣來自父親的關懷。
而年紀更小的時候,或許還會對這種事而感到有些傷心和憤怒,如今越長大,楊花卻越能感受到男人對身邊的誰其實都是這個不冷不熱的態度了。
加上她其實很明白自己確實已經算是他足夠耐心對待的少數存在了,所以漸漸的,她反而開始能做到和男人像一對奇怪的父女一樣像這樣彆扭又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了。
“早上想吃什麼。”
“……隨便,反正我都好久沒吃過你做的東西了……”
兩人對話的樣子和上次離家時乍一聽好像也沒什麼區別,男人依舊冷淡,女孩也愛答不理。
不過,這幾天令楊花始終感到有些許奇怪的一個問題就是,似乎從這次回家之後,她這個名義上的養父就一直表現得心情不太好。
而十分確定這絕對不是因為她那天晚上在山裏和范阿寶他們調皮搗蛋的緣故,默默地蹲在樓梯口看著他從樓下那個門前掛著許多發光的貝殼小串珠的房間走出來,撐著下巴悄悄觀察著男人臉上表情的楊花抿著唇沉默了一下,半天還是帶著點小試探意味地眨眨眼睛開口道,
“你……你今天是不是還是和前兩天一樣不出門?”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我……我就隨便問問啊,你每天都在家忙前忙後地做那麼多菜,之後又拿去倒掉,我還以為家裏過年的時候其實要來什麼客人了……”
“沒有客人。”
“哦,我還以為是……有客人呢,不然你幹嘛每天這樣。”
“我高興。”
“可,可你明明看上去……根本不怎麼高興啊……”
“你說什麼?給我再說一遍。”
“額……我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說……”
到底心裏有些怕他的小姑娘一被嚇唬立刻躲抱著頭到了一旁,眯著眼睛盯著她看了一眼的秦艽之後也沒說什麼,只陰沉著臉背過身徑直走進廚房,又乾脆丟了這麼一句冷冰冰到嚇人的話。
“……那就趕快去刷牙,不要和我平時不在家那樣邋裏邋遢不洗臉不刷牙就吃早點,要洗的東西待會兒都自己拿下來在井水邊洗乾淨,你這兩天不許再和范阿寶那群腦子不好使的孩子去雞籠岩石,好好給我呆在家裏哪兒也不准去。”
脾氣簡直差勁到一塊去的養父女之間對話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楊花原本其實是想關心一下他,被他這完全莫名其妙的破態度卻弄得有點進行不下去了。
而實在想不通范細婆婆為什麼會說這種小心眼,脾氣爛,方方面面都很差勁的傢伙是個值得嫁的好男人的楊花忍著一肚子火蹲在大冬天的樓梯口也不吭聲,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了個‘嗯’字。
等目送他離開後,低下頭氣鼓鼓地走到井邊,又彎下腰舀了點臉盆裏冰涼裏的水,原本看上去還一切正常的小姑娘這才因為面頰和水的接觸渾身一激靈,又在耳朵後面順勢長出了一對透明的鰓和少許的鱗片。
【小楊花~小楊花~你早啊~】
臉盆裏晃動的井水像是在發出一陣奇妙的聲音,輕微地蕩漾過後波紋和歌聲也就漸漸平息了。
而見狀,完全習以為常的楊花接下來也沒有搭理這些每天就只會重複說一句話的井水,直接皺著眉忍著手上發出來的魚腥味,便甩了甩自己那對銀白色的,在光下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感的的魚鰓,又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一邊聽著身後廚房裏傳來的動靜,一邊就有些糾結地含著一嘴牙膏沫子盯著靠近村口不遠的牆面發起了呆。
“大壞蛋……成天一不高興就拿我撒氣……煩死了……呸呸呸……”
嘴裏這麼嘟嘟囔囔著,小姑娘心裏的氣好像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消去,而在她的視線盡頭,此刻正有一面灰白色的破舊斷牆橫在一棟小木樓和他們家的小屋之間。
牆的那頭就是范阿寶的家,自從三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們倆一起在山裏闖禍又各自被家裏人抓回家之後,她就再沒好好見著范阿寶這膽小怕事的傢伙幾次了。
不過膽小怕事本就是蚍蜉馬的特徵之一,楊花也沒辦法怪他。
而在他們僅有的幾次見面,范阿寶這傢伙也表現得鬼鬼祟祟的,每次一開口就是哭喪著臉,再不然就是十分固定的一句。
“楊花啊你快救救我吧!我奶奶現在每天都要拿著棍子要打斷我的腿,我和你說完這句話就得立馬回家了!楊花你快想辦法救救我啊!!”
這話聽上去簡直是淒慘極了,雖然按照她個人對范村村民的瞭解,以范細婆婆嘴硬心軟的脾氣最後肯定不捨得把自家寶貝孫子怎麼樣。
可是楊花還是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這段時間應該確實是有日子是不能再好好出去找范阿寶他們玩了。
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跟著范阿寶一起貪玩闖禍了,還因為廚房裏那個她原本已經快半年沒見過,在某方面管她管的特別嚴的人終於是回家了。
而一想到自己那天晚上和范阿寶被範村一群擔心地集體跑出來找他們的老老少少訓得體無完膚的樣子,楊花就心情特別鬱悶地扁了扁嘴。
“……你這兩天不要再和范阿寶那群腦子不好使的孩子去雞籠岩石,好好給我呆在家裏,哪兒都不准去。”
回想起剛剛的對話,此刻正沒精打采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小姑娘也有點洩氣,畢竟任憑是誰整整一個冬天被關在家裏哪兒都不能去都會有點鬱悶。
而就在她分心的這片刻,她的腦子裏不知還怎麼的還忽然想起了昨天傍晚一點的時候,范阿寶來找他時說的那番對話。
這段對話的起因是因為范阿寶被他奶奶使喚著來送年糕,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孩既然碰著了頭,肯定就是要說會兒悄悄話的。
可一張嘴,范阿寶的話匣子頓時就開了,一臉興奮地就拉著在她家門口咬起耳朵來了。
“……楊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啊,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什麼秘密啊,還搞得你這麼大驚小怪的……”
“我才沒有大驚小怪呢!就……我家最近不是來了個從外面的大城市來的活人嗎……”
“活人?哦——是那天晚上那個被老孩子追著掉在龍王河裏的人嗎?他現在還住在你們家?”
“對,對啊,就是那個從外面大城市來的大哥哥,他姓晉,人很好的,就是這幾天腿斷了沒辦法出門,不然他肯定也要來你們家做客的……他現在就住在我爺爺沒死之前的老屋子裏呢……我告訴你啊……我現在真的好崇拜他啊……他已經超越我心裏我爺爺的位置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厲害的人呢……”
“……嗤,厲害什麼,小心你爺爺晚上來找你……不過他要是真的那麼厲害,就不會被老孩子隨隨便便推進河裏摔斷了腿,還差點淹死了好嗎……”
“你,你也別這麼說啊……每個人都是會有自己比較倒楣的時候的嘛……而且你也沒見過大哥哥本人啊……你怎麼知道他到底不厲害呢……”
才兩三天沒見,她養父口中那個腦子明顯不太好使的范阿寶居然都開始會一本正經地拿話回擊人了,楊花看上去明顯有些不信,只撇撇嘴就大聲開口質疑道,
“哦,是嗎?那你倒是告訴我,這個不知道從哪兒的怪人到底哪里厲害了啊?”
“他的眼睛和頭髮是全白色的!像雪花一樣會在太陽底下發光,特別特別神奇!而且他還認識很多字,還讀過很多很多很多書,隨隨便便的一個字,他就能和你說好多好多神奇的故事,就連我為什麼是蚍蜉馬,我們村的人為什麼姓範他都知道!”
“……”
“他還會畫畫,他還會寫字,他寫的字也特別特別好看,他還知道怎麼幫我奶奶出主意修屋頂,拿他的辦法一修居然真的好了,我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這是他小時候沒人和他玩,所以自己躲在家裏看書學來的,還說古時候有一本書叫《天工開物》,特別特別神奇……哦哦,對了,他還說如果以後我不是經常能跑出來來見你,可以幫我們在兩面牆中間埋一個①聽甕,再拉一個可以給我們兩個說話的②傳聲鬼呢!”
“……什麼是‘聽甕’?什麼又是‘傳聲鬼’?”
“聽說就是古時候的人發明的電話啦哈哈!大哥哥正在家裏的房梁上幫我做呢!要是成功了,我們大家就可以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和另一個人說話了,躺在家裏,坐在門口,只要我們把傳聲鬼拿在手裏就可以和對方說話了……我到時候第一個告訴你好不好!”
范阿寶這話明顯一驚一乍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楊花從字裏行間還是能感覺到那個目前正住在範細家中養傷的活人和範細一家貌似相處的不錯的細節。
可,可活人她也見過啊,廚房裏那個誰這樣的,山下集市里賣東西那樣的,可好像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活人呢。
許久,撐著下巴如何也想不明白這個怪人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小姑娘還是心情複雜地望著自己面前的水盆,又坐在自家門口拿腦袋撞了撞門框,並顯得有些不服氣地悄悄對著門上她最最喜歡的赤水龍王畫像小聲嘀咕道,
“這世上哪里有那麼阿寶說的厲害的人啊……我才不相信呢……龍神你說對不對啊……明明你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呢,范阿寶這個叛徒,早晚我會要他好看的……”
這麼說著,楊花的表情也有些不屑一顧,就好像她這樣說,她面前的那張威嚴英俊的龍神畫像就能真的聽見一樣。
畢竟龍神可是楊花最喜歡也最尊敬的神明,因為還很小的時候,她就聽范細婆婆說龍神既溫柔又強大,願意去幫助和關懷所有生靈,也因為她一生下來就是一條魚。
魚生來就是要生活在侗家的水裏受龍神庇佑的,所以楊花心裏其實很喜歡水,可惜活到這麼大了,她都沒有去真正的下過水,更別說是親眼見見她心目中最厲害的龍神了。
關於這一點,廚房裏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給出的說法是因為她現在這個樣子,隨便下水只會變成一條死魚。
而心裏又生氣又無法反駁的楊花最終多年來也只能將這份對水和龍神的戀慕藏在心裏,只等待著自己有一天能真的變成一條回歸于水中的魚。
所以……我到底是條什麼魚呢?鯉魚?青魚?還是草魚?這世上有什麼魚是像我這樣全身上下透明的呢?
這樣的疑問似乎長久地徘徊在楊花的心裏,但這麼多年了,她卻始終也沒能弄明白,而就在她有些無聊地看著眼前那面隔著她和范阿寶家的牆時,小姑娘卻沒由來地想起了范阿寶之前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而且他還認識很多字,還讀過很多很多很多書,隨隨便便的一個字,他就能和你說好多好多神奇的故事,就連我為什麼是蚍蜉馬,我們村的人為什麼姓範他都知道!你說他厲不厲害……】
誒……什麼都知道?
要不我偷偷地去找這個人問問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像是一道奇異的光,一下子就把楊花原本黯淡的眼睛都給弄得發亮了。
而瞬間有些難掩興奮地站了起來,又悄悄往身後的方向看去,過了好一會兒,眼睛賊溜溜轉了轉的女孩子才墊著腳朝著牆的那邊徑直地跑了過去。
……
隔著一口枯井和牆面的那一頭。
清晨七點,範細家的小樓門口,早早起來,又在屋子前堅持地做完一組手部和腰部鍛煉的晉鎖陽正慢吞吞地用手背抹著頭上的汗,又用拐杖作為支撐半蹲在地上,調整著牆下面半埋在土中的瓦罐子。
視線所及,被他用蜜蠟密封著的瓦罐子旁邊正戳著幾個小小的圓形孔洞,孔洞延伸出來的地方則被他用細麻繩和一些老竹子削出來的竹筒連接著,而在一旁攤開著的那本字跡密密麻麻的筆記上,其中某一頁上還書寫著這樣一段古老而又神秘的文字。
【傳聲鬼:明人將冬眠於泥土中的土龍飼養於名為‘聽甕’瓦罐中,教其人語,土龍無喉無口卻善模仿人的嗓音,加之又常年藏於地底,以穿孔竹筒和麻繩相接,便可借由土龍之口兩地傳聲,所以明代便時常稱其為傳聲鬼。——《清稗類鈔》】
這是一段從家中古書上被晉鎖陽自己摘錄下來的文字。
因為這些天他一直呆在範細家養傷,手機和其他能用來聯繫他人的通訊設備又都完全損壞了,所以暫時無法判斷目前自己所處的時間和陳家到底在什麼地方尋找他的晉鎖陽思索之下便想了這麼個奇怪的辦法出來。
這個方法據說最早流傳於春秋戰國時期的墨家竊聽術,晉鎖陽自己從前只在書裏看到過,也不確定是不是具備現實中的實踐可能,而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就試了幾次,幾天下來,雖說暫時還沒有完全地成功,但到昨天晚上為止,他總算是把這傳聲鬼和聽甕的雛形給弄出來了。
而因為在這個過程,他比較經常性接觸的就是范細的孫子阿寶,所以閑來無事尋覓解決自己目前困境的辦法的同時,一向都不怎麼會和小孩子打交道的晉大少竟意外地和那好奇心格外強烈的孩子相處的也不錯起來。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差了點什麼中間的環節,今天他都在這兒折騰了一大早了,可卻還是進展有些緩慢。
而心想著,待會兒還是得讓阿寶幫自己把其中一個傳聲鬼拿到離這裏更遠的地方去試試看,暫時放下手頭這些活兒的晉鎖陽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皺著眉拄著拐杖走回到井邊,又這樣慢吞吞的坐了下來。
視線落到的地方儘是一片靜謐,連鳥雀都已經早早集體遷徙往更溫暖的南方的情況下,只有遠處落滿霜色的雪白山巒映入白髮青年的眼簾。
他的手邊此刻放著一碗清水和一些煮熟的豆子,這是他按照自己平時在家裏的生活習慣和傷口的恢復情況主動向範細要求的,除此之外,他的一日三餐都和這裏生活的其餘蚍蜉馬基本一樣。
而此刻一邊吃著那些難嚼的豆子,一邊又忍不住低頭看了眼手上唯一能保護他安全的虎威和那本從小都帶在手邊的筆記,見中間被他特意空出來的兩頁白紙上被范阿寶那小子一筆一劃地畫著‘奶奶’‘瘸腿的白頭髮大哥哥’還有‘我’,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群居生活的美好溫馨之處的晉鎖陽還是若有所思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說起來,範村的人和外面那些世界的人給他的感覺確實也並不一樣,儘管對晉鎖陽而言,他們目前只是相處了才幾天的陌生人,甚至可以說他們的外貌和生活習慣其實連活人都算不上,但是他還是發自內心地感覺到了範細一家對他的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善意。
而要說起和自己壓根不熟悉的人相處,這對於之前一向不喜歡和陌生人過多接觸的晉鎖陽來說,明顯是件困難的事。
畢竟在這之前,作為身份和常人完全不同的晉大少的他幾乎對身邊的任何人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態度,更不用說是嘗試著去接近和瞭解了一群他不熟悉的人和物了。
但也許是這個遠離外界的範村中的一切都太符合他自己長久以來,心中對於古代傳說中虛構出來的桃源世界的想像了。
所以哪怕一開始他是有點不習慣蚍蜉馬們的長相,但這三天的簡單相處下來,說話做事都十分老派古板的晉鎖陽還是有些笨拙,也有些認真地瞭解他們的諸多的生活習性,並從心底開始地接受了他們。
而這其中,又以范細的孫子范阿寶對晉鎖陽本人表現出了尤其強烈的熱情,以至於一向不怎麼會應付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的晉鎖陽都不得不耐著性子陪著這調皮多動的孩子,又按照他提出的千奇百怪的問題給他一些相應的答案,亦或是講一些他比較感興趣的志怪故事滿足他的好奇心。
“啊……大哥哥,所以這就是我們村子裏的蚍蜉馬都姓範的原因啊……好厲害啊,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拜范家的老祖宗……又為什麼要姓範……”
“嗯,範,是個以邑為氏的姓氏,邑,也就是咱們現在所說的古代諸侯國,以邑為氏,便是以國為氏,所以大多數情況下範氏也被算在是在國姓之中,這個姓氏由一位名叫隨會的士大夫帶來,而這位大夫在被他的君主追封姓氏前,還有另一個響噹噹的名號,即晉國六卿,所以某種程度,晉和範也是一些聯繫的。”
“誒,那不就說明我們其實是家人了嘛哈哈,難怪你隔著這麼遠還會掉到我們範村來了,一定是範村的神明和晉家的神明在冥冥中保佑著你,這才讓你平安無事地從公雞郎手裏逃出來的………”
“……”
“不過大哥哥,你的家人呢?為什麼你都在山裏迷路這麼多天了,你的家人都沒有來找你呢?”
小孩子無心說出的話倒是當時在一旁坐著的讓晉鎖陽有些在意了起來,但偏偏對他而言,家人又是他這輩子都最不想提的一個詞。
而此刻就這麼勉強地調整了一下自己因為運動後紊亂的呼吸,許久,剛剛心情還算可以,此刻卻忽然有些不開心的青年這才有些複雜地望著自己綁著嚴實木板包裹著的腿,又望著井水中印出來的那張駭人醜陋的公雞臉神色相當不好地出了會兒神。
家人?還會有想把他現在這個樣子當做家人的人嗎?
畢竟哪怕是從前那個一切正常的他,都是一個從脾氣到愛好都哪兒哪兒都不討人喜歡的存在,更不用說是現在這種糟糕麻煩的情況。
他原本就一無所有,如今更是完全孤注一擲了,從他三天前蘇醒的那一刻,他就壓根沒指望任何人能救他,更不用說是他的那些所謂的家人了。
可三天了,他的臉還是沒有找到哪怕能暫時解除人面禽詛咒的辦法。
尖嘴和眼睛外擴等類似人面禽進一步發作的情況明顯在惡化,幾乎每一晚十二點之後,晉鎖陽都要被那種齧咬著他皮肉的莫大痛苦給活生生疼醒過來。
而明知道範細一家就睡在和他一牆之隔的地方,額頭上都是冷汗,拼命咬住牙根的他卻從不會主動大聲呼救,甚至是吵醒他們。
畢竟他很清楚,雖然範細之前都倖存善意地收留了他,可對習慣了自己解決問題的晉鎖陽來說,這樣來自陌生人的幫助到底不是長久之計,他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他的這場麻煩。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令他比較在意的是,除了那個公雞郎要是殺他的那個噩夢,他還一直在另一個有些奇怪,但他隱約記得在東山縣城也做過的夢。
一樣的橋,一樣的河水,還有那個他看不清楚臉的男人。
只是這次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離他愈發地近了。
而每次醒來大多也就在困惑地思索下之後,接著便將這樣的事給差不多忘了。
頂著這樣一張白天出門簡直都要嚇壞小孩子的怪臉,晉鎖陽除了暫時呆在範細家也沒辦法去別的地方,連帶著他原本計畫好的要去親自拜訪一下村裏的其他人亦或是上門鄭重地感謝一下那位幫助了自己的‘秦老先生’一家都被迫推遲了。
秦,艽。
那一天從范細口中得知這個有些奇怪的名字的時候,晉鎖陽的心情明顯是有些不一樣的,畢竟在這種半封閉的環境下能遇到和自己情況相似的活人,本身也是一件幸事。
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這位元在範村已經居住了有二十多年‘老先生’帶著自己的孩子這麼多年習慣獨來獨往的樣子,明顯是不怎麼希望別人隨便上門打擾他的。
所以仔細思考了一下之後,為人處世都比較老派的晉鎖陽也沒有貿貿然地就去上門騷擾人家,而是就近地準備先從範細和她孫子范阿寶的口中瞭解一些這家人的具體情況,再打算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去正式拜訪一下。
他這樣的想法從通常情況來說其實是沒什麼問題的。
因為他和這家人之前根本不認識,就算是真的準備道謝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就找上門去。
而一旦決定下一件事之後,思維模式比較直接的晉鎖陽也就完全沒有多想什麼,只盡可能讓自己定下心,又解決起自己眼前更棘手的麻煩起來。
可是短時間內,要確定這種只存在於傳說中故事的生靈究竟在哪兒,東山上又不是真的有所謂懷孕的侗女和子孫魚對於目前還不便行走的他來說還是有些困難。
而眼看著自己的臉隨著時間的一天天過去卻無法恢復,他也一天無法離開範村,亦或是回到自己本來生活的正常人世界去,十分清楚自己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這個村子裏的青年在這三天最開始蘇醒的日子裏,幾乎想遍了一切他能夠想到的辦法。
但每每想到這一點時,他的腦子裏卻又會不合時宜地響起了另一種聲音。
“晉鎖陽……你這個怪胎!!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了!這個家根本不需要你!!你給我滾!!都是你!這一切都是你害得!!快滾吧!”
離家前,陳家祥還有家裏的其他人發出的厭惡眼神彷彿一道讓人難以忽視的尖銳刀子,哪怕明明已經習慣這一切的晉鎖陽努力地想要去無視,卻有時候還是無濟於事。
而只要一想到自己如今獨自呆在這深山承受著這些莫名其妙的災厄,那些壓根不希望他活著回去的人也許正在開心地慶賀著,哪怕是極力扼制,面無表情的白髮青年眸中還是閃過了一絲暴怒和煩躁。
我絕對不會讓那些人……就這麼如願的,絕對不會。
心底彷彿有這樣危險而壓抑的想法劃過,緊接著又被一貫都極善於忍耐和掩飾自己情緒的白髮青年皺著眉自己給壓了下去。
許久,坐在清晨的門前出了會兒神的晉鎖陽這才將之前放在一邊的筆記拿起來放在膝蓋上,又顯得心情不是特別好地準備繼續琢磨琢磨他那個幾乎面臨失敗的傳聲鬼。
可他這才剛一抬手,神情一頓的他卻忽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動靜從他身後的斷牆傳來,接著另一面牆頭下面,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子的聲音壓得很低才這樣響了起來。
“喂……那個……那個,請問你是那個……‘什麼都知道’嗎……”
……
矮牆上,乍一看好像什麼人影都沒有。
女孩子的聲音來得有點突然,整個人一頓的晉鎖陽大概是沒想到一大早就會有個不大的小姑娘在牆那邊和自己說話,所以一瞬間,他其實並沒有聽明白這個他看不見臉,勉強能看到露出一點發頂的女孩子在那邊和自己說什麼,只在心裏依稀確定她應該就是在叫自己。
這讓一貫不喜歡被別人打擾的他心裏有了絲警惕心,下意識地就想挪動著傷腿走到牆邊去,可還沒走幾步,他就眼睜睜地看著牆上面掉下了幾塊碎瓦片,又一下子摔碎在了他的腳邊。
“是誰?是誰在那裏?”
皺著眉略顯嚴厲地出了聲,經歷了前幾天晚上的糟心事,導致對周遭的一切都有些防備的青年的聲音忽然冷下聲音來果然還是很嚇人,可把牆後面的小姑娘給嚇了一跳。
而用好幾塊壘在牆角的破磚頭疊在一起,墊著腳艱難地趴在牆頭上的楊花一看下面那個怪人居然這麼凶,連忙費勁地朝上面伸出一點點手指尖晃了晃,又吃力地站在磚頭上小心翼翼地開口解釋道,
“我,我可不是壞人,你好,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你能看見我嗎?”
“……”
小姑娘這麼一出聲,這回坐在範細家院子裏的晉鎖陽可算是看見了她艱難地露出牆面,不停搖晃著的手指了。
但因為他受傷的腿暫時不能大範圍地動,所以禽類化的臉上還帶著繃帶的白髮青年只能大概地盯著牆上的方向,又在沉默一下之後才遲疑地開口道,
“嗯,我看見了。”
他這麼聲音明顯緩和下來地一出聲,本來還想著這人怎麼凶完人又老不吭聲的楊花立即就有些意外起來了。
因為雖然到目前為止還看清楚牆那邊的人,但是她忽然發現這個范阿寶口中的怪人歲數好像還挺年輕的,而且一聽這聲音就無端有一種這人應該很年輕很虛弱,還有點像一支竹笛靜靜地在耳邊吹的那種奇妙的聲音。
而莫名地就對這個原本有些動搖他家龍神地位的怪人產生了一點好奇,牆這邊墊著腳站著的楊花似乎也明白人家根本就不認識她,沒道理要隨便幫她的道理,所以本想著能找這個‘什麼都知道’問問自己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到了嘴邊卻又有點卡住了。
整個人急的抓耳撓腮的小姑娘面露苦惱地思索了一下之後,靈機一動的她才索性這樣對那邊晉鎖陽提高聲音又借著某人的名義主動套近乎道,
“你好啊,大哥哥,我……我是住在牆那邊的楊花,是一條魚……是我爸爸,我爸爸今天讓我來看看你怎麼樣的……你身體好點了嗎大哥哥?”
“……”
她這麼拿自己爸爸當擋箭牌的一自我介紹,在水井邊一個人坐著的晉鎖陽立刻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就是那個範細口中的楊花,也是范阿寶時不時就會提起的那個楊花。
只不過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說有小孩子一開口就把自己自我介紹成一條魚的,仔細一想放在這個奇奇怪怪的村子裏其實也算正常的白髮青年也有些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接著才顯得不和很會和別人溝通似的乾巴巴回應她道,
“嗯,謝謝你,那天晚上多虧你和阿寶撿到了我的東西,還有……你爸爸幫忙救了我,已經好多了。”
說完這話,木著臉,明顯也不大愛和陌生人說話的白髮青年又沉默了,楊花莫名地覺得這個大哥哥好像挺悶悶不樂的,但想到可能知道的東西多,有文化的人都是這樣,所以心思單純的小姑娘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只又一次站在牆這邊沒話找話道,
“哦,沒事就好……那,那真的太好了,我爸爸他……還有我其實也很關心……你,你的身體呢哈哈……不過你是不是不開心啊大哥哥……怎麼大清早就一個人坐在這兒發呆啊……”
一個人躲在牆後面的小姑娘的口氣聽上去很單純,似乎也不像有什麼惡意的樣子,晉鎖陽之前壓根沒想到那位‘秦老先生’家的女孩年紀竟然會這麼小,眼下聽說人家一家竟然這麼淳樸,今天一大早還主動來關心他,反而表情有點局促驚訝和不自然。
而聯繫到自己之前還在備受困擾的那些複雜麻煩的問題,一時間也找不到其他人傾訴的白髮青年只皺著眉點點頭,又帶著點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複雜,隔著一面牆就對那頭那個他卻不確定是不是會聽懂的小姑娘慢吞吞開口道,
“恩……不太開心。”
“為什麼啊?”
“我變成了怪物了,還有可能今後一輩子都要回不了家了,。”
“啊?不是吧……那你以後該怎麼辦啊?你爸爸媽媽不會著急出來找你嗎?”
“我沒有父親,母親也早就死了。”
“……額,對,對不起啊……”
這麼一來一去間,也跟著難過地皺起臉的楊花好像隱約明白剛剛一個人坐在牆下面發呆的青年究竟在煩惱傷心什麼了。
可弄明白是一回事,年紀還小的她卻明顯沒有那個會說些好話安慰人的本領,而絞盡腦汁地蹲在牆下面想了半天,這傻姑娘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想到了家裏那個今天好像也不太高興的人,所以當下她便提高聲音又皺著眉顯得挺誠心地開口建議道,
“嗯……要不……要不等你有空去我家找我爸爸聊聊天吧,他最近好像也挺不開心的,天天都悶悶不樂地呆在家呢……既然你們倆都不太開心,正好湊在一塊做朋友啊……我以前不開心的時候,只要找范阿寶還有村裏的其他孩子玩一會兒就開心了……兩個人在一起總是會比較容易開心起來的……你說是吧?”
“你爸爸?”
大概是被小姑娘三句不離自己爸爸的樣子弄得有點好奇,很忽然的,晉鎖陽就跟著她就重複了一遍。
而一想到那位目測快六十多了都還冒險下河救了他的‘楊花的爸爸’也不知道近況怎麼樣了,腦子裏忍不住泛起些疑問的晉鎖陽在皺著眉停頓了一下之後,才跟著點點頭又語氣十分禮貌地問候道,
“……你爸爸最近身體怎麼樣了?年紀大了帶著你應該住在村裏很不方便吧?”
“啊?他?我也不知道啊,但早上起來的時候,他都不搭理我,還說什麼要一個人去山下面去……也不知道在沖誰莫名其妙地發脾氣,這個奇奇怪怪,小心眼,摳門的人……誒,不過年紀大了是什麼意思……年紀大了不是形容老人家的嗎……”
小女孩的嘀咕聲讓這邊還在井邊坐著的晉鎖陽也跟著愣了一下,隨後意識到自己和小女孩的溝通好像出了點出入的他隱約才有點覺察出不對地問了句。
“你爸爸不老嗎?”
“不老啊,但好像沒有你給人的感覺年輕……范細婆婆說他這個歲數要娶老婆好像已經有點困難了……不過反正他看上去也一點不想找老婆就是了……成天沖人發脾氣……真是討厭死了……”
“……”
小姑娘一個勁詆毀自己爸爸的話讓晉鎖陽聽了瞬間有點匪夷所思,但聯繫到范細作為蚍蜉馬確實對人的壽命和長相也沒有什麼實際概念,難保不會提供給他什麼錯誤的資訊,差點就鬧了個笑話,把人家當成老年人的晉鎖陽也尷尬地沉默了一下。
而一想到自己居然會因為這個失誤就失禮地好幾天沒上門道謝,眉頭緊鎖的白髮青年一時間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倒是楊花忽然恍然大悟地開口哦了一聲道,
“哦,是不是范細婆婆和你說我爸爸都來村裏二十多年的事啦……”
“……嗯,這是真的?”
“是啊,他確實來這兒都快二十多年了,但是我覺得他的樣子從來沒有變過,家裏的照片上他好像也一直是這樣子。”
“這是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和我說過一次,說他當時一個人來東山是來找什麼時間的入口然後等人的,這山上奇奇怪怪的東西那麼多,誰知道那究竟會是什麼東西呢,就連我不也想知道我是從哪兒的來的,又到底是條什麼魚嗎……”
小姑娘自言自語的聲音讓晉鎖陽有點沒聽清楚,所以揣著一肚子疑問的青年下意識地就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而察覺到自己竟然一不留神就把心裏話就說出來了,嚇得半死生怕秦艽會回家收拾他的楊花趕緊咳嗽了一聲,又揮揮手挨在牆邊上沖晉鎖陽大聲道,
“啊,沒,沒什麼!大哥哥……反正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和我爸爸都希望你早日康復,趕快來我家做客呢!我們家雖然很小,但我爸爸做飯很好吃的!村裏的貓和狗吃了我家的剩飯之後趕都趕不走的……”
“……”
“額,不對不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要說的是什麼來著……啊啊,算了算了我給忘了……”
小姑娘焦急到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的聲音透出股外面世界少見的天真,神情明顯透出股無奈,但之前好像也沒見過性格這麼奇怪的孩子的晉鎖陽在這邊側著頭地聽著,臉上倒也沒有特別地不耐煩。
而想到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和一個人說這麼心裏話了,心想著反正平時被一個范阿寶纏著也是纏著,再加一個調皮多動的小姑娘也沒什麼的白髮青年只低下頭思索了一下,又看著自己放在手邊的那只‘傳聲鬼’開口道,
“你平時都不怎麼能隨便出門對嗎?”
“啊?對……對啊……但我會偷偷溜出來的,就是一般時間不會太長,而且我會努力保護好我自己的……”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爸爸那個人他怕我有危險啊,你也知道嘛……山裏其實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有,你身上的那些掉在山洞外面的東西不都是我和阿寶撿回來的嘛……那天我和阿寶其實正好在林子裏玩呢,所以才會正好碰上你……”
“……”
“還有,上次你在山裏碰到的那個老孩子……聽范細婆婆說很可能當時就和我們幾個呆在同一片野雞林子裏,也許差一丁點,我們幾個就也要被抓走吃了……山裏的東西不是所有都能像村裏的螞蟻叔叔阿姨們對別人那麼好的……所以他才不隨便讓我出去……但我有時候也會想出來找阿寶玩啊……或者找村裏的其他孩子玩嘛……”
這個‘他’顯然指的還是她那個來歷不明,但各方面都讓青年感到由衷好奇的父親了。
只可惜,到目前為止,他也沒什麼和那個長相,年齡他都一無所知的救命恩人見上一面。
而聽出楊花這話裏輕微的不滿和抱怨,心想著這麼一個年紀還不大的小女孩既然會和他這樣一個陌生人這麼說,顯然也是明白大人心中的好意的。
所以明白這到底是個懂事,聰明,知道自己父母難處的孩子的白髮青年也沒有吭聲,先是彎下腰緩緩拿起井旁邊的一隻傳聲鬼竹筒,又在調整了一下麻繩的長度後才慢吞吞開口道,
“楊花,初次見面,我送你個禮物吧。”
“啊?禮物?”
“嗯,這個可能還不太好用,先給你試試看吧,阿寶應該和你說過,就是那個能傳播聲音的傳聲鬼。”
“……傳聲鬼?真的有嗎!你……你要送給我!!!啊啊啊!!真的嗎!!!”
“嗯,接著。”
話音落下,一個竹筒便以抛物線的方式一下子落進了楊花驚訝地舉高的手裏,等拿到手之後,她才發現那是一個底部連通著一根長長的線的竹筒。
而當下就有些激動地大喊了起來,站在牆頭這邊的楊花下一秒才聽到那個她始終沒有看清楚臉的‘什麼都知道’哥哥用一種溫潤動人的聲音淡淡開口道,
“下次如果想找我問什麼問題,就用這個吧……或者你爸爸不開心的時候也可以讓他找我聊聊,我不介意多一個新朋友,也很希望能早點有個機會去你家做客,或是親眼見見他。”